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在河岸狂嘯,黑夜如墨。
沒有人回應。
冷血也大聲道:“不要躲了,請現身吧。”
還是沒有人相應。
張大樹醉得葷七八素的,聽冷血鐵手這樣叫;迷糊得不知想到哪裏去了,便嘰哩咕嗜地道:“什麼?來?我不來了,不來了……”
忽聞“咕”地一聲,原來躲在黑暗裏的人,聽到張大樹哼哼卿卿,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只見一個高高挑挑,眼睛亮得好像會開花,兔子牙可愛得像就要蹦跳出來一般的女孩子,興興頭頭的走了出來,雙手擺在身後,一副像小孩子做萊什麼得意事等着大人誇獎一般歪着頭,側着臉,問:“怎樣?我的跟蹤術把你們嚇倒了吧?”
冷血一見她走出來,心就開始煩,頭就開始痛。
他是被在黑夜裏活靈靈的美美得心都疼了,但是見到她他就不得不頭痛。
因為這個女子不是誰,正是“習家莊”刁蠻三小姐習玫紅。
他沒有話説,就算有話説也説不過習玫紅。
幸虧鐵手總算有話説:“三小姐。”
習玫紅側了側頭,又笑露了兔子牙:“嗯?”
鐵手道:“你好像不止一次被我們發現你跟蹤我們了吧?”
習玫紅説:“才兩次罷了。”
鐵手道:“不過,你也‘才’跟蹤了我們兩次。”
習玫紅有點委屈的説:“是呀,才兩次。”
鐵手道:“我們相識,好像才三四天。”
習玫紅更委屈了:“連今晚是第四天的晚上。”
鐵手儘量以温和一點的語氣道:“你認識我們才三四天,卻跟蹤了我們兩次,而且跑到這種又黑、又冷、又臭、又危險的地方來,你不覺得……太……太傳奇一些了麼?”他本來還想講得兇惡一些,但看見習玫紅聽到一半,嘴已經開始扁了,他只好把話説得儘量輕一些。
果然習玫紅非常委屈的説:“你以為我很喜歡這樣跟着的嗎?”她是回答鐵手的話,但卻是看着冷血説,而且,在她問完這一句後,更倍覺自己有多可憐、多委屈,“在這裏,又冷,又黑,我又餓……而你們,自管自往前走,你們——”這樣説着的時候,她彷彿已忘掉是自己跟蹤他們的,而是他們一起走着的時候把她撇在後面一般。
“我是擔心你們查案的時候出事情,好意關心你們,特意來看看有什麼可幫上忙的,誰知,你們——”説到這裏,眼睛已經熱淚盈眶,晶瑩欲滴了,偏在她緊咬着唇不讓自己落淚的時候,她又想起她這樣折磨自己是一件很悲壯的事,所以眼淚籟籟而下,儘管她心裏一直叫自己:小紅,不要哭,不要哭,不要落淚給這些臭男人看……可是越叫越哭得傷心。
鐵手長嘆一聲,向冷血遞了個眼色。
冷血搖搖頭。
鐵手這次一面遞眼色一面遞手勢。
冷血臉有難色。
習玫紅終於“哇”地一聲哭出來(這班鬼東西竟然還在我面前裝古弄怪)!
冷血只好走了過去,直挺挺的走到習玫紅身前,不知如何是好。
習玫紅噙着淚珠,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嚎陶大哭,越哭越傷心。
冷血只好遞給她一張手帕。
習玫紅一把手搶過來,抹了眼淚又擦了鼻涕,還胡亂抹了一把臉,皺了皺眉,帶着抽泣聲問:“你的手帕多久沒洗?”
冷血回答道:“七十六天,如果你還要,我還有一條……不過還是這條幹淨一些。”
習玫紅“哇”地一聲,像丟掉一條蛇一般丟掉手帕,捏着鼻子道:“哇,哇,難怪那麼臭了……”
冷血訕訕然又喃喃地道:“還是新的呢……”
習玫紅忽睜着淚眼問:“我問你,我的跟蹤術是不是很差?”
冷血趕忙道:“不差,很好。”
習玫紅睜大了眼:“很好?”
冷血即道:“太好了。”
習玫紅想了想,樣子忽然變得很虛心的樣子,盈盈地道:“我要你告訴我真話,我的跟蹤術有多差?”
冷血:“……”
習玫紅嫣然一笑道:“你説真話,我……我不傷心的。”
冷血道:“説……真話?”
習玫紅潮濕的眼睫毛對剪,肯定地道:“噯。”
冷血嘆了一口氣道:“跟蹤過我們的人,實在大多了……你在他們之中,可以算在三名之內。”
習玫紅喜道:“三名之內?”
冷血道:“要倒過來數。”
習玫紅嗔惱地道:“那……那你們為何要到這裏才發現我在跟蹤?”
冷血道:“其實一出知府府邸,我們就知道你在跟蹤了。”
習玫紅咬着下唇,細聲道:“你又怎麼……知道是我?”
冷血正直地道:“因為像你這樣的跟蹤術,世間並不多有。”
習玫紅懊惱地道:“你真會説話。”
冷血張嘴笑道:“我是説真話。”
習玫紅真的恨不得給他一記耳光,但回想起當日初見面時給了他一巴掌的狼狽情形,不禁“咕”地笑了出聲。
冷血問:“你笑什麼?”
習玫紅説:“風景那麼好,你看,漁火點點,多麼悽迷,風又那麼大,難道我也像人家整天拉長着臉,不笑?”
這時河上漁火數點,但狂風中閃燦着悽迷,岸上也有數點篝火,在岸邊蘆草叢中動盪着。
冷血忽然説道:“你二哥輕功進步得好快!”
習玫紅訝道:“怎麼説?”
冷血道:“他不是跟你一起來嗎?幹什麼不現身出來?”
習玫紅回頭望去,臉上盡是不解的神情:“二哥?他陪小珍在習家莊,小珍本要來的,可是他不給,怕她受寒……怎麼?他也來了嗎?”
冷血神情大變,道:“你跟蹤我們的時候,一直有人在你背後三尺之遙。”
習玫紅只覺一陣心寒,不覺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
只聽鐵手的聲音非常低沉:“河上的漁火,岸上的篝火,你們既然已經來了,就把火照亮大夥兒吧!”他説這話的時候,神充氣足,聲音滾滾蕩蕩的傳了開去。
他這一句活喊出後,河上的火光以及岸上的火光,迅速地向他們這裏圍攏骸搬集,鐵手向冷血沉聲説道:“這些人恐怕非同小可,我打正面,你迴護三小姐和張大哥。”
冷血也不推搪,只一點頭,已掣劍在手。
習玫紅叫道:“我不要衞護,我也……”她話未説完,驟然之間,一道急風,疾打習玫紅!
冷血大喝一聲,“叮”地一響,長劍遞出、刺在那事物上,星花四濺。
同時間,“虎”地一響,冷血背後己中了一擊!
冷血硬受一擊,劍回刺,但刺了一個空,那物體又“虎”地一聲收了回去!
如果對方是手拿着刀或劍甚或是棍槍的話,冷血縱使硬受一擊,但也還必定能及時反刺中對方。
可是他這一次失望了。
對方離擊向他的事物,至少有七尺之遙。
冷血大喝一聲,受了這一擊,居然不倒。
黑暗中的人一擊得手,卻並沒有再出手。
這時火光已自水上陸上,漸漸逼來。
習玫紅情急地扶着冷血,問:“你怎麼了?”她清清楚楚地聽到那物體擊在冷血背上一聲沉重的悶響。
冷血搖首,但沒有開口。習玫紅心想:這倒奇了,看來他一點事兒也沒有,這人壯得像牛一樣,挨一兩下痛擊也不會有什麼事的。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水上六支火把,岸上六根火把合攏過來。二
衣袂獵獵。
火光熊熊。
十二個青衣人,左手拿着火把,右手一支又細又長的劍;緊身蒙面窄袖青衣,每人俱雙目炯炯有神,似厲電一樣。
鐵手深深吸了一口氣。
火光緩緩的移動着。
鐵手的聲音如兵刃交擊:“十二單衣劍?”
對方沒有答話,只是移動更急了。
這十二人移動雖然快、急、詭異,但絕不零亂,火光在狂風中晃搖,在黑暗中刺目而的眼。
習玫紅睜大雙眼,忍不住大聲道:“小心,是陣勢——”話未説完,雙眼只見一陣火光急閃,緊接着便是一陣刺痛,雙目在這剎那間幾乎完全不能視物。
就在這瞬息間,她聽身邊有一聲低喝,一聲怒吼,緊接着身邊有急風撲面、兵刃相交之聲!
怒吼是冷血的。
低喝是鐵手的。
她再張開眼睛的時候,局面已有顯著的不同,冷血已站在前鋒,鐵手微微喘息着,身上衣衫,有三處已成赫色,但火把之中,也熄滅了三根。
只聽鐵手低聲疾道:“老四,回崗位去!”
冷血道:“我來擋一會。”
鐵手低叱道:“回去!”
冷血不再多説,退回原位,習玫紅髮覺他堅忍緊閉的唇角有血絲滲出,右胸也染紅了一片。
習玫紅不禁低低叫了一聲。
她發出這聲低呼時,冷血和鐵手都在同一瞬間向她望來。
習玫紅正想開口説話,忽覺火光卷臉而來,使她剛張大了嘴想説的話,被一陣熱焰逼了回去。
她要避,也不知該如何避;想招架,也無從招架起。
在這剎那間,她只有及時閉上了眼睛,聽天由命。
她閉上眼睛的剎那問,只聽“嗤、嗤”之聲響不絕耳,就似有幾百條毒蛇,一齊向她噬來一般。
但另一道尖厲的劍風聲,“嗤”聲在哪裏響起,它就擊到那裏,東倏西忽,但是習玫紅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麼凌厲的劍風聲。
劍風之外,還有風雷之聲。
習玫紅大為好奇,禁不住偷偷地把眼睛打開一條縫,只見她的身邊,前、後、左、右、上、下、正、側,盡都是拳掌的影子。
而“嗤嗤”的劍風時破拳影掌牆而入,甫一擊入,就被一道厲電似的劍光擋了回去。
習玫紅實在不知圍繞着她身邊的事物怎麼一下子會變成了這樣,但她畢竟是練過武功的人,知道對方正乘隙攻擊她,而鐵手冷血正一面維護她,一面跟那些劍手作殊死戰。
“虎”地一聲,那些人速然收劍,對他們手上的火把一起吹了一口氣。
火焰像燒着了油似的憑空捲了過來,習玫紅驚呼一聲,以手遮臉,生怕燒着自己的容顏,忽覺左右雙臂被人挾起,一退二丈!
左邊是鐵手。
右邊是冷血。
鐵手身上的綢袍,又多了一道赭色。
火光過後,河岸寂寂,沒有漁火,也沒有篝火,更沒有人。
習玫紅叫道:“人呢?人都到哪裏去了?”
鐵手和冷血這時才長吁了一口氣。
然後他們把全身繃緊的每一寸每一分肌肉鬆弛下來。
鐵手開始輕咳,一聲,兩聲。
冷血道:“你……”
鐵手搖頭,微笑問:“你呢?”他的眼睛在冷寂的岸邊温暖得就像一盆爐火。
冷血抹了抹嘴邊的血絲,道:“不知是什麼武器,無聲,而且隔空擊人,藴有巨力……”
鐵手道:“那人如跟‘單衣十二劍’一起聯手,我們縱盡全力,亦只有四成勝算。”
冷血説道:“這人武功極高,不知是誰?”
鐵手的眼睛閃動着一種難以言喻,既是奮悦但又傷感的光彩:“不管他是誰,我們一定還會再遇上他,到時候,這人是我的,你不要搶。”
冷血淡淡一笑,道:“二師兄,每當作戰時,你總把強敵攬在自己身上。”
鐵手道:“十二單衣劍,也是江湖上罕見的殺手,剛才一戰,我掛了四道彩,只傷了他們五人。”
冷血忽道:“卻不知那人為何不與單衣十二劍一道出手?”
鐵手道:“因為他們今晚夜襲,主要目標不是我們。”
冷血回過頭去,原本張大樹是背靠着一株垂柳的,他回首看的時候,張大樹還是靠着樹,雙手大字形的站着,嘴巴張開着,喉頭裏溢滿了血塊。
冷血冷哼一聲,道:“那人以不知什麼物體,擊中樹後,再由樹身傳力,震碎張大樹的心脈而致死。”
習玫紅皺眉道:“什麼?”
冷血沉吟道:“奇怪,這些人為什麼要殺張大樹?”
鐵手道:“那是因為張大樹可能知道了一些秘密,他們不想他説出來。”
冷血道:“那麼,張大樹和郭傷熊是因為一個秘密而死的了?”
這時習玫紅掩嘴叫出聲來,因為她終於發覺張大樹已經被殺死了。
“所不同的是,”鐵手道:“郭傷熊是知道秘密的重要性而被殺,張大樹可能根本沒有這種醒覺。”
“那麼説,”冷血道:“如果我們不來,也不找張大樹問話,他們就可能沒有必要殺張大樹了?”
“可以這樣説,”鐵手皺着眉心説:“可是,張大樹所知的秘密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