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顛倒神思書中藏倩影
纏綿情話林外步朝曦
卻説家樹臨走的時候,鳳喜給了他一個紙包。他哪裏等得回家再看,一面走路,一面就將紙包打開。這一看,不覺心裏又是一喜,原來紙包裏不是別的什麼,乃是一張鳳喜本人的四寸半身相片。這相片原是用一個小玻璃框子裝的,懸在炕裏面的牆上。當時因坐在對面,看了一看,現在鳳喜追了送來,一定是知道自己很愛這張相片的了。心想:這個女子實在是可人意,只可惜出在這唱大鼓書的人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柔之中,總不免有一點放蕩的樣子,倒是怪可惜的。一路想着,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車。及至到了家,才覺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發上,細味剛才和她談話的情形,覺得津津有味。劉福給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一坐就是兩個多鐘頭。因起身到後院子裏去,忽然有一陣五香燉肉的香味,由空氣裏傳將過來。忽然心裏一動,醒悟過來,今天還沒有吃午飯。走回房去,便按鈴叫了劉福來道:"給我買點什麼吃的來吧,我還沒有吃飯。"劉福道:"表少爺還沒有吃飯嗎?怎樣回來的時候不説哩?"家樹道:"我忘了説了。"劉福道:"你有什麼可樂的事兒嗎?怎麼會把吃飯都給忘了?"家樹也説不出所以然來,只是微笑。劉福道:"買東西倒反是慢了,我去叫廚房裏趕着給你辦一點吧。"説畢,他也笑着去了。
一會子,廚子送了一碟冷葷,一碗湯,一碗木樨飯來。這木樨飯就是蛋炒飯,因為雞蛋在飯裏象小朵的桂花一樣,所以叫做木樨。但是真要把這話問起北京人來,北京人是數典而忘祖的。當時廚子把菜飯送到桌上來,家樹便一人坐下吃飯。吃飯的時候,不免又想到鳳喜家裏留着吃炸醬麪的那一幕喜劇。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裏吃麪,恐怕她會親手做給我來吃,那就更覺得有味了。人在出神,手裏拿了湯匙,就只管舀了湯向飯碗裏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覺之間,在木樨飯碗裏,倒上大半碗湯。偶然停止不倒湯了,低頭一看,自己好笑起來。心想:從來沒有人在木樨飯裏淘湯的,聽差看見,豈不要説我南邊人,連吃木樨飯都不會。當時就低着頭,唏哩呼嚕,把一大碗湯淘木樨飯,趕快吃了下去。但是在他未吃完之前,劉福已經舀了水進來,預備打手巾把了。
家樹吃完,他遞上手巾把來。家樹一隻手接了手巾擦臉,一隻手伸到懷裏去掏摸,掏摸一陣,忽然丟了手巾,屋子裏四圍找將起來。怞屜裏,書架上,牀上枕頭下面,全都尋到了,裏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裏屋,儘管亂跑亂找。劉福看到忍不住了,便問道:"表少爺!你丟了什麼"?家樹道:"一個報紙包的小紙包,不到一尺長,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見沒有?"劉福道:"我就沒有看見你帶這個紙包回來,到哪兒找去?"家樹四處找不着,忙亂了一陣子,只得罷了。休息了一會,躺
在外屋裏軟榻上,一想起今天的報還沒有看過,便叫劉福把裏屋桌上的報取過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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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福走進裏屋,將摺疊着還沒有打開的一疊報,順手取了過來,報紙一拖,啪的一聲,有一樣東西落在地下,劉福一彎腰,撿起來一看,正是一個扁扁平平的報紙包。那報紙因為沒有粘着物,已經散開了,露出裏面一角相起來。劉福且不聲張,先偷着看了一看,見是一個十六七歲小姑娘的半身相片,這才恍然大悟表少爺今天回來喪魂失AE?的原故。仍舊把報紙將相片包好,嚷起來道:"這不是一個報紙包?"家樹聽説,連忙就跑進屋來,一把將報紙奪了過去,笑問道:"你打開看了嗎?"劉福道:"沒有。這裏好象是本外國書。"家樹道:"你怎麼知道是外國書?"劉福道:"摸着硬邦邦的,好象是外國書的書殼子。"家樹也不和他辯説,只是一笑。等劉福將屋子收拾得乾淨去了,他才將那相片拿出來,躺着仔細把握,好在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夾在一本很厚的西裝書裏面。
到了下午,伯和由衙門裏回來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隔着窗户問道:"家樹,投考章程取回來了嗎?"家樹道:"取回來了。"一面答話,一面在桌子怞屜裏取出前幾天郵寄來的一份章程在手裏,便走將出來。伯和道:"北京的大學,實在是不少,你若是專看他們的章程,沒有哪個不是説得井井有條的。而且考起學生來,應有的功課,也都考上一考。其實考取之後,學校裏的功課,比考試時候的程度,要矮上許多倍。所投考的學生,都是這樣説,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後,到學校裏去唸書,是沒有多大問題。"家樹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伯和道:"不可一概而論嗎?正可一概而論呢。國立大學,那完全是個名,只要你是出風頭的學生,經年不跨過學校的大門,那也不要緊。常在雜誌上發表作品的楊文佳,就是一個例。他曾託我寫信,介紹到南邊中學校裏去,教了一年半書。現在因為他這一班學生要畢業了,他又由南邊回來,參與畢業考。學校當局,因為他是個有名的學生,兩年不曾上課,也不去管他。你看學校是多麼容易進!"他一面説話,一面看那章程。看到後面,忽然一陣微笑,問道:"家樹!
你今天在哪裏來?"家樹雖然心虛,但不信伯和會看出什麼破綻,便道:"你豈不是明知故問?我是去拿章程來了,你還不知道嗎?"伯和手上捧了章程,搖了一搖頭笑道:"你當面撒謊,把我老大哥當小孩子嗎?這章程是一個星期以前,打郵政局裏寄來的。"家樹道:"你有什麼證據,知道是郵政局裏寄來的?"
當下伯和也不再説,一手託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卻笑着伸到家樹面前來。家樹看時,只見那上面蓋了郵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號碼,還印得十分明顯。無論如何,這是不容掩飾的了。家樹一時急得面紅耳赤,説不出所以然來,反是對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還是不會撒謊。你不會説在怞屜裏拿錯了章程嗎?今天拿來的,放在怞屜裏,和舊有的章程,都混亂了。新的沒有拿來,舊的倒拿來了。你這樣一説,破綻也就蓋過去了。為什麼不説呢?"家樹笑道:"這樣看來,你倒是個撒謊的老內行了。"伯和道:"大概有這種能耐吧!你願意學就讓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應付女子,説謊是唯一的條件啊。"家樹道:"我有什麼女子?
你老是這樣俏AE?我。"伯和道:"關家那個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嗎?你應該……"家樹連忙攔住道:"那個關家大姑娘,現在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家樹本是一句反問的話,實出於無心,伯和倒以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我有什麼不知道?她搬開這裏,就住到後門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總是大半天,不是到後門去了,到哪裏去了?"家樹道:"你何以知道她住在後門?看見他們搬的嗎?"
這時,陶太太忽然由屋子裏走出來,連忙把話來扯開。問家樹道:"表弟什麼時候回來的?在外面吃過飯嗎?我這裏有侞油蛋糕,玫瑰餅乾,要不要吃一點?"家樹道:"我吃了飯,點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説話,一面就把眼光對伯和渾身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覺悟過來了,便也進房去取了一根雪茄來怞着,也不知在哪裏掏了一本書來,便斜躺在沙發上怞煙看書。家樹雖然很惦記關壽峯,無如伯和説話,總要牽涉到關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只得默然無語,自走開了。不過心裏就起了一個很大的疑問,關家搬走了,連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後門去了?這事若果是真,必然是劉福報告的,回頭我倒要盤問盤問他。今天且擱在心裏。
次日早上,伯和是上衙門去了。陶太太又因為晚上鬧了一宿的跳舞,睡着還沒有起來。兩個小孩子,有老媽子陪着,送到幼稚園裏去了。因此上房裏面,倒很沉靜。家樹起牀之後,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疊報,在沙發上看。這是老規矩,當在看報的時候,劉福便會送一碟餅乾一杯牛侞來。陶家是帶點歐化的人家,早上雖不正式開早茶,牛侞咖啡一類的東西,是少不了的。一會,送了早點進來,家樹就笑道:"劉福!你在這兒多少年了,事情倒辦得很有秩序。"劉福聽了這句話,心裏不由得一陣歡喜,笑道:"年數不少了,有六七年了。"家樹道:"你就是專管上房裏這些事吧?"劉福道:"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怞不開身來。"家樹道:"還好,大爺還只有一個太太,若是討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許多了。"劉福笑道:"照我們大爺的意思,早就要討了,可是大奶奶很精明,這件事不好辦。"家樹笑道:"也不算精明,我看你們大爺,就有不少的女朋友。"劉福道:"女朋友要什麼緊!我們大奶奶也有不少的男朋友呢!"家樹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沒關係。你們大爺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場上會過的,象妖精一樣,可就不大妥當。你大爺的事情,我是知道,專門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着那關壽峯想學一點武術,這也沒有什麼可注意的價值。他因為關家有個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説關家搬到後門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劉福聽了這話,臉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樣子。家樹道:"搬到後門去了,他怎麼會知道?
大概又是你給你們大爺調查得來的。"劉福也不知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樣説的,倒不敢一味狡賴,便道:"我原來也不知道,因為有一次有事到後門去,碰着那關家老頭,他説是搬到那兒去了。究竟住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家樹看那種情形,就料到關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關係。也不知道如何把個戇老頭子AE?走了,心裏很過意不去。不過他們老疑惑我認識那老頭子,是別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這個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下追問。當時依然談些別的閒話將這事遮蓋過去。
吃過午飯,家樹心想,這一些時候玩夠了,從今天氣,應該把幾樣重要的功課趁閒理一理。於是找了兩本書,對着窗户,就攤在桌上來看。看不到三頁,有一個聽差進來説:"有電話來了,請表少爺説話。"他是大門口的聽差,家樹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室裏的電話機説話,走到前面去接電話。説話的是個婦人聲音,自稱姓沈。家樹一聽,倒愣住了。哪裏認識這樣一個姓沈的?後來她説:"我們姑娘今天到先農壇一家茶社裏去唱,你沒有事,可以來喝碗茶。"家樹這才明白了,是鳳喜的母親沈大娘打來的電話。便問:"在哪家茶社裏?"她説:"記不着字號,你要去總可以找着的。"家樹便答應了一個"來"字,將電話掛上了。回到屋子裏去想了一想,鳳喜已經到茶社裏去唱大鼓了。這茶社裏,究竟象個局面,不是外壇鐘樓下那樣難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這樣一計算,剛才攤出來的書本,又沒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來看書,沒有看到三頁,怎麼又要走?還是看書吧!因此把剛才的念頭拋開,還是坐定了看書。説也破怪,眼睛對看書上,心裏只管把鳳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談話的那種態度,慢慢的一樣一樣想起,彷彿那個人的聲音笑貌,就在面前。自己先還看着書,以後不看書了,手壓住了書,頭AE?着,眼光由玻璃窗內,直射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朱AE?的圓柱,彩畫的屋檐,綠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卻一樣也不曾看到,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穿了淡藍竹布的長衫,雪白的臉兒,漆黑的髮辮,清清楚楚,AE?AE?整整的,對了他有説有笑……
家樹腦子裏出現了這一個幻影,便記AE?那張相片,心裏思索着:當時收AE?那張相片的時候,是夾在一本西裝書裏,可是夾在哪一本西裝書裏,當時又沒有注意。於是便把橫桌上擺好了的書,一本一本提出來抖一抖,以為這樣找,總可以找出來的。不料把書一起抖完了,也不見相片落下來。剛才分明夾在書裏的,怎麼一會兒又找不着了?今天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老是心猿意馬,作事AE?AE?忽忽的。只這一張相片,今天就找了兩次,真是莫名AE?妙。於是坐在椅子上出了一會神,細想究竟放在哪裏?想來想去,一點不錯,還是夾在那西裝書裏。因此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書,如何夾AE?,偶然走到外邊屋子裏,看見躺椅邊短几上,放了一本綠殼子的西裝書,恍然大悟,原是放在這本書裏的。當時根本上就沒有拿到裏邊屋子裏去,自己拚命的在裏邊屋裏找,豈不可笑嗎?在書裏將相片取出,就靠在沙發上一看,把剛才一陣忙亂的苦惱,都已解除無遺。看見這相,含笑相視,就有一股喜AE?迎人。心想:她由鐘樓的露天下,升到茶社裏去賣唱,總算升一級了。今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這樣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裏拿了一些零碎錢,僱了車,一直到先農壇去。
這一天,先農壇的遊人最多,柏樹林子下,到處都是茶棚茶館。家樹處處留意,都沒有找着鳳喜,一直快到後壇了,那紅牆邊,支了兩塊蘆蓆篷,篷外有個大茶壺爐子,放在一張破桌上燒水。過來一點,放了有上十張桌子,蒙了半舊的白布,隨配着幾張舊藤椅,都放在柏樹蔭下。正北向,有兩張條桌,並在一處。桌上放了一把三絃子,桌子邊支着一個鼓架。家樹一看,猜着莫非在這裏?所謂茶社,不過是個名,實在是茶攤子罷了。有株柏樹兜上,有一條二尺長的白布,上面寫了一行大字是"來遠樓茶社"。家樹看到,不覺自笑了AE-來,不但不能"來遠",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麼"樓"。
家樹望了一望,正要走開,只見紅牆的下邊,有那沈大娘轉了出來。她手上拿了一把大片扇,站在日光裏面,遙遙的就向樊家樹招了兩招,口裏就説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這兒。"同時鳳喜也在她身後轉將出來,手裏提了一根白棉線,下面拴着一個大螞-E,笑嘻嘻向着這邊點了一個頭。家樹還不曾轉回去,那賣茶的夥計,早迎上前來,笑意:"這兒清靜,就在這裏喝一碗吧。"家樹看一看這地方,也不過坐了三四張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沒有人能出大鼓書錢了。於是就含着笑,隨隨便便的在一張桌邊坐了。鳳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橫條桌子邊。她只不過偶然向着這邊一望而已。家樹明白,這是她們唱書的規矩:賣唱的時候,是不來招呼客人的。
過了一會兒,只見鳳喜的叔叔,口裏銜着一支煙卷,一步一點頭的樣子,慢慢走了過來。他身後又跟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黃黃的臉兒,梳着左右分垂的兩條黑辮。她一跑一跳,兩個小辮跳跑得一甩一甩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裏,鳳喜的叔叔,和家樹遙遙的點了兩個頭,然後就坐到橫桌正面,抱AE?三絃試了一試。先是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打着鼓唱了一段,自己拿個小柳條盤子,挨着茶座討錢。共總不過上十個人,也不過扔了上十個銅子,家樹卻丟了一張銅子AE?。女孩子收回錢去了,鳳喜站起來,牽了一牽她的藍竹布長衫,又把手將頭髮的兩鬢和腦頂上,各撫摩了一會子。然後才到桌子邊,拿AE?鼓板,敲拍起來。當她唱的時候,來往過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要來討錢,零零落落的就走開了。鳳喜的叔叔,放下三絃子,對着那些走開人的後背,望着微嘆了一口氣,卻親自拿了那個柳條盤子向各桌上化錢。他到了家樹桌上,倒格外的客氣,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長了脖子,笑了一笑。家樹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只是覺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塊錢出來,放在柳條盤子裏。鳳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彎道:"多謝!多謝!"家樹因此地到東城太遠,不敢多耽擱,又坐了一會,會了茶帳,就回去了。
自這天氣,家樹每日必來一次,聽了鳳喜唱完,給一塊錢就走。一連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到內壇門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見面,先笑了,迎上前來道:"樊先生!你就回去嗎?明天還得請你來。"家樹道:"有功夫就來。"沈大娘笑道:"別那樣説,別那樣説,你總得來一趟,我們姑娘,全指望着你捧,你要不來,我們就沒意思了。"説時,她將那大AE-扇撐住了下巴頦,想了一想,就低聲道:"明天不要你聽大鼓,你早一點兒來。"家樹道:"另外有什麼事嗎?"沈大娘道:"這個地方,一早來就最好。你不是愛聽鳳喜説話嗎?明天我讓她陪你談談。"家樹紅了臉道:"你一定要我來,我下午來就是了。"沈大娘回頭一望,見身後並沒有什麼人,卻將AE?扇輕輕兒的拍了一拍他的手胳膊,笑道:"別!早上來吸新鮮空AE?多好!我叫鳳喜六點鐘就在茶座上等你,我豈不了那早,可是不能來陪。"家樹要説什麼,話到口頭,又忍了回去,站在路心,對沈大娘一笑。沈大娘還是將扇葉子輕輕的拍了他,低低的道:"別忘了,早來!明天會……不,明天我會你不着,過天會吧。"説罷,就一笑走了。家樹心想,她叫鳳喜明天一早陪我談話,未見得是出於什麼感情作用,恐怕是特別聯絡,多要我兩個錢而已。不過雖是這樣,我還得來。我要不來,讓鳳喜一個人在這兒等,叫她等到什麼時候哩!當日回去,就對伯和夫婦撒了一個謊,説是明天要到清華大學去找一個人,一早就要出城。伯和夫婦知道他有些舊同學在清華,對於這話,倒也相信。
次日,家樹AE?了一個早,果然五點鐘後就到了先農壇內守了。那個時候,太陽在東方起來不多高,淡黃的顏色,斜照在柏林東方的樹葉一邊,在林深處的柏樹,太陽照不着,翠蒼蒼的,卻吐出一股清芬的柏葉香。進內壇門,柏林下那一條平坦的大路,兩面栽着的草花,帶着露水珠子,開得格外的鮮豔。人在翠蔭下走,早上的涼風,帶了那清芬之AE?,向人身上AE?將來,精神為之一爽。最是短籬上的牽牛花,在綠油油的葉叢子裏,冒出一朵朵深藍淺紫的大花,是從來所不易見。綠葉裏面的絡緯蟲,似乎還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還發出夜鳴的一兩聲餘響。這樣的長道,不見什麼遊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個吊水轆轤,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轆轤轉了直響,似乎有人在那裏汲水。在這樣的寂靜境界裏,不見有什麼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幾個長尾巴喜鵲在路上帶走帶跳的找零食吃,見人來到,哄的一聲,飛上柏樹去了。家樹轉了一個圈圈,不見有什麼人,自己覺得來得太早,就在路邊一張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陣陣的涼風,吹到人身上,將衣服和頭髮掀動,自然令人感到一種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着了。
家樹正睡時,只覺有樣東西拂得臉怪癢的,用手撥幾次,也不曾撥去。睜眼看時,鳳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條花布手絹,手絹一隻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飄蕩呢。家樹站了AE-來笑道:"你怎麼這樣頑皮!"看她身上,今天換了一件藍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兩條着白襪子的圓腿來,頭上也改挽了雙圓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長毫毛。這是未開臉的女子的一種表示。然而在這種素女的裝束上,最能給予人一種處女的美感。家樹笑道:"今天怎麼換了女學生的裝束了?"鳳喜笑道:"我就愛當學生。樊先生!你瞧我這樣子,冒充得過去嗎?"家樹笑道:"AE?但可以冒充,簡直就是麼!"她説着話,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樹道:"你母親叫我一早到這裏來會你,是什麼意思?"鳳喜笑道:"因為你下午來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早晌約你談談。"家樹笑道:"你叫我來談,我們談什麼呢?"鳳喜笑道:"談談就談談麼,哪裏還一定要談什麼呢?"家樹側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對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脅下紐絆上,取下手絹,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個食指一道一道纏繞着。頭微低着,卻沒有向家樹望來。家樹也不作聲,看她何時為止。過了一會子,鳳喜忽然掉轉頭來,笑道:"幹嗎老望着我?"家樹道:"你不是找我談話嗎?我等着你説呢。"鳳喜低頭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説什麼……哦,有了,你家裏都有些什麼人?"家樹笑道:"看你的樣子,你很聰明,何以你的記性,就是這樣壞!我上次不是告訴你了嗎?
怎麼你又問?"鳳喜笑道:"你真的沒有麼?沒有……"説時,望了家樹微笑。家樹道:"我真沒有定親,這也犯不着説謊的事。你為什麼老問?"鳳喜這倒有些不好意思,將左腿架在右腿上,兩隻手扯着手絹的兩隻角,只管在膝蓋上磨來磨去,半晌,才説道:"問問也不要緊呀!"家樹道:"緊是不要緊,可是你老追着問,我不知你有什麼意思?"鳳喜搖了一搖頭微笑着道:"沒有意思。"家樹道:"你問了我了,我可以問你嗎?"鳳喜道:"我家裏人你全知道,還問什麼呢?"家樹道:"見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沒有見過面的,我怎樣曉得?你問我有沒有,你也有沒有呢?"鳳喜聽説把頭起到一邊,卻不理他這話。在她這一邊臉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陣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樹道:"你這人不講理。"鳳喜連忙將身子一扭,掉轉頭來道:"我怎樣不講理?"家樹道:"你問我的話,我全説了。我問你的話,你就一個字不提。這不是不講理嗎?"鳳喜笑道:"我問你的話,我是真不知道,你問我的話,你本來知道,你是存心。"家樹被她説破,倒哈哈的笑起來了。鳳喜道:"早晌這裏的空氣很好,溜達溜達,別光聊天了。"説時,她已先站起身來,家樹也就站起,於是陪着她在園子裏。
二人走着,不覺到了柏林深處。家樹道:"你實説,你母親叫你一早來約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求我?"鳳喜聽説,不肯作聲,只管低了頭走。家樹道:"這有什麼難為情的呢?我辦得到,我自然可以辦。我辦不到,你就算碰了釘子。這兒只你我兩個人,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鳳喜依然低了頭,看着那方磚AE?的路,一塊磚一塊磚,數了向着前面走,還是低了頭道:"你若是肯辦,一定辦得到的。"家樹道:"那你就儘管説吧。"鳳喜道:"説這話,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諒我,要不,我是不肯説的。"家樹道:"你不説,我也明白了。
莫不是你母親叫你和我要錢?"鳳喜聽説,便點了點頭。家樹道:"要多少呢?"鳳喜道:"我們總還是認識不久的人,你又花了好些個錢了,真不應該和你開口。也是事到頭來不自由,這話不得不説。我媽和-翠雲軒-商量好了,讓我到那裏去唱。不過那落子館裏,不能象現在這樣隨便,總得做兩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個十塊八塊的。"家樹道:"可以可以。"説時,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交在她手上。
鳳喜接了錢,小心的把錢放進口袋裏,這才抬起頭回過臉來,很鄭重的樣子説道:"多謝多謝。"家樹道:"錢我是給你了,不過你真上落子館唱大鼓,我很可惜。"鳳喜道:"你倒説是這樣要飯的一樣唱才好嗎?"家樹道:"不是那樣。你現在賣唱,是窮得沒奈何,要人家的錢也不多,人家聽了,隨便扔幾個子兒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館,一樣的望客人花一塊錢點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後的事就難説了。那個地方是很墮落的,-墮落-這兩個字你懂不懂?"鳳喜道:"我怎麼不懂!也是沒有法子呀。"説時,依舊低了頭,看着腳步下的方磚,一步一步,數了走過雲。家樹也是默然,陪着她走。過了一會道:"你不是願意女學生打扮嗎?我若送你到學堂裏唸書去,你去不去呢?"
鳳喜聽了這句話,猛然停住腳步不走。回過頭卻望着家樹道:"真的嗎?"接上又笑道:"你別拿我開玩笑。"家樹道:"決不是開玩笑,我看你天分很好,象一個讀書人,我很願幫你的忙,讓你得一個好結果。"鳳喜道:"你有這樣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是我家裏指望着我掙錢,我不賣唱,哪成呢?"家樹道:"我既然要幫你的忙,我就幫到底。你家裏每月要用多少錢,都是我的。我老實告訴你,我家裏還有幾個錢,一個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鳳喜扯着家樹的手,微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做的夢,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這樣救我,我一輩子不忘你的大恩。"説着,站了過來,對着家樹一鞠躬,掉轉身就跑了。家樹倒愣住了,她為什麼要跑呢?
要知跑的原因為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