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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明清風跨虎江

    一

    跨虎江上,明月照亮。

    此時正值十六、十七,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跨虎江份外清麗。

    江上數泛舟,岸上有蘆葦。二

    泛舟江上的舟肪,有的大,燈綵輝煌,有的小,精巧雅緻,其中最大的一艘畫舫,泊在江中櫓橋畔,張燈結綵,鶯歌燕語,絲竹之聲不住浮泛江上。

    不用説,這艘畫舫氣派之豪華,而佈置之風雅,加上畫舫上豔著桃花的名妓,和逡巡在畫舫周圍負責守衞的壯丁,若不是“習家莊”,誰也請不起這十人,出得起這般價錢。

    然而現任“習家莊”莊主習笑風,雖然年紀輕輕就是一莊之主,卻也是一個好色的人。

    ●

    “習家莊”世代相傳的“失魂刀法”,名震武林,由三百二十四年前,打遍關中無敵手習豫楚所創,勢走輕靈,法走迷離,後傳三代,至習祈堂手裏,建立兩河武林第一世家“習家莊”,幾可與“南宮、慕容、費”、“上官、司馬、唐”相埒。後又傳五代,到了大俠習奔龍手上,“習家莊”可謂到了巔峯,不但人多勢眾且得令譽,而習奔龍不但是使刀高手而且也是鐫刀好手,他鐫冶了一柄“碎夢刀”。

    “碎夢刀”的鍊冶方法,已經失傳,據悉是由一個罕世難逢的奇緣下,才由習奔龍取得了兩塊奇鐵,冶合在一起,才能鑄成這把奇刀。而習奔龍鑄成這把刀後,又繼遠祖習豫楚八代之後,再拿到了“關中第一高手”的名號。

    要知道當時武林人才輩出,武功遞增,就算是當年“失魂刀法”創始人習豫楚在世,也未必能在關中武林爭得前茅之名,但習奔龍以“碎夢刀,使“失魂刀法”,功力遽增十倍,輕易擊敗了所有強敵,更奇怪的是在比武中凡是被碎夢刀擊傷者,不論傷勢多輕微,一律失去鬥志,而俯首臣伏,所以習奔龍奪得了關中第一高手稱譽;一時間,“習家莊”的名頭,也到了無人敢攖其鋒鋭的地步。

    可惜奪得第一高手之稱的習奔龍,或許固太興奮、太高興之故,猝然暴斃。看來,一個人無論大興悦還是太沮喪都是不好的,連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也不例外。

    不過,習奔龍亦可謂死得其時,就在他聲名如同日正當中的時候暴卒,使他留下不墮之聲名,以及武林後輩的緬念,提起“失魂刀法碎夢刀”的習奔龍,誰不豎起拇指,説一聲好。

    習奔龍死後,便是第九代“習家莊”主人習酒井繼任,習酒井不像他老子好與人爭鋒,倒是淡泊名利,鮮少在江湖上惹事。不過“習家莊”依然聲威過人,有什麼事情只要吩咐一聲,也沒聽過誰敢留難的。要知道“習家失魂刀法”,已是一種難以匹敵的刀法,加上“習家碎夢刀”,能發揮“失魂刀法”之十倍功效,試問誰敢與之力敵?

    習酒進人如其名,喜歡酗酒,“習家莊”雖不求發展,但聲望仍隆。習酒井就如此平安過了半世,到了五十八歲壽辰過後十天,突然暴卒,據説是酗酒太厲害,以致傷了身體。

    第十代“習家莊”莊主便是年輕的習笑風擔任。

    習酒井暴斃後,武林中對“習家莊”的尊敬,已大不如前。所以習酒井一旦暴斃,不少人窺視“習家莊”的財雄勢大,藉故向“習家莊”挑釁尋仇,希望掀翻習家莊,自己來做盤腳老大。

    可是這些挑戰生事者,全被擊垮。負責解決這些麻煩的人通常是兩個人:“習家莊”管事:習良晤,“習家莊”管家:習英鳴。

    一般的人,別説想跟習家莊莊主習笑風別別苗頭,就算想過“管事”習良晤,“管家”習英鳴二人手上的刀,也絕不容易。

    這幾年來也有一些高手能直接與習笑風習少莊主交手的、主要是因為那些武林人物也是一方之豪或霸主、寨主、峒主等同等身分,他們與習笑風一交身手,但都被“總管”唐失驚接戰所敗。

    唐失驚是“習家莊”的總管,相形之下,習良晤只能夠算是“三管事”,習英鳴便是“二管家”,而唐失驚才是“大總管”。

    唐失驚在武林中的地位,絕對可以與一方宗主抗衡的。

    唐失驚本來就是武林中一名出類拔萃的高手,難得的是他辦事才幹,更在他武功之上,他三十歲就成名,三十一歲就被山東“落雁幫”幫主師守硯提拔,擺升為總堂主,果然短短三年間,“落雁幫”即成為山東第一大幫!

    唐失驚在三十五歲時跳槽陝南“灌家堡”,也在短短四年問,得堡中上下擁戴,成為副堡主,聲威直逼堡主灌天任,但唐失驚卻悄然隱退,離開灌家堡,隔了一年,終於為“習家莊”前莊主習酒井所收羅。

    唐失驚在“習家莊”不到七年,地位已在習家兩大總管習良晤與習英鳴之上。他代莊主出手會敵,乃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但凡想跟習笑風挑戰的人,都沒辦法通得過唐失驚這一關。

    所以:“習家莊”聲名不墮,與這一位“九命總管”唐失驚實有莫大關係。

    ●

    習笑風不過三十五歲,臉白無須,眉飛入鬢,生得一副儒生雅態,平日温温文文的,只喜歡讀書、撫琴。

    這日卻不知為了什麼,召了一班青樓豔妓來興歌作舞,他一面大杯小杯的一口乾萊杯中酒,還左擁右抱,跟幾個豔妓呷戲起來。

    “習家莊“召來的青樓女子,可以説都是千挑萬選的,自是貌美如花,而且都有些才藝,有些擅歌,有些善舞,有些精於彈詞擊鼓,詩書琴棋。

    其中一個,名叫小珍的,一雙娥眉又黑又濃,頑皮的往雲鬢裏挑,脖子又細又長,勻得像河間的鵝卵石一般,睫毛下靈動的眼珠也輕顫着,似乎對這場面有着些微的不安。

    她是賣藝不賣身的藝妓,這些姑娘們中,以她最清純,年紀也最小。

    “習家莊”莊主習笑風召妓跨虎江,對姊妹們來説都是件幸寵興奮的事兒,但對小珍來説,卻有很多的疑惑。

    因為她聽習秋崖所説,習笑風夫妻恩愛逾恆,不是個花天酒地的人。

    習秋崖就是習笑風的弟弟,習笑風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而習秋崖正在追求小珍。小珍是他心目中最崇高也最憐愛的女子,無論習秋崖打敗了哪一個對手和在江湖上遇到了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都會去找小珍,愛惜的撫着她的小手,跟她訴説。

    驕豪仗劍的貴公子,正需要這樣一個人兒慰藉作伴。

    所不同的是,習秋崖真情深注,真的要娶小珍為妻。

    這也是為何小珍在污泥中仍能潔身自守的原因:有習二少爺在,又誰敢打這標緻小姑娘的主意?

    而小珍也緊緊把握住這一點:這是她怒海中的輕舟,她若失去他,一切都保不住了,只有沉淪了。

    而今小珍看到自己情郎所崇仰的哥哥:習笑風,如此放浪形骸,便不自禁的在尋思:來日秋崖對我會不會也一樣?那時自己該怎麼辦哪?

    她這樣暗自尋思的時候,習秋崖也正在她的身邊惴惴不安着。

    他不安的原因是沒想到他一向尊敬崇拜的兄弟,近日來竟會如此失常,這種樣子給小珍看到了,她會怎麼想?

    ——大哥對大嫂一向恩愛,但是最近卻……?

    習秋崖已來不及多想,因為習笑風已經在問他話。

    “秋崖。”

    “大哥,什麼事?”

    “我是莊主,習家莊的莊主,”習笑風眯着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弟弟道:“你憑什麼叫我做大哥?”

    “我是你弟弟呀。”習秋崖沒想到他哥哥會這樣説。

    “你總是以兄弟相稱,不肯叫我做莊主,”習笑風逼視着他弟弟道:“你是想奪我這個位置是不是?”

    習秋崖被這突兀的問題問得張大了口,卻答不出話來。

    這時,羣妓中有個資格最老,善於應酬的倪三娘陪着笑,妖妖冶冶的把鳳仙花汁醮紅了指甲的手,搭在習笑風肩上。“哎唷,莊主,怎麼啦,兄弟倆還計較這個幹什麼呀?莊主若是氣悶,找我們軟啼哩的消消氣不就行了麼?”

    習笑風的回答令所有的鶯歌燕語住了聲。

    他沒有回答一個字。

    他只是一巴掌掃了過去,打脱了倪三娘上下三隻門牙,倪三娘腫紅了臉,倒在船上,娘兒們驚呼,卻沒有一個敢再説一句話。

    習秋崖見狀,忍無可忍,霍地站起:“大哥,你——”

    習笑風連目光也不抬:“究竟誰才是習家莊的莊主?”

    習秋崖氣極,答道:“這,這還用問嗎——”

    習笑風冷冷地插了一句:“誰是?”

    習秋崖氣得什麼似的,又強忍怒氣:“當然是你了,你——”

    習笑風又截道:“習家莊對莊主的規矩,你可曉得?”

    習秋崖臉色變了變,終於道:“習家莊莊主的話,就是命令,生死無有不從……但是哥哥……莊主,你要是——”

    習笑風忽揚起下巴道:“你想跟小珍成婚?”

    習秋崖呆了一呆,他沒想到習笑風會忽然這麼一同,原本他早已想跟哥哥提起,但一直難以啓口,他瞥見小珍的紅潮泛到白生生的脖子上去了,便吸了一口氣,道:“莊主,我正想向你提這件事——”

    習笑風擺手:“不用提了。”然後説:“好漂亮。”這句話聽在習秋崖心裏是甜甜的。

    隨即他又吩咐了一句話,一句讓習秋崖聽了跳起來的話。

    “叫她脱了衣服,讓我看看。”三

    這句話一出口,不但習秋崖、小珍都變了臉色,連旁邊的藝妓們都張口結舌起來。

    身為“習家莊”的莊主,而且是習二少爺的哥哥,居然還説得出這種話,還有什麼事情不敢做?

    習秋崖和小珍同時漲紅了臉。

    小珍紅了臉是因為女子的本能,而習秋崖紅臉則是因為憤怒。

    他氣得別過頭去,看他身邊一個紅臉白衣人。

    那人不是誰,正是“習家莊”的“九命總管”唐失驚。

    唐失驚乾咳一聲,欠一欠身,道:“莊主——”

    習笑風怒喝:“住口!”“刷”地抽出了腰間的刀!

    這只是一柄平凡無奇的鈍刀。

    但刀畢竟是刀。刀象徵着權威、殺氣、血腥……等等可怖的景象,這把刀雖鈍,但同樣有那種威力。

    這柄刀一出,唐失驚立刻閉了口,旁邊的藝妓們齊齊驚叫一聲,都露出駭然的神色,掩住的嘴巴:她們原以為今晚素來風雅的習家莊莊主相召,必定是文雅風流,沒想到還是像強盜流寇一般,手裏掛着刀,臉容犯了煞般的兇惡可怕。

    只見習笑風的俊雅悠閒神態,全消失了,而白臉上青筋突動着,淌了幾行細細的汗,眼睛發出冬眠的毒蛇一般冷幽的光芒。

    “這是什麼?”

    習秋崖憤聲地應道:“祖上傳下來的刀。”

    習笑風冷冷他説道:“這刀是代表什麼?”

    習秋崖激聲道:“大哥——”

    習笑風冷冷地道:“習秋崖,你若答不出家法,可是死罪一條。”

    習秋崖強忍激動:“我答得出。這刀是家法,凡習家的人,莫有不從。”

    “好。”習笑風淡淡地道:“你既答得出來就好。”他揚着刀,在月光下説:“現在我以這柄家傳寶刀號令你,脱了小珍的衣服。”他嘿嘿一笑,悠然道:“讓我看看,也讓大夥兒看看。”四

    習秋崖狂吼了一聲,小珍忍不住低位出聲。唐失驚上前一步,清了清喉嚨,看來似想勸解幾句。

    習笑風揮着刀,格格地笑道:“任何人都不得勸解,不得違抗,誰反對我,就是與習家莊為敵,格殺勿論。”

    唐失驚雙眉迅速地皺了一下,欲言又止。

    習笑風瞪着目,問:“你脱不脱?”

    習秋崖掩護着哭泣驚惶中的小珍,橫身昂然道:“大哥,你瘋了?”

    習笑風怒笑:“你敢違抗這家傳寶刀之命?”

    習秋崖臉上的肌肉抖動着,艱辛地道:“不敢——”

    習笑風怪笑道:“那就好辦。你要是不肯脱她的衣服,那就跟她一齊跳進江裏吧。”他搖頭擺腦的説:“今晚月晚風清,多麼優美,月色印在河心上,——你們沒聽説過唐朝有個撈月的詩人李白麼?你們就去把月亮撈上來給我吧……”

    習秋崖的臉色完全變白。習家莊有一個很奇怪的條例,可以説是一種禁忌,是這兩三代才實行的,就是“習家莊”的子弟們都不許游泳,不得近水,誰入了水,誰就不是習家子弟!

    習笑風這樣説,當然旨不在撈月那未簡單,甚至可以説是將習秋崖逐出門牆,也可以説是處習秋崖與小珍於死刑,因為習秋崖不諸水性,至於小珍一個弱女子更不用説了。

    習秋崖氣得全身顫抖了起來,他實在不明白他親哥哥為何變得這樣子。

    只聽習笑風又道:“要是你們撈不到月,就不要上來見我了……昔時詩仙為撈月而死,他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們一雙一對,這樣死法,真個是隻羨鴛鴦不羨仙了。”

    習秋崖怒道:“大哥你——”

    習笑風“嗆”然出刀,一刀向習秋崖砍去。

    小珍尖叫一聲,習秋崖沒想到習笑風真的會向他下毒手,晃了一晃,摟住小珍急退,已退至船舷。

    這時船上藝妓們呼叫紛起,習笑風跟着迫進,又一刀砍向小珍。

    習笑風這一刀砍向小珍,比砍向習秋崖還令習秋崖難應付十倍,小珍不會武功,當然閃不過這一刀,而兩人又無可退身之地,習秋崖捨身挺進,及時以雙手扣住了習笑風握刀的手。

    “大哥,你別逼我——”

    習笑風雙目欲裂眶而出似的,叱道:“這刀你也敢碰!”

    習秋崖一怔,就在這一怔之間,習笑風另一隻空着的手,已點了他三處穴道。

    習秋崖咕咚一聲,摔在船上。

    小珍哭着撲了過去,但她不會解穴之法,是怎麼搖都搖不醒的。

    習笑風笑吟吟,很滿意的看着一個癱瘓、一個哀泣的人,下令道:“把他們兩個脱掉衣服,扔到江裏去,快!”

    藝妓裏有一個忍不住顫聲勸道:“莊主,自己兄弟,何必呢?”

    另一個也是久經世面的女子也接口説道:“莊主,二少爺不懂得尊重您,您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弄出人命來,可犯不着……”

    習笑風笑了。

    眾人正心頭一實,忽見習笑風揮刀。

    一刀,兩個人頭。兩個説話的藝妓,全身首異處。

    這情況的慘烈,使得沒有人敢驚呼,沒有人敢説話,甚至連移動也不敢。

    習笑風慢慢地收回了刀。刀入鞘,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照我的話去做。”

    到了這個時候,誰敢不照着他的話去做?五

    小珍是個很美麗也很純潔的少女,在月光下,身段如此勻美白哲,連在場見過世面的女人們都不免為之心動,也為之心痛。骸棒並的腿,嫣紅的蓓蕾,甚至不敢睜開的眸子也抿得如此讓人疼惜。

    然而習笑風卻要把活生生這樣一個人兒,拋到江裏去“撈月”。

    習秋崖無疑也是一個好看的男子。他白哲但壯闊的胸肌,秀氣但有力的臂膀,可惜,卻因被點了穴道無法作任何一絲掙扎的被丟進江裏去。

    習家莊的壯夫們,雖然面對小珍姣好的肉體,卻不敢多碰觸一下,因為,他們的莊主,習笑風説了一聲:“快!”

    誰曉得莊主在發什麼神經?

    要是萬一弄不好觸怒了他,乖乖,敢不成把自己也一樣給,咋刷一聲,腦袋分了家?

    直至小珍和習秋崖被拋進了江裏,習笑風這才很滿意他説道:“好,誰也不準把他們撈起來,聽着,誰救他們,我便殺誰。”

    誰也不敢救。

    然後習笑風下命回航,途中一面擊琴而歌,一面狂飲吟詩,吟到淚流滿臉,這才罷去。

    而藝妓們到這時候才敢嘔吐。

    ●

    江水皎潔,明月清風。

    誰曉得如此月明風清下,最雅麗的畫肋上,最優美的江水中,有這樣一段骯髒、殘酷的慘事!六

    可是就當小珍被拋落江心的剎那問,在跨虎江畔一艘小舟上的兩個人,都一齊震了一震。

    那帶傷而神色冷凜的年輕人説:“有人落江。”

    另一個臉帶和風一般笑意的中年人道:“是給人扔下去的。”

    於是,他們立刻放掉趕去,那時,畫舫已在歸航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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