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缸”的圍牆是圓形的,像一口大缸。
苑外有修竹翩翩,山鳳時徐時疾,更顯蕭蕭湘意。
園裏有花。有草。有木。有亭、有閣,最多的還是:
一缸缸的魚。
走入了園子裏,對着這一缸缸不同族類但同樣失去自由的魚,鐵手忽生奇想:
這院子其實是一口大缸,一個個人只是裏面的一條條魚,也許,在神的眼底下,自己這些人只不過是缸裏的魚搶吃的幾條蚯蚓,而發生的事只不過是茶杯裏幾片茶葉的浮沉。
那還爭個什麼?
可是人活着總是要爭的。
至少,得爭一口氣。
——沒這口氣,何異於死?
這自是非爭不可。
謝夢山坐在那兒。
居中。
他身邊有兩個人,卻不是坐着,而是站着。
他們都不敢坐。
因為謝夢山是他們的主人,他們是謝知縣的奴僕。
可是這“奴僕”卻有非凡的名頭:一個綽號為“有如神助”,姓餘名神負;一個江湖人稱“樂極碑”,何姓可樂名。
兩人都是高手。
而且都是謝夢山身邊的死士——
能有這種“死士”,可見收服決不容易,而且任用也決不簡單。
但何可樂和餘神負只對謝夢山服服帖帖,忠誠不貳。如過加上不在現場的副總捕梁失調和鄉軍統領杜老志,可以説謝縣令手下“三個半死士”都”齊全”了。
謝夢山在場的地方,他們自然不敢逾越,不敢坐卧,但凡有他們在場,便誰都不敢造次,啥都不敢做。
因為怕錯。
——一旦犯錯,可怕後果。
“現在唯一坐着的,是在謝夢山對面的人:
唐天海。
他們遙遙相對。
桌子也是圓的。
園子也是圓的。
桌上已備好了水酒、菜餚,只等人來。
人,來了。
鐵遊夏。
莊懷飛。
謝夢山笑。
他很快已看得出來:
這兩人是好朋友。
——他們是那種拆不散的好友。
他們之間好像結成了一體。
一種團結。真誠。信任的力量。
他幾乎是馬上的就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大笑着説了第一句話:
“打神腿。鐵手捕,都來了,真好。”
——既然拆不散,便替他們撮合,再從中觀察;有無破綻,覷準了再發勁攻襲。
最好,是“離間”一下再説。
是以,看似隨便一句話,卻捧莊懷飛,壓抑鐵手。
——誰説排名不分先後?若真不計較,又何必排隊?
第二句話便是。
“坐。”
凳子是圓的。
石凳。
鐵手先金刀大馬的坐了下去,道,“謝座。”
莊懷飛也四平大馬的坐了下來,説道,“謝賜座。”
他客氣一些,是因為謝夢山既是他上司,也很可能是他的岳父。
他對上司和長輩,自然應該尊敬些。
他就坐在鐵手的對面,謝夢山與鐵手之間。
剛才為他們引路的何爾蒙,就垂手立在他後面。
不但垂手,也垂首,甚至垂目。
——向以來,這個武林人稱“低首金剛”的何爾蒙,一直都以垂頭耷耳的姿態對人,像完全沒有火氣。
如果你以為他真的沒有火氣,那就錯了。
他早年的外號也叫“金剛”,但前面兩個字改成了“火爆”——近二十年來他收斂了火氣,改而垂頭喪氣,才換來這樣的稱號。
雖然不雅,但他寧可自己的火氣能夠平復一些。
一個人如果火氣太大,不但會害人,也會害己,甚至還會後悔一輩子。
至少,何爾蒙己後悔了半輩子,他不想再後悔下去。
可是,唐天海肯定沒有謝夢山同樣或相近的“領悟”。否則,他也或許不至於一上來就發那麼大的脾氣:
“鐵手,你勸得怎樣了!?”
鐵手平心靜氣的答:“我沒有勸。”
唐天海渾身的肥肉又在抖哆,吼道:“為什麼!?”
鐵手平和的道:“我想,我已經不必勸了,莊大捕頭完全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他該不該這樣做。”
“這是什麼意思!?”唐天海幾乎每一句話都是用喊的:“鐵手,你沒種還是沒膽,半途收手當王八?!”
謝夢山反而要勸了。
勸的不是莊懷飛,而是唐天海。
可是唐天海已然發難,他向莊懷飛叱問:“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莊懷飛不惶不驚地問:“什麼事?”
唐天海更加火大,“你跟吳鐵翼狼狽為奸,到處擄掠劫奪,以官位,公差身份作遮掩,還想吞沒大筆贓款——可有這回事?”
莊懷飛嘴邊反而有點笑意,“你説呢?”他居然一點也不動火。
甚至不動容。
這態度使得唐天海更是暴跳加雷。
幸好,謝夢山及時轉了話題,“唐將軍,你忒也急了。”
他示意倒酒。
倒酒的事,由何爾蒙負責,他——為在座的人滿了酒,謝夢山舉杯道:“鐵二爺遠道而來,是稀客,我雖然是小小武功知縣,豈能待慢了客人?來來來,請乾一杯再説。”
他算是藉此鎮住了唐天海。
大家都喝了一杯。
第二杯酒卻是莊懷飛親自斟的。
倒好了酒,他站起來,敬道:“這杯是我向大家賠罪。無論如何,是我處事不當,才致勞師動眾,不管待會諸位將我生剖死剮,既是我的不是,我還是先敬大家一杯再説。”
大家許是衝着他的面子,也都喝了。
謝夢山接着拿起筷子,用手一引道:“請著了。”
大家仍在謙謝,謝夢山便手裏挾着竹筷,指着對面他的一口大缸説道:
“諸位可知道哪是什麼魚?”
大家隨他所指望去,只見缸裏的魚,又肥又大,生得嬌嫩高貴,金鱗片片,偶然伸鰭張鰓,舉止也都高貴悠閒,遊動且不許其他閒雜魚類靠近。
卻都不知是什麼魚。
“這叫‘金玉滿堂’。”謝夢山道:“這是一種高貴的魚。是魚類的帝王將相。它們出身卻只在山溪澗間,且在小時擺鱗蜕色,毫不起眼,但長到三四月間,它們就冽流而上,抓緊機會,往活瀑一攢,從此留在簾之內,再龍游出洞時,已脱胎換骨,煥然一新,成為這種矜貴的魚,名為‘金玉滿堂’。”
他娓娓誼來,講得頭頭是道。
他在這時分這樣詳説,必然有他的用意,果然,他的“主題”就出來了:
“可見,一個人,就算出身平庸,也該把握時機際會,力爭上游,必然有遂大志。不同凡夫俗子的一日。”
他説。
然後含笑望定莊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