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高唐廟住了五年。
高唐廟在郢都城的西邊,倚着西段城牆有一個狹小的院落。尋常人從院子邊上走過,根本不會注意這個地方。大門永遠是關閉着的,只有角落裏一扇小門用皮繩帶着,偶爾有人進出。從那個小門進去,巷子裏轉幾個彎,正屋裏供奉着不知名的神靈。後院是一座奇異突兀的塔,巷陌裏穿行的人們,抬起頭來可以看見黢黑的塔頂以及一兩隻飛鳥。但是很少有人會注意,那座塔極尖鋭極狹小,看不見窗户,不像是有生氣的樣子。
偶爾有知道的人,會説這其實是王族的地產。王家的離宮別苑很多,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年久失修,怕是早被遺忘了。高唐廟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廟宇,也沒有香火。瑤瑤猜想這大概是湘夫人用來關押監視秘密人物的監獄,特別是針對懂得術法的囚徒。她一眼就看出來,這座不起眼的黑塔其實是鎮壓的寶劍。而她自己就是被寶劍釘死的鳳鳥。那隻翡翠儺面徹底封印了她的靈力。而這座黑塔則是雙重的禁錮,黑塔的存在使得整個兒高唐廟都成為一個禁界。萬一她的封印被解除,靈力恢復如常,她所施展的術法依然會被這座黑塔銷於無形。如此一來,她和那些凡人毫無二致了,兩個門衞就可以限制她的自由。
湘夫人把她列入宮女的名冊。她名義上是這間廟宇的看守人,照管廟中的藏品。古廟有什麼藏品呢?其實就是一些書籍和祭器,放在黑塔的底部。
為什麼不怕麻煩的關押她?對於湘夫人的這一舉措,瑤瑤作過多方面的猜測。然而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再也沒有任何的消息。於是她的所有猜想都落了空。也許那個女人,根本就沒有什麼目的。
不過,瑤瑤早就知道,這個女人手腕精明也可內憂外患。湘夫人親自撫養的庶子清任,長大後卻成為她在朝政中的死敵。每當想到這一點,瑤瑤心中就浮出一縷寬慰。沒有人可以用完美來凌駕別人。
是否死過一兩回的人,更容易心灰意冷呢?經歷過那樣慘痛的挫敗,如今高唐廟裏的生活雖然禁錮,但也算衣食無憂。瑤瑤拭去書籍上面的灰塵蛛網,把它們收拾好,一如許多年前在陽台廟裏陪伴馨遠公主時所做的那些事情。平靜的生活總有些相似的味道。
剛剛進入高唐廟的時候,她為逃跑作過很多努力,一一失敗。後來就不再逃跑了,因為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變化。某個夏日的早晨,她頭暈目眩地跌倒在樓梯上,並且吃不下東西,走不動路。最初她以為是黑塔的魔力,後來才明白是另一回事。當時的她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但已經能夠敏感地想到,正是那噩夢般的一夜,使她懷上了青夔王的孩子。
她手足無措。本來那個夜晚的凌辱,還可以當作一時不慎沾染了污血。只要自己投入忘川水中浸泡一會兒,就可以假裝遺忘掉,不再受它煩擾。可是這個孩子的到來,無疑是給她的恥辱,加上了一個無限期的延長。
這段時間裏,她回想了自己的全部知識,又翻閲了高唐廟裏的書籍,希望找到一種秘術,能夠讓這個不期而至的孩子在腹中化作一汪清水,一切了無痕跡。然而無論是冰族的巫術,還是青夔的秘法,在這方面都是一片空白。
相反的,在這個過程中,她倒是發現了一些別的東西,並且在心中孕育起某種令人驚駭的計劃。
很多年以後,她已經無法回想起,當初心中是否有過掙扎和煎熬。似乎真的沒有過。當那個可怖的計劃如魅影一般在心底升起時,這個十六歲的少女,立刻就被複仇的甜蜜所征服。那時候,她的整個兒思想都被恍然大悟的驚喜感所滿漲,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
我不愛也不能愛所有的人。
她興奮地跑到塔頂,站在窗台上,對這路過的風,天上的雲還有自由的鳥大聲宣誓:
那些折磨過踐踏過我族的人,願我的影子永遠跟着他們,讓他們永遠記得曾出力把我拉開故土,殺死我,讓他們身上永遠染着我的血。
之後,她拋開了煩惱和絕望,迅速冷靜下來,期待着孩子的降生。她做好了周密準備,並嚴密地隱瞞了此事,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能讓湘夫人知道。當她的身形已經無法掩飾的時候,恰好冬天來臨。她披上了大氅,躲在暖閣裏不出來,並且刻意限制自己日漸增大的胃口,不讓人從她的食量變化上看出端倪。
如此過了很久。
某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嬰兒終於降生了。
剪斷臍帶之後,她長吐了一口氣,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把產房選在了黑塔的地下室。在那個書庫後面有一間狹小的儲藏室,裏面只有一盞滿是灰塵的油燈。地上還留有一本關於秘術的古籍。書頁的一部分已經被扯壞了,散落一地。泛黃的書頁上,濺落着她自己的血液。
臨產前她仔細閲讀過相關的書籍,並在心目中把整個兒的過程冥想過一遍又一遍。然而現在,過度的疲勞和痛楚,使得她早已篤定的決心忽而又無力了。那個嬰孩又瘦又小,扯着嗓子不停哭泣。他的母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她呼吸着自己的血腥氣,一對漆黑的大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即將熄滅的一點白燭光。她還在猶豫着。初次生育帶來的異樣感覺,仍然強烈的震撼了她,使她渾然無措,頭腦空空,只想藉着這點倦意睡死過去。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嬰兒似乎睡着了。房間裏的寂靜提醒了她。她忍耐着痛楚爬起來,把渾身是血的嬰兒拉到身邊,被驚醒的孩子忽然發出一陣尖鋭的啼聲。
她嚇了一跳,才意識到聲音可能引來旁人。她下意識的拿起了手邊備好的東西,飛快地,嫺熟地,做出了在內心演練過很多遍的那個動作
將尖刀刺入了嬰孩的心臟。
鮮嫩的血液噴薄而出,濺到了她的臉上,像一隻撲火的蝴蝶。
她渾然無覺,只忙着抓取地上的舊書紙,捲成筆狀,插入噴血的傷口。紙卷像一條飢渴的蛇,飽吸了嬰兒的温熱的心血,粗大起來。
她扶牆爬起,用蘸血的紙卷在白牆上塗畫。殷紅奪目的血,就像最嬌豔的胭脂,最瑰麗的雞血石,從落筆的那一刻,就開始綻放熱辣逼人的魔力。畫完之後,她推開幾步,端詳一陣,又上前修補了幾筆,就像一個精心完成作品的畫師是鮮血刺激了她的某種狂熱。這時的她,甚至感覺到渾身發燙。這咒語神秘莫測,深藏地下,無人知曉它們的形狀,無人知曉它們的存在。她親手畫下了它們。它們就像魔窟裏放出的第一個噩夢,必將席捲天下。
腳下踩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是嬰孩的屍體。她俯身捉住了嬰孩的手,將它提了起來。這時候,她才留意到,這是一個男嬰。他本該是青夔國的王子。嬰孩的手很小,在她的掌心裏,似乎還殘留有一點温暖。
這點温暖,卻忽然令她的情緒冷卻下來。
她第一次端詳了嬰孩。那張已經沒有生命的小臉,淤血而鐵青。
不知何處來風,燈光一晃一晃的。莫名的恐懼和寒意從腳底升起。她不由得尖叫一聲,衝出了那個小房間。就在這一刻,油燈終於熄滅了,那些白牆血書的咒語永遠淹沒在了黑暗裏。
她一隻手提着嬰孩的屍體,漫無目的地在塔中晃盪。明明疲累不堪,卻無法停下腳步來。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快要發狂了。
最後她來到了塔頂的閣樓上。
烏雲很重。細勁的天風,似從雲層的縫隙中吹來,繞着黑塔打圈兒。東方的地平線泛着青白色,彷彿嬰孩冰冷的臉。天快要亮了。
她坐在塔頂的窗孔邊,蒼白的臉上縱橫交織着乾涸的血痕。倘若這時有人看見她,必然以為是宮廷的冤魂出沒,而不會想到是活生生一個人。嬰孩的屍體放在膝頭,他的心口不再淌血了,安靜地像是在睡覺。她木木地伸出手,似乎出於好奇,要嘗試着抱一下那個孩子,但卻始終不敢觸碰這個嬰靈。
就這樣呆坐到自己的身體也死一樣的冷。
最後,破曉的雞啼聲驚起了她。她猛然站了起來。於是嬰孩的屍體從她的膝上滑落,墜入浩蕩天風之中,像一張被抽打的紙符,翻騰,遠去。
她不該那麼傷感,以致於會目送這孩子隨風飛遠。嬰靈的形象消解前的那一剎那,她看見他,竟然睜開了眼睛!
於是她一聲慘叫,向後仰倒,暈厥了過去。
她在閣樓上睡了很久。
不停地做夢。形形色色的噩夢,就像不請自來的客人,輪番登門造訪,競相用最離奇的語言刺激她、羞辱她,令她頭痛欲裂。
她夢見女娃的臉從武陵溪的冷水中浮起,笑得嬌痴懵懂、肆無忌憚,猛可裏猙獰地一擰,化作了萬千條猩紅的魚,呼啦啦把溪水都染成一片血紅。她夢見天光窗外的滿月變成了一隻錚亮的箭鏃,旋轉呼嘯,向她的胸口直刺過來。她無法正常地思考。一度地,她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從噩夢中醒來。她使用了過於強烈的詛咒,這樣會反噬巫師自身。
這就是她的報應麼?
而每當她好不容易從夢中逃出來,就會看見嬰靈最後的睜大的那雙眼睛,血淋淋地掛在高高石牆上,目光純然無辜而又意味深長。她去看另一面牆,那雙眼睛就跟着移到那一面牆上。她掉轉視線,去看陰暗的牆角,那雙眼睛就在牆角一閃一閃。她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於是那雙眼睛就浮在縹緲的雲流之上,緩緩搖盪。
他始終,默默地、堅持地與她對視着。
如果大雪紛飛,他的眼睛就像雪花一樣不停拂過她的窗前。如果雪霽天晴,夜幕降臨,漫天的繁星都是他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注視着她。這時她只有再度閉眼,回到睡眠懷抱中,與噩夢再度廝殺,直到精疲力竭。
她想,她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她居然一直未死。
冬天過去了。清甜的風灌滿了小小的閣樓。
她看見窗台上長出了一枝薜荔,暗自奇怪。這是天闕山陽台廟裏獨有的仙草之一,為什麼會在這裏生根呢?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觸碰草葉。仙草纖細而冰涼的觸覺,通過指端,一直傳入腦髓,通透全身,使得她有一種起死回生之感。
當心,公主,不要碰壞了它。陌生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她一驚,驀然回首。
在牆邊的暗影裏,影影綽綽的看見一個綠衣青裳的女子,想來説話的就是她。她揉了揉眼睛,那女子的影像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加清晰,形容身段似曾相識。
你是誰?
那女子從暗影中走了出來,朝她謙卑地微笑。
她驚得説不出話。那女子清瓷一樣温婉的臉兒,分明就是她的姑母,冰什彌亞已故的馨遠公主。她方要脱口喚出,又頓住了。雖然貌似馨遠,然而卻又有種種不類之處。漫説年貌不同,其眉目神情,又分明還有另外一個人的痕跡。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個影子,偏偏説不出來她究竟是誰。
你究竟是什麼人?
公主,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那女子的聲音聽上去虛無縹緲,彷彿並不是由她自己口中發出,而只是一個迴音而已。
她遲疑着搖搖頭。
那女子點頭道:我是你的傀儡。
傀儡?她遲疑道,我不記得我為自己造過傀儡。
我並不是你造出來的呀,公主。傀儡微笑道,是我自己從你的身上走出來的在你生病的時候。
那麼,她問,我睡覺的時候,是你在看護我了?
是的,公主,你受了那麼多的苦,卻沒有人照顧你。所以我就自己出來了。傀儡愛憐地看着她,從今往後,我會一直陪着你,像影子一樣跟着你。我會永遠順從你的意願。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都會幫你去做。
真的麼?
真的。你可以叫我薜荔,就是那株草的名字。但其實我是你的另一半我就是你,瑤瑤。美麗的傀儡向她伸出了一隻温暖的手。
薜荔我太孤獨了。她捉住了傀儡的手,緊緊攥着,積蓄多年的淚水噴薄而出。
她無法解釋薜荔的出現,但傀儡給她帶來了內心的安寧。恐懼的紅眼睛,被薜荔安詳的目光代替。傀儡深褐色的眼睛,有如明鏡一般清亮,映出她自己的身影,纖毫畢現。
她們並肩坐在塔頂的天窗上。從這裏可以一直看到郢都城中心的集市,再往遠處是皇宮內苑。城外是一片廣漠的綠野,一直鋪到江離山腳下。有的時候,她會懸想很多年前,江離山下的那個有月光的夜晚。但她的思緒會自動止於午夜飛行的那一刻,不再往下延續。時光的變遷使人麻木,最初的想法變得遙遠而模糊,連刻骨的痛楚都被慢慢淡化。
傀儡是靜止的,回憶是靜止的,水是靜止的,風是靜止的,時間是靜止的。所以,牢籠是靜止的。
第三年的時候,她從一本舊書中得到了領悟。黑塔的禁咒是可以通過某種方法來解除的,並無太大任何難度。她從此寬慰,知道自己終有一日可以恢復靈力。
如此可笑,瑤瑤幾乎不能忍受這種可笑。既然湘夫人是個極其精明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在她的算計之中吧?所以才設了黑塔來鎮壓可能會重獲靈力的她。湘夫人知不知道,解除封印重獲靈力的方法,偏偏也就藏在塔裏面呢?這麼一來,這個黑塔豈不是太矛盾了?可是瑤瑤寧願相信,湘夫人是不知道的。這個發現是她自己意外獲得,是上天對她的垂憐。
但是同時也陷入了另一種煩惱,看似簡單的方法,卻幾乎無法完成,她又能找誰來幫助她呢?
只要她從塔頂跳下來,墜落的風會重新吹生她的羽翼。
然而黑塔之高,自上而墜,幾乎不可能不摔死。
瑤瑤相信這個解法不無道理,絕然赴死的動作可以衝破某些禁咒。然而,禁咒衝破了,人也就死去了,真是可笑。
薜荔説,當你跳下的時候,能有人在塔下面接住你,就可以救你性命了。瑤瑤問,你能去接住我嗎?薜荔苦笑着説,我也是被禁錮的傀儡。
何況,雖然瑤瑤身體輕盈,要接住從天而墜的她,也非得是膂力過人者。否則兩條胳膊都會被撞斷的。
我寧願一輩子走不出這座塔,也不要落入什麼人的鼓掌之中。瑤瑤有些憤恨地説。
薜荔淡然道:不必這麼快就下斷言吧,總有一個人是可以救你的。
於是,下意識地,她們開始留心出入高唐廟的各色人等。
每個月都會有一兩個人進入這個廟中,查看藏書或者是取用祭器。來看書的人多半是些下層的官員,奉命查閲失傳的文獻,也有做學問的人風聞此地有關於巫術的書籍而前來獵奇。巫術在青夔,遠遠不像在冰什彌亞或是九嶷這些國家那麼普遍。一般夔人對於巫術一無所知,常常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和神秘心理。
這些來到高唐廟的人,都會被這個神秘的少女所迷惑。她高高的坐在塔頂,天窗上吹進來的風,掀動着她的衣襟。而她的一頭長髮在清亮如水的天光下發出隱隱的柔光。
他們總會忍不住猜測。這樣一個絕色美人,被髮落到這裏來,難道是宮廷鬥爭的失敗者?在她背後應該有很多秘密吧。他們一邊垂涎三尺,一邊遠遠避開。
她唯一的出路,卻是在這些人當中尋找她的解救者。瑤瑤厭惡這些人。這世上所有男人,無一例外地給她強烈的不潔之感。她總是坐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高高在上。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不想看見他們。
她從地下室眾多的祭器之中,翻檢出了一個綠玉的面具,扣在臉上。她躲在面具後面觀看這些人,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減輕噁心的感覺。
其實,瑤瑤只要開口求人幫忙,一切迎刃而解。但是瑤瑤從未那麼做。也一次次曾盤算着要找一個人來解除封印,但事到臨頭,卻總是放棄。
只要走出這一步,輕輕的一步,她就可以重獲自由。然而那一步卻無論如何無法走出去。她對自己説,既然湘夫人都未曾讓她低頭,她不願向一般的青夔國人祈求。她的眼中,這些人如同牆角的螻蟻一般卑微。
或者,長久的禁錮、缺乏希望的生活使她心灰意冷。如果薜荔曾經用任何一種言語敦促她,諷諫她,可能她也不至於如此。可是傀儡從來不違拗她最原本的心意。長此以往,另外一種想法反倒在瑤瑤心裏生根,術法會隨着施咒的死亡而自動結束。就算沒有人幫助她解開封印,反正湘夫人總有一天會死去。到那時她就自由了。她只要等下來去就是了。只是,湘夫人什麼時候會死呢?萬一她活不過這個女人?
有時她還會説,術法的解除,總是需要一個緣的。而這個緣,像某種珍稀植物,需要時間的栽培,焦灼的手法會讓它無法開花結果。這個緣是她命中的關卡。她甚至會捨不得把這樣一個緣,輕易的交付出去。
時間流水一樣過去,把過往的悲歡榮辱都沖洗褪色。她所走不出去的,只是她自己。她所畏懼不已的,依然是她自己。
幽閉五年之後,她依然處在一種茫然無措的狀態中。她看到鏡中的自己總是那張戴着青玉面具鬼臉。時日一久,漸漸快要忘了自己原來的模樣了。
這時候她注意到某個常客,她猜想他是想研究巫術的,因為他幾乎飛快地讀遍了這裏的書。很奇特的是,那個人也帶了個面具,似乎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他的面具是青檀木的,木雕臉譜是青夔國上古傳説中的日神東君,一個有着明朗威儀的容貌的神祗。
對於瑤瑤而言,虛無縹緲的神祗的容貌,要比人的容顏更值得信賴。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青檀木面具下的那個訪客,並沒有像旁人那樣引起了她的極度厭惡。
他們第一次交談時,他曾經向她請教過招魂術的要義。要坐在那裏,就可以感覺到。他抬起頭,正撞見她的目光。她發現,她甚至喜歡看見從青木雕紋中泄露出來的、他的一點點目光。雖然呆板的儺面遮住了彼此的真面目,但卻總是不敢。毫無顧忌的注視,會讓對方感到不耐吧?
他也許是個重要的人物。她猜測過他的身份,也許是一個正在學習中的巫師.他勤奮、穎悟,雖然氣宇不凡,聲音卻相當年輕。他到這高唐廟中偷學巫術,想來是避着外人耳目的。因為他從來都是半夜披星而至,又趁着日出前的最後一縷黑暗飄然而去。她曾經想象過,他或許不是凡人。
基於這樣的揣測,當她開口向他講述招魂儀式的種種時,竟然懷着某種莫名的驚異和緊張。
需要一件死者的舊衣,然後巫師爬上高處。她機械的回答着。雖然語氣還能是一貫的波瀾不驚,然而聲音飄蕩在空蕩蕩的高塔中,彷彿根本不是發自她的唇色。
招魂術是最宏大的術法。即使他是一個極其有悟性的巫師,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年紀就熟練地為人招魂。何況,他竟然想知道如何破解招魂之術。
破解麼?瑤瑤的語聲似有不滿。
不是的。他低聲道,我不想親自去做這種事情。只想知道,招魂術是否真的靈驗?那種能夠改變帝王生死,改變人心所向,甚至改變天下大局的術法,是否真的存在?
瑤瑤思忖許久,道:抑或只是我年紀輕輕,道行太淺,無法參透術法的真諦。以我所見所聞,只感到術法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巫師徒有一身技藝卻只能對時事徒嘆無奈。
那麼説術法是沒有什麼用處了。但為何人們依然篤信不疑?
因為術法力量無邊。
這與你剛才所説的,似乎有矛盾。
術法之所以有強大的力量,正是因為有人願意相信它。換而言之,是人的信願賦予術法的成就,巫師的技藝不過是察覺和利用人的信願。假如信願廣大無邊,那麼巫師就能夠製造奇蹟。而假如並無信願存在,那麼再卓著的巫師也不能改變時局。
不知這麼説,你可否明白?末了她歉然一笑。
雖然隔着面具,他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笑容,也頷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瑤瑤在心底長嘆一聲。這樣的話,任何一個巫師也不會親口説出,除了她的姑母馨遠公主。語言不過是一個神秘的楔子,思緒卻如同蛛網般慢慢的鋪扯開來。她以為她早已忘記了公主的教誨,沒想到事隔多年,某時某刻,卻又在一個離奇場景下脱口而出。
當年不解的機鋒,如今好似親身痛悟一般。自槐江帝起,冰什彌亞上下都陷入了混亂的慾望之中。他們迷失在自己的術裏,連巫姑亦死於帝王的野心。人心散亂,信願不歸,國破家亡,流離失所。
只是源自馨遠公主的言語,這個年輕人真的能夠懂得麼?迷失和歧途本是生之必由,無論貴賤,無論賢愚。即使一開頭就明明白白的,到頭來依然墮入迷藏。所以説,明白瞭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呢?瑤瑤自己又能夠參悟多少?
她不願多想,這只是個寧靜的夜晚。兩隻的面具爍爍相對,恍若長天裏最後兩顆零落的星。
很多年之後,她依然會懷念起蒼白失神的少女時代中,那些水色的夜晚。最初的最初,月光有着水晶般虛幻的光澤。這些光澤,甚至不留神照亮了她某一部分的依舊稚嫩的情緒。
然而在那之後不久,他就消失了。
雖然他從未提過自己什麼時候再來,但當她數到第一百日,他的身影仍舊不曾出現在高唐廟狹小的門廊上,她就將記數的繩結扔進了火盆裏面。
同時她越發不會注意塔裏的其他來訪者,甚至開始無視薜荔。他不再來以後,她有了一個新的習慣,在有冷風的夜晚,不睡覺,整夜整夜地坐在塔頂。
冬天到來,高唐廟之外,天空地曠,唯有白雪。
公主,你愛上他了。薜荔試探着問。
她的主人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傀儡立刻低頭,躲到了牆角的暗影裏,顯得身影模糊。
或者你應該儘快解開自己的束縛,從這裏逃出去停了一會兒,傀儡繼續建議着。她的意思是,逃出去了,你就有可能找到他。
我沒有愛上他,瑤瑤清楚地打斷了傀儡。她對自己,也對薜荔説,她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也永遠不需要懂得。愛情,那本來就是騙人的東西。
她並無痛楚失落,只是在寂寞的時候,會想念他,會回味他的形影德話語。白雪皚皚,掩蓋了天地的界限,掩蓋了時間的變遷,掩蓋了一切情感和真相。她想她只是同情自己的寂寞,就像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僅此而已。
而當這一切漸漸遠去之後,冰雪消融,大地復甦。這時候她遠望空桑嶺,大扶桑木上,金烏鳴叫了。於是她得知了青夔王武襄駕崩的消息。瑤瑤坐在高塔之上,看見天邊一顆淡藍色的明星卒然隕落,心裏一面如釋重負,一面卻稍嫌空虛。長久的等待,使得快意也變得淡薄了。青夔王后湘夫人應該也去世了吧?繼位新王清任,不會在宮廷中為湘夫人留下位置。
但是,她的封印竟然還在。她還是不能張開翅膀,飛離這個牢籠。而此刻,她隱隱地,是多麼希望自己能離開。難道她最初的猜測竟然是錯誤的?如果湘夫人的死都不能給她帶來自由,她還需要等到什麼時候?
那一刻,瑤瑤再次絕望如死。她卧倒在高唐廟背後的一間陰暗的閣樓裏,再次陷入無日無夜的睡眠中。每一次睜開眼,或者是白天,或者是黑夜,都只看見薜荔的眼睛,蒙着一層濃郁的憂傷。
半年之後某一日,她發現那個人又來了。
她坐在塔頂往下看,正好看見他漆黑的髮辮。穿堂風吹進來,把他的青色長袍鼓起,彷彿幽夜裏綻開了一朵暗的花。他進得門來,四處張望,最後終於看見了高處的她。依舊是那張青檀木的面具,忽然間好像點燃了,竟顯出了燦如日光的表情。
她怔了怔,忽然慶幸自己坐在逆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反應。沒有像往常一樣跳下來接待,她只是靜靜坐着,不知道自己是該生氣還是該不在意。
他發現,他上次來看的一些書,還留在了一邊的案几上。外界已是天翻地覆,這個小小的院落裏,空氣卻依然沉靜如水。而他自己的到來,卻像一塊石子,擊破了一池止水。
他抬起頭,正撞見她的目光。呆板的儺面遮住了她的真面目,令人不敢公然直視。但他是多麼喜歡捕捉面具後面,偶爾閃露的一線眼光。
你還好麼?到底還是他最先開口問候了。
很好。她驚異不定,機械的回答着。
我來,是想請教你一件事情。他説。
請講。雖然目光遊疑着避開他的臉,那語氣竟然還能是一貫的波瀾不驚。
你願意離開此地麼?
瑤瑤吃了一驚,猶疑道:我奉命看守此地,不能夠離開的。
不能夠,他微微笑道,那麼説,你還是想了。
她不做回答。並不是不知道怎麼説謊,只是不知道怎麼在此時此地説謊。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説:我帶你走可好?
她垂頭不答,心中越發地驚疑。這時她想起來,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他説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是真的要帶她走?走到哪裏去呢?
湘夫人已經去世了,現在我可以帶你走了。他慢慢地説,你不願意嗎?還是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他,但她不能這麼説。她一邊思考着,一邊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他忽然揭開青檀面具。
毫無準備地,瑤瑤看見了他的容貌。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要害,她心裏一慌,還沒有想清楚,自己就從塔頂落了下來。
有什麼東西,在掙扎着,破體而出,令她渾身痙攣。風掠過兩脅,頭腦一片空白。
當她醒悟過來時,已經被那人穩穩地擁入了懷中。
面具下的那張臉,這時離她不到一指遠,明朗的眉眼被這意外的喜悦照亮了。而她卻是五味雜陳,想不到躊躇了這麼久,最終還是這樣了。她終於破開了湘夫人得禁咒,雖然依舊有些不甘,然而心底一個聲音卻不停的叫着:就是他,就是他了。
他卻不虞有它,自然而然地摘下了她的儺面。面具下的容顏,以一種幽秘而抑鬱的美麗壓迫着他,令他窒息。他端詳許久,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抱緊了她。
瑤瑤感覺得到,她的身體裏,被束縛已久的靈力猛然驚醒,四處奔突,令她神思恍惚,站立不穩。她聽見他用焦灼的語調,在傾訴着什麼。可她想要細聽,卻無法聽得明白。他低頭吻她的額、她的唇。年輕男子的氣息,猶拂過春天草原的青色的風,陌生而炙熱,緊緊裹住了她。曾有那麼一會兒,她下意識的覺得不妥,但卻根本無法拒絕。
他的吻小心謹慎,卻又因為抑制不住的濃烈渴望,而不停地顫抖。一種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滋味,幾乎揉碎了她的肝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樣熾熱地回吻他。就好像她從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經等待着這一刻了。
薜荔小心地在黑塔裏面巡視,鎖緊了所有窗牖,放下了所有的帷幕。當纏綿的嘆息聲消失之後,她悄悄回到塔底,躲在簾幕之後窺探。
那年輕人守在榻前,默默着注視着熟睡的瑤瑤。良久方站起,從地上拾起自己的深衣、袍服和衣帶,一一裝束起來。穿戴已畢,忽又頓住,將青袍又褪了下來,輕輕覆在瑤瑤身上。又看了一回,這才躡手躡腳地出去。
等一等,別跑。你不是要帶她走麼!薜荔慌了,追了上去。她想要留住瑤瑤的情人,不由得伸出手去拉他。
然而她的手從他的身體裏穿了過去。他根本無知無覺。
薜荔呆了呆。
再一抬頭,那人已經消失在拂曉的風中了。
薜荔滿腹失落地回來。瑤瑤還沒醒,潔白而纖細的身體橫在榻上,有如一束素帛。那件青色的袍服只披了一小會兒,就滑落到地上了。而瑤瑤的命運,卻已經再次被顛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