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為秦嶺最高峯,摩雲插天,冰雪不消,像一個亙古的巨人,頂天立地,皓首做立於天地間。
寂天寞地,而且還驚天動地的寂寞着,這是鐵手一進入武功縣遙見太白山的感覺。
鐵手經過籲陌地之時,金風細細,田間掠起了一陣曲折的稻浪,比海綠,更比浪柔。
鐵手因為這人間栽種出來的美,而怔住了一陣子。
三五成羣的小孩,拍手唱歌,有的手裏捏着只正吱吱叫鳴的蟬,有的用繩於套住只會咽咽鳴響的青蛙,還有的癟鬧地趕着頭眸畔呻吟炭色的大水牛,歡呼而熱鬧地走過。
沒有比這更美的圖畫。
人間的景象要比畫中的仙境更美。
仙境只是畫者的夢,人間卻是夢者的畫。
鐵手忽然把視線移到遠處,原來那山還是在山外山處,遠遠的白着頭,俯視着大地,既高做而深寒,但又與天地連為一體。
鐵手看着那寂寞的山,忽然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意念:
——那山,真在召喚着他;且帶着一股詭奇的殺意。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終會進入那座山去。
這時,一男一女迎面走來,有説有笑,正走過這段籲陌小徑。
男的清俊隨和,看去倒只有近三十歲吧,但從他眼神里流露的滄桑。表情間流露的倦意,還有雙鬢間的微霜,便可知道,他實際上已四十餘歲了,而且從他眉字問的起伏就讓敏感的人覺得他是個不許自己變老的人。
鐵手再去看那女子,第一個感覺是“小鳥依人”,第二個印象是“恬美”.但還未曾細看她的容貌之前,鐵手突然覺得那男子似乎一震。
這一震,只是對方身體一種輕微但不尋常的震動,尋常人就算望定對方,甚至能觸摸着對方的手,也未必能觀察得到,但鐵手卻感覺出來了。
這使他改而去注意那個男子。
可是那對男女這時已經過了他的身側。
鐵手回頭望的時候,那男子也正好回頭。
然後那男子臉上,浮升了一種奇特的表情,他整個身上像被利針紮了一記似的,神色卻像是一朵花以極快的速度綻放了開來。
“是你!”
奇怪的是,一向沉着穩重的鐵手,也似被感染,有了相近的表情。
“是你!”
兩人一齊發出大呼。那男子忽然漲紅了臉,衝近,一抬腿,就踢向鐵手。
任何人——就算是武林高手——出腿攻擊的時候,上身。尤其是雙肩,總是要微微一晃,或稍稍一沉,但這人出腿,毫無徵兆,當對方發現他出腳的時候,往往已被踢個正着。
鐵手幾乎也避不過。
他及時沉肘,雙手一交,架對了對方一踢,閃電般變招,要抄住對方的腳。
但那男子已然收腿,就像壓根幾沒有動過腳一般。
他一擊不着,立即後退。
很快,可是鐵手更快。
鐵手的手已快按到他胸膛。
那男子忽然回身。
在這生死關頭,他竟把背門賣給對方!
就在鐵手的手快要拍中他的背部之際,他的腿像鬼影一般,已到了鐵手的腹際!
那女子失驚而呼,“啊……”
可是鐵手那一掌,並沒有拍實下去。
那男子的一腿也沒有真的撐出去。
兩人都陡然頓住。
“你們……這是幹什麼?”那女子兀自驚魂未定。
忽爾,兩個男子大笑起來。
“是你。”
“是你。”
還是這兩句一見面時爆出來的話。
兩人興高采烈的搖着對方的肩膀。
“好個莊懷飛!腿功煞是要得!”鐵手衷心地道:“腿傷還沒全好吧?”
我這路‘掃興迴風腿法’有瑕疵,還是瞞不了你!”男子笑着大力拍鐵手寬厚的肩膊:“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四大名捕,中第一把硬漢子,也到這窮鄉僻壤,上山下鄉,吃蟻喂蚊來了!”
“快別説這些閒扯淡!你出腳前還是愛揚一揚眉毛,沒變!”鐵手笑道:“你還是老樣子嘛;總不會老!你看我……”
“你怎樣?”男子呵呵笑道:“我還是老樣子,你卻是名動八方,上達天聽了!”
“怎麼這麼多混話!”鐵手佯作不悦地道:“你在武功縣任事……?”
“不比你老哥威風,但總算掙回個縣行副總捕頭當當。”
男子向他擠擠眼睛道:“我膽子小!但比你會計算,‘説句實在話,我雖然妒忌你,但要我像你這般為朝廷官衙拼老命,我可不幹!”
“你知道,我這不是為官老爺……”鐵手苦笑着分辯。
“我當然知道,你上有諸葛先生撐後台、而且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法紀,除暴安良。”男子半諷帶笑的説:“咱們相交十幾年、還有連這點都不知道的嗎?堂堂大捕頭這回駕臨武功縣,大概又是為了天大的公事了!”
“還不止我來呢,知審刑的杜漸。陝西總刑捕上風雲都得往這裏跑,沒想到卻在這兒讓我碰到你,”鐵手道,”我還要到楣縣去呢。”
“勞動你老哥到這兒山野來,連‘鐵面無私’的杜漸也驚動了,還會是小得了的事體麼!”男子道:“總算,讓咱們又會面了!”
“咱們又會上了!”鐵手仍有點激動,不禁望向那女子。
“這位姑娘是你的……”
那女子目中還有一絲絲懼意。
很小家碧玉,也很嬌柔的一個女孩子;看得出來是家世很好,嬌生慣養,但又心地善良,並無小姐脾氣的好女子。
“是謝姑娘,我叫她戀戀,”男子莊懷飛介紹身旁的女子的時候,有一種很滿足,也很自豪的神情,“我們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希望你遲點破案,就可以先喝我們這一杯再走。”
“不管破不破得了案;”鐵手為朋友高興,”我都吃定你們這一杯喜酒了。”
“好!”莊懷飛滿懷喜悦忍不住要溢出來,對鐵手道:
“她是邵知縣謝夢山謝大人的掌上明珠,她是位很難得的女子……我真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
“你呀!”因為聽到自己喜歡的人當面讚美,謝戀戀紅着臉,她的聲音聽起來懦懦的,很好聽,“一見面就打架,我給你們嚇死了。”——
一個小捕頭居然能得到知縣大人的女兒的青睞,的確是不容易啊。
鐵手這樣想着,想到這嘆別多年浪子般的好友,滄桑了半輩子之後,有了這麼如意的紅顏,心中也為他們祝福。
“確是很難得的了……”他感慨中卻帶了點罕有的神秘。
半笑着道:“原來是謝知縣的千金……你放心,這回兒。大家往來機會可多着呢!”
兩個人別重逢的男子敍着舊,話題特別來勁,但也沒忽略中間那讓人珍惜呵護的女子。他們一起在長長的路上走着,後來鐵手要去城裏報到,大家約了會晤時地,鐵手就説我一定會來找你,莊懷飛也表示就等他來,兩人暫且各自分手,各取其道。
莊懷飛和謝戀戀很親密,也很恩愛地走着,他們一面走,一面有着幸福的憧憬。
在這條煙緣道上,他們一度幾乎不能攜手並行,因為知縣謝夢山當然不贊成自己的獨生女兒嫁給一個隨時都會“因公殉職”的捅頭。
偏生謝夢山的權力,又大得剛好可以約束莊懷飛的舉措。
直到莊懷飛逐漸有錢為止。
莊懷飛知道要娶謝戀戀,就必須要有錢,而且還得要非常有錢,有錢得可以不再吃捕役這一行飯,才不必受制於謝知縣,如此才有望分庭抗禮,受到尊重。
莊懷飛在鎮上開到第三家店鋪和買了七塊地皮之後,謝知縣就對他完全變了態度。
尤其在知道他將要辭去衙捕班頭的職位,他才放心讓女兒跟莊懷飛一起趕街子、逛熱鬧,並表示莊懷飛是他的“得意門生”,他非常信任。
關於這一點,謝戀戀和莊懷飛都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否則,莊懷飛就要勸謝戀戀跟他私奔,而謝戀戀也準備不顧一切地跟着莊懷飛,不管到天涯海角。
他們是真的相愛。
他們是真心相愛。
“他到底是誰?”謝戀戀對武林中事並不太懂。
“他是鐵手,很有名氣的捕頭,列為‘大下四大名捕’之一;”莊懷飛答:“這小子實在要得!當日我們一起闖江湖,在六扇門闖出名堂來的,就數他最好漢!”
“鐵手?”謝戀戀秀眉微皺,她想不通怎麼有人會姓‘鐵”名“手”,“四大名捕?”
“對。‘四大名捕’即是冷血。追命、鐵手、無情;”莊懷飛解釋,“他們原名是冷凌棄、崔略商、鐵遊夏、成崖餘,可是他們的外號太有名了,使得知道他們原來姓名的人,反而不多,不過,這四個江湖中人給他們起的綽號,倒很合乎他們的性情武藝。”
謝戀戀偏着頭説:“那麼這位鐵大哥一定是鐵石心腸,心狠手辣的了?”
“才不是,”莊懷飛見她可愛,用手擰了擰她的臉頰,笑道,“這外號只是形容他那一雙無堅不摧的手,和深厚無比的內力。他在‘四大名捕’裏排行第二,江湖人多稱他為二哥或二爺。”
謝戀戀笑得像一朵嬌柔的花,“我明白了,正如大家都叫你做‘打神腿’一樣。”
“聰明!”莊懷飛摸摸她的秀髮。近的山,遠的雪,稻麥青青,忽爾生起一種與伊生死相依的感覺,“那山真美。”
“我們改天到山上看看。”
“看?”
“看花呀,蝴蝶呀,兔子呀,還有雪啊……”謝戀戀發現他似沒有細聆,嬌縝地道:“你在想什麼啊,你?”
“我在想……”莊懷飛有點怔仲地道:“要不是大案子,他便不會來這兒……”
“可不是吧?他剛才還説,這兒他人生路不熟,還要你多多幫忙他呢廠謝戀戀依在他臂彎説,“可是,這又關你何事?”
“對,關我啥事!我一天當捕快,這兒的事就沒少得了我的!”莊懷飛笑了起來,“不過,説實在的,這人追捕起犯人來,沒有什麼熟不熟的,總逃不出他的掌下……”
“他來了,”謝戀戀抬起美眸看他,看他英氣的眉字。英偉的臉龐、英朗的鼻樑。英秀的唇。英挺的氣概,“這不就省了你的事嗎?”
“有他在,我可輕鬆了,”莊懷飛笑着説,眼裏己流露出一種難為人所察覺的隱憂,“可是,我還是去見一見紅貓他們的好。”
莊懷飛是經驗豐富的捕頭。
像他這種人,自然懂得把隱憂藏在心底最深處,就算做夢的時候,也不會觸及。
莊懷飛尤其精於此點。
可是謝戀戀還是看得出來。
她沒有追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