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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小別興尤濃依依肘下 遙看情更好款款燈前

    月容倒並不藏躲,就歪過來,在他身邊靠着,微微地噘了嘴道:“你再不能夠損我了,你再損我,我不答應你的。”她説着這話,左手扯住了二和的衣襟,右手將兩個指頭,摸着他對襟衣服上的紐扣,由最低的一個起,摸到領脖子邊最上一個紐扣為止,什麼也不説。那頭髮上的香氣,一陣陣上襲到鼻子眼裏,燻得二和迷迷糊糊的有些站立不住。丁老太手扶了桌子,呆呆地站着,問道:“二和走了嗎?”月容道:“沒有啦,他在院子裏站着呢。”二和於是放大了腳步,輕輕地走到院子裏去,答道:“月容她要請咱們,就讓她請罷,連白麪包餡兒的作料全有了,也用不了這些錢。你還要什麼?我給你帶來。”丁老太道:“我也不要什麼。”可是他嘴裏不曾答應着,人已是走出院子門去了。

    月容這就走到丁老太面前,扶她在凳子上坐下,一面攏火燒水,一面陪了丁老太説話。水燒開了,茶沏好了,二和也就買了東西回來了。他在屋子裏漱洗過,又站着喝了一杯茶,月容向他瞟了一眼道:“二哥該出去了,我們等着你回來吃包餃子。”她説話的時候,正是在小桌子上,擦抹面板,兩隻袖子,卷得高高的,由藍布褂子裏,翻出一小截紅綢袖口,更由紅綢袖子裏,露出雪藕似的一雙手臂。二和斜站在她身邊,對她望着,見她右鬢下,倒插了一朵通草扎的海棠花,這就笑得將眼睛合成了一條縫。月容向他很快的瞟了一眼,依然低頭作事,這就微笑着道:“二哥好像不認得我一樣,只管對我望着。”丁老太坐在旁邊,兩手叉放在懷裏,也昂了頭帶了笑容道:“不是我自己誇我自己的兒子好。你是不知道,二和長了這麼大,又沒有個姐兒妹兒的,自從認識了你以後,他真把你當同胞骨肉看待,同我閒聊起天來,總會念着你。”月容且不説什麼,向二和麪前走過去,緊緊的靠了過來。因為二和站在她身後,所以她並不掉轉身來,只把頭微微的向後仰着,直仰到二和的懷裏去。二和手按了她的肩膀,沒有作聲,但覺得自己的心房亂跳。

    丁老太仰了臉,對了月容所站的地方,很凝神了一會子,問道:“兩個人都出去了嗎?”月容掉轉臉來向二和笑着,因道:“沒有,我手上紮了一個刺,讓二哥給我挑出來。”丁老太道:“早上去了這麼些個時候了,包餃子也該動手了。”二和道:“這麼着罷,我也幫着包一個,吃完了餃子我再出去,你瞧好不好?”丁老太道:“你願意在家裏多陪你妹子一會兒,你就吃了包餃子再去罷。”這句話説出來之後,二和同月容又情不自禁的對看了一下。丁老太道:“你兩人幹嗎不説話?快動手罷,只要把餃子皮趕好了,肉餡剁好了,我就可以包餃子。”月容這才對二和點了個頭道:“我們快一點兒動手罷。”

    有了這句話,於是和麪剁餡,兩人忙個不亦樂乎。預備好了,全放在桌上,月容也扶着丁老太在桌子邊坐下,幫同包餃子。月容見二和坐在桌子下方,卻站在桌子角邊,捱了他從容作事。因為丁老太的臉子,不時的對着這方面,雖然她的眼睛並不看到,可是她的耳朵是很靈敏的,隨便怎樣輕輕兒的説話,她也可以聽到,所以月容只是向二和微笑,並不説什麼。把餃子包完,又煮着吃了,這已是半上午。二和幫着她把碗筷洗乾淨了。月容自拿了毛繩,坐在屋檐下太陽光裏打衣服,二和高起興來了,也銜了一支煙卷,環抱了兩手臂,斜伸了一隻腳,就在太陽裏對月容望着,只管發着微笑。月容手裏結着毛繩,眼光不時射到他身上,也是微笑不止。丁老太坐在門檻上,是曬着太陽的,聽到院子裏鴉雀無聲,便問道:“二和還在家沒有出去嗎?”月容道:“他在馬棚子裏餵馬,快走啦。”説時,對二和連努了兩個嘴。

    二和只得走到馬棚子裏去,牽出馬來套車,把車套好了,這才走到月容面前來,笑道:“你請我吃了包餃子,我應當請吃晚飯。你今天吃了晚飯再回去,來得及嗎?”月容道:“來得及。今天晚上,我同人家配戲是倒數第二了。”二和道:“這麼説,要不同人配戲,你是唱不上倒第二的了?別紅得那麼快也罷,要不……”月容站了起來,舉起打毛繩的長針,作個要打人的樣子,因道:“二哥,你要説這樣的俏皮話,我就拿針扎你。”二和哈哈大笑,揚着馬鞭子向外面跑。跨上馬車的前座,自己正也打算鞭了馬就走,在這時,月容又追到街上來了,抬着手招了幾招笑道:“二哥,別忙走,我還有點事情託你呢。”二和勒住馬,迴轉頭笑問道:“你有什麼事託我?這託字可用不着,乾脆你就下命令得了。”月容笑道:“大街上來來去去淨是人,你也開玩笑!要是走市場裏面,讓你給我買兩朵白蘭花。”二和點頭道:“就是這個嗎?還要別的東西不要?”月容道:“不要別的東西了,倘若你願意買什麼東西送我,我也不拒絕的。”二和道:“好的,你等着罷。”二和説畢,一馬鞭子趕了馬跑開,也就希望早點兒作了買賣回來,好同月容談話。

    他趕馬車出去的時候,是揚着鞭子,他趕着馬車回來,可是把馬鞭子插在前座旁邊,兩手全靠了紙口袋。口裏念着《夜深沉》的胡琴聲,咯兒弄的咚,弄兒弄的咚,唱得很有味。到了門口,先不收車子,兩手拿了紙口袋,高高的舉着,向院子裏直跑,口裏大喊着道:“月容,我東西買來了,花也買來了。”説着這話,向自己屋子裏直奔。可是跑到屋子裏看去,只有自己老母在那裏,哪有月容呢!於是把手上的紙口袋放在桌上,伸頭向裏面屋子看去。那銅牀上倒是放下了毛繩所結那一片衣襟,還是沒人,不由得咦了一聲。丁老太道:“你去了不多大一會子,楊五爺就派人來接她來了。她先是不肯走,説不會有什麼事。後來她到大門去看了一看,就這樣走了。”二和道:“她沒留下什麼話嗎?”丁老太道:“她説也許是要排什麼新戲,只好走,改天再來罷。”二和懶洋洋的,把桌子一個小紙口袋先透開了,取出了一排白蘭花,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又打開一個大紙包,裏面卻是鮮紅溜圓的橘子。丟下了花,自己剝着橘子吃,再到大門外去收拾馬車,也説不出心裏頭那一分難受,只覺進出走坐都不合意。把馬車都收回棚裏了,然後叉着兩手,站在大門外閒望。

    只見王傻子遠遠地挑了擔子回來,在門外就站着笑問道:“月容不是來了嗎?”二和依然叉了手身子動也不動,笑道:“來了可來了,我走了,她也走了。我給她買了花,買了水果,白花了錢。”王傻子笑道:“我好久沒見她,也很惦記的,吃過晚飯之後,咱們一塊兒到戲館子裏瞧瞧她去,你看好不好?我也買點東西送她。”二和想了一想,笑道:“我一個人原不願意到後台去,若是王大哥陪着我去,我就同你去罷。我先回去,把那一排白蘭花用水來養着,你吃了飯,再來叫我罷。”説着就趕回家去,將茶杯舀了一杯清水,把白蘭花養着。將放在桌子的橘子分作兩半,一半放到藤籃裏,掛在牆上,其餘的,依然放在紙口袋裏,因道:“媽,你的橘子,我給你留着呢。”丁老太道:“我吃不吃沒關係,你還是帶給月容去吃罷。她是個小孩子脾氣,你留給她一點得了。”二和站在母親面前,看了她的樣子,倒有些發呆。丁老太又不知道兒子在面前出神,她坐在矮凳子上,兩手交叉放在懷裏,微偏了頭,帶一點憂容道:“我是事情看得多了。你把橘子送到哪裏去?”二和道:“晚上同王傻子一塊兒到戲館子裏去。”丁老太這才知道他站在面前,向他點了幾下頭道:“這倒可以。在後台,人多口雜,你見見她就得了,不必多説話。”二和問道:“您這樣説,有什麼意思嗎?”丁老太笑道:“沒什麼,你聽完了戲早一點兒回來得了。”二和看了母親這樣子,知道這是有下文的,可是自己又不好意思追着問,只好存在心裏。

    吃過晚飯以後,就同着王傻子一路到戲館子裏來。在路上,二和問他,送月容的禮物呢?王傻子伸手到懷裏去一摸,摸出一個扁扁的紙包來,笑道:“你猜是什麼?”二和接過來摸了一摸,裏面卻是軟綿綿的,笑道:“這不是兩雙絲襪子嗎?”王傻子笑道:“絲襪子,那我買不起,這是一雙細線襪子。”二和笑道:“你別露怯了。她現在闊起來了,大概平常一點的絲襪子,還不是穿呢,你送雙……”王傻子奪過紙包,向懷裏一揣,因道:“這話不是那樣説,瓜子不飽是人心。”二和見到他是這樣強硬的主張,那也就只好不説什麼。

    到了戲館子裏,二和是人眼熟一點,直接就向後台走了去。剛一進後台門,就有一個男子,端了一盆臉水,直撞過來,向他望着道:“找楊老闆嗎?楊老闆沒有來。”二和道:“天天這個時候,不都來了嗎?”那人道:“誰説的?”説着這話,他已經是走遠了。看看門簾子下,還有兩個女角兒,對這裏不住帶着笑容。二和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事,是可以讓人發笑的,但是人家已經發了笑,總是自己有了失態之處。便向後面看看,見王傻子沒有進來,只好退出去説:“咱們先到前台去聽戲罷,她還沒有來呢。”王傻子也正是想着看看月容的戲,便道:“只要不花錢,我還有什麼不幹嗎?”二和一面引他向前台走,一面又叮囑他千萬不可以胡亂叫好。到了池座子裏,四周一看,今天生意不算壞,又上了八九成座。二和站在進門的路口,四處張望了一下,只有最後幾排椅子,是完全空的,扯扯王傻子笑道:“太坐遠了,聽不見,那廊子下幾個吃柱子的座位,總是沒有人坐的,咱們先去坐着,有人來,咱們再讓。”王傻子到了這種地方,自己就透着沒有了主意,二和向哪裏引着,他也就向哪裏走去。在二和坐下來之後,一眼看到池子正中,有三個年輕看客,笑嘻嘻的交頭接耳説話,記得第一次在這裏同月容捧場,就看到他們坐在那裏,不料今天來看月容的戲,他們也在這裏,真是巧極了。

    二和心裏有這麼一個巧字的意念,在王傻子心裏,卻是連那巧字的意義也沒有。很難得地看一回戲,只是瞪了眼向台上望着。二和本來在看了兩出戏之後,就要到後台去見月容的,無奈王傻子直瞪了兩眼,動也不動,這就只好靜靜的在走廊子下陪着。又看過了一齣戲,是月容出台的時候了,王傻子把胸脯挺了一挺,直起了脖子,那期待的情形,是更透着迫切。二和也就忍住了鼻息,對台上看去。

    這晚月容是同生角配演《汾河灣》,她一出門簾子,喝彩聲和鼓掌聲,就風起雲湧的一陣又接着一陣的送來。尤其是第三排上幾位看客,鼓掌鼓得最厲害,在別人沒有響動,他們已經先鬧起,人家喝彩完了,他們的響聲,還不曾停止。這樣一來,就讓丁王二人大大的注意,有時看戲,有時也看看他們,不過月容在台上很留意丁王二人的座位,並不因為有人這樣捧場,就把這裏冷淡了。由走廊下電燈昏暗些的地方,看那台上燈光極強烈所在,只覺得月容穿了青衣白裙,更把她那鮮紅的臉兒,襯托得嬌豔極了。當她二次出台的時候,門簾掀開,一個搶步,走到台正中,那寬大而又軟柔的衣服,真個翩翩然,像一隻青蝴蝶在台上飛舞。王傻子情不自禁,連頭帶身子,搖撼了半個圈圈,然後低聲向二和道:“真好!”二和心裏也是在那裏念着:真想不到,自己有這樣好的一個心上人,在於百人面前大出風頭。

    在這時,那台上的柳迎春,就像知道了自己的意思,當她身子向這邊的時候,眼光也很快的對這邊一掃。據二和心裏斷定着,她必是在和自己表示好意,好像説:“你也來了。”不想每在她丟一個眼風之後,那幾個叫好最熱烈的人,他們就跟着鼓一陣掌,二和始而是不注意,在他們鼓掌兩回之後,心裏就大不高興:難道她一次兩次,全是向你們打招呼嗎?那真叫夢想!可是他儘管這樣想,那幾個人還是鼓掌。王傻子輕輕地喝罵道:“這三個小子,盡他媽的瞎嚷,我要揍他!二哥,你叫我別叫好,你瞧瞧別人!”二和立刻把身子問上挺站起半截,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這是戲館子,大家取樂的所在,你可別胡來。”王傻子對於他這種勸告,雖也接受了,但是不免把頭昂了偏起了臉向二和看着。二和連連的又拍了他幾下肩膀,連叫道:“坐下,坐下。”

    兩人坐定了,再向上看去,已是柳迎春在台口打背躬的時候,她道:“兒父不作官就不作官,一作官就是七八十來品。”她同時作個身段,將手背掩了口,微微一笑,在她一笑的時候,眼光又是閃電般射到池座這一角來。二和看到,心裏痛快極了,覺得在這個時候,自己也就是台上人的薛仁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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