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僅是謝夢山驚疑,鐵遊夏震異,就連莊懷飛與唐天海,也各有各的震疑。
唐天海一隻左腳離了地,正要跨出去,另一隻腳剛踏了實地,那兒一地是水,己浸濕了他的鞋面,他一隻袖子揚了起來,好像正要出擊,但另一隻手卻擱在胸前,好像要自襟內掏出什麼東西似的——然而他就楞在那裏,不動了。
他這舉措不但尷尬狼狽,還十分的“志未酬”。
因為沒有誰比他更清楚:
鐵手看來好像是隨手一攔,把兩塊石桌往他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兩個位置一放、一擱,其實,已把他要前進的攻勢和往後的活路,全都塞死了。這使得他心裏一悸。一急,陡地,一陣快感在周身百絡聚於一點,爆發開來,然後,他也似給“凝固”了,一動也不能動。
只要鐵手趁這時候,再出手一擊,他就完了。
只要再出手一招,他準得完。
只一拳。
就夠了。
可是鐵手沒有再出手。
他己不能動彈。
唐天海的“定”,本來只是給嚇住了。
好險啊!
——幸好,鐵手所中的毒,還是及時發作了。
要不然,——要不然怎麼樣?他也不堪設想。
看來,鐵手的戰鬥力;還是遠超乎於他的預想,但更超乎他預想的是:隨着那一下歡愉的迸湧,他突然也沒例外地僵住了,就像一塊給重重裹在粽葉裏的懦米。
——怎麼,他明明是施暗算的人,怎麼卻遭了暗算!
莊懷飛心道僥倖,雖然順利得手,但仍不敢確定實效,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他一向以為自己很瞭解鐵手的故力,畢竟,他曾與鐵手多次並肩苦戰過、不過,役見面一段日子的鐵手,功力又比他估計中高出了許多!
他以為中了毒的鐵手,是斷接不下唐天海擲向他但卻讓鐵手雙手接實那那塊石桌——何況,石上已布“綠幽靈”之毒。
他不想鐵手死在這裏!
他也不願意讓鐵手死於唐天海手上!
他更不欲看到鐵手為了救助他而死!
所以他大聲喝止。
——他要唐天海勿下毒手!
——他警示鐵手不要硬接!
結果是:鐵手不但硬接了石桌,還砸飛了刀劍,更以石塊封堵住唐天海的生路與遲路,還救起了那幾尾垂危的魚——“到了這時分,鐵手才“毒發”不支。
定在那兒。
——要是還制不住他,那可真是麻煩至極了!
鐵手的韌力,令莊懷飛嚇了一跳,就連唐大海對毒性的抵抗力,也大大出於他意料之外,只剩下謝夢山的反應,算是尚在他掌握之內。
他現在才算籲一口氣。
他現在才能鬆一口氣。
他舒一口氣,叫了一聲:“紅貓!”
“嘯”的一聲,一人自東面跳身而入,在魚缸邊緣上點了一點,已到了莊懷飛身邊。
這人把蓬髮一股腦兒扎於腦後,尖臉、塌鼻。瘦削如柴,吹火口。四白眼,外加兩張像給颶風吹倒一般的塌肩,便是莊懷飛身邊心腹夏一跳。
“紅貓”一入“愚缸”,卻不先到莊懷飛那兒,只見他聳肩一跳,已飛掠了過去,這一剎間,連鐵手幾乎都喝一聲彩,叫一聲驚:
那是因為“紅貓”這一跳足尖是平踩在一口大缸的水面上。可是他不沉反浮,且藉力一躍,已躍到西南方一口石缸旁。
那實在是手值得喝彩的輕功。
令鐵手也吃上一驚的是。
他原以為自東掠進來的“紅貓”,這一跳是往西南面掠去——如是,則是他己發現了一直在瓷缸和小石砌的方缸間那個女子。
原來不是。
幸好不是。
“紅貓”卻另有目標。
因為這時候,一人正自石缸濕淋淋的掙扎而起——
他蹌蹌踉踉的雙手一壓缸沿,正要躍起,但已遲。
“紅貓”突然低頭,他那曲曲折折的長頸。像完全縮入衣托里去了,剩下一對又削又尖的肩膊,像兩把尖鋒,向前一撞,全沒入那人的兩肋間。
那人慘呼了半聲。
他從沒遇過這樣的打法。
——就連鐵手作戰經驗豐富,也沒見過這般以肩腫為兵器的殺法。
血水己染紅了缸水。
那半爬上來的人正是餘神負。
先前,他給莊懷飛連環鴛鴦腿,自台底踢到了缸裏,早已身受重傷。
傷雖不致死,但已戰鬥力大失,卻一照面就遇上了紅貓。
他怒目慘瞪住紅貓:“你……你——!你趁我受傷……算什麼英雄!?”
“紅貓”完全不避開他瀕死前的眼神,“你在綠林時劫了財還要殺人全家,後來在軍中又領兵做盡欺壓良民的事,我只找不到機會殺你,現在得償所願。我一向是小人,不是英雄,也不想當英雄!我就是以小人的方式殺小人!”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很兇悍,殺人不眨眼。
因為不夠兇不夠悍便很可能闖不了江湖蕩不了武林反而死在江湖道上武林中。
但大多夠兇夠狠的人,殺人的時候,卻不敢直視對方的眼。
這裏面有些顧慮:譬如有人不希望記住這臨死前的眼色,以免常要做噩夢;有的怕給人記住了樣子,下輩子慘死者投胎報仇;有的則怕厲鬼復仇……諸如此類。
然而紅貓卻不怕。
他盯着餘神負的眼,在近距離,直至他死去。
他死的時候何可樂也死了。
因為在紅貓像貓一樣跳進來的時候,那個一直看來都垂頭喪氣。苟延殘喘的何爾蒙,突然之間,俯首往下一衝,雙膝一撐,整個人竟平平如一片紙扇般掠了過去,而且高度不過膝。
掠得高是難,但畢竟還只有輕功高手優而為之,像他“飛”這樣低而且貼地,又快又怪,整個人就像一隻平飛的鷹,真是世間罕見。
他掠向負傷折臂的何可樂,不,他是整個人“捶”了過去,就像他本身就是一件利器。
何可樂一看見他,眼就綠了。
——如果説: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在他身上,那就肯定是錯的。
他的眼真的是綠色的。
何爾蒙的雙瞳也是綠的:
慘綠。
——這也許是“下三濫”何家子弟的特徵。
何可樂馬上站了起來,用他餘下的一隻手,一掌就劈了過去。
就在要拍出之前一剎,何爾蒙整個人突然變了。
變軟了。
——下子,他不是硬衝向何可樂的那一家,而是整個人似麪粉團一般,包捲住何可樂的手臂。
然後他就鬆開:
回覆原型。
然後何可樂整個人都變成綠色:
眼反而變成紅。
血紅。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然後何爾蒙吐了一口血:
他的血也是稠紅帶濃綠色的。
戰局極為明顯,且殘暴,雙方兩處出手都直截了當:
何爾蒙拼着以軀體硬接何可樂一記“大開碑手”,但卻一照面就毒死了他。
他清理了門户。
同一時間,紅貓也殺了餘神負,也是在一回合間。
他們出手都很狠,狠辣:很兇殘,且都速戰速決。
莊懷飛似乎也很滿意。
他向那本來垂頭垂腦垂目垂手,而今雖仍在咯血,但已昂首挺胸厲目振臂的何爾豪問了一句:“一切無誤?”
“稍有出入。”何爾蒙手抹淨唇邊的血,答:“鐵二爺是因為功力深厚,不過,藥力既已發作,一切運作。秩序都會依樣不變。”
莊懷飛問:“唐天海呢?”
何爾蒙答得迅疾:“那是因為他有抗休。”他的唇仍是滲綠色的。
莊懷飛沉吟:“抗……體……?”
何爾蒙人雖畢恭畢敬,但一説到他的專業時,臉容則出現了一種罕見專業光彩來:“那是因為唐將軍平素用慣了‘冰火五重天’之毒力,他施用多了,接觸頻密,加上他是‘蜀中唐門’的弟子,體內自然有了一種潛伏的抵抗力,我稱之為‘抗體’,使得我佈下的‘冰火七重天’在他身上,遇到抵抗,至少會遲一些發作,並且發作得比較輕微。”
“不過,”他隨即補充道,“那也沒有用,我的‘冰火七重天’是不會失手的,毋庸置疑的。他一樣會有七次的‘小死’,任憑宰割。”
莊懷飛撫拿着大腿,微笑道:“那我明白了。”
只聽唐天海一聲大吼,氣急敗壞地咆哮道:“莊懷飛,你槁什麼鬼?”
莊懷飛的臉色很冷。
笑意也很冷他的語氣所以更冷:“沒什麼,只是圖窮了。”
“圖窮?”
顯然,唐天海一時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