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緊要關頭,誰都不免帶些恐懼的心理。李秋圃橫矛發彈鬧了一陣子,自然也是一副緊張的態度。這時,他忽然手指前面大路,哈哈大笑起來。馮姚兩家,預備作戰的整千壯丁,也都呆了。果然在桔樹林子外的大路上,有一批人簇擁着一乘四人大轎,飛奔了來。只看那轎衣是藍呢的,抬轎的轎伕,又穿上了號衣,便
是官來了可知。而且那些護從戴着紅纓帽;短衣的,是對襟嵌紅字;長衣的,也加上一件勇字兒的背心。在鄉下人的經驗上看來,一望而知是縣官來到。那種帝制時代,一個縣官下了鄉,那是了不得的事。便是受壓迫慣了的百姓們,見着了官,也不明是何緣故,都軟弱下來。説時遲,那時快,那一羣護從擁着到了於河岸上。大
家在轎子燈籠上,和隨從的號褂上,都看到了新淦縣正常的字樣,不是縣官是誰?老百姓罷了,姚馮兩家的紳士,面面相覷,真不知如何是好。隨從們喊了一聲住轎,新淦縣知縣黃佐成戴了翎頂大帽,穿着補褂,由轎簾子裏鑽出來,遠遠地看到李秋圃,就大步迎上前去,深深地一拱到地,舉手平額道:“秋圃翁,這樣慷慨解危,不但是救了兄弟的前程,而且免除了無數的人命,我這裏先叩謝。”
秋圃道:“縣尊,現在不是我們講客套的時候,先請你老哥把這兩姓的人斥退了要緊。”黃佐成立刻掉過頭來,向跟班道:“帶兩姓的房族長問話。”在那時衙署裏那些皂役們,最會裝腔作勢,縣大老爺的憲諭傳下來了,大家就齊齊地吆喝了一聲。二三十個衙役,分作了三股,有的侍候着老爺,有的去傳人。跟班的將帶來的皮搭椅子,在沙灘上支了起來,替老爺設了座。拿着皮鞭板子的衙役,分着兩行,在椅子前面,八字排開。黃佐成因秋圃在這裏,他雖不是正印官,也是候補知縣的資格,彼此身分一樣,不便坐下,只站在椅子邊。這時,那兩姓的族長已千真萬確地證明了是縣太爺下鄉來了.決無在父母官面前械鬥之理,既不能打,這就要搶着做一個原告。所以在衙役們還沒有走到兩姓隊裏去傳人的時候,兩姓的紳士們,已經走到縣官面前來了。這兩姓的房族長,除了幾個秀才監生恭身作了兩個揖而外,其餘的都跪在地下。黃佐成紅着臉喝道:“你們這兩姓,無故聚着千百人,預備殺人流血,這還有王法嗎?除了你們是有心要造反,怎會有這樣大膽?”兩姓的人,異口同聲説不敢。
黃佐成又向那些秀才監生道:“各位也是頂了朝廷功名的人,清平世界,揭竿而起的,鬧上這些個人動刀動槍,這成何體統?各位這還是在自己家裏,就是這樣子胡鬧,假如有一天為朝廷出力,或治一縣,或治一府,也能讓百姓這樣鬧去嗎?我限你們立刻把兩姓的人一齊退下去,你們做房族長的,只派幾個年老的,押隊回去,其餘的都隨我到三湖街上去,我要把你們這兩姓的事,公平辦理。”那些做房族長的人,無非是被眾人所迫,不得不隨聲附和,明知械鬥之後,還是他們見官見府。於今能消患於無形,總是幸事。所以大家就當了縣官的面,推了幾個年老的人,押隊歸族,其餘的人,都站在河岸上。
黃佐成道:“你們兩姓的人,都應該明白,今天不是李老爺這樣親自出來同你們講和,派人送信給本縣,那麼,你們打起來了,不定要死傷多少人。李老爺出來,解了這危,總是你兩家的,福星。你們當面謝謝李老爺。”兩姓的族長,回想起來,都覺秋圃做的不錯。尤其是姚姓的人,算算自己的壯丁,差不多比馮姓差了一半,若不是秋圃這一攔,説不定真要吃很大的虧。縣太爺叫大家謝謝他,倒並不覺得委屈姚姓這一邊,首先就是廷棟領着同宗向秋圃作揖。而且還當了許多的人,説了一些餘情後感的話。這時,看看河岸兩邊準備打架的人,秋圃覺得~場驚天動地的大事,就這樣帶着玩笑的意味,來給遮蓋過去了,自也是喜上眉梢。於是他騎了馬,將帶來的人,隨着縣官及兩姓的人,一同回三湖街了。這件事有官來判斷,這就很容易的化為平庸,沒有什麼可再説的。
這時,只有在姚家祠堂裏等消息的李小秋,見姚家出陣的人,已太平無事的回來,料着是父親勸和,已經發生效力,心中大大一喜。不過他所喜的,卻與別人不同,他想到姚家這番風浪過去了,大家也就有了工夫管閒事,在這時,可以探聽探聽春華的消息了。因之這學堂裏沒有同學,沒有先生,他也並不回家去。那些被族長
押回村子裏來的人,大半是各自回家了。有若干人感到這件事的奇怪,也就紛紛到祠堂裏來相聚評論這事。有的覺得架沒有打起來,很是可惜。有的自知力量不夠的,現在沒有打起來,也暗地裏叫着僥倖。不過大家對於李秋圃總是表同情的,以為他是個文官,肯出來和兩家勸和,而且還有那樣好的本領,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這一番消息,早是傳到廷棟家去了。
姚老太太自從族人排陣出去以後,她就沒有進房去,兩手抱了枴杖,坐在椅子上,兩眼望了天上,彷彿那裏有什麼神仙站着,和她在説話一般,而同時她嘴裏,就唸了幾百遍阿彌陀佛。及至族人回來了,又説有李老爺勸和,並不曾打,姚老太太心裏一動,就把李秋圃這筆功勞,記在觀世音菩薩身上,立刻丟下了枴杖,走到堂屋正中對了上面的神龕跪將下去,正正當當,兩手叉住了地,頭像啄米小雞的尖嘴,不能分出次數的,只管向地面上碰着。而且她口裏還喃喃的説着話。她兒媳宋氏,這時也得了停戰言和的消息,急忙中要問個究竟,已帶了小兒子到隔壁人家探問去了。所以這老太太在堂屋中拜佛通誠,卻沒有人理會。她誠心誠意磕了這頓頭,自己覺得可以對得住觀世音菩薩,以及各位大慈大悲菩薩。不想待到自己昂起頭來時,竟有些昏暈,一時站立不起來,就坐在地面上。還是在屋子裏面心灰意懶的春華,彷彿聽着一片哄哄之聲,由祠堂那邊風送了過來。但是聽聽自己家裏,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這卻不能無疑,就走出來看看。
及至到了堂屋裏,見婆婆坐在地上,抬起一隻手撐了頭,而且還微閉了眼睛,不由大吃一驚,搶上前問道:“啊喲!婆婆……”姚老太太微微地睜開了眼,向她笑着搖了兩搖手。春華道,“地面上很潮濕的,怎麼可以坐得呢?我來攙你起來吧。”也不再等她同意,就扶着她到椅子上去。姚老太太笑道:“大驚小怪作什麼?不打大陣
了,還是我求菩薩求好了的,我叩個頭謝謝菩薩。你來了很好,扶着我到祠堂裏去,謝謝祖宗。總算我們的祖宗坐得高呵!若是打起來,不定是哪些人遭殃呢。”説着,她伸手摸着了枴杖,站起來就向門外走。
春華笑道:“你老人家,真是奶奶經,剛才磕了頭,爬不起來呢,又要走。”姚老太太走着路道:“小姑娘説些什麼話?這樣的大事,還不磕頭,什麼事才磕頭?二次還能菩薩保佑我們嗎?”説時,她已經踱過了天井。春華看到枴杖移一尺,腳走一步,蒼白的頭,微微地搖撼幾下。心裏念着,若是讓她自己走到祠堂裏去,保不定真會出什麼毛病,還是攙扶了她去吧。於是搶上前笑道:“唉!我的老人家。”因是擠挨着她,手扶了她一隻手臂,同向祠堂裏走着。春華在昨天早上鬧了一次投塘又吊頸的風波,本來是不好意思見人。無如看到祖母這樣戰戰兢兢地走着,良心上又不忍不管,只得是低了頭,看了祖母的枴杖尖子向前走路。再説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的人,村子裏昨天晚上那樣大熱鬧,要和馮家打大陣,就沒有放在心裏。今天的大陣不打了,算是一天雲霧全消,那就更用不着放在心上。所以她在屋子裏的時候,儘管是聽到堂屋裏有人説這件事,可是她並不伸頭出來看看。
這時陪了祖母到祠堂裏去,本也無所用心,加之族人一多,她越增加了難為情,只是低頭走着。及至快到祖先堂上了,卻聽到有人喊道:“李少爺,今天這件事,自然是要多謝令尊大人,十分熱心,硬是在中間攔住了。後來為打大陣出面來勸和的也有,可是硬憑—個人把兩下里攔住,這可是少有!就是李少爺,你這樣年輕輕
的,也是難得,昨晚上就為這事,來了兩趟。”這李少爺三個字送到春華耳朵裏來,那是特別的受聽,這才抬頭向前看去,果然的,在廊檐一張桌子上,圍坐了六七個同族的人,圍了李小秋在説話。他坐在正面,在淡藍竹布長衫上,罩了一件鐵線紗的琵琶襟坎肩,略微見得身體單瘦了些。然而他説話的時候,臉上不斷地帶着笑容,不是理想中的人是誰呢?春華是聽到病了,又聽到説他已走失了。雖是自己性命都捨得可以丟了,就是這件事沒有打聽得個確實消息,總引為憾事。而自己此生此世,也決不想和小秋會見一面的.這時候突然地遇到了,倒疑惑這是做夢,天下哪有這般容易的事?可是抬頭看那屋檐上放下來的太陽光,晴光燦爛,屋頂上有樹,樹
上有鷺鷥鳥。和小秋圍在一處説話的人,十有八九認得,全是本族的人,有的抽着旱煙,有的捧了碗喝茶,各人的姿態,都各自不同。若説是做夢,做夢能夠有這樣的清楚?因之她突然的站定,瞪了兩隻眼睛,向他望着。小秋也是想不到會在這裏見着她的,早是情不自禁地呀了一聲。然而他一驚之後,立刻就回想過來,面前還圍着許多姚家人呢,心裏一轉變立刻笑道:“老師母來了。”
於是起身趨上前去,恭身站在一邊,笑着叫了一聲老師母。春華早是拉住了祖母的衣袖,讓她站定的了。這時,她卻伸手握住了祖母枴杖的中間,雖是把頭低着,卻是抬了眼睛皮去看小秋。姚老太太伸了彎着的食指,點着小秋道:“你不是李少爺嗎?”小秋道:“老師母,你老人家,可別這樣稱呼。”説着,可是向了春華微笑。春華突覺得周身的筋骨,都聳動了一下,臉上也被心裏一種春情突破了愁容。但是很快地省悟着,除了身邊已站着一位祖母而外,還有許多族人呢!不便向小秋繃着臉子,只把頭來低了。姚老太太道:“呀!聽見好多的人説,今天的事,幸虧是有你父子兩個,從中來勸解呀。”
小秋笑道:“我小小年紀,懂得什麼,都是家父教我這樣做,我就這樣地做了。”姚老太太點着頭道:“好!很好!人生在世,哪裏不好積德,積德有好處,將來你爹,還要抓印把子,升官發財呢。”姚家族人,聽她説話,也就圍上來了許多人,你嘴我舌,都説李老爺本領了不得,一丈八尺的矛子,他能夠兩手捧着矛子兜上耍起來。不説是我們姚家通户,就是找遍了新淦縣,也未必有他這樣一個對手。又有人説,李老爺胖胖厚厚的,是一員福將。又有人説,李老爺是文官,這樣文武全才,不定將來要升到什麼大官為止呢。這種鄉下人的俗話,春華向來是聽着不人耳的,若是有人當面這樣的説了三句,那就早早的溜開了。可是今天的情形,大不相同,這些鄉下人所説着不堪入耳的言語,每句都覺得有味,而且也認為他們是識得大體的人。不住地向着談話的人,報之以微笑。姚老太太也道:“是呵,像李老爺這種人是難得呵!我們姚家人,不要忘了人家的好處。春華你扶着我上這個台階吧,我要到祖先面前去磕上幾個頭,真是我們祖先有靈,保佑子孫脱了這場飛難。”
説着,由人羣裏擠了向前。自然,春華扶了她一隻手臂,緊緊在身邊跟隨。然而她的膽子壯大得多了,就不住地向小秋看着。只是那黑眼珠,在長長的睫毛裏轉着,這可以知道她是有無數的心事,在那裏向人告訴着。而且她臉腮上,兩個小酒窩兒,不住地扇動,那將要笑而不敢笑的意思,也就充分地表示着出來。小秋雖然不敢報之以正眼,但是心裏頭也是有千言萬語地想要向她去説,不過是當了許多人的面,又怕給人看出一點破綻。眼見春華扶了祖母到祖先神龕下去磕頭,他卻背了兩手,好像很悠閒的樣子,只是遠遠地望着。春華總想得着機會和他説一兩句話。現在他是站得這樣的遠,自己還要攙扶祖母,這話也無從説起。心裏一急呢,那兩道烏眉,可又皺起來了。小秋自然也是知道她的心事,但是自己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決沒有那膽量,敢到她身邊去,也是睜大了兩眼,老遠地向她看着。
在春華一方面,心裏也就想着,便是不能和他説話,多多的看他一兩眼,也是好的。然而她身邊這位婆婆,卻是東一句西一句説話,她眼睛不在婆婆身邊,耳朵也就隨着不在這裏了。姚老太太恭恭敬敬的,向祖先磕過了頭,扶了枴杖,向春華道:“孩子,你也不向祖先磕兩頭,祖先保佑你。”春華眼望着遠處,哼了一聲,姚老太太只好將枴杖頭向她臉上點了兩點。春華笑道:“我丟了一樣東西,在這裏想着,丟在哪理呢,你倒是隻管打岔。”姚老太太點着頭道:“你也是得着祖宗保佑,不出險事,你也向祖宗磕上兩個頭吧。”春華道:“我磕什麼……”她説着話時,可微昂着頭,帶在想着,這就笑道:“好的,請稱坐一會子,我到爹爹屋裏去洗把手。”姚老太太道:“有道是洗手拈香,這倒是可以,你就去吧。”
姚姓族中的人,對於相公的母親,沒有不尊重的,這就有人來代替春華攙扶祖母。春華算是把這項責任,暫時歇肩一下,她就繞了廊子,特意地由小秋面前經過。卻向一個年老的族人笑道:“我好久沒有到學堂裏來了,我也要到前面去看看。”這自然是給了小秋一個信,讓他設法子離開大眾,以便找個機會來説兩句話。小秋雖不便一口就答應下來,然而他關於這些事的聰明,決不在春華以下,他口裏雖不曾説得什麼,眼睛早是向她注視了一下,那意思就是答覆她説:我已經知道了。春華心裏暗笑,想着:念過書的人,究竟是肚子裏拿得出主意來。不怕當面有許多人,我玩一點手法,就什麼人也騙過去了。她很高興的,由祖先堂上,走到前面作學堂的那進屋子去,她料着不久的時候,小秋也會來的。自然不望有多久的時候,能夠彼此説個四五句知心話,也就於願足矣。
她低着頭想着,正待向父親屋子裏走去,忽聽得迎面有人叫道:“春華,怎麼你一人在這裏?婆婆呢?”春華抬頭看時,正是母親來到了。她做夢也想不到她會來的,立刻飛紅了臉,答道:“婆婆……婆婆……”口裏説着話,身子只管向後退。宋氏以為又出了什麼意外,也是瞪了眼道:“婆婆怎麼了?”春華手扶了牆,定了定
神,強笑道:“婆婆在祖先堂上,好多人陪着她呢,我到爹屋子裏去洗把手。”宋氏道:“好好的事,你怎麼這樣張口結舌的説起來?家裏沒有人,你快回去,我去攙婆婆吧。”春華沒有答覆,也沒有作聲。宋氏道:“快回去吧,你弟弟請隔壁二嫂子看着呢。”
春華本待不走,遙遙望見後面屋子檐下,小秋的身子一閃,她想着,還是避開為妙,萬一母親當了自己的面,給小秋一種不好看的顏色,那反為不美,於是低了頭,匆匆向門外走去。然而她這分兒難過,比昨日由水裏被人救起來,還更覺委屈,早是一路的擦了眼淚向家裏跑。小秋在後進屋子裏,他絕對想不到事變頃刻,所以還按了春華的話,照計行事。故意由祠堂後門出去繞了祠堂的牆,再經大門進來。
當他走到學堂裏來的時候,春華已是去遠了。他如何會知道這些,總以為春華必定在先生屋子裏,或者別的所在,因之除了把腳步走得重重的而外,而且還咳嗽了兩聲。但是隻管打暗號,卻無人答應,心裏好個奇怪,就抱了手臂,站在屋檐下,向天上看天色。忽聽得身後道:“李少爺,你還沒有回去呢?”小秋回頭看時,是師母攙着老師母。他已知師母對於自己,多少有些不滿意的了,加之這種舉動,頗不光明,心是虛的,臉上也就紅了起來。立刻恭身答道:“是的,我還沒有回去。”宋氏正着臉色道:“我們這村子裏,今天還是很亂的,你令尊在家裏,自然是很掛心的,不要耽誤了,走吧。”
小秋笑道:“不要緊,我家裏會派人接我的。”宋氏道:“何必等人接呢?叫狗子送你回去好了。”説到這裏,宋氏竟不等候小秋的同意,把姚狗子叫來,就派他送小秋回家。又叮囑着説:“你送了李少爺到家見了李老爺或者李太太你才回來。”又向小秋笑道:“我們族裏的事,倒讓你費神,我替全族的人,都謝謝你了。”小秋見師母是十分客氣,説了兩句不敢當,也就只好跟着狗子一路回家來,狗子真的見了李太太,説是師母派着我送少爺回來的。李太太也感到宋氏這舉,不能無意昧,心裏暗忖着,也就不願小秋再向姚家村去了。
然而宋氏這樣對小秋大加戒備的當兒,姚氏全族的人,卻對李氏父子,發生了極好的感情。在械鬥的事過去了五天以後,姚家人在祠堂裏辦酒,敬謝和事人。在説客的人內,李秋圃自然是第一名,而第二名就是李小秋,這番誠意是可想而知。到了這天,李氏父子,高高興興地到姚氏宗祠來赴約。廷棟因為是本族相公,出面
來會賓,代表全族來作主人。可是小秋是他的學生,又不便坐在先生上面,所以將他分在另一張桌子上坐。在一個大廳上,共設了三個席面,擺着品字兒形,將李秋圃讓在正中的一張桌子首席上坐了,除了請着本鎮的劉保甲局委員,釐卡上吳師爺趙師爺作陪而外,還有一個舉人一個副榜,一個廩生,而這個廩生,還是個秀才的
案首,論起來,這是夠得上《禮記》上那句書,其數八,其位酸的了。
姚廷棟斟過了兩巡酒,他首先開言了,因笑道:“現在市面上出現的那些小説書,和説書攤子上講的那些鼓兒詞,有什麼黃天霸白玉堂之流,我們總覺得那是有些荒唐不經。再説到司馬遷的《遊俠列傳》,也疑惑那是文人狡猾之筆。可是現在我親眼看到李老爺這生龍活虎一般的精神,在姚馮兩家陣頭上解和,豈止朱家郭解尚俠而已,就是魯仲連的排難解紛,墨子的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不過如是。吾聞其語矣,吾見其人也。”説時,連身體和頭,一同搖撼了兩個圈子。秋圃笑道:“先生太抬舉我了。不瞞各位説,兄弟原是習武的,二十歲以前,就在行伍裏混,大小打過四次土匪,已經是保過五品軍功的了。只是先父在太平天國之役,打了十幾年的仗,眼見同營的,封爵的封爵,得缺的得缺,自己不過是做個城門統領而已。直到他的把兄弟黃爵師到江西來,看到先父還穿的是舊補服,很是傷感,才替先父在撫台面前,打了個抱不平,這才坐了一任協鎮。先父就常對我説,可惜他不是湖南人,若是湖南人,早就飛黃騰達了。因此對我習武的這條路,極力的打斷,送上了作文官的這條路。於今我是文不文,武不武,成了個雙料半瓶醋。”
大家聽了這話,少不得向李秋圃又恭維了一陣。那個作案首的秀才,是個賣弄才華的人,便笑道:“像李秋翁這樣的人,而且有了這樣的事,真可以歌詠以出之。在我們這席上的人,總能懂兩句平仄的,我們何不就席詠詩一首奉送呢?”他説着,手端了酒杯子,就擺着頭轉圈子,表示着得趣的神氣。那舉人究竟是多唸了幾本書的人,有點兒經驗,更摸着鬍子,淡淡地笑道:“那可是班門弄斧了。李翁的詩,我是領教過的,可以説是義山學杜。”談到説作詩,秋圃是比談舞棍弄棒還有趣。笑道:“作詩我可不行,我不過是半路出家的人啦。但是姚老夫子的詩品,我是見過的.在我小兒的窗課上,真有點鐵成金之妙。”説時,抱了拳頭,向廷棟連連拱了幾下手。廷棟笑道:“兄弟自幼弄了這手八股,作出來的詩,怎麼也離不開那五言八韻的試貼氣味。秋翁此言,殆反言以明之乎?”説着,也是連連地搖着身體,哈哈大笑。
那秀才道:“廷翁的詩,倒不是李秋翁阿私所好,實在有斤兩,自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這位李世兄一定也很好的。今夕此會,不可無詩,尤不可無李家賢喬梓之詩。”秋圃笑道:“這就不對了,剛才是大家要題詩見寵,怎麼一轉瞬之下,倒要考起愚父子來了呢?”那秀才連忙搖手笑道:“這就不敢,也不過景仰之意而已。”那位釐局上的吳師爺,他父親就是北京距公門下的一位清客,談風花雪月的事,他也有他的家傳。他看到在場的人,都有些酸氣沖天,秋圃是未必和他們鬥詩的,應當來和他解這個圍,便笑道:“談到文人韻事,借了主人翁這杯酒,蓋了臉上三分羞,我益發地要胡説了。聽説廷棟老夫子,有一位小姐,今年才十五歲,做得一首好清雋的小詩,又寫得一筆衞夫人體的好小字,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現在可不可以請了這女神童出來,大家瞻仰瞻仰?”
廷棟這就站起來,拱手笑道:“一個鄉下村姑而已。”吳師爺連連向他招着手笑道:“居,吾語汝。”廷棟只好坐下來。吳師爺笑道:“於今風氣大開,國家設了許多女學堂,名門閨秀負笈遠遊的就很多了。老夫子諒是個識時務的人,所以讓令媛讀書。令媛既足可以和許多在門桃李一齊攻讀,今天我們叨在作世叔世伯的人,要見一面,當無不可。”還有那趙師爺,是個年紀最輕的人,他也略聞小秋在學堂裏讀書,有一段韻事,正想看看這女孩子怎樣,也就極力的在一邊慫恿。秋圃本人心裏是有些芥蒂,不便説什麼的,此外的人,誰也想不到這裏面有什麼原故,一致請求,要這位女神童出來見見。尤其是那劉委員,他是地方官,請求有力量。
在滿清末年,男女之防,已不是那般嚴厲了,廷棟就相當的看得破,加之大家都誇讚春華的學問,他覺得也是自己很榮耀的事,果然,就派人回家去,把春華傳了前來。春華在家裏,正自悶悶不樂,忽然聽説父親傳去見客,這可猜不到是什麼用意。但是心裏很明白,今日所請的,也有小秋在內,不怕母親怎樣監視,總可以大大方方去和他相見的了。於是忙着攏了一攏頭髮,又換了一件花布褂子,然後到堂屋裏來,向那繃着臉子的母親道:“媽,我可以去嗎?”宋氏望了她許久,才道:“有你父親的話,你只管去。但是,你回到屋子裏去坐坐,等我送你去。”
春華心裏頭暗笑,母親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祠堂裏有那些客,縱然有小秋在坐,我還能和他説什麼不成。樂得依從,就平心靜氣的,回到自己屋裏去,更在臉上微微的撲了一層香粉,將衣襟扯扯。五嫂子提了燈籠進來,笑道:“大姑娘,師母讓我來同你一路去呢。”春華道:“怪呀!他老人家,不是要看守我的嗎?怎麼不去了呢?”五嫂子微微一笑道:“大概其中另有原故。”春華道:“有什麼原故,他知道那裏人多,用不着防備我就是了。”於是很自然的,隨着五嫂子到祠堂裏來。
五嫂子到頭進屋子,就不向前了,由着春華一人到擺宴的二進屋子去。春華站在滴水檐下,叫了一聲爹。廷棟這就走向前將她引着到三席面前,各道了一個總萬福,依然引到自己這席來在手邊設了座,讓她坐下。當她在滴水檐下,心裏還存着個疑問,小秋在這裏,他看到了我,是種什麼情形呢?及至三個席面都走遍了,卻不見小秋在座,這倒奇怪着,難道他今天竟是不會來嗎?怪不得父親叫我來了,原來是這位冤家不在座呢。於是帶了愁容,坐在那裏沒有作聲。
廷棟這就道:“各位老伯説你會作詩,要當面考你一考,這就應該你出醜了。”春華這才明白,叫自己出來,為的是這件事。但是看看上座坐的那位李秋圃,正是自己心裏所盼望的公公,而事實上所做不到者。今日當了他老先生,應當用盡自己的能力,來賣弄一下才好。便站起來低聲道:“那就請各位老伯出題吧。”當她出來的時候,李秋圃早是把他那雙飽經世故的眼睛,仔細地端詳了~下,見她那圓圓的面孔上,透着那鮮紅的血暈,一雙細長的烏眉,和那很長的睫毛,配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忠厚長者之相以內,乃帶着幾分聰明外露。便笑道:“請坐下。説到考就不敢當,就請小姐自己選題吧。”廷棟笑道:“若是由她自己選題,她可以把她自己的窗課出來搪塞的,豈不有負各位的期望?還是請哪位出一個題吧。”
大家虛讓了一下子,都請李秋圃出。秋圃見這女孩子微鎖着眉頭,低垂了眼皮,心裏也就想着,他和小秋的事,那是她知我
知,自己出來題目考她,有些不妥,便向側坐的吳師爺笑道:“有勞吾兄代擬一個。”吳師爺見他真不肯出題,就偏頭呆想了一想:出得太難了,未免要人家小姑娘為難;出得太容易了,也許小姑娘都會笑我是飯桶。正出着神呢,卻看到下方燭台上的蠟燭,結了很大的燈花,笑道:“大姑娘,我出一個燈花題目吧。若嫌不妥,那就另改。”春華坐着呢,又站起來,低聲笑道:“老伯既出了題目,怎好改得?”説畢,她微咬了下唇,低着頭,便有個思索的樣子。那舉人便用手輕輕拍了桌子道:“不忙不忙,你只管坐下,慢慢地想。”春華答應了個是字,低頭坐下去。她抬頭一看燭花,又向秋圃很快地看了一眼,臉上忽帶着笑容,似乎她已經胸有成竹了。這就回轉臉下,低聲叫着爹道:“我做了一首《五絕》,也可以嗎?”廷棟道:“《五絕》也不見得比別種詩容易做。但是不會作詩的人,這隻二十個字,湊字就好湊了。你先做出看看。”春華心裏一面構思,一面走到父親屋子裏去,不一盞茶時,用一張素紙寫好了,拿來兩手送給父親。廷棟看了,臉色卻帶了喜容。吳師爺料着有點詩樣,是不怕看的,便笑道:“我要先睹為快了。”於是就伸手將詩稿接了過來,一看之下,拍着桌子伸了腰道:“這真是家學淵源了。我來唸給諸位聽。題目是《宗祠盛宴,奉各世伯召試,以燈花為題,即席呈正》。詩是……”説到這裏,將聲音放得沉着一點,念道:“‘客情增夜坐,好事報誰家?未忍飛蛾撲,還將紈扇遮。’雖然只寥寥二十個字,用事.命意,都很不錯呀!”
他念的時候,大家都側耳而聽。唸完了,那位不大開口的副榜.這也就將頭左右連晃了七八下,微笑道:“雖然用字還不無可酌之處,以十五歲姑娘,在這倉促之間,有這樣的詩,吾無問然矣。”説着隔席向廷棟拱手道:“可贊可賀。”那舉人接過詩稿去,將筷子頭在上面畫着圈圈,笑道:“這詩還得我來註解一下呢:這未忍飛蛾撲,還將紈扇遮。不是讚美秋圃翁這次為姚馮二姓釋爭而發的嗎?”秋圃原來也只想到詠燈而詠到燈蛾,也是常事,現在一語道破,立刻想着果然不錯。不覺連鼓兩下掌道:“姚小姐如此謬讚,幾乎沒有領悟,慚愧慚愧!這決不是小家子氣派,加以磨琢,前途未可限量,我要浮一大白了。”説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子,昂頭一飲而盡,還向春華照了一杯。春華得了他的許可,心裏這分兒歡喜,還在秋圃之上,便揚着兩眉,站了起來。吳師爺也湊趣道:“這詩分開來看好,一氣念之也通。就是説,夜坐深了,見着燈花,問它是報誰家的喜信呢?因為燈花之可喜,也就愛護它,不忍飛蛾來撲了。大家同飲一杯吧。”於是大家都舉了杯子,向着春華。春華連説不敢當,舉杯相陪,呷了一口放下。廷棟看得女兒如此受獎,也是樂着收不起笑容來。
秋圃這時很高興,斟了一杯酒略舉了一舉,然後放下。笑道:“姑娘,我敬你一個上聯,不嫌放肆嗎?”廷棟笑道:“秋翁太客氣,就出個對子她對吧。”秋圃詩興已發,也不謙遜了。便笑道:“借姑娘名字人題了。”於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容清楚地念道:“酌酒駐春華,莫流水落花,付大江東去。”全席陪客的人都説好,善頌善禱。秋圃又端起杯子,向春華舉了一舉笑道:“聊表微意!”於是將酒喝了。廷棟道:“秋翁,她不過是個晚輩,何必這樣客氣?”回頭向春華道:“你對上呀!這要考倒你了。”殊不料這上聯,正觸動了春華的心機,便低聲將上聯唸了一遍,問廷棟道:“是這十五個字嗎?”廷棟説是的。春華道:“我想大膽一點,也借用老伯的台甫兩字,不知道……”秋圃笑道:“那就好極了,必定這樣,才和上聯相稱呀!請教請教。”春華笑着站立起來,偏向廷棟道:“我還有去寫出來吧,不敢叫老伯的台甫。”秋圃笑道:“你只管説,不要緊。就是古人,也諱名不諱字,大概你用的是秋圃兩個字。這二字是我的號,念出來何妨。”舉人也道:“對對子,最好是脱口而出,你就唸起來吧。”
春華聽説要脱口而出,自己也很想賣弄一下自己的才思,是怎樣敏捷,就唸道:“吟詩訪秋圃,又碧雲黃葉,見北雁南飛。”她唸完了,大家聽到這句子的渾成,都不免齊齊地喝了一聲彩。吳師爺將筷子敲了桌沿道:“好一個又碧雲黃葉,見北雁南飛,這上一下四的句子,不是對詞曲有些功夫的人,是弄不妥當的。只看她下這個又字,對秋翁莫流水落花的那個莫字,恰恰是相稱。至於字面工整,那尤其餘事了。好極好極!”他這樣讚不絕口,可是廷棟聽着,就二十分地不高興。他在當年下省赴鄉試的時候,和一般年輕秀才在一處,也曾把豔詞豔曲,看過不少。尤其是《西廂記》這部書,念得滾瓜爛熟。
他現在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還有點道學的虛名,就十分反對這些男女才情文字。不想自己的女兒,當了許多人的面,竟會把《西廂記》上的北雁南飛對了出來。自己教訓女兒,是怎樣教的,教她作崔鶯鶯嗎?廷棟越想越不成話,心裏頭慚愧,臉上就紅了起來,人家儘管繼續的誇讚春華,可是他自己就連説不敢當的話,也不會説
了。可是春華被人稱讚着,還是滿臉的喜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