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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玉滿堂

    “愚缸”的圍牆是圓形的,像一口大缸。

    苑外有修竹翩翩,山鳳時徐時疾,更顯蕭蕭湘意。

    園裏有花。有草。有木。有亭、有閣,最多的還是:

    一缸缸的魚。

    走入了園子裏,對着這一缸缸不同族類但同樣失去自由的魚,鐵手忽生奇想:

    這院子其實是一口大缸,一個個人只是裏面的一條條魚,也許,在神的眼底下,自己這些人只不過是缸裏的魚搶吃的幾條蚯蚓,而發生的事只不過是茶杯裏幾片茶葉的浮沉。

    那還爭個什麼?

    可是人活着總是要爭的。

    至少,得爭一口氣。

    ——沒這口氣,何異於死?

    這自是非爭不可。

    謝夢山坐在那兒。

    居中。

    他身邊有兩個人,卻不是坐着,而是站着。

    他們都不敢坐。

    因為謝夢山是他們的主人,他們是謝知縣的奴僕。

    可是這“奴僕”卻有非凡的名頭:一個綽號為“有如神助”,姓餘名神負;一個江湖人稱“樂極碑”,何姓可樂名。

    兩人都是高手。

    而且都是謝夢山身邊的死士——

    能有這種“死士”,可見收服決不容易,而且任用也決不簡單。

    但何可樂和餘神負只對謝夢山服服帖帖,忠誠不貳。如過加上不在現場的副總捕梁失調和鄉軍統領杜老志,可以説謝縣令手下“三個半死士”都”齊全”了。

    謝夢山在場的地方,他們自然不敢逾越,不敢坐卧,但凡有他們在場,便誰都不敢造次,啥都不敢做。

    因為怕錯。

    ——一旦犯錯,可怕後果。

    “現在唯一坐着的,是在謝夢山對面的人:

    唐天海。

    他們遙遙相對。

    桌子也是圓的。

    園子也是圓的。

    桌上已備好了水酒、菜餚,只等人來。

    人,來了。

    鐵遊夏。

    莊懷飛。

    謝夢山笑。

    他很快已看得出來:

    這兩人是好朋友。

    ——他們是那種拆不散的好友。

    他們之間好像結成了一體。

    一種團結。真誠。信任的力量。

    他幾乎是馬上的就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大笑着説了第一句話:

    “打神腿。鐵手捕,都來了,真好。”

    ——既然拆不散,便替他們撮合,再從中觀察;有無破綻,覷準了再發勁攻襲。

    最好,是“離間”一下再説。

    是以,看似隨便一句話,卻捧莊懷飛,壓抑鐵手。

    ——誰説排名不分先後?若真不計較,又何必排隊?

    第二句話便是。

    “坐。”

    凳子是圓的。

    石凳。

    鐵手先金刀大馬的坐了下去,道,“謝座。”

    莊懷飛也四平大馬的坐了下來,説道,“謝賜座。”

    他客氣一些,是因為謝夢山既是他上司,也很可能是他的岳父。

    他對上司和長輩,自然應該尊敬些。

    他就坐在鐵手的對面,謝夢山與鐵手之間。

    剛才為他們引路的何爾蒙,就垂手立在他後面。

    不但垂手,也垂首,甚至垂目。

    ——向以來,這個武林人稱“低首金剛”的何爾蒙,一直都以垂頭耷耳的姿態對人,像完全沒有火氣。

    如果你以為他真的沒有火氣,那就錯了。

    他早年的外號也叫“金剛”,但前面兩個字改成了“火爆”——近二十年來他收斂了火氣,改而垂頭喪氣,才換來這樣的稱號。

    雖然不雅,但他寧可自己的火氣能夠平復一些。

    一個人如果火氣太大,不但會害人,也會害己,甚至還會後悔一輩子。

    至少,何爾蒙己後悔了半輩子,他不想再後悔下去。

    可是,唐天海肯定沒有謝夢山同樣或相近的“領悟”。否則,他也或許不至於一上來就發那麼大的脾氣:

    “鐵手,你勸得怎樣了!?”

    鐵手平心靜氣的答:“我沒有勸。”

    唐天海渾身的肥肉又在抖哆,吼道:“為什麼!?”

    鐵手平和的道:“我想,我已經不必勸了,莊大捕頭完全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他該不該這樣做。”

    “這是什麼意思!?”唐天海幾乎每一句話都是用喊的:“鐵手,你沒種還是沒膽,半途收手當王八?!”

    謝夢山反而要勸了。

    勸的不是莊懷飛,而是唐天海。

    可是唐天海已然發難,他向莊懷飛叱問:“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莊懷飛不惶不驚地問:“什麼事?”

    唐天海更加火大,“你跟吳鐵翼狼狽為奸,到處擄掠劫奪,以官位,公差身份作遮掩,還想吞沒大筆贓款——可有這回事?”

    莊懷飛嘴邊反而有點笑意,“你説呢?”他居然一點也不動火。

    甚至不動容。

    這態度使得唐天海更是暴跳加雷。

    幸好,謝夢山及時轉了話題,“唐將軍,你忒也急了。”

    他示意倒酒。

    倒酒的事,由何爾蒙負責,他——為在座的人滿了酒,謝夢山舉杯道:“鐵二爺遠道而來,是稀客,我雖然是小小武功知縣,豈能待慢了客人?來來來,請乾一杯再説。”

    他算是藉此鎮住了唐天海。

    大家都喝了一杯。

    第二杯酒卻是莊懷飛親自斟的。

    倒好了酒,他站起來,敬道:“這杯是我向大家賠罪。無論如何,是我處事不當,才致勞師動眾,不管待會諸位將我生剖死剮,既是我的不是,我還是先敬大家一杯再説。”

    大家許是衝着他的面子,也都喝了。

    謝夢山接着拿起筷子,用手一引道:“請著了。”

    大家仍在謙謝,謝夢山便手裏挾着竹筷,指着對面他的一口大缸説道:

    “諸位可知道哪是什麼魚?”

    大家隨他所指望去,只見缸裏的魚,又肥又大,生得嬌嫩高貴,金鱗片片,偶然伸鰭張鰓,舉止也都高貴悠閒,遊動且不許其他閒雜魚類靠近。

    卻都不知是什麼魚。

    “這叫‘金玉滿堂’。”謝夢山道:“這是一種高貴的魚。是魚類的帝王將相。它們出身卻只在山溪澗間,且在小時擺鱗蜕色,毫不起眼,但長到三四月間,它們就冽流而上,抓緊機會,往活瀑一攢,從此留在簾之內,再龍游出洞時,已脱胎換骨,煥然一新,成為這種矜貴的魚,名為‘金玉滿堂’。”

    他娓娓誼來,講得頭頭是道。

    他在這時分這樣詳説,必然有他的用意,果然,他的“主題”就出來了:

    “可見,一個人,就算出身平庸,也該把握時機際會,力爭上游,必然有遂大志。不同凡夫俗子的一日。”

    他説。

    然後含笑望定莊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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