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龍門鏢局在北六省是數一數二的大鏢局。在鏢行這一行中,它與南七省的星宿鏢局旗鼓相當,並稱鏢行的泰山北斗。有“北龍門,南星宿,一杆旗,天下走。”的説詞。只要這兩家的鏢旗一打出,過山山讓路,遇水水搭橋,沒人敢不給面子。所以,龍門鏢局的生意十分興旺,連北方的那些小鏢局也不得不攀附它才得心以生存。
龍門鏢局的總鏢頭嶽三山以一杆鏢旗起家,歷時三十年,終於創出今日的局面,而他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他雖多年不走鏢,但慕他之名而來的生意人絡繹不絕。這本是好事,可也有讓他為難的時候,就象前兩天接的這趟鏢,就讓他頗為頭疼。此刻,他叼了一根煙杆,在前廳裏不安地踱來踱去。
“總鏢頭,你找我。”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人,正是他的得力助手副總鏢頭胡仁沭,也是他的入贅女婿。
嶽三山磕去煙灰,看着愛婿。他外表生得粗野,但心思縝密,言行皆有分寸,武功也不弱,他心裏早就把他當做龍門鏢局的下任總鏢頭了。
嶽三山一世英雄,可惜膝下無子,好在有個好女婿也感欣慰。只是這趟鏢……嶽三山嘆了一口氣,從桌上拿起一封信,對胡仁沭道:“仁沭,這趟鏢非同小可,弄不好連身家性命都不保。你這次一定要謹慎,謹慎,再謹慎。”不是他信不過這個親信,只是茲事體大,不容半點差遲:“這封信,你過中條山時,親自上八方寨拜見顧寨主,請他費心照顧。切記,你要親自上山!一定要徵得顧老大的首肯!只要八方寨不插手,這趟鏢就萬無一失了。”
胡仁沭接過信,鄭重地點頭。他當然知道這趟鏢的重大,所以沒有驚訝總鏢頭的大題小作。“總鏢頭,苦無他事,我想上路了。”他總是公私分明的人,在人前仍是稱總鏢頭,回內宅才改叫爹。
“還有一件事。”嶽三山道:“老夫有一位故交的兒子要上京城趕考,隨你一起上路。你在路上多照顧照顧他。”“是。”胡仁沭應了。雖然心裏有些不以為然——因為此行風險極大,帶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太妥當。但他也沒多説。
“許世侄。”嶽三山從內室叫出一位儒雅秀氣的少年,頭頂方巾,一身儒袍,只是稍嫌體弱了些。“來,仁沭。這位是老夫知交好友的公子言儒。世侄,這位是護送你上京的胡鏢師。”嶽三山為二人引見。
“胡鏢師,晚生有禮了。”許言儒躬身一禮。胡仁沭忙抱拳還禮,尤自震驚於他的美貌。常聽説那些酸腐文人説男人美是“貌比潘安”,總是不信,可今日見到許言儒,他才相信男人也可以長得俊美。什麼目如星,唇若朱,面如冠玉之類亂七八糟、文縐縐的話,他不會説,但他只覺得他很好看就是了,象個讀書人的樣子,沒有那股酸腐氣。身形挺撥,就是文弱了點,可是讓人看在眼裏,舒服在心裏。
胡仁沭自認從來看不起讀書人,受不了他們的酸氣,就如同他們忍受了不他的粗魯一樣。但這個許言儒讓他打心眼裏喜歡,忍不住道:“小兄弟,你貴庚?可有妻室?”許言儒沒想到他一開口就問這些,白晰的麪皮上浮上一層淡淡紅暈。垂首道:“晚生尚幼,況未立業,何以成家。”
“好!”胡仁沭誇讚到。他平生就打定先立業,後成家的志向。一聽他如此講,大有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
嶽三山不贊同地搖搖頭,道:“世侄,你是屬龍的吧?”“正是。”許言儒恭敬地答。“不小了!二十又五了,也該成家了。”嶽三山不解:“令尊怎麼也不催催你?”“是晚生堅持,待考到功名之後再論及婚嫁。”
“不錯。令尊曾提起過,你的岳父是當朝的平定大將軍談紀,是吧?”“正是。”“這才是門當户對!”
春意初萌,正是花紅柳綠的時節。對於那些王孫公子,正是郊遊踏青、閒情逸致、附庸風雅的好時候。對許言儒卻不是。他從小聰穎,十四歲中秀才,十七歲得舉人。但連進兩次會考都名落孫山。倒不是他變笨了,只是自從考取舉人之後,他才發現那些往日的聖賢書居然變成了“剩閒”書。原來那些妙冠絕倫的文章詩詞也都變成了醉漢口中的妄語譫言。
那一年,父親的際遇讓他一下看清了很多事。從小念念不忘的功名利祿頓失聲色,就此意淡心冷。可是隻有爹還在對他抱有更大的期望,期望他能替他完成他未竟的事業。
是爹在痴心妄想吧!宦海沉浮,權欲大如天,要他為了權貴就要俯首低眉,他做不來。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李白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向來是文人的骨氣。如果連這點傲氣也沒有了,那麼人活着還不如螻蟻。
前兩次會試,他心灰意冷,不願爹傷心才免強去應試。結果可想而知。倘若不是一年前遇到老師,這次別説上京了,他連應試的念頭也不會有。
放下書,許言儒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綠意萌動,又想起臨行前老師的一份教誨。不錯,假若所有有志之士都因世道凋敝、宦海陰暗而避世的話,那麼這世道只會越來越晦暗。想到這些,他才覺得對自己以往所學有了深刻體悟。從前他只想忠君愛國,如今才是想如何愛民報國。
前面傳來吵鬧聲,許言儒聽出其中一個是自己的書童。不知為何事爭吵,又與何人爭吵?忙開門走出去。
因為胡仁沭出去辦一件重要的事——至於什麼事,他沒説,但神情極為鄭重,還換了身新衣。許言儒猜度一定是要事,所以他和鏢局的人都暫住在這家小客棧。
剛走進前廳,就見書童與一人吵得面紅脖粗。“興兒。”許言儒喚着書童,面帶不悦地道:“我叫你請店家備些飯菜,你卻在此與人爭吵,成何體統?”
書童又急又氣,滿臉漲紅,指着一人道:“公子,這人蠻不講理。我正要給公子送飯菜上去,他一把就搶過去,問也不問就吃起來。我叫他還,他還出手打人!”説着揉揉仍有些紅腫的臉。
許言儒扭頭看看那人,是一個彪形大漢,膀大腰圓的好似半截鐵塔,坐着才比興兒矮半頭,橫眉立目,臉生橫肉。聽見有人説話,只是拿眼角瞟了一眼,不可一世的模樣。
許言儒緩步上前,問:“這位壯士,家童所言可是實?”“是實,什麼樣?”大漢蠻橫地道。眼前這個書生秀才都不夠他一拳打的。
“既然如此,閣下搶物打人已是不對,為何不知悔過,反倒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難道閣下以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成?”許言儒不急不徐地道。
大漢被説得一陣理屈詞窮,又見店中人都在朝他指指點點,低聲議論,有些惱羞成怒,用鐵拳砸得桌子嘭然巨響:“老子從來就這樣!想怎樣就怎樣,他媽的別人管不着。”十足的仗“勢”欺人。
許言儒微蹙起眉,他氣力是比不上大漢,但要他屈於淫威卻辦不到。他沉吟了一下,又道:“照閣下所言,那我要如何,閣下也是無權過問了?”“當然。”大漢見他不愠不火,以為他怕了,不可一世地用鼻子哼了出來。
“好。”許言儒淡淡一笑,伸手端起桌上的一碗湯,再問:“那閣下是否也承認這飯菜也是搶了本人的?”大漢一時摸不準他話中的意思,反正賴也賴不掉,乾脆點頭承認:“不錯。”
“那好。”許言儒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突然一翻手,一碗湯就澆在大漢頭上。
一陣驚呼,大漢暴喝着跳開。湯雖不熱,但被當頭淋下的滋味卻不好受,何況最難堪的是當從出醜。他的狂怒可想而知了。揮拳就想把這酸秀才的腦袋打扁。
“慢着。”許言儒忙道:“你剛説過,我做什麼,你都管不着。為何轉頭就把這話忘了。莫非你當自己的話是放屁嗎?”這話頓時引來一陣鬨笑。大漢氣急交加,大叫:“臭小子,我不管你,我揍你!”説着重重一拳朝許言儒面門打來。
“公子!”書童興兒正為公子駁得大漢啞口無言而沾沾自喜,一見此景,駭得的失聲大叫。
許言儒面不改色,淡淡道:“閣下若要恃強凌弱,晚生一介寒儒,自然無法抵擋。但閣下莫忘了,今日你強我弱,必定有他強你弱的一天。那麼今日晚生之下場,必是閣下他日之歸宿。”
他的大義凜然、從容不迫令大漢有些遲疑。按理説,象他這樣的文弱書生,不該有如此的威懾力才對。可是大漢表面雖兇悍,內心卻有些虛了,拳下輕了許多。
許言儒一開始就沒想過有人會幫他,到此時就更沒有這種念頭了。可是畢竟還是有人出手救了他。
那個用一把紙扇輕輕鬆鬆就把大漢的鐵拳隔開的人是一個非常灑脱的少年,年紀比許言儒小了二歲,身形如他一般細挑,但卻藴藏着巨大的勁力。他看也不看大漢一眼,輕輕一拔,就把大漢撥到一邊,還差點摔在地上。
少年笑容可掬地點點大漢,語氣柔和:“你能跑多快?”大漢眨眨眼,不知他是何意思。
“給你一盞茶的功夫,立即滾出八方寨的地盤。否則每過一盞茶功夫,你就準備留下一樣東西吧。”少年面色和善,語氣卻冷冽得嚇人。大漢終於明白他的意思,臉蒼白得象鬼一樣,多一口氣也不敢喘,連滾帶爬地跑了。
許言儒不明他所懼何事,但至少明白是這位少年救了自己,忙揖手道:“多謝俠士出手相救,晚生感激不盡。”“許公子客氣了。”少年擺手輕笑。許言儒驚詫萬分:“俠士如何知道晚生姓許?”“何止。”少年道:“在下還知道公子許名言儒,字君行,令尊曾位居樞密副使。”
許言儒震驚之餘,又多了份警惕。少年看穿他的心思,忙笑道:“公子不必擔心。在下只是奉命前來相邀,移駕他處。有人有要事與公子相商。”許言儒更加疑惑,不是他生性多疑,只是對方的舉動太過匪夷所思了,令他不得不多分警惕。
少年見他仍疑慮重重,便道:“公子可是隨龍門鏢局的人一併前來的?”“正是。”“龍門鏢局現在遇上了一點小麻煩。胡鏢頭正被困在八方寨,此事需公子出面方可解決。”“什麼?”許言儒忙問:“胡鏢頭如何冒犯貴寨?因何遭困?為何偏偏要晚生出面才可解困?”“此事見了我們大哥,你自會明白了。請吧!”少年道,雖説不是很禮貌,但至少恭敬。
胡仁沭一早就上山拜見八方寨寨主顧天次。在送上拜貼之後,寨中的嘍羅兵蒙上他的雙眼,帶進了山寨。
等進了寨門,摘下布條,他才第一次見到八方寨是何模樣。以往走鏢,只是在山下遞交拜貼,由小嘍羅送上去。而且消息很快又傳下來,連打腳站的工夫都不及,鏢隊可以直行。
今日,他也是第一次進山寨,一點也不象他所想的篷門篳户,而是猶如皇親國戚的府邸一般的雄偉堂皇,只是少了一份囂張。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神鷹堂,讓每一個走進去的人都感到一股威嚴、肅穆。堂正中一把虎皮大椅,椅子靠着一扇大大的畫屏,是一隻正凌空撲下的雄鷹。畫屏之大,鷹的每一根羽毛細數可見。鋭利的雙眼鄙視一切,尖尖的鷹隼猶如鋼勾,鋼爪微攏,似乎已瞄準了獵物。
大椅左右兩側各擺了兩把椅子。胡仁沭慣走江湖,當然知道這五個位子分由寨主和四方旗主佔據。只是連他也沒見過這五個人。可他們的名氣卻已讓武林屑小聞風喪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