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週日,同樣早起的除了顧源和顧裏,還有一個倒黴透頂的人,就是我。在我的工作計劃上,我應該是在週六早上的時候就把崇光——這個近兩年紅得發紫的男性專欄作家——的文章交到公司裏去,然後讓加班的文字編輯在三個小時內完成三次校對,之後在下班前讓同樣在加班的美術編輯排版製作完成,準備週日送去菲林公司製版再送去印刷。本來這一切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可能完成”的樣子,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沒有拿到稿子。我順利地放上了最後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週六早上我懷着荊軻刺秦王的心情走進宮洺的辦公室,大概花了七分鐘,哆嗦着講完“我沒有拿到稿子”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之後,宮洺低下頭,迅速地在他的工作計劃上用筆畫來畫去,最後抬起頭,用那張紙一樣的面容,告訴我最後的期限是週日早上。
我感覺像被大赦一樣。
整個週六我以每小時一個電話的頻率和崇光通話,最後確定了晚上7點交稿。崇光的聲音懶懶散散,不過電話那邊還是告訴我“放心啦,沒問題的,一個小專欄嘛”。
但是我在週六晚上12點的時候查看E-mail,發現沒有任何來自崇光的郵件。一陣寒意從心底直衝到天靈蓋上。我哆嗦着反覆檢查了MSN、QQ和手機短信,確定崇光沒有給我任何的留言或者信息——當我撥打崇光手機的時候,聽到的聲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最糟糕的情況在三分鐘之後發生了:當我從Kitty那裏搞到崇光家座機的號碼之後,打過去,電話裏的聲音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我望着寫字枱上攤開的筆記本,不知道是否應該先把遺書寫好。
我握着手機躺在牀上,在考慮要不要打電話問Kitty求助,但是最終我的自尊還是讓我拉不下臉面去求別人完成自己的工作。我握着電話,隔一會兒就打一次,但是聽到的聲音都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但又睡不深沉,整個人在很淺很淺的夢境裏掙扎着,像被人套了一個麻袋,然後無數棍子打在我的身上。
一直折騰到天亮。上海的天空在6點多將近7點的時候被光線徹底照穿。
我睜着充滿血絲的眼睛,懷着僥倖的心情再一次地撥打了電話——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看着鏡子裏臉色蒼白眼圈浮腫的自己,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我拿起手機,顫抖着給宮洺發了個短消息。我不知道這麼早他起來了沒有。
當消息發送成功後幾秒鐘,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宮洺的名字顯示在我的屏幕上。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唐宛如被自己手機的鬧鐘聲吵醒的時候是8點。她半閉着眼睛起牀,穿起拖鞋,熟練地轉出房間走向衞生間,整個過程非常自然流暢,像是一個失明多年的盲人。她憑藉着熟練的記憶,伸手按亮廁所的燈,然後摸向洗手枱上牙刷牙膏的位置。但在本來應該是牙膏的地方,卻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光滑的東西。唐宛如不太情願地睜開眼,看見一隻不知道是在昏睡還是已經休克或者死亡的褐色大蟑螂,此刻正在她手裏躺着,露出它油亮油亮的層層疊疊的腹部。
她看了看,然後輕輕抬起手,把它丟進了垃圾桶裏。(……)
唐宛如繼續閉上眼睛,拿出水杯,放好水,開始刷牙。電動牙刷的嗡嗡震動聲裏,她依然閉着眼睛。她之所以用電動牙刷,並不是因為所謂的生活品質(儘管顧裏在知道她和自己一樣使用電動牙刷之後,表示了非常的驚訝和憤怒),而是為了儘量少地使用胳膊的力量——任何增加肌肉的行為,她都極力抵制,她甚至為了不讓臉部肌肉變大,而幾乎不咀嚼食物。
刷牙洗臉之後,她依然閉着眼睛走回到牀上,等待手機的第二次鬧鐘把她叫醒,然後依然閉着眼睛下樓去乘地鐵,一直睡到學校。在每週日的計劃裏,她的睡眠在到學校之前,都應該是連續而完整的。但是十分鐘後,嘹亮的手機鈴聲打亂了她的計劃。
她翻開屏幕,然後驚醒了。在反覆揉了揉眼睛之後,她看見屏幕上出現的人名確實是“衞海”。
她哆嗦着,幾乎快要哭了。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南湘身上。
她週六晚上熬夜畫畫,搞到4點多才睡下去。身上的舊衣服上還有顏料,她也困得懶得去洗澡換衣服,直接倒在沙發上睡了。當手機響起的時候,她有點迷糊。但是在幾秒鐘內,她迅速地清醒過來。
她望着丟在畫架邊地板上兀自震動着的手機發呆。她不用接聽,也知道是誰打來的。
在南湘的手機設定裏,只有席城的來電,才會響起這個聲音。
她趴在沙發上,裹着被子,沒有動。
手機在地板上震動得轉來轉去,屏幕的光亮一直閃了又滅,像是一隻慢慢眨動的眼睛。
在黃浦江的邊上,霧氣低低地淹沒了沿江樓盤低區的樓層。剩下的高層部分,佇立在清晨越來越亮的光線裏。
顧源坐在靠窗的餐桌位置上,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一個頂級CEO的自傳。手邊的咖啡還冒着熱氣。
他看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是“老婆婆”,也就是顧裏,他鎮定地接起了電話,説:“早啊。有事麼?”
他的聲音冷靜而平穩,像是窗外泛着粼粼波光的安靜的江面。
他説完“OK”之後就掛掉了電話,抬起頭,對正坐在他對面的袁藝笑了笑,説:“我不要果醬。”
袁藝輕輕“哦”了一聲,放下手中塗果醬的小刀,把吐司遞給顧源。
她望着被窗外光線照得神采奕奕的顧源的側臉,託着下巴有點出了神。顧源望着窗外沒有説話,只是安靜地嚼着吐司。
葉傳萍從卧室走出來,拉開她的Gucci包包,把一張新的信用卡放在顧源的面前,説:“這卡是新的,透支額度和你以前那張白金卡是一樣的,也是十萬。”然後轉身走了,快出門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微笑着補充:“對了,裏面我預存了十萬。你可以去買個新的包或者手錶。”
顧源回過頭來,眯起眼睛笑了笑,完美而得體地點了點頭:“謝謝媽。”
他把手機放進口袋裏。從高層望出去,整個巨大而繁華的黃浦區,在清晨裏緩慢地甦醒過來。一聲低沉的汽笛從江面衝上天空。
平靜地穿梭於世界上空的電波。磁流。訊號。
它們從不同的地方漫延而來,越過無數陌生人的頭頂,越過無數塊荒涼或者繁華的土地,然後傳遞進我們的手機裏。
這塊小小的冰冷的機器,像是我們裸露在身體之外的脆弱的心臟。電波還原成各種各樣的語氣和詞彙,將它重重包裹。温暖而甜蜜的糖水,或者苦澀而冰冷的汁液。
它們像温柔的風一樣撫摸過去,又如巨大的鐵錘重重砸下。
各種各樣的人以電波為介質,通過這個我們暴露在身體之外的心臟,尋找到我們,連接上我們,輕易地搖撼着我們原本平靜的世界。
唐宛如接起電話的時候感覺心臟都快從嗓子裏跳出來了。她有點不知所措地在電話裏“喂”了一聲。
“呃……我……我是衞海……”那邊衞海的聲音聽起來也挺緊張。
唐宛如本來被自己死命説服掉的少女情懷,在聽見電話裏衞海低沉而又單純的聲音時,又全面甦醒了。她激動地握着電話,説:“嗯!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呃……你可以幫我個忙麼?”電話那邊衞海的聲音聽上去吞吞吐吐的。
“怎麼了?”
“我……我想請一天假,今天訓練不去了,你可以幫我向你爸爸説一聲麼?我……生病了,要去醫院。”
“啊?你怎麼了?沒事吧?要不要我去看你?”唐宛如脱口而出這句話之後,有點後悔了。好像表達得太過直接。她的心情突然又變得很低落。
但是低落的不是現在,而是在接下來衞海的那句話之後。
電話裏,衞海説:“我其實沒有生病啦,今天我女朋友生日,我想悄悄地給她個驚喜……你能幫我嗎?”
我站在公司寫字樓的門口,抬起頭望着大樓外立面的玻璃外牆,陽光照射在上面,發出強烈到讓人無法逼視的光芒。雖然是週日,但還是有很多很多加班的人,不斷地進進出出。
我在心裏唸了好幾遍“阿彌陀佛”之後,鼓起勇氣走進電梯。
走進公司的時候,我發現今天遠比任何一個星期日都要熱鬧。加班的編輯空前地多,我明白這是因為今天晚上馬上就要出雜誌的菲林,而現在卻還缺少整整四頁的圖文內容。那些編輯用一種“我快死了”的目光看着我,我的腿都快軟了。
我用被顧裏這麼多年來訓練出來的無堅不摧的強大精神力,支撐着自己,走進了宮洺的辦公室。
我看見Kitty低着頭站在宮洺面前,沒有説話。
我開門的聲音讓他們回過頭來,Kitty的眼睛濕漉漉的,而宮洺,在我眼裏他的一張臉就像是哈根達斯附送的乾冰一樣,冒着寒冷的白氣。
他抿了抿刀片一樣薄薄的嘴唇,然後説:“菲林公司6點下班,排版校對加起來需要兩個小時。所以從現在開始計算,林蕭你有七個小時,在4點前無論如何要給我崇光的專欄內容,無論你用什麼方法,makeithappen。”
然後他轉過頭對Kitty説:“你現在去從所有崇光發表過的文章裏,摘抄各種段落,拼湊成一篇新的文章,要保留崇光的行文風格,同時要讓人看不出來是崇光的舊文。”
他停了一停,然後説:“如果在下班前你們兩個都沒有OK,那麼下週一就別來上班了。”他説這句話的時候姿勢平靜而又優雅,像是在説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語氣如同“給我一杯咖啡”一般簡單直接。
我看見Kitty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迅速地回答宮洺説:“OK”。
宮洺對我們揮了揮手,示意我們出去,在我轉身的時候,他對我説:“給我一杯咖啡。”
我在茶水間泡咖啡的時候,聽見Kitty在外面用一種快哭了的聲音打電話給編輯,“我要崇光發表在《M.E》上的所有文章,隨便電子檔還是雜誌,現在!現在!”然後她又打電話給一個編輯助理,用一種像是火燒到眉毛的高音催促着:“我要他從出道到現在所有的文章!我不管你是百度也好google也好,甚至你搞個木馬黑進他的電腦裏去偷去搶,你都要給我!”
我哆嗦着往咖啡裏放糖,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崇光吊起來然後五馬分屍。正當我咬牙切齒地幻想着如何折磨這個帶給我巨大工作失誤的男人的時候,Kitty清脆而急促的高跟鞋聲朝我這邊走來。她丟給我一張紙,“這是我剛剛問財務部要來的崇光的地址,這個是他們郵寄樣書和稿費時的地址,我不保證他住在這個地方。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親自去一趟,而不是僅僅等在辦公室裏聽電話裏‘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説完她轉身走了。剛走出茶水間,我又聽見她的聲音從走廊裏傳過來:“把出菲林的公司的電話給我!他們今天值班的人是誰?你別管了你告訴我電話,我總有辦法搞定!”
看着Kitty像一個飛快運轉的機器人一樣,我又豈能苟且偷生。我把咖啡迅速地放到宮洺桌子上,然後再次check了一下我的郵箱,把MSN自動回覆設定了一下之後,我抓起手機和包,衝出了寫字樓。
翻江倒海掘地三尺,老孃一定要把你挖出來。殺千刀的周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