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夏妃親自端上一盞蓬廬梨雪羹。
愛卿勞苦了,青王清任一邊批着奏摺,一邊注意到她逡巡不去,便道:你有何事?説就是了。
夏妃鄭重地跪下叩首:臣妾母親病重,懇請陛下允許臣妾回家探視。
這個節骨眼兒上,她要求回家一趟,怕不是偶然的。青王猶豫了一下,道:要去幾日?一日便可。
青王道:宮中事務龐雜,少你不得。你速去速回。
第二日,夏妃從孃家歸來。青王清任便探問其母病情。夏妃皺了皺眉頭,只説情形還沒有她料想的那麼嚴重。母親見到她,心境大好,病症也緩解了些。清任遂笑道:你母親原是惦念你了,你多回去看看她,她一發能好得快。
夏妃聞言,心中一驚,不知青王此話意指何處。
清任卻接着和顏道:若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告訴寡人。寡人一定儘量幫你的。
多謝陛下。夏妃跪拜。
藍兒,清任眯起眼睛,你欲言又止,莫不是有什麼心事?
夏妃躊躇了一下,沉聲道:我的母親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
嗯?
夏妃咬了咬嘴唇,接着道:請了巫醫來看,説是要麒麟角才能醫治。
麒麟角?清任驚道,那是隻有天闕山那邊才有的神物啊。再説,凡人割取麒麟角,是要遭到天譴的。
夏妃心裏涼了一下,卻仍不死心:我想請巫姑看看。
清任心裏明白。巫姑那裏有一隻黑麒麟的角,是當年武襄的軍隊從故焱國宮廷中帶出來的寶物。巫姑承襲大祭司職位的時候,清任又將這麒麟角賜還給她。然而巫姑一向性情清冷,與夏妃之間素無往來。以她們的地位,彼此間是一定有敵意的。他略微掂量了下,覺得不值得為此去説服巫姑,遂淡淡道:那倒也是個法子,只要巫姑肯。
他不説願意替她設法,那個巫姑又是除了青王之外不肯聽別人一句話的。清任這樣措辭,等於是拒絕了夏妃的請求。夏妃心中有些憤懣,臉上卻絲毫不敢顯露。
青王一貫温文爾雅,從來不説重話,甚至很少見他發脾氣。但是妃嬪們對他卻是越來越畏懼。
夏妃退下去了一會兒,端上一隻琉璃小盅。清任看了一眼,忍不住稱奇。鵝黃色的琉璃盅裏盛着潔白的乳羹,中心一抹剔透的桃紅,色調嬌豔得好像豆蔻少女拈花一笑。更難得是,有一種幽遠的奇香,像是丁香、杜若、青蘅、白芷、芙蕖等等花卉一起開放。
這叫百花清釀。夏妃笑道:臣妾這一趟回家,只學了這個來。
清任道:如此神品,名字倒不見佳。
那就請陛下賜一個名?
就叫芸鍾吧。
芸鍾?
芸鍾。
那就謝過陛下。
清任點點頭。
陛下可知這芸鍾是何人所創?
清任料她七兜八轉的,必有此一問,便道:難道不是你母親?
不是我母親,夏妃一臉殷切的笑意,是一位跟我母親學茶藝的小姐自創的。家母在病中飲了此茶,連連稱讚説從未見識過如此佳品。那位小姐實在是聰明穎悟,才學了不到一年就有青勝於藍之勢。
清任已經明白了:採夫人的茶藝卓絕,國中無出其右者。連她都誇獎的,看來真是不簡單。那是誰家的小姐?
是慶大人的小孫女兒,慶將軍的女兒,閨名洛如。夏妃眨眨眼睛道,王后在日,曾經隨其母進宮覲見過幾次,陛下可記得?
不記得了。慶王后的女眷往來,清任很少留意。
生得挺靈秀的一個女孩兒,人品也很端莊。夏妃讚道。
清任點頭。
夏妃見他像是不感興趣,繼續慫恿:我已經邀了這位洛如小姐明日入宮來,幫我打點茶器。還請陛下明日去臣妾那邊品茶,好歹賞臣妾一個面子?
清任道:那是自然。我得空便過去。
夏妃心滿意足,又閒扯了幾句,終於退下了。
薜荔慢慢的上來,把那盞根本沒有動過的芸鍾撤下。
清任一邊思索,一邊笑着搖頭,望向薜荔:這是為何?
薜荔面無表情地説:夏妃在孃家,跟她父親狠狠地吵了一架。因為她並不想把那個女孩子帶到宮裏來,她的父親卻不依不饒。
那個洛如小姐,你知道麼?
薜荔皺了皺眉頭:彷彿真的沒什麼印象。反正她明日就來,主上親眼看看就是了。
你都不記得,大約不是什麼美人兒。清任隨口道。
蒼梧苑的後面有一個小小的水池,池中的水來自一條隱秘的水渠。這條水渠的源頭,在王宮外的神殿裏面,一處幽靜的泉眼。當年湘夫人開鑿這處水渠,是為了從神殿引來聖水,好養活她的白芷花。
這水有靈力附着。渠邊有一種帶刺的灌木,生得極為茂密。一年四季中,倒有三季掛滿了燈籠一樣的紅彤彤的小果實。
灌木叢下面遮掩着一杆淡藍色蘆葦。葦花籠了一層薄暮般的淺金色,青藍色的葦葉又寬又大,鋒利有如新月。他折下一片葦葉,放在水面上。葦葉在渠水的撥弄下打着轉兒。他低聲的吟哦着一段歌謠。於是那片葉子漸漸定住,過了一會兒,竟然沿着水渠逆流而上,一直消失在宮牆之外。而他自己也隨着那片葉子涉水而去。
神殿很大,幾進院子後面,有一個僻靜的院落,幽幽的掩映着青夔國最大的藏書樓。午後日光下,一地青茅吐着醉人的芬芳。
隔着窗户,他看見一個白衣少年正在爬在案几上奮筆疾書。那少年生得頗為俊秀,髮色是黑中帶着青色,白晰的膚色和墨玉般的眼睛顯出一種懾人的清冽氣息。
朱宣,裏間傳來幽幽的女聲,午間天熱,回你房中去睡一會兒罷。
名為朱宣的少年停了筆,道:我把這段經文抄完就睡。
又不急在這一時。那個熟悉的女音語帶嗔怨,難道你不趕在今天抄完,明日就不能再抄寫了?
朱宣乖乖地停下筆,收拾起桌上的紙卷:師父你不休息麼?
你不用管我。簾子一動,閃出來一個家常裝束的女子。她看起來蒼白消瘦,一雙大眼睛明晃晃地瞧着少年,下午這書房裏有別人來,你可迴避了。
那麼,我可以把剩下的經文帶到我房裏去抄寫麼?朱宣睜大了眼睛問。
隨便你。女子微笑道,不過這倒是什麼經文,值得你如此上心呢?
朱宣臉紅了紅,並未作答,只是把手裏的書卷捧給了那個女子。她低頭翻了翻,本來蒼白的臉忽地更加煞白如紙。
你從哪裏找到的?她竭力平靜地問。
朱宣淡淡道:是師父您自己的收藏。師父二十年前,從天闕山深處辛苦覓回這《冥靈書》,又特意帶來郢都。我想,這是萬分重要的典籍,應當好好研究。而且,師父也應當不會反對我看這個。
那女子聽得雙手一抖,那書卷就落在了地上。朱宣説完話,俯身拾起了書卷,緊緊地握着,又重複了一遍:您不反對的,是吧?
女子啞然良久。
朱宣亦以沉默相候。
末了,那女子長嘆了一聲:我不反對。
謝謝師父。
朱宣捧了書卷,默然退下。
朱宣。走到門邊,那女子忽然又叫住了他。
他睜大了眼睛望着。
既如此,我盼你好好研讀此書。她鄭重地説。
朱宣點了點頭,辭別女子出來。
清任躲在窗外偷窺,正思忖着《冥靈書》究竟為合物。不料朱宣迎面走來,和他撞了個滿懷。他有些狼狽,下意識地要躲。然而朱宣只是遲疑了一下,似乎覺察到院子裏有人,看了一圈卻沒發現什麼,於是抱着書匆匆離去。
青茅的香氣愈發濃烈了。他看着那個少年的背影,心中説不出的悵然。一邊又不由得嘲笑自己。
暮春的窗下,綠影婆娑。她坐在案頭出神,薄長修利的兩根手指,無意識的撩撥着額前的一綹頭髮。日光從窗欞中斜漏出,髮絲閃着冰色的光。
清任忽起好奇,悄悄地跟了那少年出去。
朱宣出了藏書院的門,卻並未走遠。門外的有一棵菩提樹生得骨骼清奇,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樹下,拉下一根枝條,把一條隨身的衣帶掛在了樹枝上,然後迅速離去。樹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彷彿只是一陣午後涼風輕輕滑過。
清任不解,他飄然走到樹下,抬頭去看,那衣帶上隱隱有字跡。
小院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一個青衫少女,面容年輕而寧靜,懷中抱了一卷書,大約就是書房裏下午來的別人。少女四顧無人,便步履輕盈地飛奔到菩提樹下,幾乎從清任的身體裏穿過去。清任慌忙躲過,回頭看時,她已經靈巧地摘下了樹枝上的衣帶,順手塞進了衣袖。
清任啞然不解。只見那少女片刻間,已經換了肅穆的神情,恭恭敬敬地站在了書房簾外。
這時他方覺得有人把青茅草投在他身上。回過頭,看見了薜荔。
傀儡默默無語,只顧把手中的青茅揉碎,往他身上灑,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説她動怒了。每一次他利用葦葉和渠水的靈力,生魂出竅進入神殿,都被她狠狠的斥責過。
這種秘道是上代大祭司扶蘇留下的,只用於他和前王后湘夫人之間的秘密往來。清任得到蒼梧苑的時候,這個秘密也就落到了他手裏。他毫不猶豫地學起了扶蘇的榜樣,運用在黑塔裏學到的知識,操縱自己的生魂,沿着無人知曉的秘道離開宮廷,走向那個神秘的所在。
薜荔跟他説過無數回,生魂出竅是一種極為毀損元氣的做法,只有真正的巫師才有足夠的靈力規避這種損害。但他毫不介意。因為只有這種方式,他才能夠悄悄地探望那個女子一眼。
薜荔毫無辦法,也不敢告訴巫姑。有時她會發現他的行蹤,但也只能馬不停蹄地跟過來,不停地用青茅做法,助他恢復。
他本來想向薜荔道歉。可是剛才的那一幕卻讓他一口氣堵着,開不了口。末了還是她先問:別忘了晚間還要吃藥,不要在這裏耽擱太久了。
他驀然問:她很愛那個少年,是嗎?
薜荔點點頭。
她愛他,甚至愛到了不讓任何人接近他的地步,但有近身者格殺勿論。他冷笑道,這不正常吧。
薜荔道:那只是因為,除了那個少年,巫姑她不能去愛任何人啊。
清任沉默了一會兒,欲言而止
於是他踏着葦葉又回到了蒼梧苑。遠遠的就看見幾個人影在草叢中晃動。他一驚,趕快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然後舉步顯身。
站住,是誰讓你們闖進來的?青王清任怒道。
那幾個人恍若未聞,飛一樣的踏着草叢逃開。
清任順手取出腰間的弓矢,四枚羽箭連珠般的飛出,那四個人影登時就撲到在了草叢裏。清任疾步趕上,分開草叢找了一週,卻並未發現偷窺者的形跡。
四枝羽箭落在地上,各自穿着一張小小的樹葉。清任拾起羽箭,發現那樹葉呈七葉分開,狀如鳥羽,形貌奇特,樹葉中心還用小刀雕砌了一個古老的字符。
是咒術驅使的式神麼?清任狐疑地望着薜荔。
薜荔接過那樹葉,念着咒語揉成了粉碎。倘若主上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去找巫姑,這些式神就能不留下。
他們的主人是誰?清任問,竟敢放出式神來窺探我。
我不知道,不過,應該是你們青族的達官顯貴幹的吧。驅使七葉樹式神,是青族大行天派的巫師所最擅長的咒術。雖然我無法查出是誰幹的,不過,剛才那一下子足以使作法的巫師斃命了。
清任的瞳孔縮了一下:我會叫人留意。
薜荔點點頭:那麼,主上心中,大約有所傾向了?
清任並不回答,只是説:告訴巫姑,讓她當心。
是夜月落之後,城東一條空蕩蕩的大道上,一架罩滿黑色布幔的馬車,踏着石板大路疾馳而過,彷彿鬼魅出行。走了不遠,駕車的馬忽然停住了腳步,車伕鞭了它幾下,催他快走,馬卻猛地拐了一個彎兒,直奔入一條小巷之中,跑了幾丈遠,才緩緩停下腳步。
停穩之後,車中卻毫無動靜。車伕小輕輕躍下,走到車前向內打探,臉上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呆立在地下,釋然出了一口氣,重又翻身上車,沿着原路退回小巷。
馬車在小巷的青磚路面上,車轍劃出一道淡淡的圓弧,彷彿在青磚地上,浮起了一朵血色的花。
車到巷子口,停了下來。車伕已經聞到了夜風中飄來的陣陣躁動的香,彷彿初夏的山林中的奇花異草。車伕勒住了馬,狐疑地四處張望。後半夜,郢都的街還是那樣的靜,沒有一點人的氣息。過了一會兒,車伕就靠着駕轅睡着了。
衚衕口的屋檐上,跳下來一個揹着弓的夜行人,直接躍到馬車前,挑開了車上的布幔。
車裏面空空如也。
夜行人彷彿也吃了一驚,爬到車上去探查了一番,並無所獲。這時他忽然看見地上紅色的車轍,追了幾步上去,發現那淡紅色的光芒漫漫的鋪展開,一直到巷陌的深處去,那條巷子的深處,通往青夔神殿。
夜行人忽然明白了什麼,他急忙收身而回,依舊躲在屋檐上。過了許久,車伕才悠悠醒轉,彷彿只是做了一個夢,全然記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麼,只顧着催馬快走,好趕在天亮前回去。
清晨的時候,青王清任就收到了密報。昨天並沒有任何一架車帶了屍體出城。只有一架空車曾經在神殿附近的一條巷子裏打了一個轉兒,然而車裏面什麼也沒有,是空的。
你看見地上的血跡了?清任問道。
看見了。
淡紅色,有魚腥味的?
是的。
巫姑的猜測果然不錯。清任心想。
那架馬車從誰家院子裏出來?最後回到哪裏去了。
依然穿着夜行衣的武士,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清任微微一笑:其實我不用問你,我只讓你盯了首輔一家的家門,不是麼?
的確是從首輔家裏出來的,也回到了首輔家裏。武士説。
嗯。清任淡漠地點點頭。
不過武士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清任挑了挑眉毛,還有什麼別的情況嗎?
馬車是傍晚從首輔家裏出來的,據臣那時候看,車中定然有東西。這車並沒有出城,也沒有在城裏遊逛,而是直接去了一家簇新的宅院。直到後半夜,馬車才出來,奔城門而去,直到被引至小巷。
如果他們直接去城門,那麼守城的衞士看見一架空車,不會有任何疑問。
但是顯然車伕也不知道車子裏面已經變空了。他發現之後,離開小巷,又回到了那第二家。這一回,不到一會兒他就出來了,直接就回了首輔家。
清任點了點頭:這第二家人,也是巫師?
不是。臣下不熟悉京城的情況,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司禮監御史採大人的宅院。
採夢溪,清任道,夏妃的父親,是他?
正是。
清任愣了一下,旋即淡淡笑道:他還挺能耐的。
這一日,清任便稱病免了早朝,獨自在書房中等候。薜荔從巫姑那邊來,回話內容與夜裏的武士相榫合。清任一面思考,一面心中忍不住的煩躁起來,忽然聽見書房有人竊竊私語,喝了出來,看見是夏妃宮裏的幾個宮娥。
宮娥們面面相覷,中有一人連連叩首:是夏妃娘娘催促我們立刻找到陛下,她在綠波宮相候。
還沒做上王后,就已經有人這麼聽話了。清任心想。
不出清任所料,原來是那個慶小姐來了。因為是未嫁的女兒,所以按禮規避,躲在了屏風後面。夏妃笑盈盈上前,奉上涼茶一盞,是慶小姐親手調製的。清任略微嚐了嚐,稱讚了一聲。夏妃又把慶小姐誇讚一番,就要為她引見。清任點了點頭,於是那個少女就攜着一陣環佩聲,從屏風後面轉出來。
珠圍翠繞的慶小姐,遠遠看去煞是奪目。看來為了晉見,着實打扮了一番。許是花鈿太沉,她一直垂着頭,瞧不見面容如何。清任心想,這畢竟是首輔慶延年嫡親的孫女兒,不可怠慢了去。於是他擺出一副和藹的面容,等她上前叩拜完畢,便教她抬起頭來,也順便瞧瞧是何佳人,要夏妃如此吹捧。
那少女卻只是低着頭,下巴都要抵到胸前了。
姑娘家這般害羞,夏妃連忙打圓場,洛如,陛下叫你免禮呢,還不謝過?
就好像地上有磁鐵吸着她,那女孩就是抬不起頭來,一隻白晰的手,死死揪住裙角。
她叫洛如啊?清任有些不耐煩了,盤算着要抽身。
是阿是阿,夏妃連連道,慶小姐出生的時候,城裏開了洛如花,是祥瑞之兆呢。
祥瑞?清任險些失笑。
就在這時,餘光裏忽然閃過一抹淡白色。他不由得側過頭去,發現陪着慶洛如同來的,還有一個貴族少女,穿一身素淨衣裳,眉眼清明細緻,另有一番説不盡的幽雅風韻。那女孩一直未曾開口,神情疏疏落落,靜候在豔光奪目的慶家小姐身旁。清任看着她眼熟,想了半天,忽然記起,這是在巫姑書房裏出現過的女孩子。
他想問問那個少女的來歷,卻又礙着慶小姐在面前,不便開口。夏妃早已注意到他的眼神,忙説:這是臣妾的內侄女,名喚嬋娟。她和洛如自小相好的。因洛如不慣獨自晉見,我就讓嬋娟陪陪她。
是你哥哥車提的女兒麼?
是啊,可憐她父母早死,只留下這麼一個女孩兒,家父膝下也就唯有這麼一個孫女
我忘了你兄長是因何而死的?
夏妃低下頭,道:今日大家高高興興的,提這個做什麼?
回主上,嬋娟不待人喚,自然而然地走了上來,家父車羅,十三年前跟隨白定侯征戰海疆,死在了那邊。
原來是我青族勇士的遺孤。
嬋娟跪下叩首,淡淡道:主上錯了。家父雖死,他卻並不是什麼勇士。
嬋娟夏妃喝住了她。
至此,清任已然看出了夏妃的用意。
引薦慶家長女,必然不會是夏妃的本意。只是因為有慶延年的要挾,她不得不為這個洛如小姐盡心。
那麼,昨晚她的父親採夢溪幫助慶延年處理做法巫師的屍體,是受其要挾還是自願的呢?清任心中自有心思,眼前這些鶯鶯燕燕的女孩兒,根本不曾未入他的眼。眼前的夏妃又是在做何打算呢?她是否知道他父親在做什麼?清任轉頭去那個語笑盈盈的妃子。
雖然引薦慶洛如無疑是慶延年的授意,但夏妃怎可能如此任人擺佈。她一面把慶洛如打扮得明豔無雙,帶到清任面前,一面卻讓自家的女孩子像一株空谷幽蘭一般,陪襯在主角兒的身旁。
慶延年等大臣們,或許並不瞭解清任的口味,但夏妃卻是瞭如指掌。只是她也未曾想到,像嬋娟這樣的女孩子,往往自有主張的,並不會按照她的意思來説話做事。
眼下,這女孩雖然在夏妃的喝止下噤聲不言,臉上那種清高自許的神情卻是毫不掩飾的。清任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幾眼。
夏妃見青王不語,又補充道:其實是家兄自己不好在海疆上辦事出了點差錯,白定侯為振軍心,只得行軍法處死。只可憐了這孩子,成了戴罪身我為了替她贖免,就將她送到了巫姑那裏,做了一個寄名弟子。
神殿巫姑麼?他喃喃道。
是啊,從九歲起,嬋娟每個月都到神殿去三次,跟着巫姑誦讀經文,祭拜神靈。所幸這姑娘也聰明過人,跟着巫姑學得了不少東西。如今人説起郢都城裏的女才子,除了嬋娟,竟不作第二人想呢。夏妃絮絮道,其實,説起來,巫姑這麼多年,身邊也沒有再收留一個徒弟。所以,嬋娟可是巫姑唯一的弟子啊。
清任有些懊惱。原來夏妃的內侄女嬋娟,早就是巫姑的徒弟了。而他竟然一無所知。他只能滿足於悄悄地窺視,卻不向任何一個人提起她的名字。有多長時間沒有過問過她的事情了,是不願,還是不敢呢?
嬋娟彷彿根本沒聽見夏妃對她的評價,只是僵直地站在那裏。清任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抑或是受了夏妃的暗示,悄悄地在這個清秀少女身上,尋找她師父的痕跡。嬋娟似乎感覺到了青王不尋常的眼光,驀然抬起眼簾。清任冷不防被她的目光擊中,那其中除了少女清澈和內斂,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冷冽的戒備
真是無禮,清任不免惱怒起來。
他忽然懷疑起來,採夢溪之所以能夠參與慶延年的密謀,也許就是這個懂得巫術的孫女在出力。他眼前忽然浮現起了神殿中看到的一幕,那個少女在巫姑的眼皮子底下,與少年朱宣偷傳信函。是個不簡單的人。
他轉過頭去,不再看嬋娟,也不接夏妃的話,只是嗯了一聲,低頭繼續喝茶。
又是一陣有些難堪的沉默。
忽然,慶小姐站了起來,一把扯下了頭上的珠冠,霎時間一頭烏髮滾滾的散了下來。
清任愕然。
恕婢子無禮,女孩忽的又跪下了,實在戴不慣珠冠都快掉下來了。
清任忍俊不禁,差點把一口茶噴了出來。
夏妃氣得連連道:還不快扶了小姐下去梳頭。
像水中投石,沉悶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破了。宮人們紛紛忙碌起來,撿珠冠的撿珠冠,遞梳子的遞梳子。嬋娟默默地退到了一旁,讓宮人們靠上前來服侍慶洛如。
算了算了,這樣也挺好。清任反倒來了興致,洛如,你再抬起頭來,讓我看一眼。
女孩微微仰起臉,迎着清任。
竟然這般容光照人,使華堂頓時失色。清任一時眩目,竟啞然無語。一張小臉兒飛紅,那有如三春紅桃濃到了極處。眼睛濕漉漉的像哭過,卻只管望着青王。
清任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原來是你。
慶洛如瞪大了眼睛,掩藏不住歡喜:陛下記得我?那天承蒙陛下表獎,卻沒有來得及謝恩呢。
阿藍,清任幽幽地説,你竟然給我請來一個神箭手,首輔大人養的好孫女啊。
這慶洛如便是慶後去世那一日,在神水苑射天羅花燕子的少年箭手。夏妃顯然是胡塗了,可是她也聽得出,清任優雅的聲音裏,隱隱透出怒意來。清任此刻想到的,不僅是夏妃為首輔作伐,更有懷疑慶延年在此之前,早就有意將這個女孩兒塞到自己眼前來。
謝陛下誇獎。慶洛如卻毫無知覺,只顧説下去,陛下箭法神奇,小女子敬仰得五體投地,只恨無緣得見。春狩沒有女子參加,小女子不得以女扮男裝,還請陛下恕罪。
清任笑道:我不治你的罪,卻要問你爺爺。你爺爺家法不嚴,竟然放任女孩子到處亂跑。
慶洛如嚇了一跳:求陛下千萬不要告訴我爺爺
呃?清任眯起眼睛,細細觀察那女孩。
爺爺家教很嚴的,懵懂無知的少女,顯然是被清任嚇到了,連連磕頭,我的箭法是偷學的。去參加春狩也是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瞞過家裏人陛下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千萬不要告訴我爺爺。他總罵我是野丫頭,要是知道了我做這種事情,我我會被打板子的。
清任心中好笑,奇道:你怎知我就不打你的板子?
慶洛如一句話都説不出,噎得眼淚汪汪的。
清任撂下茶杯,哈哈大笑。笑畢方才起身,親自把少女扶了起來,順手替她理了理亂髮。慶洛如從未被男人親近過,此情此景,手腳都不知何處放了。兩隻大眼睛慌慌張張地只朝夏妃臉上看。
此時此刻,夏妃才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少不得打起精神來,朝慶小姐遞了個勉勵的微笑。慶洛如看見,心知已然無事,頓時又羞紅了臉。
我還沒説饒你呢,清任道,隨我去江離山,你要是不能給我射三隻大雁下來,依然要重重地打板子。
多謝陛下。慶洛如喜孜孜地説。
還有,這茶不是你烹的吧?
呃?少女一低頭,幽怨地望了夏妃一眼,低聲道,不是啊,我不會茶藝的。
夏妃眨眨眼睛,苦笑道:原是我多事了。
清任不理會,只顧攜了美人,往射箭場去了。
夏妃送了二人回來,看見嬋娟還在綠波宮的廊上等候。
姑媽嬋娟有些歉意地喚住她。
夏妃停下腳步來,望了她一眼,嘆了一聲,欲言又止。這個女孩兒,早就不是她管得了的了。
嬋娟抿了抿唇,正色道:姑媽,您別責怪我。
沒什麼。夏妃有些疲憊地説着,從她身邊走過。
姑媽嬋娟追上一步,攔住了她,我還有話。
夏妃於是站住。她知道這個女孩子是有些識見的,總不能不聽聽她的話。
姑媽您總是在宮裏為主上效力,不常回家省親,我倒希望您能多回去。嬋娟道,如今奶奶也病倒了,沒人規勸爺爺。若您在,您的話爺爺至少還肯多聽幾句。我們這樣人家,凡事由須謹慎的好。
怎麼,還是為了你的婚事?
不是,嬋娟不由得臉一紅,仍然嚴肅地説,是更要緊的問題。
夏妃聽她此言,心知有大事情了。她四下裏望望,宮人們都在十步之外,料不致偷聽見,遂把嬋娟拉到身畔,低聲問:怎麼了?
前幾日家中來了一個生客。雖然是尋常裝束,我卻一眼看出,那是個大行天派的巫師。我待要問問,爺爺又將他藏了起來,只不跟我提。我只道是請來為奶奶祈福的,未料到過了昨天一早,首輔家裏來了一架車,把人給接走了。
夏妃聽到這裏,不由得一激靈。
當時我也未及多想。下午我去了巫姑那裏看書,巫姑給了我一個紙盒子,教我午夜子時三刻才能打開。嬋娟的臉色漸漸慘白,我覺得有些蹊蹺,回到家來悄悄看了一圈兒,卻又沒發現什麼異樣。直到半夜裏,首輔家的車又來了。我遠遠的聽見那車轍滾過大路的聲音,就覺得有些異樣,人倒是還在車裏,只不過已經斷了氣。
夏妃倒抽一口冷氣。
作法失敗的巫師,才會送了性命。嬋娟峭然道,我坐不住了,出去一看,只見首輔家裏的車伕衝着爺爺説,人是你們推薦來的,現在他本事不濟,死了。首輔説還由你們處理。
這麼説真是你爺爺推薦的人?夏妃險些癱軟在地上,嬋娟只得一把扶住她。
也許是吧。嬋娟道,我忽然想起巫姑的紙盒子。一看當時鐘點,恰好是子時三刻,連忙打開一看,全明白了。裏面是一張萬象無形咒,無論什麼東西貼上這個咒符,不出一柱香的時間就能形消神遁,化為烏有。死屍停在門前,爺爺急得團團轉,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就把巫姑這張咒符貼在那屍體上,趕着那車伕回去了。現在想來,真真可怕,其實巫姑早就算到了,才會給我那麼一個救急的東西。
夏妃兩眼發直,忽然説:嬋娟,你不該把紙符貼在那死人身上。這分明是巫姑利用了你,讓你給那個車子做個表記,以後的行蹤就瞞不過他們了。要知道,巫姑雖然從不和主上見面,卻是主上最近的心腹幫手。讓巫姑知道了,也就是讓主上知道了。
嬋娟沉默了一下,説:也許真是如此。可是,就算不做那個表記,一樣的逃不過巫姑的預見,一樣會被主上察覺。巫姑肯幫我們解圍,這説明,也許眼下主上還只是想大事化小。
夏妃嘆了一聲。此時她心亂如麻,出了這樣的事情,清任肯定一早就瞭解得一清二楚了。可怕的是,剛才他還和慶洛如説説笑笑,完全不動聲色。而她還矇在鼓裏,她甚至不知道,是什麼使得她一向懦弱的父親有如此膽魄,敢於和她那危險的丈夫做對。
她的父親採夢溪本來才能平平,雖然有個女兒貴為王妃,但做上御史的位置,還是靠慶延年一手提攜的,被其被脅迫也未可知。然而,朝中被目為慶氏黨羽的不在少數。但大部分人只是趨炎附勢,隨聲附和而已。只要不做什麼顯眼的事情,清任並不會跟這些人計較。而父親敢於幫助慶延年安排巫師、窺伺國君、處理屍體,幾乎可問謀逆之罪。就算是被脅迫,也會惹得清任大怒。而如果不是被脅迫,那麼簡直是可誅了。
夏妃越想越害怕,緊緊抓住了嬋娟的手:主上肯定是知道了。父親他,還有首輔大人,怕不知道主上已經知情了吧?
嬋娟慢慢道:首輔大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不過看爺爺的樣子,似乎還以為自己瞞天過海了。唉不明白爺爺是怎麼想的。大家都知道,主上和首輔大人過不去,早晚有一天會決裂的。爺爺總以為慶大人了不起。其實主上雖然隱忍,卻從來都是相當聰明的啊
別説了。夏妃朝她擺了擺手。
這正是她一向以來的疑慮。但是被嬋娟在耳邊説出,這疑慮又擴大了十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寧可不要聽見這些話才好。這本來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然而綠波宮上空的雲彩,卻透着鐵灰的沉鬱,似乎還有令人眩暈的隱隱血腥氣從空中飄來。夏妃按了按額角,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嬋娟她下意思地説,你還是個孩子,別管這麼多。家裏不安定,你自己要當心。
我知道的。
姑侄兩人面對面的站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們被血緣綁在了共同的命運繩上,身不由己。船在下沉。周遭的一切,都漸漸與她們對立。她們只是兩個弱女子,除了彼此伸出安慰的手,似乎別無辦法可以排遣心中的失落和恐懼。
青夔歷三百九十九年冬,青王清任納首輔慶延年之孫女慶洛如為妃,號芸妃。
在此之前的那個深秋,青王曾三次召慶家小姐入夕暉堂練習射箭。朝中上下都在猜想,這位慶家小姐,大約會是下一任的王后了。大學士那一邊的人難免憤憤不平。連慶延年自己都大感詫異。讓青王立慶洛如為後,是他私心裏的希望,甚至不惜為此威脅夏妃。但是時局和青王的態度都已經不同於拂蘭當年。他自己對這件事,都沒有太大把握。然而青王選擇了慶洛如。也許,對於尚在盛年的帝王而言,青春少艾是難以抵擋的魅力。
慶延年一度大鬆一口氣。
然而旨意下來以後,他沉下的心又漂移起來。芸妃算是個什麼名號?四妃之中並沒有這樣的封號,似乎只是一個隨便的稱謂。從這點上看,慶洛如被架在了一個不進不退的位置上。而宮中的格局,從外表上看基本沒有改變。青王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幕僚們恭維道,青王喜歡芸妃慶洛如,這是不爭的事實。早晚芸妃生下小公子,這王后的位置還有誰能跟她爭?宮裏的人告訴慶首輔,只要芸妃在跟前,青王的飯都要多吃一碗。那小丫頭竟有這等本事,倒也是她的緣法,慶延年心想。他已經老了,謀略有餘,精力卻不及往年。面對精明深沉的青王,他甚至沒有足夠的信心繼續掌控已有的那些東西。但是小孫女兒的表現出人意料,倒給了他一點點冀望,也給了他一點點擔憂。
而對於十七歲的少女慶洛如來説,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青王清任把青鸞宮旁邊的紫竹宮賜予她居住。之前所有人都對她説她會成為王后,她心裏又是驚喜,又是惶惑。這已經超出了她的小小希冀。她希冀的是什麼呢,不過是讓那個傳説中的英雄看她一眼。這就像每一個豆蔻少女所懷有的心思,簡單的夢想,不計後果的熱情。然而現在,她竟然要做他的王后?竟然所有的人都當她是王后了。
繁花簇錦的嫁衣已經卸在一邊,她呆呆的坐在檀木雕花大牀上。早間的旨意她很快就知道了。結果不是王后,卻是芸妃,她很重的心忽然輕了,可是這一輕又似乎輕過了頭,飄忽忽不知往哪裏着落。她甚至看到了旁人哀憫的神情。沒有做王后,她很可憐嗎?她要到了她想得到的,為什麼被別人一看,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了呢?一時間百味雜陳。
她不像孤女嬋娟。她從小順風順水,有生裏第一次覺得,命運的詭變,人情的複雜,遠遠的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不過是一個月的工夫,就改變了一生的軌跡。她無意識地拉扯那些散落的頭髮。極盡奢華鋪陳的房間,在她的眼裏,卻空蕩蕩像一隻雪洞。侍女們進來,要替她換上晚裝,看她這副樣子,不由得換了一個半譏諷的眼色,正要上前勸諫,卻聽見背後青王威嚴的聲音:你們都退下好了。
慶洛如這才從沉思中驚起。
侍女們像花蝴蝶一樣,翩翩退下。只剩下青王一人站在幽暗的燈火裏,注視着因為擔憂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少女。
慶洛如慌忙跪下請安。彼時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蜷在地下有如蘭花初綻。清任將她一把拽起,攬入懷中。少女臉上頓時紅潮翻湧,而手卻是越來越涼。
你害怕嗎?
慶洛如聽見青王的聲音柔和得不像真實,便糊裏胡塗的説了句:不怕。
清任輕聲笑了。慶洛如發現此刻青王的表情,微微透着明紅而泛起一種不真實感,彷彿在凝視着遙遠彼方的某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