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夫雖然是那位趙司令的熟人,但他和趙司令卻沒有絲毫朋友感情。他慨然地負着月容的生死責任,那不是為了趙司令,而是為了月容。
這時,屋子裏面的女看護大叫起來,他倒有些不解,立刻走進屋子來向她問是怎麼了。女看護遠遠的離着病牀站住,指着病人道:“她突然昂起頭來,睜開眼睛望着!”馬大夫笑道:“你以為她真要死嗎?”女看護呆站着,答不出話來。馬大夫笑道:“咦,你不明白了嗎?我們這是教會辦的醫院,姓趙的就是來追究,我們也有法子給她解脱。她先在我們這裏休養幾天,等姓趙的把她忘了,讓她出院。”
他一面説着,一面走近月容的病牀,月容仰了臉躺着,眼淚由臉上流下來,哽咽着道:“大夫,那個人對你説的話,全是假的。”馬大夫道:“你雖沒有大病,但你的腦筋,倒是實在受了傷。你的事,我已猜着十之八九,你不用告訴我,先休息要緊。”説畢,他按着鈴叫了一個院役進來,叫把月容送到一個三等的單間病室裏去。月容已是慢慢清楚過來,看到馬大夫是一種很慈祥的樣子,就也隨了他佈置,並不加以拒絕。
在一個星期之後,是個晴和的日子,太陽由朝南的玻璃窗户上曬了進來,滿屋子光亮而又暖和。月容穿了醫院給的白布褂褲,手扶了牀欄杆,坐在牀沿上,手撐了頭沉沉的想着。恰好是馬大夫進來了,他對她臉色看了一遍,點點頭笑道:“你完全好了。”月容道:“多謝馬大夫。”説着,站起身來。馬大夫道:“我已經和那姓趙的直接打過電話了,我説,你的病好是好了,可是瘋了,我要把你送進瘋人院去。他倒答應得很乾脆,死活他全不管。”月容道:“馬大夫,你該説我死了就好了,免得他還有什麼念頭。”馬大夫道:“我們教會里人,是不撒謊的,這已經是不得已而為之了。説你瘋了,那正是為着將來的地步。人生是難説的,也許第二次他又遇着了你,若是説你死了,這謊就圓不過來。”月容道:“二次還會遇着他嗎?那實在是我的命太苦了。不過,他就遇着我,再也不會認出我的,因為我要變成個頂苦的窮人樣子了。”馬大夫道:“但願如此。你對我所説的那位姓丁的表哥,靠得住嗎?”月容道:“靠得住的。他是一個忠厚少年,不過……是,遲早,我是投靠他的。”馬大夫道:“那就很好,趁着今天天氣很好,你出院去罷。”
月容猛然聽到出院這兩字,倒沒有了主張。因為自己聊避風雨的那個家,已經沒有了,丁家究竟搬到哪裏去了?而況,他是什麼態度,也難説。這一出院門,自己向哪裏去?在北京城裏四處亂跑嗎?這樣的想着,不免手牽了衣襟,只是低頭出神。馬大夫道:“關於醫院裏的醫藥費,那你不必顧慮,我已經要求院長全免了。”月容道:“多謝馬大夫,但是……是,我今天出院罷,今天天氣很好。”馬大夫道:“你還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嗎?假如你還需要幫忙的話,我還可以辦到。”月容低着頭,牽着衣襟玩弄,很沉默了一會,搖着頭道:“謝謝你,沒什麼要你幫忙的了。我這就出院嗎?”馬大夫道:“十二點鐘以前,你還可以休息一會,醫院裏所免的費用,是到十二點鐘為止。”月容深深的彎着腰,向馬大夫鞠了一個躬,馬大夫也點點頭道:“好罷,我們再見了。”説着,他走出去,向別間病室裏診病去了。
月容又呆了一會子,忽然自言自語的道:“走罷,無論怎麼沒有辦法,一個人也不能老在醫院裏待着。”不多一會,女看護把自己的衣服拿來了,附帶着一隻手皮包,裏面零零碎碎,還有五塊多錢。這都是自己所忘記了的,在絕無辦法的時候,得着這五塊錢,倒也有了一線生機。至低的限度,馬上走出醫院門,可以找一個旅館來落腳,不必滿街去遊蕩了。比較的有了一點辦法,精神也安定了一些,換好了衣服,心裏卻失落了什麼東西似的,緩緩地走出醫院門。
太陽地裏,停放着二三十輛人力車子,看到有女客出來,大家就一擁向前,爭着問到哪兒。月容站住了腳,向他們望着,到哪兒去?自己知道到哪兒去呢?因之並不理會這些車伕,在人叢擠了出去。但這車伕們一問,又給予了她一種很大的刺激,順了一條衚衕徑直的向前走。不知不覺,就衝上了一條大街,站定了腳,向兩頭看去,正是距離最長的街道。看看來往的行人車馬,都是徑直向前,不像有什麼考慮,也沒有什麼躊躇,這樣比較起來,大街上任何一種人,都比自己強。只有自己是個孤魂野鬼,沒有落腳所在的。心裏一陣難過,眼圈兒裏一發熱,兩行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可是自己心裏也很明白,在這大街上哭,那是個大笑話,看到旁邊有條小衚衕,且闖到裏面去,在衣袋掏出手絹,擦擦眼睛。
糊里糊塗走過幾條衚衕,抬頭一看,拐彎的牆上,釘着一塊藍色的地名牌子,有四個白字,標明瞭是方家大院。心裏帶一點影子,這個地名,好像以前是常聽到人説的呀。站着出了一會神,想起來了,那唱丑角的宋小五,她家住在這裏。這人雖然嘴裏不乾不淨,喜歡同人開玩笑,可是她心腸倒也不壞,找找她,問問師傅的消息罷。於是順着人家大門,一家家看去,有的是關着大門的,有的是開着大門的,卻沒有哪家在門上貼着宋宅兩個字。
沿着人家把一條巷子走完了,自己還怕是過於大意了,又沿着人家走了回來。有一位頭頂上挽個朝天髻兒,穿了大皮袍子的旗下老太太,正在一家門口向菜擔子買菜,就向她望着道:“你這位姑娘走來走去,是找人的吧?”月容這就站定了向她深深點了一個頭,笑答道:“是的,我找一家梨園行姓宋的。”老太太笑道:“這算你問着了,要不然你在這衚衕裏來回溜二百遍,也找不出她的家來。她原來住在這隔壁,最近兩個月家境鬧得太不好,已經搬到月牙衚衕裏去了。那裏是大雜院,是人家馬號車門裏,很容易認出來。這裏一拐彎兒,就是月牙衚衕。”
月容不用多問,人家已經説了個詳詳細細,這就照她所説的地方走去,果然有個車門。院子裏放着破人力車,洗衣作的大水桶,堆了繩捆的大車,加上破桌子爛板凳,真夠亂的。悄悄走進大門,向四周屋子望了一下,見兩邊屋子門口,有人端出白泥爐子來倒爐灰,便打聽可有姓宋的?那人向東邊兩個小屋一指道:“那屋子裏就是。”
月容還沒有走過去呢,那屋子裏就有人接嘴道:“是哪一個找我們?”月容聽着,是宋小五母親的聲音。以前她是常送她姑娘到戲院子裏去,彼此也很熟,因道:“宋大嬸,是我呀,大姐在家嗎?”這時,那小屋的窗户紙的窟窿眼裏,有一塊肉臉,帶了一個小烏眼珠轉動了兩下,接着有人道:“這是哪兒刮的一陣仙風,把我們楊老闆刮來了?請屋子裏坐罷。可是我們屋子裏髒得要命,那怎麼辦呢?”月容拉開門,向她屋子裏走去。看看那屋子,小得像船艙一樣,北頭一張土炕,上面鋪着一條半舊的蘆蓆,亂堆兩牀破被褥。紅的被面,大一塊小一塊的黑印兒,顯得這被是格外的髒。炕的牆犄角上,堆着黑木箱子破籃簍子,一股子怪味兒。桌子上和地下,大的盆兒,小的罐兒,什麼都有。只以桌子下而論,中間堆了一堆煤球,煤球旁邊,卻是一隻小綠瓦盆,裏面裝了小半盆乳面。
小五媽趕快將一張方凳子上的兩棵白菜拿開,用手揩了兩揩,笑道:“楊老闆請坐坐罷。屋子小,我沒有另攏火。”説着,彎腰到炕沿下面去,在窟窿眼裏,掏出一隻小白爐子來,雖不過二三十個煤球,倒是通紅的。月容向屋子周圍看去,一切是破舊髒。小五娘黃瘦着臉,挽了一把茶杯大的小髻,滿頭亂髮,倒像臉盆大。下身穿條藍布單褲,上身倒是穿件空心灰布棉襖,又沒扣紐扣,敞着頂住胸骨一塊黃皮。因道:“大嬸,你人過得瘦了,太勞累了吧?”小五娘什麼也沒説,苦着臉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月容道:“大姐不在家嗎?”小五娘道:“她呀!你請坐,我慢慢地告訴你。”月容想着,既進來了,當然不是三言二語交代過了,就可以走的,就依了她的話坐下。
小五娘摸起小桌上的旱煙袋,還沒抽一口呢,開了話匣子了,她道:“這幾個月,人事是變得太厲害了。你不唱戲,班子裏幾個角兒,嫁的嫁,走的走,班子再也維持不了,就散了。你聞聞這屋子裏有什麼味兒嗎?”她突然這樣一問,月容不知道什麼意思,將鼻子尖聳了兩聳,笑着搖搖頭道:“沒有什麼昧兒。”小五娘道:“怎麼沒什麼味兒:你是不肯説罷了,這裏鴉片煙的味兒就濃得很啦。我的癮還罷,我那個死老頭子,每日沒四五毫錢膏子,簡直過不去。小五搭班子的時候,每年拿的戲份,也就只好湊合着過日子。班子一散了,日子就過不過去。老頭子沒有煙抽,不怪自己沒有本事掙錢,倒老是找着小五搗亂,小五一氣跑了,幾個月沒有消息。現在才聽説,先是去漢口搭班,後來跟一個角兒上雲南去了。北京到雲南,路扶起來有天高,有什麼法子找她?只好隨她去罷。”月容道:“哦,原來也有這樣大的變化?你兩位老人家的嚼穀怎麼辦呢?”小五娘道:“還用説嗎?簡直不得了。先是噹噹賣賣,湊合着過日子。後來當也沒有當了,賣也沒有賣了,就搬到這裏來住,耗子鑽牛犄角,盡了頭了。老頭沒有了辦法,這才上天橋去跟一夥唱地台戲的拉胡琴,每天掙個三毫錢,有了黑飯,沒有了白飯,眼見要坍台了。可是北京城裏土生土長的人,哪兒短的了三親四友的,要討飯,也得混出北京城去。楊老闆你還好吧?可能救我們一把?”月容的臉色,一刻兒工夫倒變了好幾次。因笑道:“叫我救你一把?不瞞你説,我自己現在也要人救我一把了。”小五娘對她看了一看,問道:“你怎麼了?我的大姑娘。”月容道:“大嬸,你沒事嗎?你要是沒什麼事,請坐一會兒,讓我慢慢地告訴你。”小五娘道:“我有什麼事呢?每天都是這樣乾耗着。”這才在棉褲袋裏掏出一包煙,按上煙斗,在炕蓆下摸出火柴,點着煙抽起來。
月容沉住氣,把眼淚含着,不讓流出來,慢慢地把自己漂流的經過説了一遍。説完了,因嘆口氣道:“聽説我這事情,還登過報,我也不必瞞人了。你瞧,我不也是要人救我一把嗎?’’小五娘道:“啊,想不到大風大浪的,你倒經過這麼一場大熱鬧。你還有什麼打算嗎?”月容道:“本來我是不好意思再去找師傅的,可是合了你那話,耗子鑽牛犄角盡了頭了。我要不找師傅,不但是沒有飯吃,在街上面走路,還怕人家逮了去呢。”小五娘道:“你要找師傅嗎?漫説你不能下鄉找他去,就是你下鄉去找着了他,恐怕那也是個麻煩。他為着你的事傷心透了。要不,他也不搬下鄉去。”月容道:“他為着我搬下鄉去的嗎?”小五娘含着煙袋吸了一口煙道:“也許有別的原因吧,不過有點兒是為着你,你要去見他,決計鬧不出什麼好來。他現在同梨園行的人,疏遠得很呢。”
月容聽了她的答覆,默然了很久,搖搖頭低聲嘆口氣道:“現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小五娘道:“你不是還有一個表哥嗎?雖然你以前和他惱了,事到於今,只有同人家低頭。”説時,將旱煙袋嘴子,向月容點着。月容道:“我有什麼不肯低頭的?無奈他不睬我,我也沒有辦法。有一次,他駕着馬車在街上走,我追着他叫了幾十句,他也不肯理我。”
小五娘坐在炕沿上,見她皺了眉毛,苦着臉子,兩行眼淚在臉泡上直滾下來,對她望着,連吸了幾袋煙,將煙袋頭在炕沿敲着煙灰,便道:“姑娘,你也彆着急,憑着你這樣人才,決餓不了飯的。假使你不嫌我這裏髒,我叫老頭子到別處去住,你可以在我這裏先湊合幾天。”月容道:“大嬸,我現在到了什麼境界,還敢説人家髒嗎?不過讓老爺子到外面去住,那我可心裏不過意。我正也有許多事,想同他商量,靠着他在梨園行的老資格,我還想他替我想點法子呢。”小五娘道:“你的意思,還想出來搭班?”月容道:“嗓子我還有。”小五娘笑道:“那敢情好,叫老頭子給你拉弦子,你有了辦法,我們也就有了辦法。他要到晚半晌才能回來,你在我這裏等着罷。你餓着嗎?我下麪條子給你吃。隨便怎麼着,給你在天橋找個園子,老頭子總可以辦到的,你安心等着罷。”月容皺了眉道:“我仔細想想,實在不願再回到梨園行去。我那樣紅過的人,現時又叫我上天橋了,那叫比上法場還要難受,再想別的法子罷。”
小五娘聽着話的時候,在炕頭破籃子裏,拿出了破布卷兒,層層的解開來,透出幾十個銅子。她頗有立刻拿錢去買麪條之勢,現在聽説月容不願回到梨園行去,把臉沉下來道:“除了這個,難道你另外還有什麼掙錢的本領嗎?”説時,將那個破布卷兒,依然捲了起來。月容心頭倒有些好笑,想着就是做買賣也不能這樣的二F脆,可是也不願在她面前示弱。因道:“就因為我不肯胡來,要不是有四兩骨頭,我還愁吃愁穿嗎?我逃出了虎口,我還是賣着面子浯飯吃,我那又何必逃出虎口來呢?”小五娘道:“難道你真有別的毹耐可以混飯吃嗎?”她手上拿着那個布卷兒,只管躊躇着。
月容在身上摸出一塊錢來,交給她道:“大嬸,你不用客氣,今天我請你罷。你先去買點兒煙膏子來,老爺子回來了,先請他過癮。我肚子不餓,倒不忙着吃東西。”小五娘先喲了一聲,才接了那一塊錢,因笑道:“怎麼好讓你請客呢?你別叫他老爺子了,他要有那麼大造化生你這麼一個姑娘,他更美了,每天怕不要抽一兩膏子嗎?你叫他一聲叔叔大爺,那就夠尊敬他的了。姑娘,你這是善門難開。沒這塊錢倒罷了,有了這塊錢,我不願破開,打算全買膏子。你還給我兩毫錢,除了麪條子下給你吃,我還得買包茶葉給你泡茶。”月容笑着又給她兩毫錢,小五娘高興得不得了,説了許多好話。請她在家裏坐着等一會子,然後上街採辦東西去了。
她回家之後,對月容更是客氣。用小洋鐵罐子,在白爐子上燒開了兩罐子水,又在懷裏掏出一小包瓜子,讓月容嗑着。還怕月容等得不耐煩,再三的説過一會子,老頭子就回來的。其實月容正愁小五父親回來的早,他要不留客,今天晚上,還沒個落腳的地方呢。看看太陽光閃作金黃色,只在屋脊上抹着一小塊了,料着老頭子要回來,便站起身來道:“大嬸,我明天來罷。我得先去找個安身地方。”小五娘道:“他快回來了,我不是説着,你就住在我這兒?怎麼還説找地方安身的話。”月容道:“可是我不知道大爺是什麼意思。”小五娘道:“他呀,只要你有大煙給他抽,讓他叫你三聲親爸爸,他都肯幹的。”她雖是這樣説着,可就隔了窗户的紙窟窿眼,向外張望着,笑道:“你瞧,説曹操,曹操就到了。”
月容還沒有向外望呢,就聽到老頭子嘟囔着走了過來,他道:“打聽打聽罷,我宋子豪是個怕事的人嗎?東邊不亮西邊亮,你這一羣小子和我搗亂,我再……”-話不曾説完,他嘩地一聲拉着風門進來了。月容站起來叫了一聲大爺。這宋子豪穿了一件灰布棉袍子,上面是左一塊右一塊的油污和墨跡。歪戴了頂古銅色氈帽,那帽檐像過了時的茶葉一般,在頭上倒垂下來,配着他瘦削的臉腮,同扛起來的兩隻肩膀,活顯着他這人沒有了一點生氣。他垂下了一隻手,提着藍布胡琴袋,向小五娘叫了一聲,正是有話要交代下去。回頭看到了月容,倒不由得呀了一聲,將胡琴掛在牆釘上,拱拱手道:“楊老闆,短見呀,你好?”小五娘笑道:“楊老闆還是那樣大方,到咱們家來,沒吃沒喝的,倒反是給了你一塊錢買大煙抽。我知道你今天要斷糧,已經給你在張老幫子那裏,分了一塊錢膏子來了。”説着,在牆洞子裏掏出一個小洋鐵盒子,向他舉了一舉。
宋子豪看到,連眉毛都笑着活動起來,比着兩隻袖口,向月容連拱了幾下手道:“真是不敢當,楊老闆,你總還是個角兒,我們這老不死的東西,總還得請你攜帶攜帶呢。”月容道:“聽説班子散了,咱們另想辦法罷。短不了請大爺大嬸幫忙。”宋子豪搶着過去,把那盒煙膏子拿過來看了看,見濃濃的有大半盒,足夠過三天癮的。便連連摸着上嘴唇幾根半白的小鬍子,露出滿嘴黑牙齒來,笑道:“楊老闆,只有你這樣聰明人知道我的脾氣,你送這東西給我,比送我面米要好得多。”説着,又把那盒子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幾嗅。月容道:“大爺要是過癮的話,你請便。我正好坐着一邊,陪你談談。”小五娘道:“不,他要到吃過晚飯以後,才過癮呢。”子豪眯了眼睛笑道:“不,這膏子很好,讓我先嚐兩口罷。”他説着,就在炕頭上破布籃子裏,摸索出煙燈煙槍來,在炕上把煙傢伙擺好,滿臉的笑容,躺下去燒煙。
月容坐在炕沿上,趁着他燒煙不勞動的時候,就把自己這幾個月的經過,詳細説了一遍。宋子豪先還是隨便的聽,自去燒他新到手的煙膏子。後來月容説到她無處棲身要找出路,子豪兩手捧着煙槍塞在口裏,閉了兩眼,四肢不動,靜聽她的話。再等她報告了一個段落,這才唏哩呼嚕,將煙吸上了一陣,接着,噴出兩鼻孔煙來,就在煙霧當中,微昂了一下頭道:“你學的是戲,不願唱戲,哪兒有辦法?就説你願意唱戲罷,你是紅過的,搭着班子,一天拿個三毫五毫的戲份,那太不像話。要不然,這就有問題了,第一是人家差不差這麼一個角兒;第二是人家願意請你了,你一件行頭也沒有,全憑穿官中,那先丟了身分……”月容道:“我根本沒打算唱戲,這個難不着我。我的出身,用不着瞞,就是一個賣唱的女孩子,我想,還賣唱去。晚上,人家也瞧不出來我是張三李四,只要大爺肯同我拉弦子,每晚上總可以掙個塊兒八毫的。再説我自己也湊合着能拉幾齣戲有人陪着我就行了。”子豪道:“姑娘,你這是怎麼了?把年月能忘記了?現在快進九了,晚上還能上街上賣唱嗎?”月容道:“這個我倒也知道,天冷了,夜市總是有的,咱們去趕夜市罷。”子豪道:“你當過角兒的人,幹這個,那太不像話。”他橫躺在炕上,將煙籤子挑了煙膏子在燈上燒着,兩眼注視了煙燈頭,並不説話,好像他沉思着什麼似的,右手挑了煙膏泡子,在左手的食指上,不住的蘸着。
月容見他沒有答覆,不知他想什麼,也不敢接着向下問。小五娘坐在矮板凳上,斜銜了一支煙卷抽着,噴出兩口煙來,因道:“説起這個,我倒想起一件事。那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他和那些玩雜人的要人認識,常常給他們送煙土,請他給你打聽打聽,好不好?”月容笑道:“這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你以為是介紹一個老媽子去傭工,一説就成嗎?”小五娘道:“這要什麼緊,求官不到秀才在。我這就去叫她來罷。”她説着,徑自開門走了。.月容對於這件事,始而是沒有怎樣理會。不多大一會子,聽到小五娘陪着人説話,走了回來,這就有一個女人道:“讓我瞧瞧這姑娘是誰?亦許我見過的吧?”説着話,門打了開來,小五娘身後,隨着一位披頭髮,瘦黃面孔,穿着油片似的青布大襖子的女人。在她説話時,已知道了她是誰,但還不敢斷定,現在一見,就明白了,不就是舊日的師母張三的媳婦黃氏嗎!臉色一變站了起來,口裏很細微的叫了一聲。雖説是叫了一聲,但究竟叫的是什麼字樣,自己都沒有聽得出來。黃氏微笑着,點了幾點頭道:“月容,我猜着就是你,果然是你呀。”月容在五分鐘之內,自己早已想得了主意:怕什麼,投師紙收回來了,她敢把我怎麼樣?於是臉色一沉,也微笑道:“他們説,找販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我倒沒有想到是你。”黃氏道:“哦,幾個月不見,這張嘴學得更厲害了。”她説着,在靠門的一張破方凳子上坐着。
小五娘倒呆了,望了她們説不出話來。月容道:“大嬸,你不明白吧?以前我就是跟她爺們賣唱的。他把我打了出來,我就投了楊師傅了。我寫給她爺們張三的那張投師紙,早已花錢贖了回來了,現在是誰和誰沒關係。”黃氏道:“姑娘,你洗得這樣清幹什麼?我也沒打算找你呀。小五娘説,有個姓楊的小姐,唱戲紅過的,現在沒有了路子,打算賣唱,要找個……”月容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我就是討飯,拿着棍子碗,我也走遠些,決不能到張三面前去討一口飯吃。”黃氏道:“你不用恨他,他死了兩三個月了。”月容道:“他……他……死了?”説着,心裏有點兒盪漾,坐下來,兩手撐了凳子,向黃氏望着,黃氏道:“要不是他死了,我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呢。我總這樣想着,就是張三死了,只要你還在我家裏,我總還有點辦法。現在做這犯法的事,終日是提心吊膽的,實在沒意思,再説也掙不了多少錢。唉,叫我説什麼!死鬼張三坑了我。”她説着,右手牽了左手的袖,只管去揉擦眼睛。
宋子豪躺在牀上燒煙,只管靜靜的聽她們説話,並不插言。這時,突然向上坐了起來,問道:“這樣説起來,你孃兒倆,不説團圓,也算是團圓了。”月容笑道:“她姓她的張,我姓我的王,團什麼圓?”小五娘道:“你怎麼又姓王了?”月容道:“我本來姓王,姓楊是跟了師傅姓。我不跟師傅了,當然回我的本姓。”黃氏道:“姑娘,自從你離開我們以後,沒有人掙錢,我知道是以前錯待你了。你師傅,不,張三一死,我更是走投無路,幾個月的工夫,老了二十歲。五十歲不到的人,吊了牙,撮了腮,人家叫我老幫子了。你別記着我以前的錯處。可憐可憐我。”月容見她説着,硬了嗓子,又流下淚來。因道:“我怎麼可憐可憐你呢?現在我就剩身上這件棉袍子,此外我什麼都沒有了。”黃氏道:“我知道你是一塊玉落在爛泥裏,暫時受點委屈,只要有人把你認出來了,你還是要紅的。剛才小五娘和我一提,我心裏就是一動。東安市場春風茶社的掌櫃,是我的熟人,他們茶社裏,有票友在那裏玩清唱,另外有兩個女角,都拿黑杵(按:即暗裏拿戲份之術語)。有一個長得好看一點的走了,櫃上正在找人。一提起你的名兒,櫃上準樂意。這又用不着行頭,也不用什麼開銷,説好了每場拿多少錢,就淨落多少錢回來。這不是一件好事嗎?只要你願意幹,你唱一個月兩個月的,名譽恢復了,你再上台露起來,我和宋老闆兩口子全有了辦法。”
宋子豪左手三指夾了煙籤,右手只管摸了頭髮,聽黃氏説話,這就把右手一拍大腿道:“對,對,還是張三嫂子見多知廣,一説就有辦法。這個辦法使得,每天至少拿他一元錢戲份。”黃氏道:“也許不止,他們的規矩,是照茶碗算。若是能辦到每碗加兩分錢,賣一百碗茶。就是兩塊了。生意好起來,每場賣一百碗茶,很平常,日夜兩場,這就多了。”小五娘聽了也是高興,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着送到月容面前來。月容接着茶笑道:“瞧你三位這分情形,好像是那清風茶社的掌櫃已經和我寫了紙定了約的。”黃氏道:“這沒有什麼難處呀。楊月容在台上紅過的,於今到茶館子裏賣清唱,誰不歡迎?就是怕你不願幹。”説時,她兩手一拍,表示她這話的成分很重。
月容手上捧了那茶杯,靠住嘴唇,眼睛對牆上貼的舊報紙只管注視着。出了一會子神,微笑道:“對了,就是我不願意幹。”宋子豪在口袋裏摸出一隻揣成鹹菜團似的煙捲盒子,伸個指頭,在裏面摸索了半天,摸出半截煙捲來,伸到煙燈火頭上,點了很久,望了煙燈出着神,因緩緩地道:“楊姑娘的意思,是不是不願人家再看出你的真面目來?但是,趕夜市,你怎麼又肯幹呢?其實夜市上也有燈光。再説,你一張嘴,還有個聽不出是誰來的嗎?”月容道:“我如果出來賣唱的話,我一定買副黑眼鏡戴着,就讓人家猜我是個上瞎子姑娘罷。”宋子豪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以為瞧見你,要笑話你嗎?”月容道:“為什麼不笑話我?我這樣幹着討飯的買賣,還是什麼體面事嗎?”宋子豪笑道:“體面也好,丟臉也好,你的熟人,還不是我們這一班子人?笑話也沒關係。至於你不認得的人,那你更不必去理會他。”月容道:“你們以外,我不認識人了嗎?有人説,姓楊的遠走高飛了一陣,還是回來吃這開口飯,我就受不了。”
黃氏連連點點着頭道:“這樣説,你是什麼意思,我就明白了。你是全北京人知道你倒黴,都不在乎,所怕的就是那位丁家表哥。”她説時,張開脱落了牙齒的嘴,帶一種輕薄似的微笑。月容也笑着點了兩下頭道:“對的,我就是怕姓丁的知道我倒了黴。”黃氏道:“你以為姓丁的還愛着你沒有變心嗎?”月容頓了一頓,沒有答覆出來。黃氏笑道:“你沒有紅的時候,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幾個錢,拼命捧你,那為着什麼?不想你一紅,就跟着人家跑了,誰也會寒心。”月容低了頭,將一個食指在棉袍子胸襟上畫着。
黃氏道:“他現在闊了,什麼都有了。你這時候就是找着了他,也會臊一鼻子灰。”月容喘着氣,用很細微的聲音問道:“他什麼東西都有了嗎?”黃氏道:“可不是,不住大雜院了,租着小四合院子。這幾天天天向家裏搬着東西,收拾新房子。”月容道:“你瞎説的,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你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黃氏道:“我不認識他嗎?在楊五爺家時會過的。我為了打聽你的消息,找過那個唐大個兒,找過那個王大傻子,後來就知道許多事情了。他現時在電燈公司作事,和那個姓田的同事……”月容道:“是那個田老大,他媳婦兒一張嘴最會説不過的。”黃氏道:“對了,他……”月容突然站了起來,臉色又變了,望着黃氏道:“那田二姑娘呢?”黃氏道:“你明白了,還用問嗎?娶的就是她。”月容道:“對的對的,那女人本來就想嫁二和,可是二和並不愛她。我走了,二和一生氣……”她説到這裏,不能繼續向下説了,在臉腮上,長長的掛着兩行眼淚,扭轉身軀來坐着。
宋子豪手上的那半截煙捲,已經抽完了,在身上掏出那空紙煙盒子來,看了看,丟在一邊,向小五娘道:“煙捲給我抽抽。”小五娘道:“我哪有煙捲?你剩下的一根煙,我剛才抽完了。你連煙捲也沒買,今天又沒拿着戲份嗎?”宋子豪道:“還用説嗎?今天這樣的大晴天,天橋哪家戲棚子裏也擠滿了人,只有我們這個土台班不成。為什麼不成呢?就為的是熊家姐兒倆有三天沒露了,捧的人都不來。臨了,我分了四十個子兒,合洋錢不到一毫。黑飯沒有,白飯沒有,我能夠糊里糊塗的還買煙卷抽嗎?楊老闆你可聽着,這年頭兒是十七八歲大姑娘的世界,在這日子,要不趁機會鬧注子大錢,那算白辜負了這個好臉子。什麼名譽,什麼體面,體面賣多少錢一斤?錢就是大爺,什麼全是假的,有能耐弄錢,那才是實實在在的事情。你有弄錢的能耐,你不使出來,自己胡着急,這不是活該嗎?你念那姓丁的幹什麼?你要是有了錢,姓丁的也肯認識你,現在你窮了,他抖起來,你想找他,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大家聽老槍這樣大馬關刀的説了月容一陣,以為她一定要駁回兩句,可是她還是扭身坐着,卻嗚嗚咽咽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