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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身世之痛

    我出生在江南水鄉的一個美麗小鎮。説是美麗小鎮,其實我壓根兒就感覺不出來哪怕一絲半點兒的美麗。

    我之所以昧着良心渲染小鎮的美麗,説穿了就是往自己臉上貼英鎊,多少有些哄抬物價的嫌疑。對於絕大多數中國老百姓來説,面子問題似乎比什麼都重要。我認識好幾個體面地開着一百大幾十萬的大奔招搖過市而沒錢加油或者要借錢過年的優秀民營企業家,簡直對他們如此種種的所作所為崇拜得四腳朝天五體投地,恨不能發自肺腑地叫一聲“乾爹”。

    我一直都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生在這個所謂的美麗小鎮。即使哪個女人隨便敷衍張一一先生説我是誰生的哪天生的又生在哪裏,我都會傻乎乎地信以為真並對她心存感激。這世界像盤古先生那樣生下來第一天就可以揮動偌大一把宣花斧開天闢地的神童畢竟只有一個。當然,孫悟空先生那樣生下來便能翻跟頭的也算一個天才。其餘的人,除了哇哇直哭之外,還是隻會哇哇直哭。

    按照現在這個自稱是我母親的女人的説法,張一一先生出生在一月一日,所以她們不負責任地管我叫“張一一”。要是我不爭氣地降落在三月八日,今天一定會被諸位稱為“張三八”。想起來,那該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我出生的這個美麗小鎮叫做“文星鎮”。這個名字來歷非凡,可能比什麼朱仙鎮景德鎮之類來得還要歷史悠久。至於是不是這麼一回事,我老人家遠沒有吳晗們通今博古。

    文星鎮之所以得名,據説是唐朝還是宋代一非常有名的堪輿家遊歷至此,失聲驚呼其為江南第一風水寶地,稱千百年後,此地必有文曲星降生,文星鎮由是得名。

    千百年來,文星鎮雖然出過七個進士,離文曲星總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文曲星的懸念保留至今,使得文星鎮的父老鄉親生活得異常滋潤。他們彷彿覺得未來的文曲星即使不是自己的兒子那一定就非孫子莫屬。有希望和憧憬的日子總是美好的。

    文星鎮到底得名於唐朝還是宋代,在鎮裏分成兩派。從早晨辯論到晚上,兩派人馬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不知道爭論了多少年、浪費了多少口水、砸碎了多少杯子、踢壞了多少桌子以及扯爛了多少衣服,卻是從無定論。

    文星鎮的來歷,很可能成為中國歷史上媲美李自成是否戰死九宮山的又一大懸案。據説連鎮裏學識最為淵博的張別離七天七夜不拉不撒不吃不喝也沒有考證出一個所以然來。

    文星鎮姓文的人佔絕大多數,但最有影響力的人物卻是作為移民的我父親張別離。

    父親的爺爺原是省城富商,在那個不平凡的年代裏,因為經營藥材大發戰爭財,不料“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後來日本鬼子打到家門口,父親的爺爺只好狼狽不堪地捲起金銀細軟攜嬌妻弱子一路逃亡至文星鎮並在此定居下來。水土不服加上積嚇成疾,不一年就去見了猗頓陶朱。

    父親的令尊大人不事稼穡不善耕種,終日沉溺於三十二張骨牌當中。待到我父親張別離男大當婚合該成家立業之時,偌大家業已經賭輸殆盡,張府上下可謂是家徒四壁、不飽三餐、清風兩袖、不名一文。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忽從大地起風雷,欣欣然傳來劃分階級成分的號召。嗅覺敏鋭天生異稟的父親伺時而動四處鑽營,終於被光榮地劃分為前途不可限量的貧農。

    所謂時勢造英雄。父親以此為契機,一路青雲直上高歌猛進,歷經二十餘年摸爬滾打,居然榮登文星鎮鎮長寶座並且蟬聯了兩屆。本來大有希望第三次競選連任,不料後院起火禍起蕭牆,鎮長夫人一不小心竟在四十四歲這年生下了第三胎——我張一一先生閣下。

    若是還在那個人多力量大的年代,説不定還會效蘇聯老大哥之顰,弄到一些諸如“光榮的母親”、“偉大的母親”之類的表彰。遺憾的是,此時此刻的赤縣神州正吹拂着計劃生育的春風,於是便或有一直覬覦鎮長寶座或有眼紅外姓人在文星鎮指手畫腳的仁兄偷偷地參了我父親幾本。

    父親措手不及,不但丟掉了頭上文星鎮鎮長的頂戴花翎,而且還被勒令作出深刻檢查,並處以七十七元七角七分的罰款,真是氣上加氣。

    父親自從走下輝煌的政治舞台後,不敢閒着,不知從哪座深山寶剎求來了得道高僧的錦囊妙計,乘着改革開放的浩蕩春風,傾其所有下海經商,成為文星鎮歷史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開始的幾年,可能是由於缺乏競爭對手或是時來運轉的緣故,敢為天下先的父親很是發了幾筆洋財,一躍而成為文星鎮首富。在一片肉麻聲中,只讀過半部《論語》的父親虛榮心極度膨脹,不惜血本花了大幾十萬蓋了一幢讓文星鎮絕大多數鎮民流口水的豪華小別墅,那個曾經被人唾棄的離任鎮長“張三胎”,赫然又成了文星鎮最受人尊敬的主兒。

    一向喜歡附庸風雅的父親閒來無事,在家門口貼了一副上聯,叮囑鎮民“有事當前勤問我”,聲稱有誰能夠對出下聯就獎十張“大團結”(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父親津津樂道的“絕對”三天後不知被誰趁着天黑在門外糊了一下聯“無論如何莫理他”。對仗雖不十分工整,卻足夠把一個想要顯擺自己優越感的父親大人氣得不行。

    父親滿以為他的財運會如同滔滔江水般永垂不朽,一直髮達下去。孰料到了20世紀80年代後期,江湖上風起雲湧,各路英雄好漢紛紛顯山露水下海淘金。他們大學裏學的是《拉摩的侄兒》,馬基雅維利,玩起商戰中的陰謀詭計來,我父親哪是對手!父親被連坑帶騙了好幾次之後,財運是再而衰三而竭,生意一虧再虧,把積攢多年的老本賠了個精光。

    父親不甘心就此收山,東拼西湊借了一大筆錢企圖重振旗鼓東山再起。然而,他那一套不能夠與時俱進的經營策略和一成不變的生意經終究無法適應你死我活的當代商戰。父親雖然想盡各種辦法企圖力挽狂瀾,奈何能力有限,終歸無力迴天,再加之年事已高,深感此生無望,於是頗露出點下世的光景來。

    雖然是債台高築,父親卻依然陶醉在對過往繁華的回憶當中,丟不開當初人人景仰的張大鎮長和文星鎮首富的美麗身份。他一直深信自己高人一等,文星鎮事無鉅細都應該徵求他的意見。事實上,他也是這樣做了。東村的兒媳打了公公一耳光,他義正詞嚴地去為公公討還公道;南村文八爺的煙屁股不小心把文八奶奶的被子點着了,他聲色俱厲地痛斥文八爺的罪惡行徑;西村六歲的文小明偷了奶奶五毛錢買了冰棍,他興師動眾地把文小明的老爸罵得狗血淋頭説什麼“子不教,父之過”;北村的文三奶奶虐待從寧夏遠嫁過來的兒媳,他也要苦口婆心地對文三奶奶進行批評教育。

    父親無視母親五次三番叫他少管閒事的勸告,自欺欺人地陶醉在“文星鎮的包龍圖”的光環中,一廂情願地認為沒有了他文星鎮的日常秩序簡直無法維持,卻不知道自己在左鄰右舍表面的唯唯諾諾中,已把男女老少各個階層得罪殆遍。

    這一天,鎮上有一對新婚燕爾的小兩口不知由於哪方面的稍微不和諧拌了嘴。父親心想才結婚三天就吵架,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啊,還不把文星鎮給抬起來?快馬加鞭趕到事發地點現身説法,無非是要求這小兩口嚴肅而認真地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不料那從小嬌生慣養的新娘子可不是好惹的,把未消的餘怒全部發泄到瞎摻和的父親身上:

    “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人家的家務事都要你來管,你算哪門子葱啊?”

    張別離大法官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在新郎和鄰居幸災樂禍的勸勉下悻悻地落荒而逃。

    父親從這一事件之後,大概也估摸到了自己現在在鎮上的真實地位,本想收斂一下自己好為人師多管閒事的脾氣,只是一旦兩杯貓尿下肚,就又忘記自己是誰了。

    父親原本是不喝酒的,聽説李白斗酒詩百篇後,開始貪上了杯中物。父親原本吃不慣辣椒,自從知道毛澤東不吃辣椒不革命後,開始猛吃辣椒。父親原本也不抽煙,不知道從哪本雜誌上知道鄧小平煙癮奇大,於是開始學習猛抽煙。抽煙、喝酒和吃辣椒本來只是個人喜好,極平凡的一件事情,父親非要把這些雞毛蒜皮上升到一個自己根本無法企及的高度,非得生拉硬扯地把自己和文豪或偉人聯繫在一起,好像那些不抽煙、不喝酒或者不吃辣椒的人就低人一等永無出頭之日一般。因為父親常常在人前人後自覺或不自覺地表露出這樣一種荒誕可笑的情緒,從而遭到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嫉恨。

    父親在文星鎮地位的不斷下降,這是幼小的我便能感覺得到的。我曾有好幾次不小心親耳聽到幾個平時當着面親熱而恭敬地稱呼父親“張爹”的大伯大叔私下裏説的是他的名字甚至小名。這是我疑惑的開始。

    我開始瞭解社會,是在我十一歲那年,我正讀初中一年級。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書包裏小心地平鋪着期中考試全年級第一名的獎狀,興高采烈地哼着歡快的歌兒騎着自行車回家,遠遠地看到我家大鐵門前聚集着百十號人。

    我下了車,看熱鬧的父老鄉親給我讓出了一條路。我看到母親和姐姐神色黯然地呆坐在我家小別墅的大鐵門前,鐵門上兩幅白色的紙條構成了一個大大的“×”,“×”上寫着醒目的“封”字。

    我氣急敗壞地捶打鐵門,問坐在門前石墩上的母親怎麼回事。母親告訴我是因為父親借了銀行二十萬的貸款做生意已有三年沒有如期交付利息,銀行已經起訴到了法院,法院給父親發了傳票可是他沒有去,今天公安局開了三輛車來了十多個人,本來是要帶父親走的,可是沒逮到他,於是把我家給查封了,她也是剛才從外婆家回來才知道的。

    我頭腦裏頓時一片空白,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我可憐兮兮而又小心謹慎地問同樣六神無主的母親:“媽,今晚咱們睡哪裏啊?”母親牽着我的小手説:“一一好孩子,別怕,一切等你爸回來再説,大不了咱們都住外婆家去。”母親安慰的話無疑給方寸大亂的我打了一劑強心針,我頓時不那麼害怕了,雖然心頭還淤積着許多被人瞧不起的難為情。我懂事地從書包裏拿出平時最不喜歡的英語書,挨在母親的身旁坐下。

    英語單詞我一個也沒看進去,耳朵裏盡是鄰居們的竊竊私語或是高談闊論。大意無非是批評父親當鎮長時如何巧取豪奪啦,經商發跡的那幾年是如何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啦,父親做生意虧了錢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啦,不應該多管人家閒事啦,不應該自比什麼李白毛澤東鄧小平啦,諸如此類。總之,父親那會兒簡直成了一個一無是處可以槍斃一千零一次的秦檜或者万俟什麼的漢奸和壞蛋。

    已經是晚飯時分,看客們開始一撥又一撥依依不捨地散去,沒有一句哪怕假惺惺地勸説我們母子三人起來去他家隨便用個晚飯或者將就住上一宿的言語。

    文星中學中午的伙食很差,我當時已經有些餓了。我貪婪地向平日那些好像還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左鄰右舍投過去一個個無辜的眼神後,我的目標受眾似乎是不約而同地視而不見,互相打幾個冷皮哈哈之後,如避非典般揚長而去。

    他們的冷漠令我童年的記憶不再美好。我分明能夠清楚地記得我台灣姑奶奶回來省親以及我家蓋小別墅那會兒他們的諂媚勁兒。他們當時都稱我為“一一少爺”,爭先恐後地獻殷勤,可以為我一個非常幼稚的舉動忙得不亦樂乎。今天他們的態度怎麼判若兩人了呢?是不是看到我家沒錢了就不理人了啊?他們怎麼能這樣呢?

    在我的疑惑中,年將花甲的父親騎着他的“本田”摩托車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他把車停在鐵門前,二話沒説,徑直走到鐵門前三下五除二把封條給扯了,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把鐵門打開。

    母親不無憂慮地説,這可是法院貼的封條啊,不會抓你去坐牢吧。父親説,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執行庭的趙庭長跟我是多年的交情,就是他昨天通知我今天不要在家的,他們來這裏只是意思一下,這封條是貼給別人看的,沒個屁用,你們孃兒幾個就別瞎操心了!母親緊鎖的眉頭這時候終於舒展開來。

    有父親這番話的鼓勵,我和姐姐爭着跑進院子扯掉了家門口的封條。就在那會兒,我似乎覺得一向萎靡不振的父親又成了心目中的英雄。

    法院果然沒有再來我家找過麻煩,不過家裏的情況並沒有從此好轉。姐姐張宜宜在文星鎮中心小學教書的薪水很是微薄,大哥張奕奕接過父親的槍在A城慘淡經營着“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家族生意。家裏的境況眼見是一天不如一天,登門討債的主兒倒是愈發來得殷勤。母親看在眼裏急在心上,想要説服父親養點魚種點菜什麼的貼補家用,被父親聲色俱厲地無情扼殺,説是會把老張家的臉全部丟光,他張別離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父親喝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倒在馬路邊或者睡在家門口的壯舉屢見不鮮,甚至開始對母親和我拳腳相加。我開始厭倦上學,開始和那些以前我一直看不起的差生打成一片,踢足球成為比學習重要十倍的愛好。我還迷上了擲色子和玩紙牌,即使一次又一次輸掉吃早餐和中餐的錢也樂此不疲。我的成績開始一落千丈。父親對我的墮落好像並不太在意,他也許覺得我考不上大學似乎更好一些,可以早日掙錢幫他還清債務,上大學可是一麻煩事兒。

    母親對我成績的每況愈下感到非常不安,可是自己沒有輔導我的能力,只好變賣壓在箱底多年的戒指耳環什麼的換一些煙酒偷偷地去孝敬我的中學老師。辛勤的園丁會在收到煙酒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把我叫到辦公室談一兩次話,無非是勉勵我好好學習,説是以我的資質前途無限光明雲雲。我也會裝模作樣地認真好幾天,然後趁午休的時候依舊和幾個差生跑到後山去擲色子玩紙牌。下午放學後,如果口袋裏還有幸存的鈔票,我就繼續躲進甘蔗地或者深山老林聚眾賭博,贏了錢就下館子,輸光了就去足球場發泄體力直到夜幕降臨才依依不捨地回家。

    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五年的中學時光,高三那年才如夢初醒。通過一年的惡補,再加上高考考場上背水一戰的即興發揮,我居然不可思議地考上了令莘莘學子夢繞魂牽的什麼大學。

    郵差送來燙金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整個文星鎮差點兒蒸發掉。那個暑假,文星鎮流傳着只要張一一大學一畢業至少就是個副縣長的美麗謊言,甚至連我賭博的陋習和孤僻的毛病都變得十分的可愛,到我家取經的家長絡繹不絕。這是我父親張別離所欣慰的,這種讓人恭維讓人羨慕的感覺久違很多年了。

    以前那些擔心父親沒有償還能力的債主開始當着我的面表態説可以遲些日子還啦,父親曾經的多管閒事在訪客的口中紛紛演繹成了主持正義的讚頌。父親的酒量、煙癮和能吃辣椒,自然也就成了名人才具備的嗜好,甚至連當初那個依靠踩了父親一腳李戴張冠往上爬才有今天的李副區長都開始主動上我家示好。這一切的一切,讓我覺得噁心。我分明是在現實生活中看到了一出《范進中舉》的現代版。

    愜意的暑假轉瞬即逝,很快就迎來去什麼大學報到註冊的日子。

    那天的陽光很柔軟,懶洋洋鋪滿我金色的前程。在文星鎮無數雙幾乎要掉下來的眼珠子的深情注視下,我站在熙來攘往的鎮口等車,對每一個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敷衍地微笑或揮手。那真叫一個躊躇滿志意氣風發。

    上車的剎那,我頓時讀懂了“雄赳赳,氣昂昂”的全部底藴,彷彿覺得自己真的前途不可限量未來盡在掌握。我握緊拳頭,幾乎淡忘了左鄰右舍那些刻骨銘心的冷漠,用一種非常神聖的情感暗暗發誓,四年後,我一定要回來把文星鎮建設得比華西村和大邱莊還要美麗和富饒。

    我壓根兒都沒有想到,在什麼大學會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更沒有想到我甚至畢不了業。時間和空間的落差最善於和喜歡做夢的人開玩笑。三四年後,我建設家鄉的使命感和壯志豪情,終歸是如同雨打浮萍般一點點滑落,直至心碎了無痕。沒有任何充分足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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