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也是可以聽的。
月在門外。
天邊。
可是那種透心的冷,好像從亙古一路冷了過來,沒有下雪,卻有雪意,比雪還冷,像冰的寒。
綺夢這時一點也不綺夢。
她的臉色如月,月色如刀,冷。
語音如月,聽月聞雪。
“我要殺他,”她説,“因為他做了兩件極不該做的事。”
羅白乃問:“什麼事?”
他也感覺到眼前這夢,似不怎麼綺了,反而愈漸冷了。
不過,抱着一個冷卻的夢,總好過連夢都沒有了。
只是,夢好像不是他的。
至少,夢也不是抱在他手裏。
懷冰抱雪,到頭來只落一場空,只又濕又冷。
──這些,他彷彿都沒有去想。
反正他活得快活的方式是:不去想不快活的事,也不去做令他自己不快活的事。
綺夢寒着臉道:“一,他什麼都可以做,不該當賣國賊!”
羅白乃吃了一驚,“他……叛國!?”
綺夢寒的語調:“原來他來這裏,就是跟遼人和金人聯絡,討價還價,打算在朝廷出軍遠征、兵力空虛之時,與朝中奸臣串連,一併謀反。
羅白乃驚愕莫已。
——這可是怒犯天條、梟首滅族的大罪!
他要來抓“大老虎”的時候,還不知曉這“老虎”竟“大”到這般“大”!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這種誅九族、永不得翻身之罪,還是……不要亂説的好……”那個小辣椒何文田又來損他:“你那麼膽小,怎能成大事?看來,這隻算是耗子拿狗,自身難保,還管閒事!”
綺夢卻道:“確是無誤。他們忘了獨孤一味的聽覺甚好,他外號便叫‘白蛹幅’。”
“對,蝙蝠視力不好,”羅白乃道:“但卻飛得快,從不失誤,必有過人之能。吳鐵翼行事一向小心.怎麼如此大意?”
綺夢道:“那一次,吳鐵翼來,身邊是朱殺家,會合了唐化,獨孤一昧剛要出門去,他們見他走了,便放心到樓上六號客房商議。”
羅白乃,“可是獨孤一味沒走?”
綺夢道:“他是折回來了。”
羅白乃:“為什麼好端端又跑回來了?”
夢:“因為‘太平門’正好派了‘飛天老鼠’粱雙祿過來,要獨孤一味這次站硬着幹,不讓‘四分半壇’奪回‘疑神峯’的地盤。兩人路上遇着了,一道回來。”
羅:“聽説‘飛天老鼠’的輕功也很好?”
夢:“他聽覺也極好。”
羅:“他們每次來都上房去的嗎?”
“咦?”那小辣椒何文田似對他刮目相看,“果然是當過捕快,問起來有紋有路!”
羅白乃忽然很感激這小辣椒何文田:剛才她一再出言擠兑自己,想來也只是“護主”心切吧?畢竟,還是識貨的人。月色下着去,這女子也嬌豔得像一把淬而的匕首,美得有點嗆,嬌小得很辣,難怪她要女扮男妝了:一旦回覆女兒裝,一定奪目搶眼罷!
他居然在此時神遊太虛,還想到:
她穿亮紅色的衣服一定很好看的了。
這次是好看而不算太美的李青菩代答:“他們每次來,除了用膳,都會上樓去,六號店總是他們的。他們一進去。
會合了王飛,就開會密議。”
羅白乃奇道:“六號房裏住着個殺手王飛麼?他在那兒長期候教麼?”
“那間六號房的確給王飛長期包下來了,賬也一早就結清了,但我們誰也沒真正見過他。”
這一回是輪廓五官都很美但態度。舉止讓人看得不甚悦目的言寧寧道:“吳鐵翼每次來,都先上六號房,而王飛也總是會在房裏出現。”
羅白乃問:“你有在他們會議時進去過嗎?”
言寧寧道:“他們才不讓進。”
羅白乃即行反潔:“那你怎麼知道‘飛月’王飛就在裏邊?”
“他們自己説的。”李青青道,“有時送酒菜上去,總是多一雙筷著。我們也見過他在房裏。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跟吳鐵翼一道聚首——但總是無法看清楚他的樣子……大家都覺得他是有意避開。”
言寧寧附加了一句:“他避得很成功。”
“他殺人越貨,己夠可恨,但還要賣國求榮,這就不可饒恕。”綺夢眸裏泛出了怨意恨色:“他最不該的是,在上回離開這兒之前,犯下了一大劣行。”
“什麼惡行?”
“他姦污了社小月!”杜小月就是那一直躲在黯處怯生生的女子,“我們本來還有一個管房收拾、清潔的女子,叫梁戀追。喝破了這醜事,吳餓翼就把梁戀萱也一併姦殺了,同時也對杜小月下了重手,直傷了她,她滾下了山崖,結果遇上了‘飛天老鼠’梁雙祿,把她救回來了……她沒死,但已弄成了這個樣子,我們才知道吳鐵翼做了這等事!”
羅白乃也義憤填膺。
他看到綺夢夢碎的樣子,他也感覺到心碎。
“我以前曾經以為吳鐵翼是個穩重”、成熟、有魁力的男子漢。大丈夫、而且很疼愛我,現在……”綺夢的神色又恢復了她那帶點清渺和輕蔑的態度:
“我以前喜歡他的時候,切切丫寧寧、育青。文田。戀萱。小月她們都勸過我:吳鐵翼這人信不過。當時,我是情人眼裏出英豪,而今,才知道他是個朋種。孬種,談不上人,只是具倒過來吃人害人的殭屍!”
“好!老殭屍!烏雞自鳳丸的!”羅白乃又要跳起來,破口大罵道:“我一定要拿下這狗賊替你出這口氣!”
忽又想到:“你們上次見他們會聚;是在什麼時候?”
切切回答:“一個月前,中秋前後。”
羅白乃沉吟道:“那差不多是在他案發前後的襠子事吧?”
寧寧道:“吳鐵翼大概也知不妙,正受到四大名捕追查的步步逼進,——揭發他的黨羽和陰謀,是以,他正與身邊親密戰友,以及最後親信密謀逃亡或反擊大計,所以,夜上疑神峯。聚合了好幾個人,不知要搞什麼鬼。”
羅白乃抓住一個要點:
“你們怎麼知道他們還會來?”
“那是‘白蝙蝠’和‘飛天老鼠’在那一回他們會聚時聽到的。”這次由綺夢迴答,可見分量,“吳鐵翼曾説了一句:好,那我們就在猿猴月下見!”
“猿猴月?”
羅白乃大惑不解。
“這是這一帶鄉民説的話。”綺夢道:“八月十五是中秋月,再一次月圓,在這裏雲飛風捲,卻是月亮清明,所以常有云遮月蔽,一明一滅之象,且這時候山上多人猿吼月。殭屍嘶月,故素稱為‘猿猴月’——這風俗稱謂在地理志可以查得,流傳已久。”
聽“殭屍”,羅白乃心裏就毛了毛,也算了算,道:
“那就是這……兩三天了!?”
“便是。”
“所以你們在這裏等他來,便動手?”
“本來是的,”綺夢道:“可是,沒想到,我們正準備淬起發難、殺他個措手不及之時,卻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
綺夢衣衫上的水漬,已快蒸發晾乾了。
這樣欣賞一個美麗女子胸脯、腰際的水漬,以身美的弧度漸漸淡去,幹掉,實在是件賞心悦目的事。
羅白乃巴不得是綺夢衣上的水漬,褪化為水氣消失於夜空中,他也甘心。
他的心已不知不覺倚向綺夢。
綺夢是不可倚的。
夢是空。
色也是。
只山外野地,猿啼(還是殭屍!?)一聲比一聲悽怨,一次比一次淒厲,頗掃人興。
而他,只想聽綺夢説下去。
卻沒想到,聽到後來,竟聽出那麼令人驚心蕩魄。怪力亂神、魂飛神馳、詭異駭怖的情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