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南湘坐在學校新開的第五食堂的西餐廳裏吃早餐的時候,並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唯一殘留下來的模糊記憶,是我們還團在温暖的被窩裏,空調突突地往外送着温暖的熱風,然後顧裏就破門而入了,高聲宣佈着:“你們一定要和我一起去試一下新開的那家西餐廳,我終於可以在學校吃西餐早點了!”她臉上的精緻妝容和精心挑選的一條
A.P.C的冬裝連衣裙,把我和南湘兩個還穿着條紋睡衣窩在牀上的爆炸頭女人,襯托得淋漓盡致。
然後下一個瞬間,我和南湘就坐在了人丁稀少的第五食堂裏,顧裏依然容光煥發,我們依然蓬頭垢面,唯一不同的是我們好歹在睡衣裏穿上了胸罩——但這在外表上是看不出任何變化的。
時間太早,連環衞工人幾乎都還在沉睡,這是人丁稀少的一個原因。
另外一個原因是門口的那個“早餐自助:每位六十八元”的招牌。
我和南湘看見這個招牌的時候,迅速地就轉身了。然後在聽見顧裏那句“我埋單”之後,又迅速而直接地走進去坐了下來。
面前熱氣騰騰的咖啡和牛奶冒出的熱氣燻得我和南湘昏昏欲睡。
顧裏的電話響起來,她正在撕麪包,騰不出手,於是按了免提,接着唐宛如嘹亮的聲音就像是廣播一樣播放了出來,喚醒了每一個還在夢境裏的人:“我操!一個人六十八塊!喝什麼啊!金子吧!”
而且最最讓我和南湘痛不欲生的地方在於,上海人的口音裏,“精子”和“金子”是同樣一個讀音。
我清楚地看見對面兩個矜持而貴氣的女生迅速地紅了臉。
顧里老樣子,非常地鎮定,她輕輕瞄了瞄手機,説:“進來吧,我埋單。喝奶!”
唐宛如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和南湘,嗯,怎麼説呢,受到了驚嚇。
如果你能頂住第一眼的壓力,仔細辨認唐宛如的臉,你會發現其實她僅僅只是畫了眼線,然後稍微有一點眼影,睫毛也微微刷過了,並且塗了唇蜜。這是幾乎所有女孩子都會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頂不住這樣的壓力去仔細辨認的話,那麼,受到驚嚇,是一定的了。只是顧裏的表現實在驚為天人,她瞄了瞄唐宛如,皺着眉頭説:“你被打了?不是吧?一大清早,誰幹的啊,那人有病吧!”唐宛如徹底地受到了驚嚇。然後轉身憤怒地離開了。
顧裏疑惑地望着我和南湘,問:“她幹嗎?報仇去了?”
我心很累,説:“不要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她化了妝。”
顧裏揮揮手:“別搞笑了。”過了一會兒,猛然抬起頭,“不是吧?真的假的?”
我和南湘同時嚴肅地點頭。
顧裏:“嚇人……”
我和南湘再次點頭表示了同意。
顧裏思考了一下,認真地問我們:“我靠,別不是被包養了吧?”
南湘難以掩飾地嗤笑了一聲:“包養?姐姐我謝謝你,要包養也是包養我吧。”
顧裏歪頭想了一想,説:“那確實是。”
南湘眼珠子都快翻出來了,一口咖啡在喉嚨裏咳得快嗆死過去。
這種“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下毒自己喝”的戲碼,我在南湘和唐宛如身上已經見怪不怪了。我喝着牛奶,眼睛環顧着周圍的食物,心想一定要把六十八塊吃夠本,並且努力吃到一百三十六塊。
而這時顧裏的電話又響了,她看了看屏幕,撕麪包的動作稍稍停了一下,我和南湘都用眼角的餘光瞄到了來電人是顧源。我們都沒有説話,裝作沒看見。過了一會兒顧裏把電話接起來,她簡單地“嗯”、“好的”之後,把電話掛了。
然後繼續平靜地撕着麪包。
我和南湘什麼都不敢説,低頭喝着牛奶和咖啡。
學校裏依然很空曠冷清。這個時間實在太早太早了,除了剛剛從網吧通宵打完遊戲溜回寢室的人,整個宿舍區裏,遊蕩着的生物就只有幾個老大爺,他們抱着路邊的樹,愁眉苦臉地進行呼吸交換。
顧裏走到男生宿舍小區的門口時,看見了站在大門外的顧源。
他穿着之前和她一起逛恆隆時她瘋狂喜歡的那件黑色Prada長毛毛衣,周杰倫在MV裏穿過同樣的一件,當時顧裏直接從顧源錢包裏掏出信用卡丟在了收銀台上,根本沒有管顧源在看見那個吊牌上22400的價格時翻出的白眼。
顧源頭髮染成了深咖啡色,和她頭髮的顏色一樣。只是好像變長了很多,風吹得凌亂起來,看上去有點憔悴。
有多少天沒見了?突然想起這個問題,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了。似乎是太習慣了和顧源的穩定關係,所以,一段時間不見,並沒有讓自己覺得有多麼陌生。
她衝他揮揮手,讓他看見了自己。
顧源咧開嘴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齒在冬日灰色的背景裏,顯得格外明亮。
顧源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顧裏,張開口——
讓我們先把時間停頓在這裏。
然後讓我們抬起手,把手腕上的鐘表往回撥——一直撥到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顧源在家裏打Wii的時候,突然來了客人,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經常會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拜訪他的老爸和老媽,準確地説是拜訪他的老媽。所以他完全沒有理睬,依然繼續玩遊戲。直到母親在房間外面呼喚自己,才悻悻地放下手柄,光着腳走出房間。然後看見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一對中年夫婦,以及正在和自己的父親聊天的,一個同齡少女。
母親親熱地拉着自己的手,走向那個女孩子,對她説:“這是我兒子,顧源,”然後轉身對顧源説,“這是袁藝。”
那對中年夫妻非常熱情地讓出他們女兒身邊的位置,招呼着顧源坐過去。顧源有點無所謂地坐下,準備應付客套一下,就繼續回房間打Wii。
直到聽到母親説:“你們家女兒談朋友了嗎?”
對方回答:“哈哈,還沒呢。得有好的對象才行啊。”
母親繼續説:“我們家顧源也還沒呢。”
對方回答:“這麼巧啊!真是緣分!”
顧源冷冰冰地看着這一出拙劣而滑稽的戲碼,扯了扯嘴角,説:“我有女朋友啦。”
像是瞬間撒下的乾冰一樣,周圍颼颼地開始冒出冷氣來。最為明顯的就是母親迅速拉扯下來的臉。然後迅速地,又換上了面具般的笑容:
“小孩子家,亂説什麼。哈哈哈哈哈。”那些“哈哈哈哈”聽在顧源耳朵裏,感覺像是吃下了一顆一顆圓滑的石頭。他站起來,提了提鬆垮的褲子,轉身走進房間去了。
然後時間繼續進行了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後的週末,顧源坐在客廳裏翻時尚雜誌,他媽坐到他的旁邊,輕輕地把他的雜誌拿開,對他説:“袁藝哪點不好?人漂亮,家裏條件又好,更何況她父母是我們的一個重要合夥人。”
顧源有點不屑地笑了笑:“媽,你別演香港言情劇了,這什麼年代了,別來和我搞政治婚姻那一套,演連續劇呢你。”
當然,能生出顧源這樣的兒子,母親葉傳萍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依然微笑地説:“你之所以這麼不在乎,是因為你現在還感受不到錢和地位的威脅,因為你從小就沒有過過苦日子。媽什麼沒見過,別再和我鬧小性子了。”温柔的口吻,安靜的笑容,卻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顧源沒理睬她,繼續看雜誌。葉傳萍站起來,轉身離開了。走了兩步想起什麼來,轉身説:“你好好想想吧。對了,在你想好前,我要提醒你,不要亂刷信用卡。”顧源眯起眼睛,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然後重新把雜誌拿起來。葉傳萍胸有成竹。
時間再進行一個星期。顧源發現自己所有的信用卡都沒辦法使用,銀行卡里也無法提出錢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這之前,自己剛剛把四千塊現金給了顧裏,也不好意思去要回來。他第一次連續兩天沒有吃飯,他在吃着顧裏買給他的餛飩的時候,掉了眼淚。他甚至第一次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像一個男人。他覺得自己在保護顧裏。在這個星期裏,他問衞海借了第一次五百塊。
時間再往前進行。他借了第二次五百塊。
週末回家的時候,母親依然優雅地喝茶,彷彿沒有發生任何的事情。顧源依然也像是沒事一樣,看雜誌,打遊戲。
但彼此的心裏都在用力地拔河。
雙手緊握着粗糙的繩索,掌心裏滲出黏糊糊的血。
沒有加油的人羣,沒有隊友,空曠的鬥獸場上,安靜卻激烈的雙人拔河。
時間進行到兩天以前。
袁藝一家再一次來到顧源家裏。
而這一次,葉傳萍無疑加強了火力,在不動聲色之間,就成功地説服了袁藝的父母,讓袁藝留宿,“我們顧源很懂事的,不會亂來。”
母親特意在顧源的卧室裏加了一張牀。
“幹嗎不放到客廳去?”顧源臉色很不好看。
“讓客人睡客廳,多不禮貌。”葉傳萍一臉正經。
“那我去睡客廳。”顧源聳聳肩膀,無所謂地説。
“女孩子都不怕,你大男人一個,怕什麼?”葉傳萍諷刺地笑着。
顧源皺緊眉頭,然後不屑地笑了笑:“最好她不要怕。”
然後轉身走向浴室。“我洗澡了。”
而之後,簡溪留在顧源卧室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當袁藝看見只在腰上圍了一條窄毛巾就走進來了的幾乎赤着身子的顧源時,她還是燒紅了臉。她不得不承認,在從小到大看過的男孩子裏,顧源是最英俊挺拔的一個。線條分明的身體上還有沒有擦乾的水珠,寬闊的胸膛以及明顯的腹肌,這是以前從高中時代田徑隊就形成了的體型。顧源冷笑了一聲,然後一把扯掉了毛巾。
袁藝面對着只穿着內褲的顧源,幾乎快要不能呼吸了。
空氣裏是他剛剛沐浴後的香味,以及四處瀰漫的,強烈的雄性荷爾蒙味道。
她紅着臉,害羞地笑了。
顧源冷冰冰地問:“看夠了嗎?”然後伸手關了燈,接着躺到自己的牀上,不再説話。
如果黑暗裏可以有夜視的能力,那麼現在,你一定會看見滿臉憤怒和屈辱的袁藝,在黑暗裏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