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相隔,花海的距離(Separatedbyatrailersea)
1,雙生花田的距離
這是一座佔地面積超大的豪華住宅。有正規的花園、果園、馬廄、網球場、壁球室、保齡球室、影院、酒窖、直升機坪等等!
三年前,這裏是成淡星獨自居住的夢幻國度。那之後,是他和風夜炫共同居住的豪華宅落。而現在,夏水希身為風夜炫書童的身份,也搬了進來。
夏水希簡直不敢相信,只是短短二週的時間內,風夜炫就讓李阿姨和李叔叔對他卸下所有戒備,那麼放心地同意她搬到這裏來!
這個地方——三年前,當她還是"夏水希"時,幾乎每天都會來好幾次,和傭人管家全都混得很熟。奇怪的是,現在統統換了新的!
夜晚,皎潔的月。
白樺林裏,密密的枝椏擋住了夜空的星辰和月光。這片白樺林面積很大,在皇室住宅的後院,一直連通到夏水希三年前居住的家。
小時候的成淡星和夏水希只要有時間,就會鑽進這片白樺林裏。紅、黃、綠……各種顏色的樹葉,以及纏繞在樹幹上的彩燈,將這裏烘托成一個童話般的夢幻王國。
夏水希憑着記憶朝前走着。她知道,過了這片白樺林,有一大片連綿的雙生花田。三年前,她曾在花田的噴泉池前,埋下一個時間囊!
密密麻麻的星星鑲滿了天空。
在高高的樹幹上,坐着一個身材修長的黑衣少年。一頭微微蓬鬆的金色碎髮,被燈光渲染出朦朧的霧氣。此時成淡星仰頭看着天空,星光從枝葉間碎片般地掉下來,落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上,就連他漆黑的眼瞳也染上了如水的星光。
這是一棵如蘑菇般盛放的大榕樹。三年前,他曾坐在這裏,看着夏水希離開,看着夏水希遞給他最後一個微笑。
夜色下,花田被風吹得層層疊疊地起伏。在花田中心矗立着一個大型的水晶噴水池,水柱噴得很高,水花四射,在半空中形成一滴滴鑽石般的晶瑩,然後墜落進密密的花叢裏。
二十幾根超大的船形燈將這兒照得亮如白晝。
在花田兩邊是長長的斜坡——
左邊的坡頂上,種着一棵千年大榕樹,樹幹上纏滿了彩燈。成淡星倚坐在高高的樹幹上。
右邊的坡頂上,是一片茂密的白樺林。夏水希站在那裏,眯起眼睛俯視腳下層疊的花田。
夜晚,零碎的花瓣與晚風旋舞。他和她,只隔着一片雙生花田的距離。
忽然,一顆閃亮的流星劃過漆黑的天際——
幾乎是毫無意識地,成淡星盯緊那顆流星,在心裏默唸道: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再見到她,哪怕只有一次。他還欠她一句"對不起"……
承載着願望的流星划着亮光墜落進漆黑的夜裏,毫無蹤跡,彷彿它從來沒有出現過。
成淡星將頭往樹幹仰去,手臂搭在額頭上,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是笨蛋吧……
流星怎麼能實現願望呢?他已經再也不可能見到她了……
"流星劃過的地方有天使哦,所以它能聽到我們的願望。"
恍惚間,他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響在耳邊。那是希希第一次看到流星時説的話。他記得當時她就站在噴泉池邊,仰頭看着從夜空中劃過的流星,然後轉頭看向他,輕輕説出這句話來。
"希希……"喉頭滾動,他輕聲叫着她的名字。
彷彿在回應他,圍在花田邊的鈴鐺突然響起,"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成淡星猛地掀開眼瞼,扭頭看向坡下那片花田——放眼望去,滿眼都是密密的紅色,一片無邊無際的紅色花田。
這片花田在森林最中間,深綠色的樹木環繞着四周,銀色的燈光散漫整個視野,鳥叫和蟬鳴一聲接着一聲,在花田或樹林裏迴響,有時還會看到亮着熒光的螢火蟲。
這裏美得像天國。天使女孩在漫天飛舞花瓣的花田裏,提着裙襬朝噴泉池走近——
一頭被風吹得飛揚的烏黑長髮。
一襲將她瘦小身子裹成花苞的白色蕾絲裙。
她的皮膚白皙,像白蓮的花瓣,在燈光的照耀下彷彿是透明的,彷彿,能看到光芒在她的肌膚上流轉。
花田邊緣系滿了銀線,銀線上掛着小鈴鐺。當女孩行走時,鈴鐺"叮叮"作響,悦耳的聲音被靜謐的夜擴大,在整片花田裏飄揚。
榕樹上,成淡星靜靜地坐着,坐成一個僵硬的姿勢。
片片金葉在空中飛舞,落下。他怔怔地望着花海,投遞在女孩身上的視線,深邃複雜,就像湧動着一個春夏秋冬。
銀色噴泉池前,夏水希仰頭而立。
從噴泉池裏飛濺出的水珠滴落在她面孔上,她如碎水晶的眼眸,比水珠還晶瑩剔透。
閉上眼,她張開雙手一步步往後退,嘴裏輕聲念着數字:"一,二,三,四……"她的步子輕輕的,彷彿踏在雲端。
在二十步的地方停下,她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蹲下身,伸手在附近的土地上拍打着。都過去三年了,腳的碼子一定變大了。不過不管怎樣,總歸在這附近找,是一定沒錯的。
拍打了一陣,她果然聽見一處地方和別處拍打出的聲音不一樣——
她欣喜地睜大眼睛,尋來一塊尖鋭的石頭,朝那處地方挖了起來。
夜風輕輕吹動。一個低沉的聲音,像是被夜風吹來的一樣,響在耳邊:"你……是在找時間囊嗎?"
正在刨土的夏水希全身一震,石頭從她的手中滑落——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雙修長的腿立在她面前。
眼瞳瞬間驚恐地放大——
就彷彿她一直機械地行走在黑暗,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簇明亮的火把。以為終於可以照亮前方的路了,卻在看到滿地的蠍蟻鼠蟲時驚駭不已。
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火把滅了的時候,什麼都看不見,也許還可以一直走下去。可是它一直亮着,就像一個盛大的火球,照亮了一地的觸目心驚。
2,夏水希,你原諒我
"你……是在找時間囊嗎?"
花田裏,船形燈散發着熒白的亮光,將黑暗驅逐得很遠很遠。
成淡星站在噴泉池前,蓬鬆的金色碎髮上粘滿了細碎的花瓣。他的眼瞳幽黑深邃,緊鎖蹲在面前的女孩——她的頭低得很底,一頭瀑布般的長髮傾瀉開來,遮住了她的臉頰。繁複花紋的蕾絲裙裳,長長的裙襬拖在地上,如婚紗般層層疊疊。
他看不見她的臉。
四周靜靜的,只有蟲兒高高低低的鳴叫聲,幾隻亮着光的螢火蟲穿梭在他們之間。
成淡星思想空白,不敢前進,不敢用力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你是誰?"輕而低沉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怕驚碎了這個夢……
女孩繼續蹲在那裏,一動不動。
四周安靜異常,漸漸地,連蟲鳴聲都沒有了。
成淡星屏息站得筆直,屏息看着女孩,一股無力的哽咽湧上喉嚨……因為在流星墜落的時候許願了,所以他再次見到"她"了嗎?!也許只是夢境,也許只是幻覺,也許只是海市蜃樓……可不管怎樣都好。他看到了她,那麼真實地看到!
"我是成淡星……"
他的眼睛裏晃動着潮濕的霧氣,悲傷得要將世界都淹沒了:"希希……你是希希對不對?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嗎……"長長的睫毛顫抖了一下,有星芒般的淚珠沾上他幽黑的睫毛。
女孩只是木偶般蹲着,脱離這個世界一樣蹲着。彷彿她只是氣泡般的幻影,不受外界的干擾,彷彿你輕輕伸手過去,她就會化成粉沫……
燈光將她小小的身子包裹,她周身散發着華美耀眼的光芒。
"為什麼不抬頭看我?"心臟的抽痛讓唇色蒼白一片,成淡星聲音嘶啞,"因為你在生氣?如果是在生氣……我説對不起……我説對不起,你原諒我……"
空茫的眼睛,空得就像一個無底的黑洞,湧動着抑鬱的思念和撕心裂肺的悲傷。
"夏水希,你原諒我——"
"希希不小心掉進了河裏,我還來不及救她……嗚……成淡星!都是你的錯——如果不是你冷落我家希希,她怎麼會精神恍惚掉進河裏——"
……
"她一定被衝進了大海,這條小河的終點是大海。"
……
"御衞們已經在-維拉斯加-附近的海域裏搜索了半個月了,根本毫無蹤跡。況且大海這麼大,即使真的找到,也是凶多吉少……"
……
"嘩啦啦——嘩啦啦——"
碧藍的大海,海浪就像一片片藍雲從天邊湧來,又向天邊湧去。
在沙灘上跪着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男孩,海浪席捲上來,將他衝出好幾米遠,然後又飛快地退回去,就像犯了錯飛快逃跑的孩子。
男孩很快爬起來。濕漉漉的身子,粘滿了黃色的沙礫。他一步步朝前走着,眼睛紅腫,眼底晃動着一汪清澈水流,不斷地溢出淚來。
他哭着,因為哭泣肩膀一顫一顫地抖動。
他哭得那麼傷心,卻抿緊嘴唇,一副倔強的樣子。抿緊的唇因為抽噎不住地顫慄。淚水流到腮邊,從嘴角流進了口裏,他伸手大力抹掉。
他哭泣着朝着大海深處走去。
被海浪衝倒,他很快會爬站起來。纖細瘦弱的身子,已經有着屬於少年的堅硬輪廓,執拗而倔強。
海浪嘩啦啦翻卷。
天和地之間,夾着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很遠的地平線上,巨大的火輪緩慢下沉,將海面燒得通紅。男孩沒入水中,身子一點點被海水吞噬,直到最後那頭耀眼的金色髮絲,都消失在深藍的海水裏!
水從四面八方湧來,他虛無地漂浮在水裏。
柔軟的水,就像一隻只綿綿觸手,温柔地撫摩着他的臉。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即使在水裏,依舊晶瑩透亮得如同水鑽。
淚一滴滴,從他水鑽般的眼睛溢出,剛滑出眼眶就和海水融為一體。
他睜大了流淚的眼睛,彷彿看到海水組合成一張女孩的臉。她朝他微笑,甜甜的笑容,如美麗的矢車菊花瓣:"淡星哥。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死去,你一定要加倍幸福地活下去哦……"
他張嘴:"不要——"
水迅速趁着空隙鑽進他的嘴裏,聲音被淹了回去,水順着喉嚨漫進身體。在水的擠壓下,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經,都在吶喊着,喊着同一個名字——
希希。
"希希——"
等成淡星迴過神來的時候,眼前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
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焦急地茫然四顧:"希希!希希!希希……"悲痛、絕望、哀求,一遍一遍,在夜裏縈繞飄散。那種聲音,化成數不清的絲線,織成一張黑色的大網,將他網在黑暗之間。
忽然,他看見右邊坡上一個白色的影子一晃,閃身進了白樺林!他迅速朝前跑去。
腦子是空白的,思維也混亂一團。在瘋狂的奔跑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跳越急,越跳越快!
他彷彿跑在一個大圓盤裏,他越跑快,圓盤轉動得越急。身邊的景物全都在轉動中變得模糊,然後漸漸清晰,然後又模糊……
天旋地轉,他眩暈地朝前奔跑。
知道嗎?我每天都在忘記你。
你的聲音,樣子,表情和動作。與你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我都在忘記。
可是。
就算記不清你的聲音和樣子,就算想不起你的表情和動作,只要在思念,就沒有遺忘任何事。希希,我沒有一天停止過思念你,沒有一天忘記過你……
成淡星在大轉盤裏迷惘仿偟地奔跑着。
臉色蒼白,呼吸困難。汗水濡濕了他金色的頭髮,順着他英俊的面龐滑下,在半空滴落成璀璨晶瑩。
整個世界都在轉動,身邊的景物看不清,看不見!然而一個白色的人影,在轉動的景物中,卻那麼清晰地呈現在他的面前。伸出手,在搖搖晃晃轉動的世界裏,他準確無誤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彷彿正在轉動的音樂盒被人突然按下了開關按鈕。在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的那一刻,世界停止旋轉。
白樺樹看得見,纏繞在樹幹上的彩燈也看得見。
"希希……"
成淡星抓緊了她的手腕,緊緊的,像是永生永世都不會放開:"希希……"他眼神迷濛,喘着粗氣,在她的面前緩慢倒下——
"淡星哥!"夏藍啦及時伸手抱住了他,心疼地喊道,"什麼希希?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嗎?!"
茂密的白樺林,樹一棵又一棵,像彎彎曲曲的迷宮。
夏水希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林間,怎麼也找不到出口。她的眼神空洞茫然,面容異常地蒼白,身體裏彷彿有"咯咯"的響聲。
"咯咯……咯咯……"像是骨骼一點一點碎裂的聲音。
"希希……你是希希對不對?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嗎……"
"為什麼不抬頭看我?是因為你在生氣?如果是在生氣……我説對不起……我説對不起,你原諒我……"
"夏水希,你原諒我——"
忽然胸口一陣翻湧。夏水希扶住身邊一棵樹幹,彎腰,"譁"的一聲,她開始劇烈嘔吐!身體越來越無力,她覺得自己飄了起來,溺在水裏,一點兒一點兒地窒息。
淡星哥……
淡星哥——
整個世界,整個黑夜,在瞬間跌落。
3,摔壞的音樂盒
皇室住宅的主客廳裏。成淡星立在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他的眼神空茫,黑漆漆的,像是融入了夜色裏。
此時,他的腦海裏像電影回放一樣閃過剛剛在花田裏發生的情形!雖然夏藍啦再三説那只是他的幻覺,他自己也這樣認為——可女孩真實的存在感,他無法用幻覺來説服自己!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諷刺的聲音:"想好了嗎?!這種小事,其實根本不需要浪費時間考慮!"
"不行。"尖削的下頜繃成俊美的線條,成淡星淡漠地説道,"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可以住到皇室住宅裏來的。"
"嘖,如果我説,我偏要讓她住進來呢?!"
風夜炫躺坐在沙發上,眼神輕蔑地掃向立在窗前的高挑背影:"成淡星,我只是來通知你,並不是來爭取你同意的!你要搞清楚了。"
"是嗎?"成淡星轉過頭來,硬挺的側臉被光線勾勒出俊美的線條,"如果是這樣的話,談話結束了。"
風夜炫眼神一黯,從沙發上站起來,眼底怒火洶湧:"成淡星——"
就在這時,一個傭人小跑着進了大廳,臉色煞白:"皇太子,皇子。在西廂房那邊抓到一個女賊,不小心打破了……音樂盒……"
圓弧形陽台外,是一片沉寂茫然的夜。風從陽台灌進來,吹得落地窗簾一起一伏地動。
這是一間佈滿粉色蕾絲的房間,到處堆積着布娃娃、木偶玩具。漂亮的裝潢,可愛的擺設,比公主的寢室還華麗浪漫。一個被摔成兩半的音樂盒擺在桌子上,轉一轉,還是能唱歌的,只是那個跳舞女郎不能夠繼續舞動。
傭人們膽戰心驚地列隊站在門邊,低着頭,臉色蒼白,雙腿哆嗦。
這間房子平時除了皇太子不準任何人進入,裏面的東西,就連太子妃都不能碰!這次居然摔壞了音樂盒……
成淡星手腳冰涼地站那裏,看着那個音樂盒,耳邊有"隆隆"的炸雷聲響起。良久,他聲音低沉:"滾——"
陳管家驚訝抬頭,發現成淡星的面部表情是從未有的陰沉和可怖!
他心中一驚——自打他進皇室住宅接任管家一職,從未看皇太子發過脾氣!雖然他不擅長跟人打交道也不喜歡説笑,可性格還是很温馴的呀!
"幸好沒有摔壞裏面,可以拿去修……"
沒等陳管家把話説完,成淡星繃緊下頜,再次低吼:"滾——"
陳管家愣住,趕緊吩咐傭人們離開。生怕憤怒中的成淡星,會將火種射到無辜的他們身上。
門被輕輕掩上,偌大的房間裏只留下成淡星、夏水希和風夜炫。
音樂盒是夏水希摔壞的!她只是偶然經過這裏,驚訝地發現這間房子和以前擺設得一模一樣——三年前,這間房子是她的專屬休息室。(在皇室住宅玩到時間太晚,就不會回去自己的家裏,在這間房子裏休息。)她只是好奇進來看看而已,並不想弄壞任何一樣東西!是傭人的突然出現嚇到了她,才會不小心將手中的音樂盒掉到地上!
她本來想要道歉,可自成淡星進來房間,根本都沒有看她……他的表情看起來好恐怖,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只是三年而已,他變得如此陌生……已經,完全不認識了。
夏水希面色蒼白,看着成淡星孤傲疏遠的背影,心底湧出的壓抑和難過讓她的肩膀無助地顫抖。一直握着她小手的那隻大手忽然緊了緊。
"笨蛋,不要害怕,只是一個音樂盒而已!"風夜炫握緊了她的手,看她面色蒼白,以為她是擔心摔壞的音樂盒,"喂!成淡星,你有必要這麼斤斤計……"
"別讓不相干的人進來這裏。"成淡星背對着他們,聲音低沉冷冽,"她不喜歡。"
"她?那個死去的人?"風夜炫嗤笑了一聲,忽然對那個叫夏水希的女孩非常感興趣。可以讓成淡星這種冷血人如此失魂落魄,還專程為她守護着這個房間,一定很不簡單吧。可惜,三年前,正好在他搬進這裏來的那一天,那個女孩死掉了……
拉了拉呆愣住的夏水希,他聲音輕柔:"茜茜,我們走。"
書桌前,成淡星在聽到那兩個字時,身子猛地一僵。在風夜炫拉着臉色蒼白的夏水希回頭的瞬間,他迅速回頭,看到她的背影。
風夜炫握緊夏水希的手,朝門口走去:"怎麼,我送你的那條裙子不喜歡嗎?為什麼要換掉?!"他伸手將她沾在頭髮上的碎花瓣拿下,皺眉,"不是叫你呆在會客室不要亂跑嗎?臉髒兮兮的,鞋子上還沾滿了泥土和花瓣,你去了哪裏?"
夏水希腳步一滯!她換了裙子,居然大意地忘記將鞋子也換掉!
喉頭收緊,她一邊走出房間一邊輕聲説道:"只是……只是隨便在花園裏逛了逛。"房門被輕輕掩上。
房內,成淡星一動不動,僵在那裏。
世界靜靜的,一切都靜靜的,水晶燈散發着淡粉的光,壁鐘"滴答滴答"走着。
然後——就像有無數雙手,在他耳邊翻動課本時發出"嘩嘩"的聲響;又像從高空墜落的瀑布,巨大的水流衝進深潭擊起萬丈水花……
什麼也聽不清了,什麼都變得遙遠了。直到,那個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鞋子上還沾滿了泥土和花瓣,你去了哪裏?"
去了哪裏?去了哪裏……去了哪裏……
彷彿有回聲般,不斷重複持續着。
良久,成淡星的喉頭輕微滾動了一下,嘴角輕輕上揚,目光閃爍不定,眼底有欣喜若狂,也有連綿不絕的悲傷,"是你嗎?藍茜茜……"
4,擲飛出去的硬幣
皇室住宅的室內浴池裏。呈荷花形的大型浴池,水流清澈,在靠近牆壁的地方有座假山,水流潺潺而下。
池中,成淡星彷彿一尾靈活的游魚,每個動作都飄忽而不可捉摸。將頭深深地扎進水中,他浸在水底,沉下去,浮上來,又沉下去……
混亂的思緒,像柳絮一樣紛飛——
……
"鏈子裏的吊墜,是雙生花嗎?!雙生花代表的是幸福,可為什麼你看到幸福,卻不是開心的呢。"
女孩坐在他身邊,正看着樓下燈影晃動的舞池微笑。她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鏡,臉上長滿了雀斑,鼻子也是軟軟塌塌的酒糟鼻。她的嘴卻很漂亮,粉粉的,笑起來的時候彎成好看的弧度。
她真的很像夏水希,雖然外貌相差很多,可那種氣質,神態,説話的語調,都和小時候的夏水希極為相似。而且她也知道雙生花代表的是幸福!她到底是誰?!
……她輕側過頭來,朝他微笑:"我叫藍茜茜。"她的眼睛明亮清澈,眼底閃着月亮的光澤。
從舞池那邊打過來一束光,光芒飛濺在她的面孔上,碎了,她的眼睛也如同被敲碎的水晶,盪漾着明晃晃的亮光。
成淡星更為震驚!
他以為他再也看不到這雙眼睛——如碎水晶發出澄澈透亮光芒的眼睛,在夏水希死去的那一刻,他以為他再也見不到!
為什麼這個女孩,有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雙生花代表幸福?為什麼……你會這樣覺得?"
"因為這種花一株二豔,競相綻放。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其中一朵就會不斷地吸取另一朵的養分和精華,直至另一朵的枯萎。它將幸福和快樂都給了另一朵。所以我覺得,隕落的花瓣就是幸福。當你在看着-幸福-的時候,應該要幸福地微笑。為什麼要悲傷呢。"
成淡星猛地掀開眼瞼,看池子裏的水像夏水希的眼睛,在日光燈的照耀下反射着澄澈透亮的光澤。
他的頭忽然像被炸開了一樣!
……
雨線密織。她眼神渙散地望着他,悲傷大叫:"淡星哥!"
她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擦掉睫毛上沾的雨珠,絕望而又無助地再次喊道:"淡星哥——"
……
成淡星點頭,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嗯。"就在他準備朝前走時,忽然衣角被人扯住。
女孩拉住了她的衣角,因為用力過度手指輕微的顫抖。她的表情呆泄,眼神渙散沒有焦點,彷彿靈魂已經飄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成淡星疑惑地揚眉。
女孩望過來的眼神,有着最最脆弱的疼痛,讓人憐惜。忍不住,他輕聲問道:"你認識我嗎?"
女孩猛地驚醒!
她鬆開手,搖搖頭,再搖搖頭……她一邊搖頭一邊後退。她不停退步,周圍的人全都朝她遞來訝異的眼神,她退到一張桌子前,不小心將桌上的玻璃杯和食物撞倒在地。她近乎無助地聳動肩膀,明亮的眼睛瀰漫出潮濕的霧氣。
成淡星的嘴唇漸漸變得蒼白。胸口痙攣得喘不過氣,閉上眼,他再次扎進了水裏,彷彿在逃避什麼,從這頭奮力游到那頭,又從那頭奮力游到這頭。
不喘氣,不呼吸。
心臟在絞痛,像被強硬塞進去了一塊玻璃,狠狠地揉碎。揉着揉着,血汩汩地溢了出來。
希希。希希……
浴室門被拉開,一股白色的熱氣在空中飄散。
凌亂的金色頭髮,帥氣不羈。一張乾淨白皙的臉,在氤氲的水霧中美如妖精。成淡星脖子上掛着毛巾,一邊擦拭濕嗒嗒滴着水珠的頭髮,一邊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洗手間在右邊走廊的最後一間。"
忽然一個聲音飄進了他的耳朵。他停下腳步,眼神空茫地看着前方,正在擦拭頭髮的手指忽然僵住——
走廊間,燈光將過道照得雪亮,一個高挑頎長的身影斜靠在卧室門邊。風夜炫側身而立,正在朝室內的人説話:"我的房間在左邊過去第三間,有事的話記得叫我!"熒白燈光下,他揚起嘴角,笑容如飄落水中的輕盈花瓣,"晚安,夢裏見!"
輕輕合上門,他轉過頭來,看到站在走廊拐口處的成淡星,眉毛立即挑得高高。
燈光靜靜地灑落,長長的走廊裏,兩個俊美得驚心的少年彼此對視。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皇太子的想法突然改變,同意-隨便的人-住進來呢?"風夜炫走近成淡星,笑得邪魅,"我好像記得,某人曾很堅決地拒絕任何人搬進皇室住宅裏來。就連已經訂婚的太子妃,也不被允許!"
成淡星拿着毛巾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他抿緊唇,俊美的下頜因為這個表情更顯尖削。低了低頭,他旁若無人地從風夜炫的身邊走過,在經過卧室門口時,他腳步稍稍遲疑了一下。痛楚地垂下眼瞼,他走了過去。
身後,響起風夜炫慵懶的聲音:"喂!"
他沒有停頓腳步。
"喂!不管怎麼樣——"風夜炫硬梆梆地砸來兩個字,"謝謝!"
成淡星彷彿沒有聽見,用毛巾擦拭着頭髮上的水珠,大步離去。
"Patty會場跑走的女孩,她叫藍茜茜。讓她呆在我身邊吧。在她身上,看見了陽光的味道。"
……
"如果沒有想要抱住的東西,生活就沒有追求了……那麼,該怎麼辦呢?"
"我可以嗎?風夜炫,讓我成為那棵能被你抱住的樹……"
……
刀一般尖鋭的句子,刺中心臟。就好像自己站的那一小塊地突然坍塌下去,連着成淡星整個身子都一起下沉,沒入黑暗。
黑洞洞的,只有寒冷和絕望的黑暗。
擺設豪華的卧室裏,成淡星死屍般躺在牀上,眼睛空茫地瞪着天花板,一轉不轉。
"咚咚咚——"
忽然三聲禮貌的敲門聲響起。
卧室門打開的時候,成淡星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俊逸的臉慢慢顯露出訝異的神色來。
"對不起,我是為音樂盒的事……來道歉的。"夏水希站在卧室門口,頭低得很底,一隻手絞緊了衣角。從房內投射出的光線灑在她的身上,剪輯出一副單薄瘦弱的身影。
她彷彿鼓足了勇氣,頭卻仍然不敢抬起來:"我不是有意要摔壞它,對不起!或者,你可以將它拿給我嗎?我試試看,能不能修……"
話還沒説完,"砰"的一聲,門被大力關上!
成淡星飛速衝進房內,推開更衣室的門,挑了一套睡衣急忙往身上套——剛剛他腦子空白,居然穿一條褲衩就把門打開了!
該死!等他穿戴整齊再度打開房門的時候,門外空蕩蕩的,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室外夜色深沉,通往走廊盡頭有個小型的花園。四周都是花圃,在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個大型噴泉池,其構造和學院醫務室前那個噴泉池一模一樣。
夏水希站在噴泉池前,單薄瘦弱的肩頭落滿了剔透的水珠。
熒白燈光下,她揚手,一枚硬幣從她的指尖飛了出去,輕輕的"叮噹"聲後,穩妥地落進了高筒帽裏。
她咬住下唇:"對不起。"
水花被噴水管噴向半空,然後不受重心引力地墜落下來。
夏水希站在通體發光的噴泉池前,站在飛濺着細碎水珠的地方,抽動着肩膀輕聲説道:"對不起,可以讓他原諒我嗎……"
附近那片燈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裏,一個模糊的人影移動着,緩緩踏進了光明之間。
成淡星站在五米外的地方。他的眉心輕皺,望着夏水希,眼底彷彿閃着炙熱的火花,又彷彿,是一片冰川雪地。
"如果……我將硬幣投進了帽子裏,我的願望會實現嗎?"
"你有什麼願望?"
"願望是——帶走別人的-願望。我想帶走噴泉池裏所有的硬幣,可以嗎?"
"如果能將硬幣投進去,你可以帶走它們。"
光芒沿着成淡星白皙如雪的肌膚滑落,他目光深沉地鎖緊夏水希:"醫務室前,帶走噴泉池裏硬幣的女孩……"他眼眸裏的黑猛地加濃加深,"原來,是你啊,藍茜茜。"
夏水希的身子猛地一僵,頭緩緩地動了一下,像是要側過來,可是在動作一半時忽然止住。夜風吹過,池子裏的水被吹得盪漾起來,一枚泛着白光的硬幣靜靜躺在高筒帽裏。她站在噴泉池前,他站在五米外的地方靜靜地望着她,她始終沒有回頭。
良久,她應道:"嗯……謝謝你實現了我的願望。"她聲音很慢地説道,"有個人説:他的世界裏沒有-謝謝-和-對不起-,只有-欠-和-還。那麼,是不是算作我欠你一次呢。"
喉嚨劇烈哽咽了一下,成淡星想要上前,卻怎麼也邁不動雙腿,只能靜靜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個晶瑩易碎的夢。
"如果你有想要實現的願望,我可以還你一次。"夏水希微微側臉,"晚安。"
微風吹過,吹來幾片花瓣,帶着甜膩的香氣。夏水希繞過噴泉池,朝夜色間走去,眼見着她單薄的身體就要消失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之間——
"藍茜茜。"
燈光下,成淡星高帥的身體筆直而僵硬。尖削的下頜,繃成俊美的線條:"你……"他眼瞳縮緊,屏息望着她,"可以幫我將音樂盒修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