負責招聘的工作組當中,居然有一慈眉善目男的老家就在Y城,算起來也是老鄉了。嘿,我當時可高興死了,你簡直沒法想像。雖然他沒有給我身份證看,但我已確信他就是Y城的了。
我在Y城混了整整三年半,自然把那裏的方言學得半生不熟了。我跟那男的用方言交談。他簡單詢問了一些我的情況,好像對我的情況很滿意,雖然我故意賣了個關子沒有説出自己在什麼大學這樣一個説出來會嚇死人的名牌大學鬼混了好幾年。東拉西扯和我閒聊了幾分鐘之後,他非常嚴肅而認真地告訴我,我已經通過了面試,明天就可以開始上班,只需交納五十塊錢的錄用費。
我一見這麼快就被錄用了,自己終於有事可做可以大顯身手了,頓時忘記了國家勞動部不準用人單位用任何名義向求職者收取任何費用的明文規定,非常爽快地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表姐給我做盤纏的那一疊百元大鈔,抽出一張舊一點的鈔票交給了他。收了我的錢之後,老鄉馬上煞有介事地給我開了一張收據樣的物事,但是沒有交給我。我想反正這收據要了也沒地方報銷,如果為了這一紙沒有什麼作用的東東讓他感覺到我對他的生分和戒備,影響了彼此的感情,那可大大的划不來。不要就不要吧。
老鄉沒有給我收據,也沒有找給我五十塊錢,只是把我領到了一狹小的辦公室裏,門口掛的牌子好像是財務科什麼的。老鄉對裏面一風騷妖豔的女的説,這是公司今天破格一次性錄取的新員工,打電話給他訂做兩套工作服吧,那女的説好。女的示意我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拿出一本票據對我説,交兩百塊錢服裝費,成本價,今天晚上要服裝廠連夜加班做好,明天上班就可以穿,以後如果你不在這裏上班了,再全額退錢給你。
我已經被“明天就可以上班”的廣東速度迷暈了眼睛,想想這服裝反正是自己穿,錢也不是很多,而且又可以充抵剛才老鄉沒有找給我的五十塊,甚至還可以辭職就退款,自己是破格被錄取的,可不能亂了規矩或者太小家子氣了,日後在這裏被人看不起,多沒面子啊。我幾乎沒有做太多考慮,就掏出兩張百元大鈔給了那女的。
那女的飛快地把我的兩百塊塞進抽屜之後,突然問我有沒有廣州本地户口的擔保人。這是一個在我看來非常奇怪的問題。我措手不及,當然老老實實地回答説沒有沒有。她説你確定,我説確定,確定,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麼擔保人。
我突然想起了表姐夫原本是廣州户口,不過他現在深圳上班,並在深圳買了房子,問這算不算。那女的非常堅決地説不算,我説那就真的沒有了。
那女的好像很是猶豫了一會,説,那怎麼辦啊,我們公司只怕不能錄用你了,因為公司經營的是許多貴重的輕工藝品,一個小小的玩意就夠你大半年薪水的,沒有一個擔保人怎麼能行啊,對不起啊,公司真不能錄用你了。
我頓時從幸福的天堂掉進了痛苦的煉獄。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線陽光,這麼快就被烏雲遮住了。正當我為沒有粵户擔保自責不已時,我那本來已經走了的老鄉折了回來,看到我為難的表情,連忙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是沒有粵户擔保,他呵呵一笑説,咱們是老鄉,我相信你的人格,絕不會私自拿公司一針一線的,不如你先交點押金湊合走個過場吧。他和顏悦色地問我還有多少錢,我説還有一千一百多塊。老鄉説那你就交一千一算了吧,過一兩個月,如果發現你在公司表現好,就立馬退還給你。
老鄉的這番金玉良言對我而言無疑像溺水的孩子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什麼的,根本就沒有任何時間去考慮他的立場還有他真正的用心所在。想到既然明天就要上班了,要這麼多錢幹什麼,於是爽快地把身上碩果僅存的那十來張百元大鈔清清爽爽地都交給了那女的。
那女的在收錢的片刻好像還老大不願意似的,肯定是裝的,這世界上哪有往口袋裏裝錢還心不甘情不願的道理。
當我把最後的一千一百塊無私奉獻出去之後,不知道怎麼的,心裏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剎那間好像意識到了一些什麼,只是自己不敢再深入往那方面想下去,非常熱切地強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
交完錢後,老鄉給了我一個地址,説那是上班的地方,在XXX路的終點站下車,下車向前走三十米就到了。我於是有些納悶公司上班的地方為什麼不是在這裏,開始不是説現場招聘的嗎?雖然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多,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逮着了一老鄉對我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要是問太多了,不是對他不信任嗎?於是把滿腦子的問號暫且按下不表。
我坐了三塊錢的公交車跋涉了大半個小時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終於找到了在車上不知道構想了多少遍的公司。公司看起來場地很大,好像還有很多廠房,只不過都掛上了“閒人免入”或者是“謝絕參觀”的大牌子,無法讓我們這些未來的新員工看清楚廬山真面目。
外面一間大的辦公室裏好像有不少工作人員,場面比在老鄉那裏看到的還要熱鬧。我找到一剛剛空閒下來的漂亮的女工作人員,把老鄉開給我的條子雙手呈獻給她。現在想起來,有一種很諂媚的感覺。我甚至在想,將來會不會與這位漂亮的女同事發生一些什麼故事。
美女輕描淡寫地看了一下我給她的條子之後,開始問我日常生活用品都帶來了沒有,等會兒要公司的保安帶我去安排給我住的寢室。這麼快就關心起我的生活起居來了,真是讓人感動。我連忙回答説沒有沒有,待會兒去買齊吧。美女和顏悦色地對我説,那好吧,先交兩百塊錢的服裝費吧。我一驚,趕忙解釋道,不是已經在那邊交了嗎,報名費、服裝費還有押金,我一共交了一千多呢。
美女看見我吃驚的模樣,眼角掠過一絲不屑之色。她分明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温柔,非常嚴肅非常認真地對我説,你交錢的地方只是中介公司,他們收取的是中介費,我們這裏才是真正上班的地方。
我已經沒有錢可以交了,這時候也隱隱知道自己是上當受騙了,這個騙局説不定是個無底的深淵,不知道這裏交了服裝費之後,是不是又會要交什麼保證金什麼的。保證金之後呢?還會有什麼學問在裏頭?即使在這種地方上班,會不會像包身工那樣超負荷勞動加營養不良?能不能如期拿到屬於我的那份薪水?都是問題。
我已經不敢再想下去。我以前常常從書裏看到“頭腦裏一片空白”這樣的句子,不能理解,這會兒才真正懂了這句話的全部底藴。“頭腦裏一片空白”的感覺就是頭腦裏空蕩蕩的,失去知覺了,行屍走肉的感覺,覺得什麼生活啊,生命啊,前途啊,理想啊,抱負啊,都虛無縹緲,可望不可及,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了。這些人太壞了。
我從美女還有旁邊幾個工作人員輕蔑的眼神中走了出來。這會兒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跟在我後面的,是幾個和我一樣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從他們憤憤不平的談話中,我知道他們也是還沒畢業的內地高校前來淘金的大學生。
也許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緣故,我們很快就結成了戰略聯盟,一致商議決定殺回去要回我們的押金什麼的。他們當中一般都交了三四百不等,還有一個也是因為沒有“廣州本地户口擔保”被騙光了身上所有的一千八百塊錢,只剩下幾個硬幣了。他們幾個都是湖北人,在湖北的一個地區院校的冷門專業混了幾年後,結伴來到廣東創業,不料集體被騙。真不知他們該如何向自己的家鄉父老交代。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這是形容湖北人精明的一句流傳甚廣的俗語。這塊金字招牌,今天徹底地讓他們桃園幾結義出來打天下的哥兒幾個給砸了個支離破碎。
我們幾個被騙的渾小子豪情萬丈地殺了回去,想要找那個騙走我們所有財產所有希望的皮包公司討還公道。
我們找到了我那位慈悲為懷的所謂老鄉,還有掏空了他們幾個腰包的另外幾位責任人,正想放幾句狠話出來,不知道從哪裏跑來六七位五大三粗橫眉冷對面目猙獰的英雄好漢,赫然有動手的意思。
我們一共也有七位,人數上不佔劣勢。湖北籍的幾位好漢剛才在公車上拼命給自己壯膽,説什麼自己老家就在武當山下,算起來還是張真人的第二十八代傳人,他媽的如果敢不退錢就跟他們拼了,這會兒卻是全都啞了火。張真人泉下有知,一定會懷念起“武當七俠”當年叱吒江湖的英雄了得。
我們幾個難兄難弟狼狽地逃了出來之後,決定打110報警。因為擔心遭到這夥人的報復,我們找了一個比較遠的電話亭,撥通了110的電話。
“嘟”了不知道多少聲後,一個慵懶的聲音極不耐煩地接了電話。聽完了我們的彙報之後,110接線員説,這個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你們應該去找工商行政管理局,説完毫不客氣地掛斷了電話。等我們再打過去時,電話那邊已是無人接聽,不管電話裏的“嘟”聲是如何的激越和執著。
我們一起大罵了三分鐘110之後,終於意識到再罵下去也於事無補,於是互相勸勉着不再憤懣。我們羣策羣力商量了好一陣,一致通過再撥114找工商局電話。工商局接電話的那個聲音很甜美,不過還是不能馬上解決問題。因為那天是週五,局裏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在參加每週的總結會,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結束。後面兩天放假,更是不能幫我們這些流落他鄉的老百姓排憂解難了,要我們下週一再打電話過去。我們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那個時候,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這幾個烏合之眾也逐漸煩躁和恐慌起來。口袋裏稍微寬裕一點的、在廣州可能還有一些親戚的那兩個湖北佬赫然有分道揚鑣的意思,那個只剩下幾個硬幣的可憐的仁兄蜷縮在電話亭旁邊的一個角落不停地抽泣,讓我都有些於心不忍起來。
我清楚地記得王教授曾經對我説過,“要成功,就必須和成功的人在一起”。此時此刻,我知道和他們這些從小地方來的三流院校畢業的無知學生在一起絕不可能幹出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出來,還是先去找到菠菜要緊。被騙了就是被騙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怪自己沒出來闖過,閲歷太淺,權當交了學費,日後把這些經歷寫出來發表在《南方週末》或是《深圳青年》上,説不定還能換回千兒八百稿酬呢!如果我的經歷能讓更多如我一般迷惘的大學生得到啓發,不再上當受騙,那麼我今天上當受騙的過程就非常有意義了。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這樣安慰自己。我知道,失意的時候,調整自己的心態很重要。可是真要在失意的時候調整自己的心態,確實是一件非常為難的事情
我掏出中午在火車站買的那張電話卡打電話,對方提示我密碼錯誤。我連續輸入了幾次密碼後,依然是錯誤,錯誤,再錯誤。正百思不得其解時,角落裏那位落難的仁兄告訴我不要再折騰了,一定是原來在電話機上打電話時被職業盜卡人從背後偷看了卡號和密碼後,馬上在另一台電話機上把密碼給改了,因為他也有過幾次相同的不堪回首的經歷。看來我們這些閉門造車的所謂天之驕子走出學校後,一個個竟都不堪一擊。
那個比我還被騙得慘的仁兄遞給我一張IC卡,我沒有説謝謝。我無奈地撥通了菠菜所在公司保安處的電話,接電話的保安很快把電話交給了在旁邊等待了我據説至少有半個多小時的菠菜。
菠菜聽見我的聲音很興奮,問我現在在哪裏,要我立馬趕過去,説是要為我接風洗塵。我沒有告訴菠菜剛才這幾個小時發生的事情,只是淡淡地對他説不要太鋪張了,能有盒飯吃就好,自家兄弟之間講什麼排場就虛偽了,我馬上坐車過來,你就在門口等我,不要走開。菠菜説好,我願意等一輩子。我一愣,回答説菠菜在廣州這花花世界混的這些日子長見識了啊,居然學會油嘴滑舌了,了不起。我正待還講上幾句話,眼見電話機上已經顯示兩分五十八秒了,總得留給別人打幾個電話,於是飛快地把電話掛斷。
我把身上面值最大的一張二十元和兩張十元的紙幣留給了那位被騙得最慘的仁兄,我知道他比我還需要錢,而且他在危難之際還給我電話卡讓我太感動了。人的一生當中,經常會為一些突如其來的感動做出一些以前沒有預料到的決定。我叮囑他用這點錢晚上先買個盒飯吃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勸他不要太難過,權當被小偷給偷了,好歹也是一場人生經歷,經歷就是財富,經歷讓我們成長。
他一開始執意不肯要,説我們萍水相逢,都還不熟,你自己也被騙了,而且你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很寬裕。我安慰他説,我馬上就要找到老鄉了,馬上就會有錢了,你不用擔心。雖然這四十元對你只是杯水車薪,但我身上也只有這麼多了,祝你好運。他一定要問我的名字和地址,説日後一定十倍地還給我。我説名字和地址你就不用知道了,叫我這個名字的,全中國多的是,至於地址就更沒有必要了,反正我也是流落他鄉四海為家,還真不知道地址該怎麼留。再説就幾十塊錢的事情,搞得這麼隆重,豈不會被人笑掉大牙?我一邊朝公交車上擠,一邊不忘告訴他反正你以後會在電視裏看到我的,你不怕找不到我!我曾經説過比這個不知道要牛多少倍的豪言壯語,高三的畢業聯歡會上,我厚顏無恥地對我的同窗們説:“兄弟們,中南海見!”
説這番話的時候,我的聲音非常脆弱,我的笑容也比較牽強。其實我對自己的前途根本連一點概念都沒有,可是我只能這樣安慰他,希望這位善良的可憐的仁兄能樂觀一些,希望這些經歷真能轉化為他一生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