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依然很深沉,天上的星星,到了曠野,格外見着多些。姚春華坐在小轎子裏,不時地掀起一角轎簾子,向外面張望着。始而是沒有什麼感覺,約莫走了兩三里路的工夫,在平常該踏上長堤了,然而這轎子,始終是平平地抬着,卻不覺得有斜、抬上高一次的時候,於是問道:“轎伕,你們走的是哪一條路,怎樣還沒有上堤呢?”在轎後跟着的小長工答道:“我們不過官渡了,這個時候官渡還沒有船呢,我們索性走到永泰對過,花幾個錢,坐民渡過去。”
春華道:“這樣説,我們也來得太早了。我想到了外婆家裏,準還沒有天亮呢。”小長工沒有作聲,似乎聽到他嗤嗤的笑了。春華這倒有些奇怪,問道:“你笑什麼?”小長工大聲答道:“我沒有笑呀。”春華也不能只管追問,默然地坐在轎裏。本來一夜未曾安眠,又起來得太早,精神頗是感到不振,閉了眼睛,向後靠着,就養養神。可是這兩名轎伕,合起步子來了,走得很快,一走一顛,顛得人更有些頭腦昏昏的,因之似睡着沒睡着的,就這樣地半躺着坐了。自己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間,突然驚悟過來,心想,怎麼還沒有到河邊下呢?於是掀開轎簾,很久很久地向前面看着。這時,天上的星,只剩了很明亮的三顆,天也淺淺地放着灰色。可是最前面天腳下,卻是黑沉沉的。心想,這就不對了,由三湖向永泰去,正是由西朝東走,怎麼天頂上已經發亮了,東方還是這種顏色?於是扭轉身來,掀了轎圍子的後身,由一條縫裏,向後張望。在後方的天腳,正是與前方的天腳相反,連成了一片白光。尤其是最下面一層,還浮出一道淺淺的紅光。
在鄉村住家的人,對於天亮日出的情形,那是富有經驗的,分明這和上永泰的路反了過來,乃是由東向西走了。便叫道:“小夥計,我們的道走錯了吧?這不是朝着西走嗎?”小長工道:“是這樣走的,沒有走錯。”春華道:“那為什麼太陽不在轎前出來,倒轉到轎後出來呢?”轎伕道:“這姑娘好急性子,一路只管問,這就快到了。”
春華閉着眼定一定神,想着,難道我有些神志不清,怎麼這一時候,連東西南北都分不出來?睜開眼,掀了轎簾子,再向前面看去。轎子越向前走,天色也就越亮,這時看出一些情形來了。所走的是一條官馬大路,平常一回也沒有走過。西邊的天腳,也變作魚肚色,看看那些景緻,也不是姚家村到永泰所有的。家門口直走到河邊,不過四五里路,斜走到永泰岸對過,也不過八九里路。而現在走了這樣久,竟是還沒有達到河邊,怎麼説沒走錯路?心裏一不相信,掀着轎簾,就不肯放下,始終是睜了兩眼,對前面看了去。眼面前原是個大村子,轎子繞了村牆走。繞過那村子,遠處樹梢上,突然現出一帶城牆,和一座箭樓。心裏猛然省悟,用腳跺了轎底道:
“呔!轎伕,把轎子停下,把我抬到哪裏去了?”轎伕依然抬着直奔,並不答話。春華道:“你們再不停,我要由轎子裏跳出來了。那小夥計哪裏去了?叫他們快……快……快停住……轎子。”她説話時,身子已經有了一些抖顫,因之口裏發出聲音來,也失掉常態,也是上氣不接下氣。轎伕這才呼喝一聲,把轎子停住,歇在大路邊。
春華哪裏等得及,掀起轎簾子,就鑽了出來。回頭一看,小長工不在,轎子邊站了四個粗胳膊大腿的小夥子。他們個個在頭上盤了辮子,上身的短褂子,一個紐扣不扣,敞了胸襟,褲腰上,全紮了一根大板帶,勁鼓鼓地瞪了眼睛看人。春華心裏亂跳,全身毫毛孔裏,向外湧着冷汗。自己不覺得自己臉色是怎樣的,然而嘴唇皮子發涼,而且還有些麻木,倒有些覺察得出來。而且兩條腿也軟了.竟撐不住這條身子,只好手扶轎槓,向那些人望着。其中有個年紀大些的臉色也和善些,抱了拳頭,迎向前道:“姚姑娘,實不相瞞,這已經到了臨江府城外了。我們都是管家派來,接姑娘過門的。在姚府上村子外面,我們已經把轎子接住了,跟在轎後,可沒有作聲,姑娘是個讀書明理的人,用不着我們粗人來多説,遲早總是要過來的。這回把姑娘接過來,雖然沒有作聲,但是這也不是管府上一家的意思,就是你雙親大人,都説這樣可以的。你也不必生氣,這是父母之命,哪裏熬得過?”
春華聽了這話,恨不得對了轎子就是一頭撞去,撞死也就算了。可是一來自己一點氣力沒有,站也站不住,哪裏還能撞跌。二來除了這身邊四個人兩個轎伕而外,村子上的莊稼人,此時也出來作工來了,看到大路邊一早就歇了一乘轎子,五人荷着鍬鋤,也慢慢地走近了來看。這就轉了一個念頭,有了這麼些個人在面前,要想尋死,萬萬不能夠。不能尋死,倒要做出那樣子來,那是空惹人笑話一場,只要我準備不要這條命,哪裏也可以去,怕什麼?於是把兩條腿直立起來,向那人瞪着眼道:“只要你們説明了,就是我姚家村門口,我也不回去的。那麼,我上轎了,你們抬着我走吧。”説着,扭轉身子,就鑽進轎子去坐上了。轎子外的幾個人,不約而同的吆喝了一聲抬着走。於是兩個轎伕扶起轎子就抬了起來。
春華這時橫了心,索性不把這事放在心上,掀開了轎簾子,兩手扶了轎板,睜了兩眼,靜靜地向前面看着。樹梢上那一帶城牆,越看越清楚,慢慢地就走到了城下街上。那個説話的人,這時已走到了轎子前面,見轎簾子還是開的,就搶上前把轎簾子放了,帶了笑容道:“姑娘,這就快到了。”春華鼓着一股子硬勁,原是什麼也不在乎,可是快到了三個字,傳到了耳朵裏來,立刻心裏像開水燙了一般,全身隨着震動了一下。然而這也無話可説,同時,掀升轎簾向外看風景的那點勇氣,也就沒有了。瞪了兩隻眼,望了轎簾子。這轎簾子彷彿成了戲台上諸葛亮的鵝毛扇子,瞧着上面,就可以出主意似的。其實看了許久,連自己的身子在什麼地方,也不能夠知道。
只聽到噼裏啪啦一陣爆竹聲,接着好幾個人笑着説來了來了。這時轎子進了人家一個門樓子,便停下了。春華還不曾估量出來,到了人家屋裏什麼地方。轎簾子一掀,就看到兩個中年婦人,穿了新衣服,頭上戴了花,站在轎門口。一個四十上下,長着馬臉的婦人,兩隻燦亮的眼珠,像是個很能幹的樣子,便露了一口白牙齒笑道:“新娘子你隨我來吧,我是你大舅娘。”説着,迴轉臉對另一個婦人笑道:“頂好的一個人,我們大姑,真有福氣,得着這樣好的兒媳婦。”她口裏説着話,便已伸了手來攙扶春華。手臂上兩隻金鐲子,兩隻假玉鐲子,碰得叮噹作響。
春華心裏又想了,既是到了婆家,決不能不下轎子。就是不下轎子他們也會把我拖了下去的。好在今天來,還是做童養媳,並不拜堂,我且跟了這婦人去,慢慢地看機會。要死是很快的事,一會就可以辦到,忙什麼,先看看他們家裏是什麼樣子,再作道理。於是握了那婦人的手,就仰頭走下轎來。這時,本來還是天亮不多久,平常人家,也許人都沒有起來呢。可是這管家,已經賓客滿堂,像是老早就都來了的。當自己的眼睛,向那面瞧過去的時候,便看到堂屋裏那些男女賓客,上百隻眼睛,全射到自己身上,這使春華無論如何橫着心,也不由得不把頭低了下去。那位大舅娘伸了手,拉了春華袖子,就向堂屋裏拉扯着去,低低地道:“不要緊的,你只管跟着我走,他們若是和你開玩笑,都有我和你擋着呢。”春華心想,這個婦女,倒生得一副好心腸,我就暫時靠着她吧。於是索性緊握了大舅孃的手,緊緊地在後跟着到了堂屋裏,便停住了。偷眼向正中看去時,那祖宗神龕下面的香案,繫了紅桌圍,點上了一對紅燭,在香案下地面上鋪了一張紅氈條,春華心裏一愣,什麼?預備馬上便拜堂嗎?大舅娘可就向她説:“你進了管家門,得拜拜祖先,見見公婆。”她搶上前一步,將香案上放的三枝佛香在燭火上點着了,遞給春華道:“上前進香磕頭。”
春華一看滿堂屋的男女客人靜悄悄地站在兩邊,假使自己不進香磕頭,這些客人,就要説姚廷棟教導女兒不好,未免和孃家丟臉,只好接過佛香,走到紅氈條邊向上作揖進香。大舅娘接過佛香,代插在香爐裏,低聲道:“向祖先拜拜吧。”春華這就不猶豫了,緩緩的磕下頭去拜了四拜,剛是站起,便聽到大舅娘道:“姐丈姐姐過來做公婆了。小孩子老遠的來,雙受禮吧。”這時,過來一對五十上下的夫婦站在香案的大手邊,這自然是公婆了。很快地看了他們一眼,那公公穿了一件半截長衫,上面是白竹布的,下面是雪青紡綢的。前半邊腦袋剃了青光的頭皮,後半邊腦袋雖梳着小指頭粗細的一條辮,倒也溜光。長圓的臉兒,眼角上帶了幾條笑紋。嘴上有兩撇八字須,老是上翹着,很增加了不少的慈善樣子。婆婆呢,穿了一件雪青紡綢褂,青裙子拖靠了地。雖是前額的頭髮,禿光了大半邊,那稀稀的半白頭髮,還一根一根,清亮亮地向後梳攏着。後面挽了個長圓髻,卻是金銀首飾紅絨花兒,插了滿頭。雖是那麼大年紀的人,臉上十分飽滿,沒有一點皺紋,兩隻眼光有些呆定,卻是個忠厚的樣子。她看到春華站在面前,早是笑着合不攏口來。便道:“一早大遠的來,不用拜了吧。”那老先生更是客氣,已是彎了腰,抱了拳等着。在這種情形之下,不容她不拜了下去。她拜的時候,婆婆口裏就不住的禱告着道:“我知道,你是讀書明理的人,一定知道三從四德。好好!以後治家理事,生子,發孫……”這些話,還是春華仔細辨別出來的話,其餘嗡嗡一大串子,只聽到聲音,卻不知道是些什麼字。拜完了,男女客人早是鬨然地笑起來道:“讓新郎官也出來大家見面吧!”只有這句話,是春華聽到心裏最是不安的,不解何故,立刻全身發熱,心房亂跳。但是也不想着要躲開這事,她急於要知道那癩痢頭究竟是怎麼一個樣兒,能夠立刻看到,也好了解胸中的疑惑。可是那老婆婆似知道這事不妥似的,便笑道:“請大家原諒,不必玩笑了。今天她不過是過門,還是個姑娘身分,不能當她洞房花燭那樣的鬧。等將來辦喜事的時候,再請大家鬧新房吧!”説着,向大舅娘丟了一個眼色。這大舅娘立刻兩手向外同伸出來,擋住了四周的人近前,笑道:“大家請讓一點吧!請讓一點吧!回頭讓她給你們倒茶裝煙。”她口裏説着,將春華讓進了屋子裏去。
自然,男客是不能跟着的,女賓卻不分界限的,一齊擁了進來。春華當在拜祖先公婆的時候,本來暫時清楚了一會子,自賓客一説到新郎兩個字復又糊塗起來了。現在到了屋子裏,見到滿眼都是人,於是低了頭,聽憑那大舅娘擺佈,自己只當沒有了人氣的死屍,什麼都不理會。因為如此,所以雖然有許多人圍住身邊,問長問短,也不答應,也不抬起眼皮來看人,親戚朋友想到今天一早這番情形,又看到春華雖不是啼啼哭哭,眉峯眼角,自然也很有一番不情願,因之也不十分笑鬧,慢慢地散了。當屋子裏只剩了兩三個人的時候,春華才算神志清醒了過來,自己原來是站在一張牀邊。在牀面前有一張紅漆椅子,便是那大舅娘坐着,她捧了一管水煙袋,正抽着煙呢。大舅娘身旁,又站着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人家也是一張鵝蛋臉子,臉上的撲粉,雖是不曾撲勻,這倒可以看出這姑娘有些天真。尤其是那兩腮上泛出兩塊紅暈來,和那漆黑的眼珠相襯着,顯出她也是個聰敏姑娘。那漆黑的辮子上紮了一小截紅繩根,身上還穿了一件新的白花布褂子,四周鑲滾着紅邊,這很像是特為打扮着來的,倒很是讓人相愛。不由得一見之後,就多看了她兩眼。殊不知那姑娘,更是順人的心,便悄悄地走過來,挨着她身子站定。而同時就暗地裏伸過手來,扭了她兩下衣袖,微笑道:“姐姐,你不覺得受累嗎?坐下吧。”春華向她點了一點頭,面上還帶一點微笑。當她進門以後,始終是繃着兩塊臉子。這時候她微微笑起來,大舅娘覺得她紅嘴唇露着整齊的白牙齒,微微地現出兩個酒窩,自在渾厚之外,又帶着許多嫵媚的模樣。便笑道:“你看,這不是你兩個人有緣嗎?一見就投機。人家都叫你新娘子,我想這是不對的,究竟還沒有到你大喜的日子呢,我想還是叫你大姑娘吧。大姑娘,你猜這人是誰,這就是二姑娘啦。她名字叫春分,正好和你的台甫同一個字,豈不是姊妹哩?怎麼叫春分呢?她就是春分那一個日子生的。她也念過《女兒經》、《增廣賢文》,將來可以拜你為師啦。”春分笑道:“大舅娘,你説這話,不會笑掉人的牙嗎?我們這位姐姐,連文章也都會作啦,我怎麼和她説到書上去呢?”春華又對她微微一笑,也不曾説到謙遜的話上去。
這就聽到門外有婦人説話聲,正是婆婆來了。她笑着進來道:“自從戲台下見過一面,這孩子我有幾年不看到了,倒長得越發的清秀,人也是極其温柔的,還有什麼話説,就差我們長壽配她不過。”春華總不肯失了禮,為父母添了不是,所以婆婆進來,她把剛坐下去的身子,又站立起來。這位婆婆,孃家姓廖,父親是個舉人,也是小姐出身,春華是知道的,心裏警戒着,總要處處提防。廖氏對她周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便道:“我聽説,你昨晚是一晚都沒有睡,你先歇一會子,到了上午,恐怕來看的親戚朋友更多,因為人家都説要看這女才子呀。嫂子,我們出去談談吧,讓春分陪她在屋子裏歇一會兒。”大舅娘笑説好的,和廖氏一路出去了。可是春華心裏就想着,天下哪有做新婦的人,一到婆婆家就睡覺的道理,所以就抬起頭來和春分説話。這才打量了這屋子一番,只見全屋粉刷得雪亮乾淨,牀和桌椅衣櫥,全套的傢俱,都是硃紅漆的,牀對過梳妝枱上,一律都是新的鏡台粉盒之類。就是這邊方桌上,罩着長條桌,也陳設着花瓶時鐘,照本地方規矩,已是上等新房陳設。可沒有一樣是孃家的。春分見她滿屋打量,心裏也就明白了,笑道:“姐姐,我爹孃真是疼你呀。聽説你喜歡讀書,把裏面這間套房,收拾着,做了你的內書房呢,你來看看。”説着,拉了她的手,向旁邊一個側門裏去。春華半推半就的,跟了她去。
看時,果然是一個書房,周圍列了四個舊書架,盡堆了木板古書。臨窗一張三開的贛州廣漆書桌子,配上一把太師椅,兩個景德鎮瓷墩。桌上是讀書人應用的東西都有了,而且書桌邊,配了一個卍字格子,隨格子設了水盂筆架,籤筒盆景,很古雅。正牆下一張大琴桌,可沒有琴,有十幾套大字貼,兩盆建蘭,正開着花呢。牆上是《五柳隱居圖》,配着一副七言對聯,是“貧不賣書留子讀,老猶種竹與人看。”窗子外一個小天井裏,正有一叢野竹子,更覺得這對聯是有意思。便點點頭道:“這都是府上的舊東西嗎?”
春分笑道:“怎麼這樣客氣,我的府上,不就是你府上嗎?我們爹號茂生,那是做了生意以後用的。原來也下過三三考,考名是國才啦。我們祖父也是個舉人,不是老了生病,不能進京會試,一定會點翰林的。祖父丟下的書不少,這屋子裏,不到五股一股啦。爹常説,可惜作了生意,沒工夫看這些書,如今有了你,他是很喜歡,望你扶起我們這書香人家來呢。”春華聽了這話,臉上很有點得色,心想,人家説管家不過是土財主,現在看起來,也不盡然。因之把心裏十分不高興的事,暫時按住了一下,隨着將書架子上的書,抽下一套,翻着看一看。翻的這一部書,卻是一部《全唐詩話》。這書家裏雖有,不得機會看,不想管家也有,於是就在書架子邊展開書來,看了兩頁。春分是站在自己身後,卻也沒有去理會。因為這書擱的日子太多了,有個蠹魚在書頁裏爬出,這樣古色古香的書,很是替它可惜,立刻扭變身來打算對書頁吹去。
就在這時,只見春分的手,向窗外比了兩比,這就看到天井裏野竹子中有個人半現半藏的站着。他約莫有十七八歲,黃瘦的臉,可是扁的,一對小眼睛,配着一隻坍鼻樑。頭上前半部光而黃的頭皮絕像一個牛皮袋。後半部本看不見,因為他也是一閃身子,發現了他後身的辮子,還沒有公公頭上一個指頭粗的那樣茂盛。這都不足怪,最讓人不明白的,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藍夏布背心,光了兩隻柴棍子的手臂在外,這哪有點斯文氣。春華在極快的時間,用極尖的眼光,已經把那人看得十分清楚。面上顏色立刻由紅變了蒼白,手裏拿的書,骨碌一聲,落到地上。她趕快彎了腰,卻是慢慢地把書撿起。可是同時她已把身子扭轉向裏,把背對了窗户了。放好了書,她自向那邊屋子裏去坐着。春分跟着走到她面前來,笑道:“剛才在窗户外邊的那個人你看見了嗎?”春華板着臉道:“我沒有看見。”
春分道:“你不能沒有看見吧?他不能像你這樣老實,老早地就在偷看着你了。剛才我本想走開來的,因為我聽娘説了,新娘子身邊,不能離開人,所以只好不走。可是你也不用忙,遲早總會有你們説話的機會。”説着向她一笑。這玩笑,春華卻是毫不在意,但聽她説新娘子身邊不能離開人,心裏卻是一動,待要問出來,卻又怕惹起別人的疑慮,只好默然。在這沉默當中,心裏思潮起來,什麼事都想到了。這真像一場夢,昨晚未出大門前,心裏想的,和現在的事真會隔十萬八千里。春分見她坐在牀沿上,靠了牀欄干,眼皮下垂,便道:“姐姐你是要睡吧?我關起房門來讓你睡一會子。”春華道:“有人在我面前,我睡不着的。”春分笑道:“這可是個怪脾氣了。我娘説了,晚上還讓我陪你一牀睡哩。有人在你牀上,你還睡得着嗎?”春華道:“平常你跟哪個睡?”春分道:“我一個人睡。”春華笑道:“你也知道一個人睡很舒服呵!”春分也是個小姑娘,話也只能説到這裏為止,這就不便反駁她的話了。
兩人唧噥了一會兒,便是廖氏那句話,看女才子的人,慢慢地來得多了,管家在中午,也預備了便席好幾桌豐富的酒飯。雖然是長天日子,由一早到天晚,春華沒有清靜的時候。到上了燈,廖氏説:“你看她一身汗,讓她洗個澡。”在邊時,管家的女僕將水盆香皂都安置好了,春華將前後門緊緊地關上,淡笑了一笑,心想,這總讓我把眼前的人都躲開了。要了結,這就是時候。想着,向屋子周圍四處看來,可有了結的法子,可是新娘房裏哪會藏着兇器和毒藥。
打量了許久,卻看到櫥底下露出一截麻索的頭。抽出來看時,那麻索卻有一丈來長,比手指頭還粗。用手扯了兩下,很結實,休想扯斷。於是坐在凳子上將麻索捲了圈子,出了一會神,不覺有幾點眼淚落下來,都落到麻索上。心裏暗暗叫道,爹孃,你們好狠心!正在這裏出神呢,卻聽到外面有人道:你還沒有洗澡嗎?”春華道:“水太熱,我等一等。”説着趕快將麻索送到櫥底下去。心裏這就想着,我就洗個澡,死也落個乾淨身子。於是打開衣櫥來看看。見帶來的衣包,正放在裏面,挑了幾件衣服,放在椅子上,然後解衣洗澡。坐在澡盆裏的時候,心裏又慢慢地想起了前後的事。覺得在孃家坐牢,多少還順心一點,至少還可以發脾氣。現在到了婆家來做童養媳,隨時都要小小心心去侍候公婆,説不定像別個童養媳一樣,要捱打捱罵。與其眼望到那種日子臨到自己頭上來,不如早早了,結,而且也惟有這樣,才對得住李小秋。他這個時候,正包好了一隻船,在永泰河岸邊等着我呢。想到這裏,真覺得是萬箭鑽心,也就更覺得爹孃可惡。尤其是自己親生娘,怎麼忍心把自己親骨肉,騙着到婆家來。可是書上又説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有什麼法子去埋怨他們,只有認着命不好,死了吧。想着想着,這個澡就洗了很久的時候,早是聽到房門外,腳步響了好幾遍。這又想着,這個時候,外面是不斷地人來人往,如何死得了!那小姑娘説,今天晚上,由她來陪我睡。她年紀很輕,總容易敷衍,不如到了今晚深更夜靜,再作打算吧。在這樣的一番思想之後,她就暫時不死,洗完了澡,放進女僕來,把屋子收拾過了。
於是春分又來拉着她,一路到堂屋裏去吃晚飯。她被拉着出了房門以後,忽然停住了腳,將身子向後一縮。春分笑道:“這就奇了,走得好好的,為什麼不去了?我明白,你一定是怕見我哥哥。你這個聰明人,怎麼糊塗起來?你既是到了我家裏,同是一家人,時時刻刻都可以見面。你躲得了今天還躲得了明天嗎?就算明天也躲得了,後來的日子正長着呢,你都躲得了嗎?”春華並不答應她的話,依然將身子向後縮。心裏可就想着,只要躲得了今天,我就永遠不用躲了。春分的力氣小些拉不動,也就不拉了。大舅娘走來了,笑道:“她今天害臊,不願出去吃飯就不勉強吧。”春華強笑道:“並非是為了別的什麼,我頭疼得十分厲害,簡直痛得有些坐不住了。”説着,抬起一隻手來,按了自己的額頭。大舅娘道:“既是這麼着,你就先躺下吧。不過,你總也應當吃一點東西。”春華手按了額頭,皺着眉道:“不必了,午飯吃得很晚,肚子還飽着呢。”大舅娘一點也不見疑,帶着春分競自走了。
春華在起身上房門的時候,對於屋子外面,略微張望了一下。這裏的屋子是這樣,大概公婆都住在前面那進屋子裏。這裏到前院,隔着很大一個天井。房門外,也是個小小堂屋,對過的房門,用鎖倒鎖着。心裏想着,這不是天賜其便嗎?只要決定了尋死,一夜尋死到天亮,也不會有人知道。於是坐在椅子上,定了一定神,把今晚所要做的事,前前後後,都想了個透徹。過了一會子,大舅娘春分還有婆婆,都到了房裏,閒坐了一會兒。春華只裝着有病,談一會子,她們留下春分,自走了。春分笑道:“大姐,今晚上,我來冒充一回新郎吧。你身子不大好,那就該睡了。”説着,伸手來替她解紐扣。春華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是什麼也都知道。你一個小姑娘,倒不難為情?”春分笑道:“我又不是新娘子,有什麼難為情呢?”春華道:“好妹妹你既然知道我難為情,我身體又不大好,你就不要和我鬧了。”説着,拉了春分的手,一同上牀,春分本來還想和她説幾句笑話。無奈她只説是有病也只好由她解衣睡去。
屋子裏時鐘的機擺聲,一下一下的,春華是聽得清清楚楚,彷彿那擺的響聲,是在那裏説着快了快了。當時鍾打過一點以後,春華悄悄地爬了起來,雖是放了帳子的,桌上的燈,點着很亮,可以看到春分側了臉睡着,睡得很熟。春華下了牀,隔了帳子,還叫了兩聲妹妹。然而她回答的,卻是微微的呼聲。春華想着,在這屋子裏尋死,究竟不妥,這裏睡着一個人呢,假使自己半死不死的時候,她醒過來了,她一定會喊叫的。隔壁那間套房,轉到後院了去,那裏有聲音,也沒人聽見。於是在衣櫥底下,將那根麻索抽了出來,一手舉着燈,一手捏住了麻索,輕輕地走到套房裏來。喜得是這裏的房門,也是由裏朝外關的。於是輕輕將門合攏,又插上了門。這還不算,而且是端了一把椅子,緊緊的將門頂上。抬頭向屋上看,正好有根橫樑。自己站到琴桌上,將麻索向上一拋,便穿了過來,搭在上面。將麻索兩頭,扯得平直了,這才輕輕爬下琴桌來。燈是放在琴桌上的,為了免碰琴桌起見,把燈移到了書桌。四周看看一切都預備好了,站看對樑上垂下來的長麻索,呆了一呆,心裏想着,不想我姚春華到底是這樣死於非命。孃家要把我送出門,婆家要把我接進門,他們都算是稱心如意。只害了李小秋,他成了那話,痴漢等丫頭,正等着我呢。我若不死,他必以為我騙了他,我這一番心事,怎樣表白?死吧,不用想了。這就猛可地走到麻索邊,將麻索拴了一個疙瘩,向脖子上套來。無奈麻索一拴疙瘩,圈子高過了頭,套不上脖頸,又只好把撐門的椅子重新搬了過來。當搬椅子的時候,忽然想到,且慢,我是死了,李小秋怎麼能夠知道?就算可以知道,也不知在哪一日得信。我必得把這事傳揚出去,才有這指望的。於是坐在椅子上靜靜的想了很久,總算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在瓷墩上,將桌上筆硯攤開,向桌子抽屜裏,找出一張紙,就在燈下很潦草的寫了幾行字:我今死矣!命當如此,夫復何言?唯此身雖死,名心未除。懇求管老伯伯母轉告家父母,須請李秋圃先生為兒作一小傳,並在三湖觀音庵齋僧超度,凡兒同學,均前往作吊,兒死亦瞑目。否則必為厲鬼作祟,不利於姚管兩家也。寫完,將筆一拋,把字條壓在硯台下。回頭看到椅子在麻索下,第二次奔向前去,拿了麻索,又向脖子上套了來,正是:
青春自絕今三次,到底懸崖勒馬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