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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勉力經營奔忙猶自慰 積勞困頓辛苦為誰甜

    過了兩個鐘頭之後,洪士毅手裏提了兩個紙包,匆匆忙忙地又跑到常家來。一進大門,就見小南坐在屋檐的台階石上,兩手撐了頭,十分頹喪的樣子。她聽到門口有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士毅,就搶上前迎着他道:“我媽的病,怎麼樣?不要緊嗎?”常居士本也是直挺挺的,躺在屋子裏鋪板上,聽了小南問話,也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昂着頭向外問道:“洪先生來了嗎?她……她沒有什麼危險嗎?”士毅頓了一頓道:“光是肚瀉,原不要緊的,但是據醫生檢查,大便裏面已經有痢症了。這個樣子,恐怕不是三天五天可以治好的。”小南聽説,又哭起來了。常居士等不及了,自己就摸索着走到外邊來,皺了眉道:“我心剛定一點,你又要哭了。事到於今,只好聽天由命了。幸是遇到洪先生幫忙,才能夠把她抬到醫院裏去。要不然,還不是望着她躺在家裏等死嗎?”士毅道:“這樣説,倒是我的不好,沒有我送那些燒餅來,不會有這事。”常居士拱拱手道:“罪過罪過,要照這樣子説,柴米油鹽店,都可以關門,因為吃下去,保不定人要生病的,況且他的病,明明白白,是喝涼水而得。我雖是眼睛瞎了,心裏卻還明白,難道我們這樣的窮人,還不願意人家多多的幫助嗎?”士毅將帶來的兩包東西,悄悄地塞到常居士手上,笑道:“老先生,我想府上少了個當家的人,一定沒人做飯,我送你們一些現成的東西吃吧。”常居士手上捧了兩個紙包,捏了幾捏,彷彿是麪包之類,就拱了拱手道:“我真説不上要怎樣報答你的了?”土毅道:“老先生,這些話,都不必説,你是知道的。今天下午,我是要到會里辦公去的,不能怞身,醫院下午還可以去看一趟的,你爺兒倆隨便那個人去一個吧。你要知道,一個人到了醫院裏,是非常之盼望親人去看的。”説時,用手伸着拍了拍常居士的手,表示一種深懇的安慰,然後向小南點了個頭道:“再會了。”他緩緩地走出大門,小南卻在後面跟了出來。

    士毅不曾知道身後有人相送,只管向前走着。小南直把他送到衚衕口,禁不住了,才説道:“你明天來呀!”士毅猛然迴轉身來,見她眼圈兒紅紅的,呆了一呆,便道:“小南,我很覺以往的事,對你不住,你父親是柔懦可憐的人,你母親也是一無……也是一個本分可憐的人,你父親要你下跪,你怎麼真跪下來?我的心都讓你給跪碎了,以後不必這樣。你知道,我不是有力量搭救人的人,以前都是為了你,可是到了現在,我不搭救你家人,我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你放心吧。”小南道“你以前並沒有什麼事得罪我呀?”士毅道:“有的,你是不知道。但是過去的事,也就不必提了。”小南不知道他真正的命意所在,只得含糊點着頭,自走回去了。

    士毅一人向會里走,便默想着與常家人經過的事情,覺得小南這孩子,猶是一片天真,只是沒有受過教育,又得了撿煤核夥伴的薰陶,她除了要錢去買吃喝而外,不知其他,可是當她母親病了,她天良發現了,也和其他受了教育的姑娘一樣呀!那餘氏躺在鋪板上一副瘦骨,那常居士兩隻瞎眼裏流出來的眼淚,回想起來,都是極慘的事情,令人不能不幫忙,但是自己的原意,絕對不如此呀!一個月的薪水,預先支來了,原想在極枯燥、極窮困的環境中,得些異性的安慰,現在所得到的,卻是悽慘。那十塊錢經這兩天的浪費,差不多都花光了,這一個月的衣食住問題,卻又到何處找款子來填補?自己實在是錯誤了,很不容易地得了這慈善會一種職務,安安分分地過去好了,何必又要想什麼異性的調劑?可是,自己是二十八歲的人了,青春幾乎是要完全過去,人生所謂愛情,所謂家庭,都在窮困裏面消磨過去了。自己這還不該想法子補一點青春之樂嗎?再想到小南子那蘋果一樣的兩頰,肥藕似的手臂,堆雲似的烏髮,處處可以令人愛慕,假如有這樣一個嬌小的愛妻,人生的痛苦,就可以減少了一半。求愛的人,都不是像我這一樣的去追逐嗎?我這不算什麼欺騙,也沒有對她父母不起。我和她父親交朋友是一件事,和她去求愛,那又是一件事。想到這裏,把愛惜那十塊錢的意思,完全都拋棄了。不但是拋棄了,而且覺得自己還可以想法子去奮鬥,找些錢來,打進這愛情之門去。愛情是非金錢不可的,這不一定對於小南是適用這種手腕的。他一想之後,把意思決定了,到了會里辦公室裏,辦起事來,並不頹喪,更覺得是精神奮發。

    他在慈善會里,所做的是抄寫文件的職務,他的能耐,最容易表現着給人看到。這天下午他把所抄寫的文件,送到幹事先生那裏去,他接着一看,翻了一翻道:“你今天上午,不是請了假的嗎?”士毅道:“是的,我請了幾點鐘假的,但是我不願為了私事誤了公事。假使我下次有不得已還要請假的時候,我也好開口一點。”幹事道:“你這字寫得很乾淨,説話倒也老實,我薦舉你一件小事,獎勵獎勵你吧。現在會里借了一部道藏書來,有好幾百本,正分着找人去寫,可以讓你也抄寫一份,每千字報酬你一角錢,筆墨紙張,都是會里的。假使你每日能抄寫三四千字,每月可以多收十來塊錢,對你不是很有補救的事嗎?而且這種報酬,為了體諒寒士起見,可以每日交稿,每日拿錢,你能不能再賣一些苦力呢?”士毅聽了這話,猶如挖到了一所金窖,大喜欲狂。於是連連向那千事作了幾個揖道:“果然有這樣的好事,你先生就栽培我大了。哪天開始呢?”那幹事道:“你哪天開始都可以,我現在就拿一份抄本紙筆給你,假如你明天有稿子交回來,你明天就可以領錢了。”他説着,果然將東西拿來,一齊交給他。士毅正在為難,怕是斷了經濟的接濟,做夢想不到,就是今天有了一筆新收入,可以列入預算。

    他捧了那些紙筆,走回會館去,飯也來不及吃,茶也來不及喝,立刻就伏在桌上,開始抄寫起來。直到天色昏黑,窗子裏都看不見了,這才想起還不曾吃晚飯,一面拿錢叫長班買了些燒餅油條來吃,一面點着油燈繼續地向下寫。每寫到了一千字,心裏想着,這又可以得一角錢,便覺得興奮起來,自己也不知道寫到什麼時候,只數一數那可謄寫三百二十個字一張的稿紙,竟有十幾張之多,大概為時不少了。白天在慈善會里,本就加工趕造,鬧了一下午,回家之後,又是這樣繼續地抄寫,這雖不必用什麼腦力,然而謄經卷,抄文件,都是要寫正楷的,卻又粗心不得,寫到這個時候,眼睛有些發脹,頭也有些昏暈,在一盞淡黃色的煤油燈光下,實在支持不住了。這才把這些紙筆稿件收拾起來,登牀睡覺。心裏有事,老早的就醒了,下牀之後,首先就把謄的道藏書看了一看,見質量那樣豐富,心中甚是高興,也等不及洗臉,先就坐到桌子邊來,寫了半頁字。寫了半頁之後,因為並不吃力,索性再寫半頁,這才開始向廚房裏舀水來漱洗。這會館裏的人,起牀分作三班,第一班是用功的學生,第二班是有些事務的人,第三班才是不讀書的學生,和那些無職業的漢子。這個時候,連那第一班應當起牀的學生,都不曾起來,實在早得很。於是漱洗之後,又謄寫起來。直等抬起頭來,看着窗户上半截的日影,這是每日往慈善會去服務的時候了,於是收了筆墨,向慈善會來。

    他在路上想着,每日到會之前,可以寫一千字,正午回來的時候,也可以寫幾百字,到了下午下工的時候,便可充量地發揮本能,竭力謄寫起來,大概能寫二千以上的字。那末,每日總可以寫四千字到五千字,每月當可以增加十二元到十五元的收入,要接濟常家的用度,這也就不能算少了,一頭高興,立刻就先跑到常家去看看,他爺兒倆現時在幹什麼?不料到了那裏,卻是大門緊閉的,用手連拍了幾下,聽到小南的聲音;在門裏很嚴重地問道:“誰?幹什麼的?”士毅説了姓名,她才打開門來,皺着眉道:“一早起來,我爹就到醫院裏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家裏,怪害怕的。”士毅道:“那有什麼害怕?青天白日的,也沒有人到這種地方來行搶吧?”小南道:“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家裏沒人,衚衕裏也沒人,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害怕極了。”士毅道:“這樣早,你父親一個人到醫院裏去做什麼?”小南道:“你不知道他是一個殘疾嗎?他又捨不得花錢僱車,要自個兒問路問了去。”士毅道:“呀!雙目不明,叫他向哪裏去問路?”小南道:“我就是這樣害怕了,他那樣慢慢地問路,慢慢地走着,就是問到了那裏,也要半上午了。家裏總有些破破爛爛的東西,總得有人在家裏看家,我又不能跟了他去。我急着我媽,我又愁着我爹,我只得關起門來哭。”士毅走到院子裏,向她笑道:“你真是個孩子,你家有了這樣不幸的事情,你應該自己把自己當個成人的姑娘,在家幫着你父親,到醫院去安慰你母親。”小南道:“我也是這樣説呀!昨天去看我媽,我媽卻不會説話了。到了今天,我爹怎麼着也得去,説是和我媽見一面去,你想,我忍心攔住他嗎?”説時,用手柔擦着自己的眼睛,幾乎又要哭了出來。士毅道:“這真是不幸得很。我在工廠裏,也給你媽找了一個事了,她把這個機會失掉,未免可惜!”小南道:“你給我媽找得了什麼事?”士毅道:“工廠裏有許多女工人,開飯的時候,和送茶水的時候,都少不得要人幫忙,我就給你媽在廚房裏找了一個打雜……”小南連連搖着手道:“你快別説這話。我媽説了,要她去當老媽子伺候人,她可不幹,你想,他肯伺候工廠裏的女工人嗎?”士毅一番好意,不料卻碰了人家這樣一個大釘子,只得笑道:“你現在很有向上的志氣了,以後不去撿煤核,不去偷人家的煤塊了嗎?”小南道:“你若幫着我有飯吃,有衣穿,我為什麼不做好人?可是我家這樣一來,真糟了糕了,我要在家裏照應我爹,不能出去了。我媽以前常討些粗活做,每天總也找個十枚二十枚的,買些雜合面吃,現在我媽又病了,怎麼辦呢?”説着,又哭了起來。士毅安慰着她道:“你別哭。告訴你吧,我現在找了一份意外的工作,每天給人家抄字,能抄幾毛錢,這個錢,除了我自己拿一點零用外,每天都給你家。”小南道:“這樣説起來,你在那慈善會里,敢情一個月掙不了多少呀?”士毅猶豫了一陣子,向她笑道:“你看我這個樣子,能掙多少錢一個月呢?不過我對你説句實心眼兒的話,我非常願意幫你的忙,我雖掙錢不多,總比你們的境遇好些。”小南道:“那末,你一個月,能掙五塊六塊的嗎?”士毅道:“那倒不止,一月可以掙十一二塊錢,倘若每天能寫五毛錢字呢,一個月又能多掙十四五塊錢。”小南昂着頭沉算了一陣,點點頭道:“十二塊,又加十五塊,一個月能掙二十六七塊錢了,那不算少,我家一個月要有這麼多錢進門,有皇帝娘娘,我也不做了。”

    士毅先聽到她嫌自己掙錢少,心裏十分的慚愧。現在她又認為二十六塊錢,是賽過富有天下的數目,心裏倒安慰了許多,便笑道:“你的希望不過如此,那有什麼難處?不久的時候,你有了事,你母親也有了事,我又幫你的忙,你家不就有這些個收入嗎?”小南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想,覺得不錯,不禁又有些笑容了。士毅躊躇了一會子道:“怎麼辦呢?我到了辦公的時候了。我在這裏陪着你是不行,我不陪你,又怕你一個人太寂寞。”小南道:“你還是去吧,你要是把事情丟了,我們指望的是誰呀?”這樣一句話,在旁人聽了,不能有什麼感覺,然而士毅聽到,便深感這裏面有一種很貼己的表示,就握住了小南一隻手,搖撼了一陣,笑道:“好!我為了你這一句話,我要去奮鬥。你不要害怕,把大門關上就是了。到了下午,我辦完了公,一定就來看你。”小南攜着他的手,送到大門口。恰是巧不過,那個柳三爺帶了四五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由這兒過去,把小南臊得臉上通紅,連忙向院子裏面一縮,把大門關閉了。

    士毅現在彷彿添上了一重責任了,在慈善會里辦公的時候,便會想到常家這三個可憐蟲怎麼得了?假使自己做了他家的姑爺,他們那個家庭,就是自己的了,自己有了這樣一個家庭,是悲呢?是喜呢?是苦惱呢?是快樂呢?自己一個人做起事來,卻不免老是沉沉地涉想,一想起來,當然做事情就不能專心了,他謄寫一張八行,連筆誤帶落字,竟錯了三處之多,自己寫完了校對一番,要塗改挖補,都有些不可能,只得重寫了。不料重寫一張之後,依然有兩處錯誤,這未免太心不在焉了。就想着,不可如此,非把心事鎮定了不可!於是就來寫第三張。當他寫第三張八行時,自己極端地矜持着,幾乎是每一個字的一橫一直,都用全副精神貫注在上面,八行是寫完了,然而精神用過度了,腦筋竟有些脹得痛。於是伏在桌上,要休息一會。當他正將頭枕在手胳臂上的時候,卻聽到總幹事在隔壁屋子裏咳嗽聲。他想,全科的人,都説自己是個勤敏的職員,怎麼可以在辦公室的桌子上睡起覺來?如此想着,立刻又振作精神坐了起來。好容易把上午的公事熬過去了。

    一出了辦公室,心裏可就想着,小南一人在家裏,必定是二十四分的寂寞,於是匆匆地跑上大街,買了十幾個饅頭,又是醬肘子鹹鴨蛋,用兩條舊的乾淨毛巾包着,跑到常家來。遠遠地就看到小南靠了大門框站着,只管向衚衕口上望着。士毅老遠地將手巾包舉了起來,嚷道:“你等久了吧?給你帶吃的來了。”小南伸手接了東西,臉上有了一點笑容,便道:“你跟我們買的吃的,還有呢,就是我爹還不回來,我真有些着急。”士毅道:“這裏到醫院,路不算少。你想呀!他一個雙目不明的人,慢慢地摸索着來去,當然不能立刻就回來。饅頭是熱的,你先吃上一點,我也沒有吃午飯呢。”小南家外邊那個屋子,並無所謂桌椅,只是亂放了些破爛東西,士毅走進來看了看,簡直沒有可以坐着進食的地方,只得搬了個稍微整齊的方凳子,放到院子裏,把兩包吃物透開,由手巾鋪了方凳面,食物放在手巾上,和小南坐在台階石上,就開始吃了起來。小南左手拿了個熱饅頭,右手兩個指頭,箝了幾塊醬肘子,咬一口饅頭,吃一塊醬肘子,非常之有味的樣子。士毅笑道:“你覺吃得好嗎?”小南道:“怎麼不好呢?一個月我們也難得吃一回白麪,現時吃着饅頭,又吃着醬肘子,還有個不好吃的嗎?”士毅道:“既是你説好呢,這些醬肘子,我就全讓給你吃。”小南吃着吃着,這兩道眉峯,慢慢地又緊湊起來。士毅道:“你又為什麼發愁?”小南道:“我倒在這裏吃得很好,也許我媽病更重了,也許我爹撞上人了。”士毅突然站起來道:“免得你不放心,我替你到醫院裏去跑一趟吧。”小南道:“那就勞駕了。不過你去了,還要回來給我一個信兒。”

    士毅手上拿了一個饅頭,就走了出來。他這餐午飯,是一毛五饅頭,一毛錢醬肘子,五分錢的鹹鴨蛋,已經耗費不少了,無論如何,今天也不能再有什麼耗費,不但不敢坐人力車,連一截電車也不敢搭坐,只憑了兩隻腳,快快地跑到那慈善醫院去,到醫院一問,不錯,是有個瞎子來看病,但是在這醫院門口,讓人力車撞傷了腿,醫院裏給他敷了藥,替他僱車,讓他回去了。士毅聽説,這個可憐的瞎先生,真是禍不單行,也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應當去看看才好。於是依然轉回身來,再到常家來。

    這回到了常家又是一番景象了,只在門口,便聽到一種聲吟之聲,大門是半掩着,一陣陣的黑煙,還帶着臭味,向門外奔騰。士毅推門進去,只見院子裏擺了爐子,爐口裏亂塞些零碎木片和紙殼子,而且爐口四周,支了三塊小石頭,上面頂着個瓦壺,這正是他們在燒水喝。小南站在階沿石上,不住地用手柔擦眼睛,似乎被煙燻了。士毅道:“怎麼樣?老先生撞得不厲害嗎?”常居士這就在屋子答言道:“哎呀!老弟,真是對不住,老遠的路,要你跑來跑去。我沒有什麼傷,就是大腿上擦掉一塊皮。時候不早了,你去辦公吧,我們這裏,沒有什麼事了。”士毅身上沒有表,抬頭看看日影子,也知道是時候不早,安慰了常居士兩句,掉轉身就向外走。可是當他走出大門的時候,小南又由後面追了出來,走到身邊,低聲道:“明天務必還請你來一趟。假如我父親要到醫院裏去看我媽的話,非坐車不成……”士毅用手指着她的肩膀道:“不要緊,我明天會給你父親送車錢來,你好好地安慰他吧。”

    他囑咐完了,於是又開始跑着,向慈善會而來。然而他無論跑得多快,時間是不會等人的,當他跑到會里以後,已經遲到一小時以外了,所幸幹事還不曾發覺,自己就勉強鎮定着,把公事辦完。心裏想着,不必再到常家去了,這應當快回會館去,抄寫稿件起來。於是再不躊躇,一直走向會館去,又像昨天一樣,靜心靜意地抄寫道藏經卷。而且自計算着,今天耗費了四五毛錢,非寫四五千字不可!如此,就可以支付兩抵了。當然,這種事是可以拿時間和力量去辦到的,到了晚上十二點鐘,也就抄寫了五千字。次日早晨起來,補寫了幾百字,合成一萬,就帶到慈善會交卷。果然,在散值的時候,領到一塊錢抄寫費。他在抄寫的時候,當然是感到痛苦,然而現在得着了錢,便又想到這是一種很大的安慰。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到常家來探望小南,小南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就跑着迎了出來,皺了眉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我爹好幾次要走了,我給他僱車來着,來去要七毛錢,我們哪裏拿得出呢?”士毅頓了一頓,突然地在衣袋裏一掏,掏出那塊錢來,就塞到小南手上,笑道:“這一塊錢都給你了。除了七毛錢,剩下三毛錢,你可以買東西當晚飯吃。”談着話,一路走了進來,常居士在屋子裏全聽到了,便道:“阿唷!這了不得,老是花你的錢,我心裏怎麼過意得去呢?”士毅道:“這個請你不必掛在心上,憑我的力量,這些小忙,我總可以辦到的。”常居士無甚可説。小南道:“洪先生,你吃過午飯了嗎?”士毅看她那樣殷勤問着,大概她又想自己來作東。然而身上不曾帶零錢出來,得的那一塊錢抄寫費,又完全交給她了。便道:“我早吃過了,你們呢?”常居士道:“多謝你送我們的麪粉,我們就和着麪粉,煮了一餐疙瘩吃。若不是孩子要等你來,我已經走了。你有事,請你自便吧。我這個破家,也不要什麼緊,讓小孩子一人看着就行了。”他説着話,向門外走。在小南手上接過那塊錢,僱車上醫院去了。士毅總怕小南寂寞,又在這裏陪她談了一陣,才趕回會館去,把自己塞在牆眼裏的幾張銅子票拿了出來,買了幾個乾燒餅,在廚房裏倒了一碗白開水,對付了這餐午飯,匆匆忙忙再上會里去。

    自這天起,他在會里要辦公,回來要寫字,得了空閒,又要到常家去看看小南父女。他為了節流起見,又不肯花一個銅子坐車,只憑了兩條腿加緊地跑。一個人,不是鐵打的,士毅一連幾天,手足並用,實在有些精神不濟。到了第四天,自己幾個存下的碎錢,都花光了,而且常居士家裏,食物也將告盡。這天想着,若是明天顧人顧己的話,大概要八毛錢,自己就當寫八千字,説不得了,今天又要帶夜工了。因之由慈善會出來之後,不再到常家去,下了決心,就回會館來寫字,由下午四點多鐘起,寫到晚上十一點多鐘止,直寫了個不抬頭。寫的時候,雖然腦筋有些脹痛,然而自己繼續着鼓勵自己,對於這事就不曾加以注意。及至自己將筆停止,檢點檢點寫了多少字的時候,一陣眼睛發花,只覺天旋地轉,怎麼也支持不往,身體向前一栽,就伏在桌上。不料自己不休養則已,一休養之後,簡直抬不起頭來。究竟是寫了多少字,這已不能知道,只好手摸了牀鋪板,和衣倒下去睡。還好,他倒下去之後,便安然入夢,等着耳朵裏聽到有人的説話聲時,幾次想要睜開眼來,都有些不能夠,最後勉強睜開眼來,只見那紙窗上白色的日光,直射得眼睛睜不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口裏連連叫着糟了糟了,只是幾分鐘的時候,漱洗畢了,趕快地就走出會館向慈善會而去。

    今天到了會里,更是有些不同於往常,只覺得辦公室裏,有一種重濁的空氣,向人身上壓迫着,彷彿這身子束縛了許多東西,頭腦上也好像頂了幾十斤,説不出來身上有一種什麼抑鬱與苦悶,見了同事,勉強放出笑容來,怕人家看出了什麼苦惱,然而這苦惱就更大了。伏在辦公桌上,將那紅色的直格子紙寫字,那一條條的直線,都成了縱的平行線。硯台是四方端正的,看去倒成了三角形,雖是勉強提起筆來,那一支羊毫筆倒成了一支棒槌,無論怎樣,也不能使用靈便了。這種情形,當然沒有法子再寫字了,只得放下了筆,將兩手籠了抱在懷裏,閉着眼睛,養了一養神。他這種情形,再也不能隱瞞着同事的了,早就有人向他道:“洪先生,你的臉色太壞,大概有點不舒服吧?”士毅站了起來,要答覆人家的話,只覺屋子如輪盤似地打轉,令人站立不穩,身子向後一挫,便又坐在椅子上。於是把幹事曹先生驚動了,對他説:“既是身體不好,不必勉強,可以回去休息休息。若是勉強做事,把身子病倒了,那就更不合算了。”士毅站起來,扶着桌子沿,定了一定神,覺得眼花好了一些,這才離開了辦公室。因為這次走開,是得了幹事的同意的,心中自是泰然,並不慮到會影響自己的飯碗,今天可以把一切的問題,都拋開到一邊去,回會館去,穩穩當當,睡上一大覺。

    這幾天以來,為了常家的事,自己也太辛苦了。既要顧到掙錢,又要顧着看護人。以前沒有慈善會的職務,也不過天天愁那兩餐飯而已,現在除了兩餐飯,依然有問題而外,而且時時刻刻,添着憂慮恐怖,仔細想來,與自己可説毫無關係。若説是惻隱之心,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去救人,下這樣大的力量的。這樣説起來,我為的是誰?不就為的小南嗎?為着小南,正因為她能安慰我的枯燥生活罷了。但是在事實上説起來,她真能安慰我嗎?那恐怕是一種夢幻。她的母親,首先便嫌我衣服穿得不漂亮,不像個有錢的人。就是小南自己,似乎她以前很以為我有錢,現在才知道我是就小事的,或者也有些不滿意了。這隻有那個老瞎子先生,他是很感激我的。然而他在家庭裏,似乎成了個贅瘤的人。我拼了命去維持他一家人,她一家人,未必對我能有徹底的諒解,何能得到什麼安慰?就算能得些什麼安慰,一個人拼了性命去求一點安慰,也有些樂不敵苦吧?算了吧,男女之愛,不是窮人所能有的。從此以後,自己撇開常家,住着會館,靠那十塊錢薪水,便足夠維持生活。萬一自己還想舒服一點,每天高興寫上一二千字,一月又可得幾塊錢,管每日的小菜,也許夠了。他如此想着,就覺今日可以回家去大睡一場,從此以後,不必去管常家的事了,合着那句成語,真個如釋重負,再不要做那傻子了。他想的時候,只管低了頭走,把自己心上的抑鬱,就排除到一邊去。但是當他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那個老門房,卻迎了出來,向他拱拱手道:“洪先生,你這幾天,怎麼這樣的忙?”士毅嘆了一口氣道:“-!不要提起。不過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門房道:“怎麼了?你搗了什麼亂子了嗎?”士毅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多管閒事不好。”老門房道:“你説管閒事,我正問你這個啦。怎麼你提的事,忽然不管了呢?”老門房如此一説,使士毅那香消極的意思,不得不打消,所謂如釋重負的那個重負,倒依然要他揹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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