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天乘涼的晚上,姚家人都在門外空場子裏坐着閒談,是姚老太太説到她在長毛造反的時候,她逃難的情形,有聲有色,大家正聽得起勁。在那星光之下,卻見一個人影子,緩緩地走了過來。同時,那人身邊,帶了一種窸窣的聲音。在鄉下婦人耳熟能詳之下,知道這是打鞋底拉麻繩發出來的響聲。姚老太太便停止了話鋒,問道:“是哪一位來了?”宋氏道:“看走路的樣子,好像是五嫂子。”五嫂子答道:“可不是我嗎?師孃好尖的眼睛。”説着她已走到身邊,見凳子上都坐滿了人,就在大門口石階上坐着。這裏,正擠挨着春華坐的竹椅子。五嫂子道:“大姑娘的身體現在全好了嗎?”春華道:“多謝你記掛,現在總算沒有什麼病了。”五嫂子道:“我總想來看看你,又總是因為事情把身子扯住了。”説着她窸窸窣窣的拉着鞋底上的麻繩子,好像是很自然。而同時她一隻腳伸到竹椅子邊,卻碰了春華兩下。
春華道:“上次我在你家裏吵鬧着你,還沒有謝你呢。你拉的鞋底很好,等你自己的拉完了請你給我拉一雙。”五嫂子道:“我也是因為乘涼閒着沒事,拉拉鞋底。若是大姑娘等着要穿的話,我這個放下十天半月來,也不要緊的,你明天把鞋底送到我那裏去,好嗎?”她説着,又碰了春華兩下腿。春華道:“你不知道哩,我現在懶得像死蛇一樣,卻有點懶得動,我叫人送給你吧。”五嫂子笑道:“又不是三里五里路,為什麼那樣懶得動,仔細在家裏悶出病了。我們窮家,也沒有什麼請你,明天熬一鍋好好的綠豆稀飯請你吧。你若不去,我就要恨你了。”説着,她還扭了身子一笑。
姚老太太道:“這孩子就是這樣不識抬舉,人家越是要請她,她倒越是不要去。”五嫂子笑道:“不呵!大姑娘和我是説得來的,如果是我請她,她沒有什麼不去,這不過是和我説着玩罷了。”宋氏道:“不過總讓她去打攪你,我們也是心裏不安。”宋氏坐在比較遠些的一張睡椅上,臉是仰了向着天上的。五嫂子在這時,又伸了腳碰了春華兩下腿。於是她就抬頭望了天道:“看呵,這樣滿天的星斗,針腳都扎不下去,明天又是大晴天了。樹葉子都不動上一動,明天一起牀就要熱的。”她這樣地把話頭一分開,慢慢地就説到別的事情上去。約莫談了一頓飯時,五嫂子站起身來道:“我屋子裏還點了一根蚊香呢。人不在屋子裏,仔細燒了帳子,那可不是鬧着玩的,我回去了。”説着,她站起身來就回家了。
春華把話聽在心裏,次日一早起來,就把鞋底麻繩一齊找了出來,將一塊布包捲起來,放在桌上,擺了一會子,覺着不妥。心想母親看到了,以為我是急於要出門,説不定,她又不要我去的,因之把那個布卷放到櫥子裏去。到了上午,破例到堂屋裏來坐着,以為祖母和母親看到,必定會叫自己到五嫂子家裏去的。不想今天上午祖母和母親全是有事,並不在堂屋裏閒坐。看看天井上射下來的太陽,已經走上堂屋中間來了,恐怕是午飯要上桌。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才到五嫂子家裏去喝綠豆稀飯,這現在可以不必了。因之自己下了個決心,自動的出門,於是由櫥子裏取出那個布卷,夾在脅下,悄悄地走到堂屋裏來。可是剛一出裏房門,就聽到宋氏大着聲音在堂屋裏罵小兄弟道:“這麼大的小孩子,一點兒不聽教訓,爹不舒服,躺在牀上,你還是這樣高興,大的是不聽話,小的是話不聽,這真叫做父母的人灰心!”
春華立刻將身子一縮,把那個布卷塞到牀上枕頭下,倒呆坐在椅子上,一點沒有主意。可是人雖在椅子上,眼睛可不住的向窗子外照牆上看去。只見那太陽光一寸寸的向下照來,那正是説太陽當了頂,五嫂子綠豆稀飯,恐怕已煨爛了。自然她並不是光叫自己去喝綠豆稀飯,這裏面必然另有別情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自己也是急於要知道,在家裏發呆,那又怎是個了局,於是猛然抽了那個布卷,就向外走。走到堂屋裏,宋氏猛然叫了一聲春華,她嚇得心裏一哆嗦,只好站定。宋氏道:“五嫂子昨晚上約你去喝綠豆稀飯,你怎麼還不去呢?”春華真不料説出來是這樣一句好話,因答道:我這也就打算去了。”偷偷地看着母親的顏色,雖然還瞪着兩隻眼睛,臉上還沒有什麼兇狠的神氣,這才慢慢地移動了腳步,向五嫂子家來。
五嫂子在堂屋裏看到她,直迎出籬笆外來,攜了她的手,走到屋子裏去,放了門簾子,望了她的臉,低聲道,“這件事,我是想告訴你,可是我又怕告訴你。”春華倒吃了一驚,紅着臉道:“難道在我身上有什麼變故嗎?”五嫂子伸手輕輕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要害怕,是喜事,不是什麼壞事。那位屈少爺,為了什麼事走的,你都知道吧?”春華道:“你這話越説越遠了,怎麼會牽扯到他身上去?”五嫂子笑道:“不忙,好事從緩等我來慢慢地告訴你。”春華道:“你看你這人説話,自己是多麼顛三倒四!我一進門,你拉着我的手就説起來,怎麼倒説是我忙?”五嫂子也不和她理論,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將泡好了的茶,斟一杯放在她面前,這才手上揮了蒲扇,坐在一張矮椅子上,向她笑着。春華手端了杯子呷茶,眼可看了她微笑,因道:“我偏不着急,你不説出來,我就不問你。”五嫂子笑道:“我把你請了來,特意告訴你消息,哪有不説之理。那屈少爺,他膽大極了,和大妹兩個人居然在省裏住着一處。”春華皺了眉,又笑道:“管她呢。”五嫂子道:“他們和李少爺,在省城裏常有來往。”春華放下茶杯,胸口一舒氣道:“你怎麼知道這件事?”五嫂子道:“屈少爺回三湖來了,昨日晚上,偷偷地溜到我們這裏來了。”
春華伸着手道:“帶來的信呢?”五嫂子道:“信可是沒有,屈少爺帶的是什麼實在的話吧,屈少爺説,他若是能夠和你見一面,當面説上幾句,那是更好。若是不能夠當面説,以後就由我這裏傳消息,只要你約定了日子走,他就把李少爺找來,包好一隻船,在對河永泰鎮彎住,你什麼時候上船,什麼時候開走。這樣一來,你就鰲魚脱了金鈎釣,搖搖擺擺不回頭了。”五嫂子説着這話,也和春華得意,將扇子在胸前不斷地揮着。春華微微地笑着,將手撫摸了桌沿,許久沒有作聲。五嫂子道:“他把話説完了,就叫我問你,你的意思怎麼樣,我就對屈少爺説,不用問,她一定願意走的。”春華笑道:“你倒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説了這樣一句,依然又低頭微笑着。五嫂子笑道:“也許是我猜錯了,只要向屈少爺回斷一句就是,好在他也不能把你拉了走。”春華道:“你這不是故意……”話未完,她又盈盈一笑。五嫂子正色道:“還是説正經的話。你看這事妥當不妥當?你有什麼話,儘可以告訴我。他約在明日一早,在渡口上字紙塔旁邊,等我的回信。”春華皺了眉道:“你是知道的,我年紀輕輕,哪裏懂這些事。不過我有個機會,倒是可以告訴你。就是過兩天,我娘要我到外婆家去拜壽。外婆家裏就沒有人管我,做壽的時候,人多手雜,一混就混出了門的。若要走,最好就是五月二十七八這兩個日子。”五嫂子道:“你外婆家不是到永泰只有兩里路嗎?”春華道:“到河邊下那就更近,由屋裏翻過長堤去,那就是的,假如船彎在我屋後面,那一溜就到了。”五嫂子笑道:“這就越説越近了,我辦的這事,總算合你的心了吧?我就是這樣回屈少爺的信,就説你什麼都願意了,在二十七八這兩天把船彎在你外婆屋裏後面等着。”春華聽到了這裏,又把頭來低着,默然地沒有作聲。五嫂子道:“你到底是説話呀,到了這要緊的時候,你又一字不提了。”
春華依然不説,春華皺眉道:“你怎麼老説這句話,有心耍我不成。”五嫂子這才笑道:“我怎敢耍你?這話説出來,他們是膽大包天。”於是將聲音低上一低道:“屈少爺來説,李少爺的意思,想約着你一路逃跑。跑的地方就遠着啦,是從前包老爺作五殿閻王,日斷陽來夜斷陰的所在。”春華笑道:“你不要摔故典了,一説出來,更不是那麼回事。我想你説的這個地方,準是河南開封府。”五嫂子聽説,就不由兩手一拍掌道:“還是大姑娘才學好,一猜就猜出來了。”
春華笑道:“這也用不着耍什麼才學,明擺着在那裏的。只是這話怎麼和你説的?有些靠不住吧?”五嫂子剛要張了嘴説,春華就向她搖着手道:“你低聲一點,屈玉堅他真來了嗎?你不要冤我!”五嫂子道:“我的大姑娘,我有什麼事冤過你?你這個時候,是在難日裏頭,我們旁邊人,就是不能幫着你,也犯不上來耍你,與我有什麼好處?”春華手撐了頭,靜靜地想着而且還微閉了眼睛,於是點點頭道:“唔!我想你五嫂子也不會拿我這可憐的人開心的,你再把他的話,細細地學説一遍給我聽。”
五嫂子將蒲扇沿咬在嘴裏,轉着眼珠想了一想,因笑道:“大致我已經記得了,他説,李少爺到他家裏去,看他和大妹兩個人,過得很好,就也想同你學他們的樣。”説着,看了春華一眼,她似乎感到一種惶恐似的,臉上紅着,立刻把頭垂了下去。五嫂子道:“他家鄉有很好的房子可以住,而且還有田租可以收得吃。在那個地方,還有洋學堂可以進去呢。而且屈少爺帶了大妹,也同你們一路去。”
春華撲哧一笑道:“五嫂子又胡扯了。誰是你們,誰是我們?”五嫂子笑道:“你還用得着我説嗎?反正你心裏也是很明白的。”春華道:“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坐着牢,我會飛嗎?”五嫂子道:“你自然是坐在屋子裏的人,不知道往哪裏走,可是有人來接你,你也不會走嗎?”春華笑道:“哪個按我?”手提了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可是手上還有些抖顫。五嫂子笑嘻嘻地向她望着,許久才道:“古來佳人才子,在後花園私訂終身的就多着呢,這也算不了什麼。我就是這樣的去對屈少爺説吧。”
春華心中,已是亂跳,將茶杯沿放到嘴裏,眼睛斜射了人,又好久沒有答覆。五嫂子這就笑道:“本來我的嘴也太羅嗦了,這話説得彼此心裏明白就是了。春華極力鎮靜着微微地撅了嘴道:“你是明白了嗎?你不要瞎説了。你知道我外婆屋後面是怎麼個樣子?”五嫂子道:“我也沒有到過你外婆家,怎麼會知道?”春華道:“卻又來,你既不知道屋後面是怎麼個樣子,那你怎麼告訴人家在……”説着説着,她的聲音,細微得又聽不出來。五嫂子忽地將蒲扇在手心裏一拍,身子向上一升,笑道:“還是我們大姑娘明白。你告訴我,那裏是怎麼樣一個情形呢?”
春華道:“那裏有三棵老柳樹,比什麼柳樹都大。最容易認不過的,就是向下再走三五十步路,有個倒了的過路亭子,認準了那個亭子,就一點也不會錯事。”五嫂子嘴裏銜了蒲扇的邊沿,微微的點了頭向下聽着,笑道:“大姑娘真是什麼事也留心,對這地方説得這樣有頭有尾,那還有什麼找不着的。事成之後,你可要重重地謝我呵。”春華對於這件事,本來有點不能暢所欲言,五嫂子再一和她開玩笑,更教她沒了主意。後來顫着聲音道:“我……我……我害怕。”説着把手撫了胸。五嫂子道:“你怕什麼?”春華不答,只有一股子勁兒紅了臉低頭坐着,五嫂子也不願多逼她,盛着綠豆稀飯陪她吃了,就叫她早早的回去。
春華當了五嫂子的面,雖然是滿心歡喜,可是也不好露在面子上。及至回到家裏,走進房去,彷彿這條身子,輕快得可以飛起來,也不知是何緣故,自己就跳了兩跳。屋子舊了,地板也不免有些活動,當她跳着的時候,連桌椅牀架,都有些作響。她每日在屋裏,最討厭的就是窗子外那堵迎面而起的白粉牆,把眼睛所望到的地方,立下了一重界限,不許眼睛再看過去。可是現在看起這堵迎面而起的牆,也覺有意思了。記得以前做過一個夢,夢到一位俠客,由牆上跳進窗户來,把自己背了走。
當時醒過來,也就想到哪裏會有這樣的一天。那俠客的頭,倒好像是白粉牆上畫的那紅蝙蝠。以前相信自己看那紅蝙蝠看得多了,所以就把那紅蝙蝠幻成了夢裏俠客。於今看起來,這蝙蝠的兩隻眼睛和五嫂子的眼睛一樣,或者就應在這蝙蝠的身上。真也有趣,今天才算捉摸出來,這蝙蝠的眼睛,竟會是五嫂子的眼睛一樣。跟了這個念頭,於是“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覺得精神很好,在白粉牆外面,擁出了一叢高柳樹的樹梢,也就聽着吱喳吱喳的一片蟬聲。雖然不過是一點景緻,卻很能引起很濃的詩意,為了這個,就聯想到唸詩了。
於是翻出一本久已不念的唐詩。攤在桌子上唸了起來。小兄弟聽她唸詩,跑了進來.撅着嘴道:“你到五嫂子家裏去喝綠豆稀飯,為什麼不帶我去哩?”説着,跑過來扯她的辮子,若在往日,打斷了她的詩興,她就輕輕地敲兄弟一個爆栗的。但是這時她俯着身子,兩手抱住兄弟的頭,在他額角上親了一個嘴,笑道:“這是我不對,我不曉得你要喝綠豆稀飯。下次我一定帶你去,還到五嫂子家裏,去搬兩個西瓜回來。”小兄弟道:“下次是什麼時候去?”
春華聽説,就一手托住小兄弟的手,一手輕輕拍着他的手背,笑道:“你不要吵,等我想去。今天去,已經是不行,人家熬的稀飯喝完了,就是再熬稀飯,也沒有了白糖。後天去呢,日子又太遠了。明天下午,我一定帶你去。”説着,又向小孩子頭上親了一個嘴,笑道:“好兄弟,你是一定聽話的,若是我明天忘了,你就提醒我一聲。娘若是不讓你去,你哭着鬧着,跳起腳來,也一定要去。”小兄弟道:“我一定哭,好姐姐,我明天不揪你的辮子了。”春華道:“若是娘不讓你去,你就揪着我的辮子。”小兄弟將一個小手指頭,指了她道:“姐姐又騙我哩。揪了你的辮子,你好生我的氣,不帶我去嗎?春華笑道:“小傢伙,你倒也會用心。就是這樣説,不用作聲了。”這小兄弟,還在袋裏掏出兩粒沒有咬動的炒蠶豆放到春華的手裏,方才走去。
到了次日下午,一切都依着春華的計劃。到五嫂子家裏,陪着小兄弟吃了兩碗綠豆稀飯,約他到門口去玩一會子。就在這一會子,春華便知道了在今天上午,五嫂子已經和玉堅見了面。玉堅説有這樣一個機會,那真是天緣巧合,一定派專人連夜下省去報告這個消息。夜航船今天晚上就走,後天上午可以到省。五六個日子,
小秋就可以趕到。等他到了,再來回信。春華聽説,只覺得時期寬容,這件事是順水推舟的做了去,一點不會變卦,高高興興地帶了兄弟回去。自這時起,暗中不住地算着,到外婆生日,還有幾天。又算着,派去的專人,該到省了,小秋該動身了。在面子上,卻是一點不動聲色,就是母親兩次提到外婆過生日,要派人去拜壽的話,自己也守着沉默,免得漏了口風讓母親疑心。
這兩天,玉堅和五嫂子當了街上趕集的機會,又會過一次面,説是派的人,的確走了。在那個時候郵電交通,還不曾普及到內地,內地人有什麼急事,要給外鄉人送信,總是派專人走動。有水道可通的地方,從上游到下游,便是夜航船,遇到順風,一日夜可走兩百里,由下游向上遊,那只有走旱道,由曾左平定洪楊而後,有五十年的太平日子,揚子江南岸幾乎不知道路劫這個名詞。所以有了急事的人,哪怕是單身,也可以通宵走路。在每個城市裏面,也都有這種人,專和別人家送急信,每天一二百里路,江西人對於這種人物叫做腳子。就是當地沒有這種人才,也可以找轎伕代理,有一吊制錢,那時候便可以讓腳子跑一百里路。所以玉堅派一個腳子下省,去是夜行船,代付一吊二百錢船價。回來要他起旱,另給三吊錢,算是工資旅費,完全在內。他覺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六七天準有回信的,五嫂子把這話告訴了春華,她也是十分放心。
只是到第六天的時候,也不知道精神上受了一種什麼刺激,只覺坐也不安,走也不安,看書看不下去,做女紅是更透着煩悶。因之堂屋裏坐一會,母親房裏坐一會。有時也明白過來:為什麼這樣,那不是讓母親疑心嗎?因自向母親道:“這真奇怪,今年夏天,我格外地怕熱。現在還沒有到三伏天呢,我就這樣五形煩躁。”宋氏倒安慰着她道:“那不要緊,耐性子坐坐就好的。你不會找本鼓兒詞躺在房裏看嗎?”這真是二十四分的奇怪,母親竟會叫人看鼓詞。她待女兒的已經是越來越好,莫非她已經知道女兒要逃走了不成。便笑道:“我想着,這個樣子,恐怕是要鬧什麼災星。從今天起,我要躺在房裏過七八天躲開這災星來。”宋氏連忙道:“你難道忘記了嗎?過幾天是外婆的生日,你該去拜壽了,怎麼好在房裏過七八天呢?我想着,外婆很疼你的,説不定再過三天就會派人來接你的。”
春華皺了眉道:“照説,外婆過生日,我是應當去拜壽的。只是我怕熱鬧,那怎麼辦?”宋氏對她臉上,很留心的看着,問道:“你打算不去嗎?”説話的時候,宋氏是拿了一件小兄弟的衣服在打補釘,在堂屋的迎風口上坐着。春華坐着稍微退後一點,一把矮的小椅上,面前立着一個竹杆麻夾子,夾了一仔麻。孃兒兩個,本來也就是一面做活,一面談話。現在春華抬起頭來,向母親的臉上看去,不想母親兩隻眼睛,像一道電火似的,向自己臉上罩着。心裏這就怦怦的跳,暗忖,這句話,有什麼説錯的地方嗎?強笑道:“我怕羞,一個家裏人也沒有在身邊,我是不會拜壽的。”宋氏道:“外婆家裏,不像自己家裏一樣嗎?這兩天,你爹的病,已經好了。若是再好一點,説不定我也陪着你去。”春華卻不由澆了一身冷汗,因正色道:“若是為陪了我去,那倒不必。我就算怕羞,把臉子一繃,也就捱過去了。爹的病,那是要緊的。到外婆家過一道河,來去一二十里,當天又不得回來。娘!你還是不要去吧。”宋氏的目光,依然在春華身上打量。因笑道:“照説呢,你也不是七歲八歲的小孩子,我陪不陪自然也不要緊。不過替娘拜壽,也是要緊的事。”
春華道:“爹的病,那更是要緊的呀。”説着,她就微皺起眉頭子來,對於父親無人照護這一層,似乎很掛心。宋氏微昂着頭想了一想道:我大概是不能去,那就再説吧。”春華看母親情形,很不自然,不時向人露出笑容來,那笑只是臉上的,並不是心裏的。越是這樣,倒不要説出來一定要去拜壽,免得她疑心。於是將手上披的麻絲,一齊都掛到麻夾上去,將一隻小拳頭,微微地捶了額角道:“總是這樣頭昏腦脹。若是身體不好,大熱的天,我就不出去了。”説着,已是站了起來。宋氏道:“這些麻,你不要披它了,等拜了壽回來再説吧。頭暈,你是昨晚乘涼乘得大夜深了沒有睡夠。這時到屋子裏去打個中覺吧。”春華笑道:“你老人家一疼起女兒來,就是這樣巴不得抱在懷裏。”宋氏也笑道:“你以為恨起女兒來,就是巴不得拋在崖底嗎?其實你要是老早就這樣聽我説話,我也決不會和你生上許多氣的。”這樣説着,孃兒倆便是極端的諒解,春華便表示安心聽孃的話,到外婆家去拜壽了。
到了次日上午,五嫂子在堂屋裏就大聲説着話進來道:“大姑娘在屋裏嗎?我要請你給我翻翻《玉匣記》呢。”説着,走到春華卧室裏來,回頭看看沒有人,手扶了她的肩膀,對了她的耳朵,低聲道:“腳子已經回來了。説是李少爺連日就動了身,二十七日一定趕到永泰。”説完了,立刻大聲道:“我也想替我老孃,做兩雙壽鞋,你看哪一天動針線的好呢?”春華眼望着五嫂子微微地笑着,也就大聲道:“唔!沒有事就不來看看我,要有事差我,腳才到賤地呢。”説着話,二人又嘰咕了一會,結果便是春華約定了,叫小秋的船停在風雨亭子邊,在船桅下面掛一樣紅東西做記號,晚上呢,就掛紅紙燈籠。不論什麼時候,自己有了機會,就上船去,他們只管預備着,以便自己上了船,立刻就開了走。五嫂子含笑點頭,依了她的計劃而行。
這日子去五月二十八,一天比一天近,春華的心事,也一天比一天慌亂,同時,也是一天比一天高興和害怕。到了二十四這天下午,宋家派了一個小長工來,説是老太太的意思,姑爺的身體,還沒有復元,請大姑不必回去。只要有外孫姑娘一個人去就行了。而且要去,明天一早就走,外婆是想她去多過一兩天呢。宋氏聽了這話,又叫春華商量一陣,春華心裏亂跳,面子上就答應了。
到了這天晚上三更天,宋氏就把春華叫醒來,點着燈,給她梳頭。春華向來梳辮子的,宋氏説,既然代替父母去拜外婆的壽,就是大人,沒有梳辮子的,因是和春華挽了個小圓髻,而且在圓髻縫裏,壓上了一朵紅絨花。春華道:“紅花紅朵的,俗得要命,戴上一朵新鮮的梔子花吧。”宋氏道:“外婆那大年紀的人總圖個熱鬧,不戴紅花,她不高興的。”春華想着也倒就依了。隨着宋氏又在梳頭桌上加了一盞燈,恰好鏡子兩邊立着。春華心裏想着,這樣點兩盞燈籠梳頭,倒有些像新娘子出嫁的頭一晚上,上頭的那一番禮節。只是做姑娘的人,可不能把這種話説了出來。
宋氏接着把胭脂水粉拿出來,要春華打粉,她對於敷粉,卻薄薄地抹了一層,胭脂這東西,卻不曾用慣,便皺了眉頭子道:“臉上抹得通通紅的,見人多不好意思。”正説到這裏,姚老太太扶了枴棍走來,接着道:“這是什麼話,給你外婆拜壽,怎好一張大白臉進人家的門?抹上些胭脂吧。”春華對於祖母老世故的話,也不能不相信。於是又抹上了胭脂。隨後,宋氏就拿出一件紅洋布褂子來了。春華看到,立刻撅了嘴,站起來,將身子一扭道:“越打扮越鬧得不成樣子了,一來不是火神爺,二來不是新娘子,穿得這樣,我不幹。若是説拜生日樣樣都要紅,身上的肉,袖子外的手,全是白的,也都用紅染了起來嗎?”宋氏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會穿的,不過拿來試試你,還有一件紫色洋湖縐的褂子,給你預備着呢。”若論到綢衣服,春華向來少穿,這倒不明白娘什麼意思,不聲不響,就給預備下了一件綢衣。心裏估量着,宋氏果然由她自己卧室裏,取了一件紫綢褂子來,在燈光下看到顏色鮮豔,簡直是十分新的。雖然周身鑲了寬邊的綠花辮,不大雅氣,可是得穿這樣的好衣服,總算不容易,所以也就穿起來了。
此外鞋襪耳環戒指,一件件都由宋氏點綴,姚老太太在一邊幫腔。把她打扮得花團錦簇而後,窗子外面,還是黑洞洞的沒有天亮。春華笑道:“這成了那笑話,聽到吃,撞破了壁。聽説有客做,這樣整夜不睡起來打扮。”宋氏道:“我有我的意思,天氣太熱,太陽出來了,行路的人,少不得滿身是汗,你穿了一身好衣服,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回頭鬧出一身汗來,可是難看。因為你是去拜壽,我格外周到些,在街上找了一乘小轎來抬了你去。抬轎的人,他也願意起早。”
春華道:“這條路,我走也走過多次了,何必坐轎,找乘小車子推我去,不就行了嗎?”宋氏道:“小轎子也多花不了多少錢,這也無非為的讓你出門更體面些。”正説着外婆家來的小長工,就在堂屋裏叫道:“大姑,小轎早來了,在門口等着催外甥姑娘走吧。”春華聽了這句話,猶如胸口猛可地受了一拳。覺得對於家庭從此分手,不知哪年哪月可以回家。尤其是那位頭髮已經斑白的祖母,風中之燭,不久人世的,今天一別,恐怕是永訣了。不過自己是非常之明白,在這一髮千鈞的時候,要二十四分的鎮定。萬一讓娘看出一些破綻,變起臉來,那可後悔不及。於是向姚老太太笑道:“倒讓你熬了大半夜,明天我由永泰帶幾個大西瓜給你來嚐嚐吧。”姚老太太笑道:“這倒不用。只望你到人家去,好好記着上人的話是了。”
宋氏搶着道:“外婆家和自己家一樣,有什麼要緊?不必多説了,春華走吧。”説着,就把自己預備好了的一個衣包,提了過來,指給春華看道:“這裏面都是預備給你換洗的衣服,放在轎子下面帶着。”春華道:“我也預備下一個衣包呢,都帶着,好嗎?”宋氏一點不考慮,就叫春華拿出來,一齊交給小長工帶出來。春華手扶了桌子,向屋四周看看,人呆了一呆,因道:“我怎麼有些心慌呢?”宋氏道:“不要緊,那是起來早一點的原故。”春華道:“我也是這樣想。那麼,我就走吧。”説着,姚老太太婆媳倆,簇擁她出了房門。春華走到堂屋裏,腳步頓了一頓道:“我應當去看一看爹爹吧?”宋氏道:“他沒有醒呢,你吵醒他來做什麼?”但是春華卻不受阻攔,掀開父親房門口的簾子,伸頭看了一看。見父親果然在牀上鼾睡,也就遙遙地站定,向牀上望着,覺得兩點淚珠,不免要擠出眼角,只好是二十四分忍住,猛然走出房來。這時,天井裏依然沒有一點光亮,只是屋脊上微露幾顆大的星星,也許是光明不遠了。
春華先是感到心裏慌,現在便全身都有些抖顫,心裏念着,想不到就這樣離別了父母,但是這抖顫的樣子,斷不能讓母親看到的,因之咬緊着牙齒,挺着步子向外走。大門口停了一乘小轎子,兩個轎伕和外婆家的小長工,正站立等着呢。這裏春華一腳跨上轎去,她心想,便算鰲魚脱了金鈎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