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陌生人”也是到了晚上才來。
彷彿,這一陣子,這荒山野嶺上,要入夜後才特別熱鬧起來。
愈夜深愈熱鬧。
真奇怪,好像只有鬼城和卯都城,才會有這樣子現象。
——羅白乃嘴裏咕咬咕嗆、心裏朦朦朧朧的咕噎啼咕着。
他雖然怕鬼,但不知怎的,卻在腦里老是抹不去那女鬼磨刀時修長清白的胴體。
——就算是鬼,也想再見一見;畢竟,漂亮的女體難得一見,何況,那冰冷之軀總是火的了他的心靈,又淫邪,又聖潔,又純淨,又骯髒……
為了要不去想那女(鬼的身)體,他故意竭力去想別的東西:
一想,就想到了那給水淋濕了的衣衫,衫內若隱若現的女體。
——是給他淋濕了衣衫的綺夢。
天!
──這兒到底是不是火焰山!
沒聽説過秋後這麼高拔的山也一點都不蒼寒!
羅白乃只好又盡力去想別的:
想最醜陋、難看的!
突然靈機一動!
他想到了:
鐵布衫!
——又臭又醜的鐵布衫!
一想到他,羅白乃忍不住又雙手緊握拳頭抑壓住聲,並自喉底迸嘶出了一句語:
“我真是好討厭他呀——”
他叫得很低聲。
他可不想驚動大家。
——也心裏知道:這些女子已經夠以為他便呆呆的了。他可不想她們還以為他發神經、腦筋搭上牛仟筋去了。
不過,無論如何,他在心裏憎恨一個人,總得要宣泄一下才行。
反正,他不打人,不殺人,不折磨人,低聲叫一叫,握拳跳一跳,也不成禍患。
沒想到……
沒想到,他才小小跳一跳,輕輕叫一叫,他身邊那兩匹馬,一起人立長嘶。
“啼津律律律律哮律——”
好大聲。
在這荒山之夜。
——他處身之地,是在馬棚右方,鐵布衫也不知是監察還是陪伴(鬼才要他陪),老是在他左近(鬼不希望他給鬼銜去填鬼坑去),還正在打了一口呵欠,令得在附近的他。也馬上感到臭穴來風。屍氣沖天,撲鼻難聞。
他可設想到。絕對設想到、只那麼一叫一跳,那些健馬反應會那麼激動。那麼疾憤的!
——難道,那些馬跟鐵布衫有親?
還是鐵布衫是肖馬的?
都不是。
因為他立刻發現,遠遠傳來一聲馬嘶。
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馬鳴:
那麼清越,那麼豪壯,那麼充沛,那麼頑強··……·忽然間使他明白了,在歷史縱橫馳騁的馬上好漢,是如何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攻城掠他、剽悍矯捷,那才是鐵血男兒,鐵騎英鳳!
這一聲馬鳴使他想到風蕭蕭的關外。蒼莽莽的塞外、荒滇漠的邊疆。
原來,欄裏的馬是為呼應、迎遠方來馬而喜嘯的。
——既有遠方來馬,必有遠方來客;總不成鬼也騎馬吧!
羅白乃一向愛熱鬧。
他馬上衝到前門去看。
看什麼?
當然是看熱鬧。
看什麼熱鬧?
他要看來的是誰?是人?還是鬼?那匹馬,要是來自陰司地獄,是不是馬臉使者,後面會不會跟了頭牛?
他一看,便給定住了。
遠方的客人來得好快。
那馬也馳騁快如疾風,在月下,它壯碩無匹。健壯無朋,奔馳時鬃毛飛加急顫,毛色在月華下如雪滑行,簡直是飛一樣就到了客棧跟前來。好快!
它快,綺夢等人可也不慢,一聽外面馬鳴,人都持刀拿劍的聚集在棧前了。
馬止。
馬上是一女子。
馬停了,紫色披風猶在飛揚,一時未平。
起先披鳳遮着臉靨,羅白乃自下而上望去,只覺好笑。已經打了一個大哈嗽。
等披風也靜止了,羅白乃的眼球也靜止了。
他是目不轉睛。
因為轉不開。
移不走。
他希望自己如蜜蜂。他想化身為蚊子。不過,成為蒼蠅也不介意(只千萬別逗留過在鐵布衫的身上,他裹在身上的髒布還滲着血水呢),乃至變成披風都好(最好是人馬合一),總之,他的視線和靈魂,一時三刻都高不開那背後掛着一把刀的“陌生女子”身上。
只是大家都很有點緊張,不知來的是敵是友——不過。還好,看樣子決不會是鬼。
卻見綺夢笑了一笑,像吁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到了馬旁,仰着弧度帶點倔強的美的下頷,説。
“你來了。”
帶點欣慰的語調。
“我來了。”
來人一躍下馬,動作俐落輕盈。
“好馬。”
綺夢用手輕輕撫了一下馬毛。
那健馬又詠障律一聲輕鳴,還搖了搖頭,眨了眨眼。
“只有它才能讓我披星載月的及時趕來幫你。”
“謝謝。”
“先別説這個——這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聽她倆這樣親呢的對話,大家才鬆下一口氣;不過,另一口氣又提上來了:來了個這般的陌生女子,怎麼能算是“強援”!
綺夢也沒向大家介紹這個殊麗絕豔的女子的意思,反而挽着那女子的手就並肩走上了樓,上樓之前還先行吩咐好準備熱水。酒菜,以及防衞。餵馬。通風。報訊。探察的方式。
講完了,大家心中狐疑,但都唯唯諾諾,這時,綺夢這才發現有個目不瞬睛。目定口呆的羅白乃,不禁宛爾一笑:
“你最懂討好人:我好友來助我了,你就説句話來歡迎、討喜吧。”
羅白乃愣住了。
綺夢皺了皺眉:“你説呀!”
羅白乃呆呆地。
綺夢有點惱火:“你中邪了?”
羅白乃居然答:“沒有。”
綺夢一跺足:“那你説話呀!”
羅白乃考慮再三。審思再四,才慎而重之的道:“我説不出來。我唱可以嗎?”
綺夢又好氣又好笑,提省道:“小心,你唱歌很難聽。”連那女子對他也饒有興味起來:
“你愛唱就唱嘛。”
這時,綺夢和女子都在樓梯口上首,羅白乃在下,忽然,鼓足聲音,大唱。
“暖呀呀,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哎啊啊,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留下來!哩唁唁呷睜咐咐呀,呷咐呷籲,遠方的客人請你為我留下來,死都為我留下來,我也為你留下來,我為你留下來死,你不留下來我就滾下來,你不用下來我就淚都流下來……”
綺夢搖手橫腳忙喝止道:“得了。得了──住口!住口!夠了,夠了!”
連那女子也嚇得有點臉青:幾乎沒從馬背上摜下來,連忙斂定心神問:“他。他。他、是誰呀!”
綺夢這才定過神來,但耳膜仍有點疼,“他?他叫羅喝間,是三姑大師的方外之交。王小石的朋友,是個小衙差。”
女子也驚魂甫定,摸着心口,勉笑道:“哦。歌聲可真……宏亮啊。”
羅白乃痴痴的説,“我沖涼時唱得更好。”
女子不覺嫣然一笑。
羅白乃簡直完全痴了:“你真像。”
女子奇道,“像?”
羅白乃痴痴的道,“像一個人。”
女子笑:“當然像人了,難道像鬼不成?”
“不。”羅白乃迷迷痴痴地道,“你像一個女子,一個與我素識的女子。”
“誰?”
女子倒有些許好奇。
“温柔。”羅白乃神馳心飛的説,“那是我的紅粉知音,我的生死之交,我們是一對青苔、兩包蝴蝶、九隻痰盂……”
忽然間,他“舊疾”復發,數字。量詞。形容,全都一塌們塗、一團糟起來了。
女子蕪爾一笑:“我可不是温柔。”
她翹着紅唇又説:“我可也不温柔。”
説着,就和綺夢挽手上了樓,入了房。
羅白乃情深款款的看着樓中漸亮的燈光,幾乎就要馬上跟上去,卻聽身旁又有喀吱喀吱的聲響。
——那是張“大媽”磨牙的聲音。
來到這荒山之後,羅白乃每晚都得聽這磨牙的聲音。
因為張切切老是選他睡的地方附近休息。
雖然大家部還不知道這女子是誰。叫什麼名字,但這女子已開始跟大家一起計劃防禦,編利反擊,甚至主動建議在附近出現,不管前中後左右上下一有異故,即行四方顧應。
故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八月十五,她們以為來的不是鬼就是大老虎,所以匿伏、埋伏。準備出擊。
果然,她發現了敵眾:一行人正浩浩蕩蕩上山來。
而且愈來愈靠近。
她們等待、發動。
但來人遲遲沒有行動。
於是綺夢決定試一試:
她叫李青青喊救命。
——在這荒山野店一個女子大聲叫救命,對方是敵是友會不會武功是什麼來路,只怕一下子便得顯底了。
所以,才有無情飛探衝入客棧救人,但卻與那使刀女子撞個滿懷的一幕。
才有羅白乃在無情面前充“天下第一捕快”的一場。
才會有無情發現來人竟是習玫紅——而大家才知道她叫做習玫紅的這一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