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把時間再次撥回到正常的時刻。冬天剛剛亮起來的早晨,風裏卷裹着寒冷的水汽,把臉吹得發紅。顧裏安靜地站在顧源面前,依然是一貫的冷靜和理智。這讓顧源有點害怕。其實顧源一直都有點怕顧裏。但是他還是打算對她説。畢竟已經過了這麼久了,自己也想得很清楚了。他抬起手放在顧裏肩膀上,剛要開口,就聽見汽車喇叭的聲音。顧裏和顧源都同時奇怪為什麼會有車子可以開進學校來,明明是不允許的。不過當顧源看見那輛熟悉的凱迪拉克的時候,他就一點都不奇怪了。葉傳萍總有辦法把車開進她想開的地方去。她打開車門,優雅地走下來。她看了看站在顧源面前的顧裏,高傲地微笑着。
顧裏有點疑惑並且有點反感地問:“這裏學校規定不能開車進來,你憑什麼開到這裏來?”葉傳萍微笑着:“那是因為我們不同,你們家開不進來,我們家就可以開進來。”顧裏的怒火迅速被點燃了。在尖酸刻薄的話語即將脱口而出的時候,她聽見顧源的
聲音在自己身後響起:“媽。”顧裏感覺像是一把刀從背後插向了自己。
在彼此笑裏藏刀的對話裏,顧裏終於明白了葉傳萍來找顧源,或者直接點説,來找自己的原因。顧裏對此非常生氣。她生氣的地方卻並不是在於葉傳萍不同意自己與顧源交往,而是因為葉傳萍竟然看
不起她的家世。這對於從小養尊處優、從十八歲起就提着LV包包上學、洗澡會在浴缸裏倒牛奶,並且從小就有司機接送的顧裏來説,實在是莫大的侮辱。如果不是顧源在身邊的話,她甚至很想對葉傳萍叫囂:“你也不問問你兒子是否配得起我!”
葉傳萍看着怒氣沖天的顧裏,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無論顧裏多麼地冷靜、理智、從容,但是她面對的都是另外一個比她年長二十歲的“顧裏”。就算同樣是狐狸,就算同樣是白蛇,就算同樣是蠍子,她也是年輕的那一隻。
葉傳萍打開車門,準備離開的時候,抬起眼看了看顧裏,渾身打量了一遍,對着她的LV包包和Gucci短靴,説:“看來我兒子幫你買了不少東西嘛。”
顧裏破口大罵:“我身上沒有一件是你兒子買給我的!”
不過黑色的凱迪拉克已經揚長而去了。她的聲音被遠遠地拋在車後,噴上了骯髒的尾氣。
顧裏轉過頭來,衝顧源吼:“你腳上那雙D&G的靴子,是我給你買的!”
顧裏並沒有發現,顧源眼睛裏,是一層又一層,烏雲一般黑壓壓的傷心。他的眼睛濕漉漉的,長長的睫毛上凝起了一層霧。
他長長的呼吸在周圍清早的空氣裏,聽起來緩慢而悠長。
他慢慢地走前兩步,把顧裏緊緊地抱在懷裏。
“我並不是因為你從小就有寶馬車接送而喜歡你,也不是因為你的LV包包而喜歡你,更不是因為你送了我D&G的靴子而喜歡你。就算你沒有一分錢,我也喜歡你。”
但是生活永遠不是連續劇。它不會在應該浪漫的時候,就響起煽情的音樂;它不會在男主角深情告白的時候,就讓女主角濃烈地回應;它不會在這樣需要温柔和甜蜜的時刻,就打翻一杯濃濃的蜂蜜。
它永遠有它猜不透的劇情。
和那個創造它的,殘酷的編劇。
顧裏已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
她永遠不能容忍的,就是對她尊嚴的踐踏,無論這些尊嚴是否建立在荒唐可笑的物質和家世的基礎上。
她在非常短暫的瞬間裏面,豎起了自己全身的刺。
她冷冷地推開顧源,説:“別幼稚了,不要把自己當做剛剛開始初戀的高中生一樣。你和我都知道,我們都是冷靜理智的人,我們會選擇彼此,也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不應該浪費精力和心血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沒有物質的愛情只是虛弱的幌子,被風一吹,甚至不用風吹,緩慢走動幾步,就是一盤散沙。如果我今天是一個領着補助金的學生,你顧源會愛我?”
“我當然。”顧源的眼睛被風吹得通紅。
顧裏冷笑一聲。
顧源低下頭,牢牢地看着顧裏的眼睛:“那如果我是個窮小子,沒有錢,你會愛我嗎?”
顧裏不回答。沉默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顧裏的沉默裏越來越紅。
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終於鬆口氣一般,無奈地輕輕笑了,他抬起手揉了揉眼,説:“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顧裏朝後退開一步,“你之所以能這樣無所謂地説着類似‘錢不重要’、‘如果我沒有錢你會不會愛我’之類冠冕堂皇的話,那是因為你並沒有體會過沒有錢的日子!你從小都活在不缺錢的世界裏,你和我一樣,我們都拿着十萬透支限額的信用卡無所顧忌地刷下一兩萬,只為了一個好看的包或者一件好看的衣服。你只是在這裏用高貴的姿態扮演着落魄貴族!別假惺惺地營造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戲碼了,你莎士比亞看太多了吧!”
顧源看着面前的顧裏,突然覺得陌生起來。
一種從身體深處襲來的疲倦,就像是冬日巨大的寒流一樣,瞬間包裹住了他。他也不想再去反駁她的話,因為自己在剛剛過去的兩個月裏,就是過着沒有錢的生活。吃的是泡麪,沒有買一件新衣服,有時候連泡麪也不買,餓得肚子痛,在吃到顧裏買給自己的餛飩時感動得哭,偶爾還會在和顧裏吃飯的時候為她埋單。
但是在顧裏心中,他永遠都是那個拿着信用卡無所事事的少爺,是在用高貴的姿態扮演自我憐惜的戲碼。
他説:“我走了。”
顧裏咬着牙,不説話,眼眶發出劇烈的刺痛感。她控制得很好,正如她從小以來的樣子。
顧源轉過身,走了兩步。然後他蹲下來,迅速脱下了自己的鞋子,轉身用力砸在顧裏腳下。“還給你!”他的聲音被寒風吹得沙啞,通紅的眼眶把他的表情變得駭人。
又走了兩步,他彎下腰來脱下襪子,“這也是你曾經給我買的。”
“都還給你。”
如果我們的生活是一部電影,或者説是一部高潮迭起的連續劇,那麼,在這樣的時刻,一定會有非常傷感的背景音樂緩慢地從畫面外浮現出來。
那些傷感的鋼琴曲,或者悲愴的大提琴琴音,把我們的悲傷和難過,渲染放大直到撐滿一整個天地。
在這樣持續不斷的,敲打在人胸腔上的音樂中——
南湘坐在空曠的樓頂天台上,拿着安靜的手機發呆。偶爾抬起手,用手機拍下灰濛濛的清晨的天空。風把她的頭髮吹亂貼到臉上。
唐宛如坐在球場邊上,她從開始訓練到現在,都一直在悄悄地打量衞海。看他跳起來殺球,看他低着頭認真地聽父親訓話。看他撩起衣服下襬來擦汗,露出腹部的肌肉。她像是第一次戀愛的少女一樣,渾身發燙,甚至自己早上起來悄悄地在浴室裏化了妝。她看着放在旁邊的衞海的包,敞開的包裏有衞海的手機,猶豫了很久,終於緊張地拿起來,撥了自己的號碼。
宮洺揉揉發痛的眼睛,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他給Kitty發了消息,讓她一早買來兩杯咖啡。然後他站起身來,從高高的寫字樓落地窗眺望出去,看見一整個緩慢甦醒過來的上海。
而我在清靜的圖書館裏,把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愛情詩歌抄在紙上,準備寄給簡溪。清晨的陽光從高大的窗户照耀進來,圖書館只有零星的一兩個學生在看書,巨大的白色窗簾緩慢地搖動着,我有種幸福和悲傷交錯伴隨的感動。
而在悲劇的最強音節——
顧裏站在門口,看着光腳的顧源沿着筆直的道路走回他的宿舍。他的腳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被風吹得通紅。
她的眼眶裏堆滿了淚水,但是她不想哭。她控制着不要眨動眼睛,以免淚水掉落下來。顧裏是不應該哭的,顧裏是冷靜而理智的。
她看着顧源慢慢走遠。
她撿起顧源的鞋子,又上前幾步把襪子也收拾起來,然後轉過身,鎮定而冷靜地離開。她把鞋子用力地抱在胸口。鞋子上的灰塵在她的黑色外套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胸腔裏翻騰的哽咽和刺痛,都被用力地壓進身體的內部。像是月球上劇烈的隕石撞擊,或者赤紅色蘑菇雲的爆炸,被真空阻隔之後,萬籟俱寂,空洞無聲。
而在她轉過身後的十幾秒,顧源從遠處慢慢地回過頭來,他看見的是顧裏冷靜離開的背影。他想,這就是我的愛。她冷靜地朝遠處走去,漸漸地離開了自己的世界。他張開嘴大哭。冷風像是水銀一樣倒灌進温熱的胸腔裏,一瞬間攫緊心臟。
這才是悲劇的最強音節——
瀰漫在整個空曠天地間的,低沉提琴的巨大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