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春華的情形,成了那句俗語:乃是又驚又喜。心裏想着,我要是老有這個人攜帶着,將來真會成仙了。她一個高興,兩手不曾緊緊地抓住那俠客,手勢一鬆,直落將下來。這又合了那句俗語:乃是一跤跌在雲端裏了。她心裏也曾念着,這時落了下去,決難活命,可是自己由半空裏落下來以後,並不曾有什麼東西碰着身體,還是軟綿綿的,這一跤落在雲端裏的滋味,卻是很有趣。
自己睜眼看時,這可成了笑話,原來是一場夢。在屋子角落裏小桌子上,睡着一隻老貓,不知它是什麼時候進屋來的,大概那先前聽到哄通一聲響,有俠客跳進了屋,當然就是這位貓先生了。自己坐了起來,對窗子外望着,出了一會子神。自己忽然一笑,心想,我這是人了魔了,就有些不解,怎麼會走火中魔的呢?現在明白了,就是心裏很想那一件事,偏偏那件事是絕對想不到的,這就會變成像我一樣,真事成了夢,夢又有些像真事了。可是雖然是夢,夢得有這樣的好,就是夢,也是痛快的。可惜我夢裏也太不謹慎,好好地鬆了手,就摔下來了。若是不摔下來,讓那俠客將我挾着,直等他引着我和小秋見了面,把生平絕對想不到的事,也嘗上一嘗,豈不是好?這夢,並不是它突然的自己來的,是我拼命的傻想,把夢想了來的,既然是第一次可以把夢想了來,自然是第二次第三次,也可以把夢想了來。我不妨睡了下去,再把這事想想,若是能接着的夢下去,豈不大大有味。她覺着這件事並沒有絕望,於是在牀上躺了下去,側着身子緊閉了眼睛,將希望俠客來搭救的思想,繼續地想着。可是自己只管想,卻並睡不着。既是睡不着,這夢怎能清醒白醒的飛了來呢。於是翻轉身來,再向窗子外看看,只有這桌上的煤油燈光映了一截自粉牆,哪裏還有別的什麼呢?不過再掉轉視線,向屋子角落裏看去,卻看到兩顆亮晶晶的小東西,向人射了來,那正是老貓的兩隻眼睛。不知它何以也在這個時候醒來,對人望着。莫不是家裏的老貓,另在別處,這一隻乃是夢中所見的俠客變的。這沒有準,劍俠也就像神仙一樣,能夠變化的。那《聶隱娘傳》,不是説她會變得藏到了人身上去嗎?是了,這貓必不是家裏那隻老貓,要不然,何以不遲不早,它就在這個時候到我屋子裏來呢?她想着,這必定對了,立刻坐了起來,呆呆地向貓望着,自己做出誠懇的樣子來,低聲向它道:“你不用騙我,你是俠客變的。你既然是俠客變的,你就搭救搭救我吧。”那貓見人將兩隻眼睛定住望了它,它也知道,人是向它注意了,“咪”的一聲,向桌子下一跳。地面上也不知道遺落了些什麼在那裏,這貓將鼻子嗅嗅之後,於是拖了尾巴,偏了頭亂擺,口裏咀嚼得咯咯作響。這是家裏那隻老貓的常態,哪裏是什麼俠客變的呢?她心裏如此想着,兩隻腳由牀上放了下來,正要探索着鞋子好穿起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那老貓又是故態復萌,伸着小舌頭,來舐春華的腳尖,唐代叢書上説的俠客,決計不會使出這麼一着,因之她投其所好的,就輕輕地給了這貓一腳尖,貓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咪的一聲,可就跑了。跑的時候,腰一拱,前兩腿向下蹲着,然後向上一聳,真個聲息全無,就這樣的走了。
春華心想,這是我疑心的俠客,可是隻要我一腳尖就踢跑了,我這人真也太沒有出息了。想着,也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了。她笑過之後,也就倒在枕上,沉沉地想着,就是在夢裏,也沒有和小秋見面的機會了,這一輩子,也就是這個樣子算了。鄉下女子,每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就喊叫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假如要救我這次苦難的話,大概除了觀世音,也沒有其他的人可以能替代了。她想到這裏忽然連續着起了一個念頭,二月十九是觀音的生日,這是個莫大的機會。於是靜靜地想着,倒有了七八分主意,不必求俠客,不必求菩薩,還是求求自己,總可以想出一點法子的。主意想定了,心裏倒是安然睡去。
到了次日,故意久久不起牀,而且還偶然哼上一兩聲。宋氏總猜着她是鬧脾氣,不去理會她。姚老太太可就忍耐不住,扶了枴棍,戰戰兢兢地走到牀面前來問道:“孩子,你怎麼常是害病,這又怎麼樣了?”春華在枕上睜着眼道:“唁!我是昨晚上嚇着了。”姚老太太道:“讓什麼東西嚇着了,準是老鼠在屋樑上打架吧。”春華笑道:“奶奶也説得我這個人膽子太小了,我是在夢裏嚇着的。”姚老太太道:“準是你沒有關窗子睡覺,衝犯了星光了。你説吧,夢見了什麼,我可以跟你收嚇。”春華道:“我説了,你又會疑神疑鬼的。”姚老太太道:“你説吧,到底夢見了什麼?”春華看老人家的樣子,已經是十分的相信,這就不必再作曲折了。便道:“我夢見一個女人,穿了一身白衣服,對我點了兩點頭。”
姚老太太兩手抱了那根枴棍,立刻全身抖顫起來,望了春華道:“哎呀!了不得!那是大士顯聖啦,她是赤腳的嗎?”春華道:“我不大記得了。”姚老太太道:“一定是赤腳,她身邊霞光萬道吧?”春華心裏要笑,臉上卻裝作愁苦的樣子,皺了眉道:“我頭上昏沉沉的,你倒只是問我。”
姚老太太自己點着頭道:“那一定是觀音大士,白衣觀音大士。孩子,我説你是太聰明瞭,有些來歷。如今看起來,恐怕你是大士面前童女轉身了。這一程子,你總是病沉沉的,既不寒冷,又不燒熱,我倒是奇怪着。那大士在夢裏沒有和你説什麼嗎?”
春華心裏是要笑,幾乎要噗嗤一下,發出聲音來。但是隻要一笑,那就全局皆輸了。因之將滿口牙齒,緊緊地對咬着,而且還哼了一聲,來遮蓋着,這才繼續地道:“彷彿聽見她説,我為什麼不去看看她呢!”姚老太太將一個食指,戰兢兢地點着她道:“哪!哪!哪!你總是不信菩薩,現在應該明白了。今天十八,明天十九,是她老人家的生日,你去燒燒香吧。”
春華撅了嘴道:“我不去,跟在我媽後頭,走一步都不得自由自主,還不夠捱罵的呢,請她替我去吧。”姚老太太道:“菩薩託夢給你,怎好讓你娘去?你不願意你娘同去,你一個人又沒有出過門,讓五嫂子同你去倒是好的。只是你的脾氣古怪,你向來又瞧人家不起。”
春華真不料祖母的嘴,和自己的嘴一樣,自己所要説的話,祖母完全都為代説了。若再要撒嬌,就怕這事會弄決裂,就撅了嘴道:“好吧,就那樣説吧。我再要不答應,又説我不聽老人家的話了。”姚老太太見她已經答應去燒香了,且不理會她,可是兩手抱了枴棍,昂頭望了窗子外的天,用極低的聲音向空中道:“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我讓這孩子多買香燭,誠心誠意,明天到廟裏去給你老人家拜壽。她年幼無知,一切過犯,都恕過她,阿彌陀佛。”禱告完畢,這才掉轉身來,用手輕輕地在她額角上摸着道:“好了,過一會子你就會好的。”説着,口裏唸唸有詞,又出去了。
春華見妙計已就,心裏頭這一分痛快,自然是不用説。不多久的時候,就聽到五嫂子在外面説話,只是怕她不會進房來,又怕她進房來,祖母會跟着,急得在屋子裏坐一會兒,站一會兒,向房門口走兩步,又退回來兩步,鬧個六神無主。所幸這五嫂子那分兒聰明,不在毛三嬸以下,高着聲音道:“我們這位大姑娘,多災多病,我早就勸她到廟裏去燒個香許個願的了。”她一面説着,一面走了進來,恰是沒有旁人。
春華站起來笑着相迎,還不曾開口呢,五嫂子就拉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的大姑娘,你怎麼也信起菩薩來了?”
春華笑道:“我奶奶教我去燒香,我怎好不去?”她口裏説着,臉上已是眉飛色舞,接着就迎上前一步,低聲道:“我悶得要死,也無非借了這個機會,出去遛遛。”五嫂子向她臉上看看,見兩片臉腮上,印着兩片蘋果色的紅暈,這不消猜得,她心裏這是高興或者含羞的時候,決不會是疑神疑鬼害怕的時候。於是拉住春華的手,同在牀上坐着。笑道:“你的心事,我是曉得。從前我們當女孩子的時候,也是家裏管得太嚴,總不讓出去,只是等着廟裏燒香的機會,才能夠出去散一散悶。有些不容易見面的人,也就在這個時候來見面了。”
説到這裏,五嫂子就向春華睃了一眼。春華正要偷看她呢,兩個人四目相射,春華就不由得微微一笑,把頭低了下來。五嫂子心裏,很知道所以然,不過,她是個黃花閨花,而且又是相公的女兒.在她面前,話是不能隨便亂説的,這就向她低聲嘆了一口氣道:“不瞞你説,我小時候,也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見比我矮的人,滿心滿意,哪不想嫁個白面書生呢?我那表兄,就是個書生,他有時到我家來,我們也不敢怎麼樣的説話。唉!我的父母硬作主,許配了你五哥了,心裏那分難受,那還用提。其實我到你們姚家來,還是乾乾淨淨一條身子,不過在那個時候,我總覺得對我表兄不起。後來就是九月九,在九皇宮燒香,和他見了一面,我可一點壞心沒有,姑娘,你信不信?”
春華聽她説時,自己總是低了頭聽着,這時她問起來,立刻就答道:“當然。九皇會是廟裏最熱鬧的時候,人山人海,哪裏會起什麼壞心呢?”五嫂子點點頭,笑了。因道:“你明天去燒香,那李少爺曉得嗎?”這句話,春華雖是希望她問出來的,但是當她問出來之後,又不知是何緣故,立刻熱潮上湧,將臉燒得通紅。同時,她的眼睛皮也有睜不開,只管向下垂着。她坐着,胸面前的衣襟,可打了皺紋呢,她就用手去牽扯,讓衣襟平直。
五嫂子見她並不見怪,索性就跟着向下説,因道:“這幾天,我倒是給他常漿洗衣服,我和你通知一個信兒吧。我們幾時去燒香?”春華臉上的紅暈,始終沒有退下去,勉強地道:“燒香總是越早越好。”五嫂子道:“好,我都曉得了。”春華幾回聽得她説,曉得自己心事,好像説自己偷情的事,乃是很明顯的事情似的。本待向她申訴兩句,可是這話要説出來的,有許多層婉轉的意思,非慢慢交待不可。然而自己心裏想要説出來,口裏卻是説不出,胸襟微挺了兩挺,那話音只到嗓子眼裏,卻又收回去了。五嫂子將手按住她的臂膀,輕輕的拍了兩下道:“你不用説,我全曉得就是了。”她又説了一句曉得,這倒叫春華無可如何。她道:“我去了,明日不到天亮,我就起來梳頭,大姑娘預備好了,打發人去叫我一聲,我就來了。”她説着,匆匆地向外走。春華趕着追到房門口來,連聲道:“五嫂子,五嫂子。”她又迴轉身來,低聲問道:“還有什麼話嗎?”春華伸手控住了她的衣袖,用牙皎了嘴唇,眼睛向她一溜微笑道:“不吧,不要對那個説吧,這多難為情,有人知道了,那還得了嗎?”五嫂子低聲道:“你放心,我能夠胡來嗎?”説完了這話,輕輕拍了春華兩下肩膀,也就走了。
春華站在房門口,倒不免發了呆。老實説:今年長到十五歲多,這樣的不害臊,把私人的秘密,公開給別人知道,這還是第一次。料着五嫂子對於這樣重大的事,是不會告訴第三個人的,不過日子久了,總怕她嘴裏不留神,會説了出來。可是這話又説回來了,既是破了面子,願去和小秋見見,根本就談不到什麼體面了。現在只有兩條路,要顧全體面,就不用再想小秋;要想小秋,就不用再顧體面。她站在房門口,發呆了半晌,最後就是一跺腳,到底是決定燒香會情人。因為明天要早起,這晚上睡得不安適,較之昨日,自然是有過之無不及焉。
到了雞叫二遍的時候,春華就已起來,今天是什麼大姑娘的脾氣都沒有,自己點燈梳頭,燒水洗臉,房裏房外,跑個不停。這才把姚老太太婆媳吵起,幫着她料理一切。不多會兒,五嫂子徑自拍門來相邀,於是吃喝了點東西,五嫂子代提了香紙籃子,二人就在三五顆殘星的天色下,出了莊子。五嫂子抬頭向天上看看,笑道:“這時候去,正好,他説了,天不亮就在大殿上等着我們。昨天晚上,他就請假回家去了。”春華跟在五嫂子後面走,也沒有作聲。五嫂子覺着也不可以讓她太為難了,既把消息告訴了她,彼此心裏明白就是了。二人説着閒話,慢慢地向前走,到了三湖街上時,天色還是混混的亮。她們進香是在正覺寺,在鎮的南頭,順着河岸由北而南的走去,正要經過李小秋的家門首,五嫂子看到那竹籬笆外的木門,已經是半掩的,心裏就有數了。到了正覺寺門口,早是打了燈籠拿着香把的人,紛紛地來往着。
春華一雙眼睛,早是向這些人身上飛了去,一個也不願意失掉。五嫂子回頭看着,心裏早就明白了,迴轉身來,將她的袖子,輕輕地拉了兩下,低聲連説走走。春華不知不覺,隨着她經過了幾重廟門,踏了石階走,自己兀自東張西望呢。五嫂子道:“你就在這裏站一站吧,你看大殿上那些人,你擠不上前的,我去和你點好香燭,你就在大殿門外磕頭好了。我不離開大殿門的門,回頭你去找我吧。”她説着話走了。春華不曾理會她的意思,正要追上前去呢,自己的衣服,卻被人牽了一牽,回頭看時,正是小秋站在身後。不用夢裏騰雲駕霧的俠客,也就見面了。
當時春華猛然看到他,不由得咦了一聲。小秋低聲道:“你看,這裏來來往往的人太多,站在路頭上説話,很是不方便。廟外河岸下,有兩棵楊柳樹,樹下有兩截石欄干,我們到那裏去看東方發白,太陽出山,你説好不好?”春華道:“不必吧,我怕碰到人。”
小秋道:“大家來燒香,碰到人又有什麼要緊,去吧。”他口裏説着,兩個指頭,捏了春華的袖子,就向懷裏拉。説也奇怪,他雖是隻用兩個指頭來捏春華的袖子,春華也沒有那力量來抵抗,隨着他走出廟門去了。這時,天色已經魚肚白了,五嫂子在香煙繚繞的大殿裏向外邊看着,還可以分辨清楚。他們走了,自己也就在大殿的門檻上坐下,眼見殿角上,顯出金黃色的日光,自己是很坐了一會子了。卻見春華一步一回頭,由前殿進來。她在許多人當中,步上這正殿的台階時,還不時地抬着手去理鬢邊的垂髮,向耳朵後扶了去。五嫂子也不作聲,自在門檻上坐着。直等她走到身邊,才叫道:“大姑娘,我們回去吧?”春華由殿下上來,遠遠地看到殿上的觀音大士像,半掩了佛幔,佛幔外又煙霧騰騰的,想起自己在廟外和小秋談話的情形,也許沒有人知道,然而瞞不了佛菩薩。她大概是《西廂記》上那話,把個慈悲臉兒蒙着。自己這樣出着神呢,五嫂子猛然地一喊,她回頭看到,這就把兩張臉腮,紅得像胭脂染過無二,連兩隻眼睛皮,都有些抬不起來。
五嫂子左手挽了香紙籃,右手便來攜着她的手,低聲笑道:“不要緊的。”春華真感到沒有什麼話可説,因道:“我還沒有燒香磕頭呢。”五嫂子道:“菩薩是比什麼人都聰明,只要心到就行了。燒香磕頭,我早都給你代作了。”春華笑道:“多謝你了。”説着,在衣裳袋裏摸出兩塊錢來向五嫂子手裏塞去,笑道:“你去做兩件衣服穿吧。”五嫂子手心裏捏着錢,身子微微一蹲,望了她道:“我的天!這是兩個機頭上的布錢了,我忙半年……”
春華見有一羣燒香的人正擁了過來,就拖着五嫂子道:“走吧,我還想到廟門口去買點油餅吃呢。”五嫂子抖抖擻擻同春華出了廟門,低聲道:“我的天爺!這是你的呢,還是……我怎樣報答你們才好?”她口裏説着,早見李小秋閃在空場中一隻石獅子面前,抬起一隻手來摸臉,連連地擺了幾擺。五嫂子這就很明白,悄悄地牽了春華就走了。
原來小秋在石獅子前面,這獅子後面,還藏着一個人,就是屈玉堅。本來玉堅對於他二人的事,是十分明嘹的。小秋怕春華看到他,會有些難為情,所以先請她們走了。玉堅等她們走遠了,這才轉身出來,笑道:“看不出你們面子上很無用,骨子裏倒真有辦法。毛三嬸走了,你們又換了個五嫂子。可是我同你説,五嫂子這東西,老奸巨滑,你們將把柄落在她手裏,她會訛你的。”
小秋笑道:“我也不認得她,原是你引的,怎麼你到事後,説這樣的風涼話。”玉堅道:“以先讓她傳個信兒,看個動靜,那是不要緊,現在真的把人帶出來,和你見面,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我那一位,也同我説了,遇事要找毛三嬸。”小秋笑道:“我想,古人説人同此心這句話,那是一點不錯。怎麼你們那一位,也想到了《佛堂相會》這一齣戲?你們站在那裏説話,我想,總大大地親熱了一陣子吧?”
玉堅道:“我們是老朋友了,不在乎這一會子親熱。實在話,她叫我去找毛三嬸,大家想個長久之策。”小秋道:“毛三嬸你知道在哪裏?我也正要找她呢。我聽到家裏人説,有個先生村子裏的女人,常到門口打聽我的消息,我想,那一定是她了。倒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打聽我的消息。”
玉堅道:“順着這長堤往南走,只五里多路,第二個村子,就是她家。”小秋道:“那村子當然人不少,我們能夠逢人就問,去打聽一個年輕堂客的下落嗎?”玉堅搔着頭皮道:“這,這,這可是個難題。再説我去尋她,尤其不便。因為她們村子裏,有不少的人認得我。只有一個笨主意,你裝做下鄉下去玩的樣子,無意中若是碰到了她,那就很好。”小秋道:“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而且一個人下鄉去玩。究竟也是不大妥當。”玉堅揹着兩手,繞着石獅子走了兩個圈子,笑道:“有了。我家裏有個打斑鳩的籠子,你可以帶了那籠子,到她村子裏去打斑鳩。”小秋道:“我不會弄那玩藝兒。”玉堅笑道:“這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就光提了這籠子,在那村子裏轉圈子好了。”小秋也因為毛三嬸跑回孃家去,多少為了自己一些原由,最好還是能把她勸了回去才好。而且她又來尋找了兩回,究竟不知為了什麼,也當問問。於是依了他的話,回家去吃過早飯,向玉堅家裏,取來了打斑鳩的籠子,一人順了長堤向南而去。
這種打斑鳩的籠子,乃是內外兩層,裏層原來關了一隻馴斑鳩,用鐵絲攔住了。外面一層,可是敞的,上面撐着有鐵絲拴着的網,籠子四周,都用樹葉子遮了。到了鄉下,聽到哪裏有斑鳩叫時,就把打籠掛在樹上。斑鳩這東西,好同類相殘,籠子裏的斑鳩,聽到外面有同種叫,它也在籠子裏叫,向外挑釁,哪個斑鳩若是要跑來打架,一碰到機紐,就罩在網子裏頭了。斑鳩的肉,非常的鮮嫩,打着三個四個,就可以炒上一大鍋子。小秋覺得人類這種手段,未免過於陰險,所以他雖然提了籠子在手上,卻不曾拿到樹上去掛起來。提了那隻鳥籠子,只是順着村子裏大路,慢慢地走去。這裏村莊構造的情形,多半是一例的,就是村子外一條石板路,所有的人家,都和這條路連成一平行線來排列着。大門呢,就是對了這條路,所以順了路走,由這一端到村子的那一端,不啻就是沿家考察了一番。而且這裏村屋的構造,只有人家並排而居,卻沒有人家對面而居。若是沿了大路走,也沒有顧此失彼憂慮。小秋提了那籠子,故意裝着探尋斑鳩所在的樣子,東張西望。看他昂着頭,好像是去找各人家後面的樹梢,其實他的眼光,可是射到人家大門裏面去。當第一次走過去的時候,村子裏人倒也不去注意,因為這前後樹林子裏,斑鳩很多,街上人常常有提了籠子來打斑鳩的。只是小秋將全村子走遍了,他不曾一掛打籠,事後呢,他依然由原道走了回來。他手上提了那個打籠,依然還是東張西望,並不曾做一個要在那裏掛起來的樣子。這也並不是沒有斑鳩的叫聲,讓他無從下手,前後好幾處,有咕咕咕的聲音叫出來,看他那意思,並不曾把這個放在心上,好像他是個聾子,這些聲音都沒有聽見呢。路邊有兩個莊稼人,正坐在田岸上抽旱煙歇息,看了他拿着那打籠晃裏晃盪地向前走,便彼此討論着:“這個漂亮的小夥子是幹什麼的?只管在我們村子裏走來走去。”小秋並不知道有人在身後議論,很不願無所得地走了,走一步,眼睛就四周地打量一週。究竟一個人,不像一根針那樣難尋找,他將打籠,掛在路旁一棵很矮的柳樹上了,兩手叉住了腰,正想做個休息的樣子。就在這時,對面黑竹籬笆門裏,走出來個少婦,手上拿了個小提桶,在提桶口上湧出來兩個濕的衣服卷,和一截棒棰柄。她穿了一件淺藍大布褂子,青布褲子,橫腰繫了一方青布圍裙,用很寬的花辮帶掛在頸上。
小秋心想,這村子裏倒有這樣漂亮的鄉下女人,正納悶呢,那少婦走近前來,抬頭打個照面,正是毛三嬸。小秋不曾作聲,她先笑了,因道:“李少爺,你怎麼走到我們這村子裏來了,不到我家去坐坐嗎?”小秋臉嫩,又不知道毛三嬸孃家有些什麼人,如何敢冒昧的進去,這就向她微笑道:“我是到鄉下來打斑鳩的,碰巧遇見了你。你怎麼還不回姚家去呢?”毛三嬸向他勾了一眼,微笑道:“你是特意來尋我的吧?”這句話猜中了小秋的心事,倒弄得他承認不是,否認又不是,因之對了毛三嬸只微笑了一笑。毛三嬸道:“並不是我不願回姚家去,但是你同我想想,那樣一個破家,回去有什麼意思?不過你若是有事要我做的話,為了你的緣故,我可以回去一趟。只是我發了那樣大的脾氣,一個人跑出來,現在又是一個人走了回去,我有些不好意思。最好請您對那醉鬼説一聲,叫他來接我一趟,我借了這個遮遮面子,也就好回去了。”小秋聽説,不由哈哈大笑兩聲,這聲音很大,自然,在那遠遠的兩個莊稼人也就聽到了。小秋對於這件事,始終是不曾留意,依然站在大路邊,和毛三嬸談談笑笑。毛三嬸放了提桶在石板上,也只管和他把話談了下去。那籬笆門裏面就伸出一個腦袋來,亂髮蒼蒼的,自然是個老太婆。她喊道:“翠英,你提了一桶衣服不去洗,儘管站在大路上作什麼?那人是誰?”毛三嬸道:“喲!你怎麼不知道?這是卡子上的李少爺。”
大概那位婆婆,因女兒多日的宣傳,也就早已聞名的了。這就手扶了門,戰戰兢兢的走了出來,向小秋點着頭道:“李少爺,不賞光到我們家裏去坐坐嗎?鄉下人沒有什麼敬客的,炒一碟南瓜子,煮兩個雞蛋,這個總還可以做得到。”小秋怎好一面不相識的跑到人家家裏去吃喝,而且還有男女之別呢。這就向那老婆婆點點頭道:“多謝了,下次再來打攪吧。”口裏説着,手上就把樹上掛的鳥籠取下來,做個要走的樣子。毛三嬸笑道:“李少爺你是貴人不踏賤地,我們這窮人家,屋子板凳都有蝨子會咬人吧?”小秋聽了這話,自然是不好意思,他又心裏想着,將來求毛三嬸的事還多着呢,太得罪了她呢,那也不大好,於是向毛三嬸笑道:“我就進去拜訪吧,可是有一層,你不必太張羅。我要是過意不去那就不能多坐,只好得罪她了。”毛三嬸也不容他再説,就將那打籠接了過來,一手提了鳥籠,一手提了小提桶,就向屋子裏走。小秋到了這時,決沒有再推諉之理,自然也就隨在身後進去了。
這兩個在田岸上歇夥的莊稼人,冷眼看見了,都有些奇怪。若説是到她們家去的人,到了村子裏,逕直的去就是了。又何必在村子裏由東到西來回遛上幾趟。若説不是到她家去,是無意在路上碰着的,這倒是件怪事,何以那樣的湊巧呢?兩個人都這樣奇怪着,四隻眼睛,就緊緊地盯住了毛三嬸家。甲低聲説:“喂!翠英這裏東西,年紀總算還不十分大,你看她在家裏都穿得這樣漂亮,這裏頭就有些奇怪。今天來了這樣一位不尷不尬的小夥子,孃兒兩個,硬拉了進去,不知道是什麼玩意?”乙口裏銜了旱煙袋,向毛三嬸家裏歪歪嘴,因道:“我看那小夥子,年紀很輕,怎麼追到鄉下來找一個二三十歲的人呢?我們且不要走,在這裏等着,看這小夥子,到底什麼時候出來?”兩個人各存了這種心事,果然還坐在田岸上閒談,不肯走開。小秋到這裏來,是自問於心無愧,決沒有想到後頭有人在那裏注意着。至於毛三嬸母女,在一個做窮人家的人家,迎接一個大少爺,到家裏來盡點人事,這也是情理上應該有的事,倒也不怕什麼人來注意。因之將小秋請到堂屋裏,讓他坐在正中的方桌邊,由上朝下的那面,在板門上坐了。毛三嬸端了一把矮竹椅子,靠了進堂屋的門框坐下。她母親馮婆婆在年輕的時候,也是一位能説會做的女人,眼睛是看事的,她見小秋穿了淡青竹布大褂.
外罩藍寧綢琵琶襟的小坎肩,雪白粉團的面孔,梳了一把拖水辮子,分明是個愛好的小雛兒。愛好的人,沒有捨不得花小錢的,這就非殷勤招待不可。所以她讓毛三嬸在堂屋裏陪着他,自己趕緊到廚房裏去,燒水炒瓜子,煮雞蛋,口裏所許小秋的願,現在一一地都來辦到,這其間所佔的時間,不用提,自然也是佔得很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