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容在嘆過了一口氣之後,她開始報告她受騙的經過了。她道:“有一次,讓信生再三再四地請,讓到公寓裏去吃了一頓飯。那時候,看到他在公寓裏住了兩間房,裏面佈置得堂皇富麗,像皇宮一樣,心裏就納悶,他家裏是幹什麼的,有這麼些個錢給他花。據他自己説,家裏除了開古董店不算,他父親還是個官,做過河南道尹,家裏的銀錢有多少,連他自己也説不清。常是賣一樣古董,就可以掙好幾萬。我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哪裏看過這些?只見他整把的向外花鈔票,覺得他實在太有錢了,我若是嫁了這樣一個人,不但穿衣吃飯全有了着落,就是住洋樓坐汽車,什麼享福的事,都可以得着的。我這一動心,他説什麼,我就都相信了。”
“過了兩天,他僱了一輛汽車,同我到湯山去洗澡,在湯山飯店裏我們玩了大半天。在吃飯的時候,他問我還有什麼親人沒有?我這條心全在他身上了,哪裏還會瞞着什麼,我就告訴他,什麼親人沒有,只有丁老太同丁二和待我不錯。他不對我説什麼,放下了吃西餐的刀叉,盡向我臉上望着微笑,我問他:‘你笑什麼,人家待我好,並沒有一點不規矩的行動,不過把我當了一個妹妹看待。’我這句話説出來不要緊,他就昂起頭來,哈哈大笑,兩隻手還在桌上連拍了兩下,鬧得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瞪了兩眼向他望着。我問他笑什麼,他還狂笑了一陣,才告訴我:‘你是個很有名的角兒了。人家成了名角兒,或者是和有錢的人來往,或者是和有身份的人來往,你倒好,弄一個趕馬車的人做乾哥哥。趁早別向外人提,提出來了,會讓人笑掉了牙。’他説到這裏,還把臉色正了一正,又對我説:‘現在你還是剛成角兒,沒多大關係,將來你要大紅特紅了,那丁二和滿市一嚷鬧,説你是他的妹妹,他可有了面子了!可是你得想想,你家有個趕馬車的哥哥,你也就是個趕馬車的了。這事讓新聞記者知道了,整個的在報上一登,你瞧,你這面子哪兒擺去?’我聽了他這一篇話,也臊得臉上通紅。他見我已經是聽了他的話,索性對我説,以後別和丁家來往,要和丁家往來,他就不願理我了。
“那個日子,我哪一天,也要花他個十塊八塊的,正是把手花大了,也覺得他待我很不錯,他要是不理我,那倒教我很受悶,因此,當時低頭吃西餐,沒有敢回話。他後來再三地追問我,我只好口裏哼着,點了兩點頭。可是我面子上是答應了他,我心裏就想着:丁家孃兒倆,待我全是很好的,叫我陡然地同人家翻臉,怎麼樣過意得去呢?所以到了第二天,我還是到丁家去了。不想信生早已存心監督着我的。大概一點鐘的時候,他就運動了送我上戲館子的車伕,拉着車子來接我,説是師傅接我回家去排戲。我明知道是他弄的把戲,可是我要不走的話,也許他也會跑到大門口來等着我。那讓大雜院裏的人知道了,豈不是一件大笑話嗎?當時我就將錯就錯的,坐着車子走了。誰知道我只這一點兒事沒拿定主意,就錯到了底。
“那包車伕是我的人,可不聽我的話,扶起車把,説聲宋先生在二仙軒等着呢,徑直地就把我拉到二仙軒咖啡館門口。這爿咖啡館,敢情是信生的熟人,只要他去了,就會把後樓那間雅座賣給他。平常那地方是不賣座的,那屋子裏門簾子放着呢。我到的時候,聽不到屋子裏一點聲音,心裏就想着:也許他還沒有來呢?正站在門簾子外面出神,這就聽到他在屋子裏很沉重地喝了一聲説:‘進來!’只這兩個字,我已經知道他在生氣,只好掀開門簾子,緩緩地走了進去。
“他面前桌上,擺下了一杯咖啡,還是滿滿的,分明沒有喝,口裏斜銜了半支煙卷,要抽不抽的,我還帶着微笑説:‘你倒早來了?’你猜怎樣着,他板了臉,瞪了眼對我説:‘你太沒有出息了!我怎麼樣子對你説過,教你不要同那趕馬車的來往,你口裏答應着我,偷偷兒地又跑到丁家去。你要到丁家去,就到丁家去,那是你的自由,我也不能干涉你,無論如何,你也不應該在我面前説一樣的話,背了我又説一樣的話。你要知道,我看你是一朵爛泥裏的蓮花,不忍讓你隨便埋沒了,所以把你大捧而特捧,打算將你捧到三十三天以上,讓什麼也追不上你的腳跡。可是你全不明白這個,自己扔了上天的梯子,故意向爛泥地裏跑。你埋沒我這番苦心,實在讓我傷心得很。’
“我當時料着他必定是越説越發脾氣,那沒什麼,我又不是他的奴才,他不高興我,我走開好了。可是他説了許多話之後,並不強硬,反是和平起來了。他説:‘你要埋沒我的這一番好心,我也沒有法子。這隻有那句話,凡事都是一個緣。你瞧,我待你這樣的好,你還不能相信我。光用好心待人,有什麼好處呢?’他説着這話,就慢慢地走到我身邊來,而且裝出那種親熱的樣子來,親熱得讓我説不出那個樣子來。”她説到這裏,臉上飛起一陣紅暈,將頭低了下去,手理着鬢髮,把話鋒慢了一慢。
老夥計坐在斜對面,向她看着,一個字也不肯打岔。正聽得有味,見她害起臊來,待要追着問,卻明知道這是不便告人的。若要下問,看她這樣子,也許就不接着向下説了。於是咳嗽了兩聲,把桌上放的紙煙盒拿起,先抽出一根,放在嘴裏銜着,然後再站起來,四周去找火柴。月容看到,這就在屋子裏取了一盒火柴在手,擦了一根,彎腰給他點着煙。老夥計在這個當兒,是看到了她白嫩而又纖細的手。隨着再向她身上看去,見她眼圈兒雖然紅着,肌肉雖然瘦着,可是白嫩的皮膚,是改不了的。那墨綠的舊棉袍子,罩住她的身體,益發的瘦小,在她走路也走不動的樣子當中,那情形是更可憐了。便在很快的看過她一眼之下,向她點了兩點頭道:“你只管坐着慢慢地説,別張羅。我相信你這些話,全不假。”月容道:“我哪裏還能説假的?許多真的,我要説也説不完呢。”老夥計道:“你只管坐着,慢慢兒的説。我今天櫃上沒什麼事,可以多坐一會兒。姑娘,你不坐下來説嗎?”他説這話的時候,哈了一哈腰,表示着客氣。
月容退了兩步,在原來位子上坐下,先微咳嗽了兩聲,然後接着道:“這也只怪我自己沒有見識,看到他對我這樣的好,覺得只有他是我的知己。我就説‘我也知道同趕馬車的人在一處來往,沒有什麼面子。可是我在逃難的時候,他們救過我。到了現在,我有碗飯吃了,就把人家忘了,這是不應當的。再説,二和在館子門口候着我,總要我去,説了十回,我也總得敷衍他~回。’信生就説:‘那末,想個根本辦法,乾脆躲開他們。我幫你上天津去,好嗎?’我説:‘上天津去,我回來不回來呢?’他説:‘還回來幹什麼?你就算嫁了我了。你別以為你現在唱戲有點兒紅了,不等着嫁人,可是這有兩層看法:第一,唱戲的唱紅了的,你也聽説過。怎麼紅,紅不過當年的劉喜奎、鮮靈芝吧?劉喜奎早是無聲無息的了。鮮靈芝在天津窮的不得了,卅多了,又要出來唱戲。還有個金少梅,當年多少闊老,她不願意嫁,包銀每月兩三千。現在怎麼樣?輪到唱前三齣戲,快捱餓了。這全是我們親眼見的事,可沒有把話冤你。你就是往下唱,還能唱到那樣紅嗎?唱不到那樣紅,你還有什麼大出息?無非在這兩年,同你師傅多掙兩個錢罷了。第二,就算你唱紅了,你遲早得嫁人。可是唱戲的女人,全犯了一個普通毛病,自己有能耐,嫁一個混小差事的人,作小買賣的人,有點兒不願意,根本上自己就比他們掙的錢多。嫁有錢的人吧,那一定是做姨太太。你想,誰住家過日子的人,肯娶女戲子去當家?唱戲的人,東不成,西不就,唱到老了,什麼人也不願意要,只好馬馬虎虎嫁個人。你現在若肯嫁我,第一是一夫一妻,第二是我家裏有百十萬家財。你亮着燈籠哪兒找去?若説你喜歡做官的,自己鬧一份太太做,那也容易。我的資格,就是大學生,家裏有的是錢,花個一萬兩萬的,運動一個官做,那準不難吧?’”
老夥計聽了,手摸了鬍子點點頭道:“這小子真會説,你是不能不動心了。”月容道:“當然啦,他的話是説得很中聽的,可是我自己也想了想,這時候我要答應了他的話,就跟了他糊里糊塗一走,到底是怎麼個結果,也不知道。就對他説:這是我終身大事,我還不能一口就答應跟你走。你還得讓我想兩天。”老夥計笑道:“這樣説來,楊老闆總算有把握的,後來怎麼還是跟了他走呢?”
月容道:“有宋信生那種手段,是誰也得上當,別説是我這樣年輕的傻孩子了。他已經知了我的意思,就對我説:‘你怕我是空口説白話嗎?我可以先拿一筆錢到你手上作保證金。我公寓裏還有一筆現錢,你同我到公寓裏去先拿着。’他這樣橫一説,直一説,把我都説糊塗了,他説一筆現錢給我,我也不知道推辭。在咖啡館裏,吃了一些點心,我就同他到公寓裏去。不瞞你説,這公寓裏,我已經去過多次,已經沒有什麼忌諱的了,一直跟到裏面一間屋子裏去,他把房門帶上,好像怕人瞧見似的。隨後就搬了一隻皮箱放在牀上,打開皮箱來,裏面還有一個小提箱,在那小提箱裏,取出了一些紅皮藍皮的存款摺子,託在手上顛了兩顛,笑着對我説:‘這裏存有好幾萬呢!’我本來沒瞧見過什麼存款摺子,可是那本兒皮子上印有銀行的招牌,我就知道不假了。他説裏面有幾萬,我雖然不能全相信,但是他有錢在銀行裏存着,那不會假的。我怎麼會那樣相信呢?當時他在箱子裏取出一大疊鈔票,用手託着,顛了幾顛,這就笑着説:‘這是一千二百塊錢的鈔票,除了我留下零頭作零用而外,這一千塊整數,全交作你手上暫保存着。我的款子,全存在天津銀行裏的,到了天津之後,我再取一萬款子,存到你手上,給為保證金。我要是騙了你,你有一萬塊錢也夠花了。這一千塊錢呢,只是保你到天津去的。到了天津,我要是前言不符後語,這一千塊,就算白送你了,你依然還是回北平來。~’
老夥計聽説,不由得吒的一聲笑道,罵出了三個字:“這小子!”月容道:“當時我坐在沙發椅子上,看到他這樣的硬説話,只有把眼向他身上注意的份兒,我還能不相信嗎?他説的到做的到,立刻把那一大疊鈔票,塞到我手上。我的天,我自小長了這麼大,十塊八塊,也少在手上拿着,一手託整千的洋錢,哪有這麼回事?當時我託着鈔票的手,只管哆嗦,兩隻腳像是棉花做的,簡直的站不起來。他對我説:‘我既然交給你了,你就在身上放着罷。可是有一層,這錢別讓你師傅見着了,他要見了的話,一個也不讓你拿着的。’我當時拿了錢,真不知道怎樣是好,只有手上緊緊的捏住,對了他傻笑。於今想起來,我真是丟人。”
老夥計笑道:“那也難怪,他那票子是五元一張的呢,還是十元一張的呢?”月容道:“所幸都是十元一張的,我就把這鈔票分着五疊,小褂子上的口袋,短夾襖上的口袋,全都揣滿了。”老夥計道:“他把錢交給你以後,他又説了什麼?”月容道:“他倒沒有説什麼,不過我自己可想起了許多心事。身上裝了這麼些個錢,不但回家去,怕師傅見着了要拿去,就是夜深回去,説不定也會遇到路劫的。因之立時心裏的苦處,擁上了眉毛頭上,只管把兩道眉峯緊湊到一處。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就對我説:‘你是愁着那錢怕讓人看到吧?我替你出個主意,今天把錢放在身上,先別回去。到了明日,你把款子向銀行裏一存,那就沒有問題了。至於以後的話,反正你不久是要跟我走的,那還怕什麼?’我説:‘我今天不回去,在哪裏住?整宿的不回去,恐怕我師傅也不會答應我。’他就對我説:‘你若是決定了跟我,這些事都不成問題。’掌櫃的,你替我想想,我這麼一點年紀的人,又是個窮孩子,哪受得了那一番勾引,所以他怎麼説,我就怎麼好。”
“那一下午,我也沒回家,就在公寓裏頭。到了我上園子的時候,一進後台,就有人告訴我:‘你哥哥丁二和來找你來了,另外還有一個直不老挺的人跟着,我一聽,就知道是王大傻子。這人是個寬心眼兒,有話就嚷出來的。我心裏想着,他們別是知道我有了錢,特意來找我的吧?心裏直跳。我一出台,又看到他兩人四隻眼睛直盯住在我的身上,我心裏可真嚇一大跳,一定是他們知道我身上有錢,今天特意來守着我來了。我在台上只管拿眼睛瞟着他們,他們越是起鬨。信生不等我完戲,就在後台等着我,悄悄地對我説:‘你瞧見沒有?他們已經在那裏等着你了,你還能同他們一塊兒走嗎?’那一千塊錢,我還揣在身上呢,聽了這話,我心裏就跳了起來。他又説:‘你別害怕,我在這裏保護着你,你同我一塊兒走罷。’我當時也沒有了主意,糊里糊塗地跟着信生走了。”
老夥計手摸了鬍子點點頭道:“哼,我明白了大概……自然……第二天怎麼樣呢?”月容紅着臉低下頭去,只管把兩手卷衣裳角,默然了一會,才低聲道:“掌櫃的,你還有什麼不明白,公寓、旅館這種地方,作姑娘的人就不應當去。只為第一次我讓信生騙着去過了,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有什麼話説?一切都聽着他的。到了第二日不是嗎,我心裏想着,這糟了,昨晚上一宿沒有回去,今天師傅要問起話來,怎麼的答覆?就算師傅不怎樣的追問,説起來,這話也很寒磣。所以信生就不挽留我,我也不敢走,加上信生見我居然在公寓裏住下了,也是非常的高興,僱了汽車,就陪我出城去玩。一直玩到天色昏黑,方才回公寓,自然我更不敢露面了。在這幾天裏,信生就像發了狂一樣,包着汽車,終日的帶我出去玩。
“有一天,他讓我在公寓裏等着,他自己出去跑了半天,回來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對我説:‘我發了一筆財了,別這樣藏藏躲躲的過日子,我帶你到天津過日子罷。’我聽了這話,也是很願意,免得提心吊膽的,終日怕碰着人。當天晚上,他把公寓裏的東西,收收檢檢,也不知道送到什麼地方去了,然後就捆了行李箱子,帶我上天津。第一天晚上,我們是住在飯店裏,第二天就搬到一所洋房子裏去了。我也不知道這洋房子裏,東西怎麼那樣現成,樓下客廳裏,地毯鋪得一寸來厚,沙發椅子,都是綠絨的面子。天氣還不算十分冷,熱氣管子,已經是燒得很熱了,走進屋去,我就脱下衣服來。這客廳裏還有雕花嵌羅甸的紅木桌子,四周圍了盤龍雕花的方凳,靠牆一張長的紫檀桌子,上面又列了許多古董。客廳那裏有間小些的屋子,一齊擺着白漆的桌椅。據信生告訴我,那是飯廳,專門吃飯用的。吃飯還有另一間屋子,這可新鮮。我上了樓,腳踏了梯子,一點響聲沒有,因為梯子上也鋪了毯子呢。睡覺的屋子是不必説了,銅牀上堆着什錦的鴨絨被,四方的軟枕頭,套子是紫緞子的繡着金龍,玻璃磚大穿衣櫃,八面玻璃屏風的妝台,還有那長的沙發,是紅絨的,美極了。隔壁屋子就是洗澡房,牆是花瓷磚砌的,比飯店裏的還要講究。窗户邊的花盆架子上,大瓷瓶子,插着鮮花,鏡子裏一看,四處都是鮮花了。我真不知道坐在哪裏是好,四處看看,執住了信生的手,笑着對他説:‘我真想不到平空一跳,就跳到仙宮裏來了,我現在才曉得我的命太好。’掌櫃的,我現在説我自己的短處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就像發了狂一樣,抱着信生的頸脖子,在他身上亂聞亂嗅,兩隻腳打鼓似的,左起右落,亂跳了一頓。”
老夥計聽她説到這裏,若是再向下説,恐怕有些不雅,這就插嘴笑道:“你這是一步登天了,還有個不快活的嗎?你們家裏,自然也用了幾個傭人了?”月容道:“可不是,除了兩個老媽子,還有一個聽差,一個廚子。當時我看到他,那樣大大的弄起場面來,料着至少也要快活個十年八年的。傭人叫着我太太,我也莫名其妙的當起太太來。可是那些用人私下總議論着,説我不像個太太的樣子,我也就聽到好幾回了。我不知道他們是説我年紀輕不像太太的樣子呢,也不知道是説我不會擺闊,不像太太的樣子。我只好自己遇事留心,在他們當面,就正正端端地坐着,不蹦不跳。其實我們的那個家,也像客棧一樣,也做不起太太,管不起家來。早上絕對是起來不了,一直要睡到十二點鐘以後才起牀,起來之後,洗了臉,喝喝茶,可也就一兩點鐘了。吃過午飯,我們不是瞧電影就是聽戲,或者上大鼓書場,回來吃過晚飯,又出去。有時晚飯也不回家,就在外面吃館子。”
老夥計道:“聽説你們在天津花的錢不少呀。既是這樣子擺闊,到底有限,千兒八百的,一個月也就夠了。”月容道:“誰説不是呢!這是頭裏一個禮拜的事。後來慢慢不同了。白天,他還同我一塊出去玩,到了晚上,他就一個人走。他説作古董生意,總是賣給外國人的,白天講生意,有些不便,所以改在晚上,看貨説價。起初我也相信,後來看到他所往來的人,只有些青年小滑頭,並沒有一個正正經經,像作生意的人,我很疑心了。有一天晚上,整宿的沒有回來。到第二日早上,八點多鐘,他面色蒼白,跌跌撞撞地走進屋子。我看見這情形,真嚇了一跳,便問他是幹什麼了?他這個日子穿西服了,只看他把大衣臃腫在身上,領帶子鬆鬆的掛在頸脖子上,而且歪到一邊,那頂淡青的絲絨帽子,向後腦勺子戴了去,前額都露出頭髮來了。他一件衣服也不脱,就向牀上一倒。我急忙走向前搖着他的身體説:‘你怎麼了?一宿沒回來,闖了什麼亂子?’他閉了眼睛説:‘完了,一宿輸了三千多塊,什麼都完了。’他説到這裏,兩手在牀上一拍,跳了起來説:‘我今天晚上去翻本。’説完了,他又倒下去睡了。我看他精神太壞,沒有敢驚動他,讓他去睡,他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鐘,方才起來。我仔細地問起,才知道他上賭博場押寶輸了三千多塊錢,這賭場是現來現去的,當晚已經開了三千元的支票出去了。我就極力地勸他,輸了就算了,若是這樣大輸大贏,有多少家財也保不住。他當時也聽的,一到晚上,有人派汽車來接,他又出去了。這晚雖不是天亮回來,可是回來的時候,也就三點鐘了。我忙問他翻過本來沒有?他説又輸了一千多,因為銀行裏存款不多,不敢開支票了,所以沒有向下賭。我聽説這倒奇怪,難道銀行裏就只有這麼些錢嗎?
“又過了一天,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飯廳上七八盞電燈全開了,白漆桌子上,放了七八樣菜,我們抱了一隻桌子犄角吃飯。雞鴨魚肉,什麼好菜全有,他飯碗裏只有半碗口的飯,將筷了扒了幾下,放下碗筷來將瓷勺子舀着湯,不住地喝着。我見老媽子去預備洗臉水去了,便笑道:‘你是有上百萬家產的人,輸三四千塊錢,就弄成這種樣子?’他把瓷勺子一放,沉了臉色望着我説:‘我現在不能不説實話了。我家裏雖有錢,錢在我父親手上呢。這回到天津來,我是在北平賣了一樣古董,得價六七千塊錢,我想着這總夠花週年半載的了,不想自己一糊塗,連住家帶賭錢,弄個精光了。現在銀行裏的存款,要維持這個家,就是三五天也有問題。我現在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回家去住兩天,趁着我父親不留神,再弄兩件好古董出來。我本來不願告訴你的,只是你一個人住在這兒,我怕你疑心,不得不知會一聲兒。’
“我聽了這話,真是一盆冷水澆頭,他的錢花光了,那還在其次,他要離開我住幾天,我可有點害怕。我就對他説:‘你幹嗎忙着走呢,不如把我那一千塊錢先花着,等我在天津熟了一點了,你再離開我。’他紅着臉,對我一抱拳頭説:‘你那一千塊錢,也已給我花光了。’我説:‘不能呀,存款摺子,還在我手上呢。’他笑了,説是我不懂,那是來往賬,支票同圖章全在他手上,支票送到銀行,錢就拿走了,抓了摺子,是沒有用的。我這才知道我成了個空人了,望了他不會説話,心裏猜着有點兒上當,可是落到這步田地,我還是想不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