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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晚我等你

    初九有事。

    月下飛屍

    初十倒一宿無話,一夜平安。

    平安雖是平安,但在“綺夢客棧”裏的人,俱已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但敵人並沒有現身。

    連鬼影也沒一個。

    客棧裏大家討論過這個問題。

    “是誰扮鬼?”

    “——會不會是吳鐵翼已經知道了我們要對付他,所以才……”

    這意見大家心裏都想説,但一説出來,馬上就給撲殺了。

    “如果吳鐵翼已經知曉了,那他手上握有重兵,像莊懷飛。王飛這‘****’,唐化。朱殺家這對殺人王,戰鬥力一流,又何必等我們發難?何苦裝神弄鬼?他們大可衝進來殺我們個措手不及!”

    “要是吳鐵翼知道我們要坑他,他要嘛就先下手力強。要嘛就避開繞道,絕對沒必要把他重要的逃亡時間耗在扮鬼嚇人那麼不上道!”

    “就算是吳鐵翼乾的好事,那麼,那女鬼是誰呢?為什麼只弄死一些雞雞鴨鴨、小貓小狗?——難道吳鐵翼居然不敢向人下手!?”

    “哪怕──”

    反正,都是不同意的聲音。

    其實,大家最怕聽到的,就是吳鐵翼已在着手對付他們了……這一個事實,比真的鬧鬼還可怕。

    不過初十並無意外。

    意外在十一。

    這並不算意外。

    因為,自從怪事在初五伊始之後。總是每隔一大,就有奇事發生。

    這一晚,説來是例外。

    因為,並沒有實際上發生的詭怪事件。

    但在“綺夢客棧”裏的人都很緊張,拿刀的拿刀,提槍的提槍,連鐵布衫也都是站着睡,杜小月更睡不着,雙手抓往牀塌下的紅磚,一直抓到天亮,以致翌日他的指節青筋突了出來,手指麻痹彎曲,掌心全給磚面刺得一坑坑的,全是帶血的坑洞!

    這晚的怪事不是事。

    而是夢!

    綺夢這次沒做綺夢。

    而是做了一個噩夢。

    她夢見突然有個赤裸裸的,身形修長高窕的女人撲向她,向她襲擊。

    她在震怖中反擊。

    她擊中了她,可是那女人突然變了。

    變成一個十分恐怖的厲鬼,全身的白皙肌膚都在銷熔腐化中,嘴眼鼻裏都迸噴着粘液,膠粘在她身上,以致她自己也結同化、熔化,逐漸變成了一灘又濃又臭的血水……

    太可怕了。

    她突然夢醒。

    驚醒。

    可是醒後更可怕。

    噩夢醒後才是真正的噩夢。

    因為幾乎在同一時間,客棧裏的人都同一時間驚醒(這時客棧已無外人,也沒租給外客,根本也沒旅人在這時候前來投宿)。

    有的人是嚇醒。

    有的人是尖叫着醒來。

    有的人醒來之後還不知道自己已醒,以為還身處噩夢之中。

    可見噩夢之噩。

    噩夢之深。

    而且,人人居然都夢到同一個夢。

    同一個女人。

    同一種變化。

    同一個噩夢!

    噩夢最可怕之處,是醒不來。

    ——每次都夢到同一種噩夢,固然可怖,但大家一齊夢到同一個噩夢,也十分恐怖:因為它讓你分不清到底是噩夢還是恐怖的現實,到底是不是真的發生過的?發生了的?還是僅不過是一場相同的噩夢。

    但噩夢最可怕、可恐之處,還是:

    醒來後,發現不是夢。

    而是真實。

    他們不期而醒。

    一驚而醒。

    客棧內旬且着霧。

    荒山也籠罩着寒霧。

    霧中。

    窗前。

    有一雪白如刀的女體,做發飛揚在冉冉飄過,好像一切都失卻了重量,那刀白的女體,也只似一匹失重的白布、一面隨鳳的潤旗似的,自窗前悠悠岡過。

    其中,靠近窗前的胡驕,及時瞥見那空中飄行的女人五官都淌着血跡。

    眼尖的胡嬌卻發現了:

    有一滴不是血。

    而是痣。

    ——老大的一顆紅痣。

    血痣!

    那顆痣就長在那女人的下額、唇下。

    ——這是他們發現那飛屍的第二顆痣!

    “是左邊?還是右邊?”

    奇怪的是,孫綺夢對這一點問的很仔細。很詳盡。

    “右邊。”

    “你肯定?”

    綺夢的臉色很不好看。

    很蒼白,像一塊冰霧凝結在月餅上。

    這也難怪,現在,人人心中,噩夢已取代了綺夢,連她自己,也剛自一個噩夢中醒來,旋又進入另一個噩夢之中。

    胡嬌也不滿意“夢姐”那麼不信任她,所以語音也有點惱火起來。

    “當然肯定。她的臉,就在這邊,”她指手劃腳,對着窗户比擬着,“那魔女向着我這邊來,哪,這是我左手,她對着我左邊:唇邊有一顆痣,紅的,當然就是她的右邊了──怎會有錯?”

    她不但眼利,記憶力也好。

    因為對這兩點實在有點洋洋自得,所以説起來也有點誇張,繪影圖聲。

    “——這麼夜,這麼黑,你怎麼看得那麼清楚?”

    “我不知道,反正,那女鬼全身似逆映着白光,全身白得發亮。這幾天的月亮不是挺亮的嗎?”胡嬌不耐煩的呀着嘴兒道,“反正,那也不過是一隻女鬼而已——見到一隻女鬼,還是一隻長有血痣的女鬼,呼味味,真是倒八輩子黴運了,有什麼好充的!我要認功,也不爭這個——”

    綺夢聽了,二話不説,“啪”地摑了她一記耳光。

    這一記耳光可打得她肢上火熱火辣地,可胡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話冒犯在綺夢心裏了。

    大家都怔住了。

    誰也不明白絝夢為何會生那麼大的氣,只知“老闆”今天臉色很難看。

    一個平素膚色好到像一顆剛熟透了的桃子的女子,而今變得有點豬肝色,心情怎都不會好到哪裏去。

    這一點,連魯男子的獨孤一味也看出來了。

    但他也一樣看不出來綺夢為何要生那麼大的氣。

    對他那樣一個好色的漢子而言,有一個不穿衣服身材極好的女人在窗前飄過,他一定是瞪大了眼。看飽了再説──管她是不是鬼!

    ——至於一位痔,不管紅的黑的灰的還是七彩的,都不關他的事!

    他最生氣和耽優的,還是他的狗——到底怎麼死?失蹤的出了什麼事?

    所以他想胡混過去,勸了一句:“算了罷;”一顆痣算什麼呢?就當它長在屁眼上好了!”

    殊料孫綺夢一聽,臉色大變。

    ——本來是豬肝色,現在真是像大便一樣的顏色。

    看她眼裏的神情,真似想要恬脱脱把獨孤一味的舌頭切下來似的。

    獨孤一味天不怕,地不怕,卻怕孫綺夢真的發脾氣、

    那也不是因為他膽小。

    而是因為他愛她。

    ——愛一個人,總難免會怕那個人,愛得深,就怕得深。萬一翻了面,斷了情,絕了義,就轉化為恨得深怨得更深了。

    胡嬌卻在此時哭了。

    鳴嗚咽咽——她當然覺得自己很冤——但也不至於大聲放哭,因為畢竟“小姐”一向是很少發這種“小姐脾氣”的。

    這時,只聽“小姐”陰寒着臉色,對着外面將破曉猶夜未央的荒涼山野狠狠的説了一句。

    “好,你既然來了,就來吧——今晚我等你。”

    大家聽了,都有點不寒而驚。

    看到綺夢的神情,更有點毛骨悚然。

    獨孤一味卻以為他頗能體會綺夢的心情——綺夢畢竟是他的“女人”,他在這兒獨霸三年尚未“期滿”,豈能容人如此放肆?於是長身攔在門前遮住已困夜色逐漸消沉的月華,浩浩蕩蕩的喊了話:

    “死鬼,你給我聽着!你別男扮女裝:,叫些下三濫的戲子、下九流的妓女來裝鬼嚇人充數!你老祖我可是不怕嚇的,給嚇大的!你吃了我狗,毒了我的犬,你給我記住,我一定會煮了你的豬,宰了你的羊,把豬腸換作你的鳥。把羊角插在你的耳朵上!有種,明兒就在這兒跟我一決生死。犯不着嚇唬這些黃毛丫頭。婦道人家!有種,你就今天下來跟我幹一場,我包準把你打得當不了鬼也升得仙!”

    他説話的處身地,正在客棧的大門口,對着山峯喊話。

    他説得非常英勇。

    看他的樣子,也十分威風凜凜。浩氣長存。

    他好像覺得自己快要成為一座雕像了。

    綺夢聽了,神色好像好過了一些。

    至少,明角邊兒,還醖釀了一點笑意。

    一絲絲的。難以察覺的笑意。

    她嘆了輕輕的一口氣,輕的吹不揚一條輕羽。

    然後她幽幽的説:“你知不知道你實在很……”

    獨孤一味馬上回頭。

    而且是猛然回首。

    他容光煥發,羣須亂舞,抖擻精神。興致勃勃的問:

    “——很什麼!?”

    綺夢欲言又止。

    但她知道獨孤一味一定還會問個不休的——這魯男子一旦好奇起來的時候,要比八婆還要八婆的。

    所以她只好説:

    “——很威風。”

    為這這話,獨孤一味當然興高采烈了好久。

    所以,從那天晚上到第二天,他一直都伸展雙臂抵着門,好像就攔身在這孤棧荒店裏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樣子,動也不動一下。

    這一下,他可真有點成了活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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