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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這是我短短二十幾年人生經驗裏,最難的一次打車。我一個弱女子,穿得樸素,長得安全,手無寸鐵,但是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出租車司機拒絕,大半夜的丟下我揚長而去。真的,我覺得身上捆着個炸藥包進美國機場安檢口,也就差不多這個難度了。

    我抬起手招下了四輛出租車,然後我分別得到的回答是:“你瘋啦?”“你腦子壞掉啦!”“你再觸我黴頭我撞死你!”“我直接把你載去火葬場燒死好嗎?”

    所以在第五輛出租車停下來後,我立馬拉開前車門,一屁股坐進去,然後從錢包裏掏出了十張一百塊錢,我心靈手巧地把人民幣擰成一面扇子的形狀,不停地朝司機臉上扇風,一邊鎮定地告訴他我要去哪兒。司機在我報出地名之後,下巴立刻脱臼了,他眼珠子差點沒蹦到我的顴骨上,“你你你你你你……”他一連説了十幾個“你”字,但你來你去都不知道下面該接什麼……

    實際上,這也是我在凌晨三點接到顧裏打來的電話時,她告訴了我她在哪兒之後,我對她説的同樣的話:“你你你你你你……”

    在司機反覆確認了我的腳沒有懸空,頭髮不夠長,沒有穿紅裙子,後腦勺上也沒有一個大洞,臉上也沒有戴着人皮面具之後,他才把那一疊錢塞進他的口袋裏,開車送我上路。

    是真的上路。

    因為此刻凌晨三點,月黑風高,我要去的地方,是龍華公墓。

    我沒有搞懂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一個每天都掐着秒錶睡覺,以保證充足的精力和肌膚自我修復效果,並且無恥地聲稱自己“出了內環高架我就會過敏,全身長疹子並且呼吸困難隨時可能休克”的千年耗子精,會在凌晨三點去荒山野嶺的龍華公墓裏喝紅酒,對,就是喝紅酒,你沒有聽錯。這簡直比上午十點鐘去錢櫃party包房裏面開選題大會還要匪夷所思,對,你也沒有聽錯,顧裏確實就這麼幹過。

    但我顯然低估了這個夜晚匪夷所思的程度。你以為半夜裏可以攔到車載你去黑山綠水的公墓裏喝紅酒就很牛逼了麼?不,你要能夠順利地走進去,那才是最牛逼。

    司機把我開到了大門口之後,連車門都還沒等我關緊,就嗖地一腳油門兒,逃之夭夭,那速度之快,簡直把汽車的性能活活地提升了一個檔次,我瞬間覺得他憑藉一己之力成功地將大眾開出了法拉利的感覺。他的車要是底盤再低一點兒,然後換掉現在這個土黃色,我想肯定有等待着被富二代包養的女鬼被這陣午夜裏陡然響起的油門兒轟鳴聲,迷得從骨灰盒裏爬出來。你要知道,每天晚上都有無數等在香港廣場MUSE2或者恆隆廣場停車庫門口的妝容畫得彷彿被家暴的女人,她們如同警犬一般只要一聽到這種類似拖拉機的轟鳴聲,就立馬撒開蹄子飛奔上去一口咬住輪胎。

    我束手無策地望着那高聳入雲的生鐵大門,我不得不歎服,顧裏絕對是個可以和白素貞、祝英台、穆桂英、孟姜女、嫦娥、楊玉環、張柏芝等等古往今來的奇女子一樣,可以名垂青史的狠角色。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從凌晨三點的南京西路打車到荒山野嶺的龍華公墓,而是你在鐵門裏面的墳場裏喝紅酒,我在鐵門外面的馬路邊吹冷風。

    一個公墓而已,鐵門修得比銅雀台還高,有這個必要嗎?誰會想要進去偷點兒什麼呢?能偷出點兒什麼呢?頂多把墳前親人們供奉的水果給順兩三斤出來吧,就算最近水果蔬菜漲價得厲害,也不需要如此固若金湯的防禦系統吧?

    而且萬一偶爾還有妙齡少女想要在深更半夜進去喝個酒什麼的,這樣把大門關起來,你想過她們的心情麼?也太不給市民們行方便了吧!

    我站在鐵門面前,憤怒地撥通了顧裏的手機。這一次,她沒有再讓我長久地等待。我覺得她已經喝醒了。

    “你怎麼還沒進來?”

    “你説的是人話嗎?小姐,我面前這個鐵門是修來阻止綠巨人的吧?我幾乎要後空翻了才能看到鐵門的頂。雖然你已經把高跟鞋穿出了風火輪的速度來,但是我依然不相信你穿着高跟鞋能夠爬過這個鐵門,你他媽手指上肯定有吸盤!”我聽着電話裏她明顯鄙視我的語氣,更加憤怒了。

    “鐵門?為什麼要爬鐵門?”我隔着電話,都能想象出她白眼翻進天靈蓋裏的樣子,“林蕭,我和你説,人呢,要變通,不能遇見問題就束手無策,這樣是沒辦法建設新中國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早就告訴了我們,愚公不應該移山,愚公應該搬家。而且在這件事情上,鐵門是無辜的呀,你沒有必要和它撕破臉……”

    “到底怎麼進!再他媽廢話老子就走了!”我真的要被惹毛了。我一個嬌嫩的少女,一不偷二不搶,身份證户口本都健全合法,在這樣花好月圓的夜色裏竟然被攔截在公墓的大門外面,這個恥辱我受不了。

    “聽着,你不要管那個大鐵門,我剛剛來的時候也被它嚇住了。我還在門上找了半天門鈴,後來我一想,就算裝了門鈴,裏面不一定有人能來開門啊,怎麼説呢,畢竟這是一座公墓……萬一真有‘人’來開門,我也扛不住。”她把那個“人”字咬得抑揚頓挫的,以為自己很幽默。

    “閉嘴!”我打斷她,我發誓,要是她現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把她的CHANEL2.55搶過來摔在地上,然後蹲在上面盡情地撒尿。

    “好了,你聽我説,那個鐵門不重要,真的,你看見大門右邊有一排不知道是萬年青還是竹子一樣的綠化叢麼?對,看見了是吧。你穿過它們,然後你就會看見一片草地,不過呢這草有點深,我穿着那麼高的高跟鞋,都看不見我的腳脖子,我想你的腿畢竟比我短,而且你又經常只穿着襪子走來走去的,你要是走進去,發現腰以下部分都沒了,你不要驚慌……”

    我:“……”

    “然後呢,你穿過這片草地,就會看見另外一排綠化叢,比剛剛那一排矮多了,我覺得應該是一排蘿蔔。然後呢,你只要跨過這排蘿蔔,就會看見一條筆直大道出現在面前了,你就可以上路了。”

    我把電話掛斷,朝包裏一丟,老子上路了。

    我沿着已經稀薄的記憶,一路尋過去。我只在顧裏父親下葬的那天來過這裏。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部健在,跑公墓的機會很少。當我看到那個巨大天使雕塑的時候,我知道,那就是顧延盛的墳了。當年唐宛如趴在墓碑上痛不欲生的樣子歷歷在目清晰如昨。但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改變了。如果今天的唐宛如再一次站在這個墓碑面前,我覺得她有可能只是把手抄在口袋裏,冷靜地觀看着眾人撕心裂肺吧。

    我找到了坐在墓地邊石頭長椅上的顧裏,從她一片酡紅的臉上來看,我知道她已經喝垮了。因為她如果只是微醺的話,那麼她臉上的粉底的遮蓋力應該能維持住她白皙的膚色。況且她腳邊一字排開的三個空紅酒瓶,就是犯罪證物。

    我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我看起來就是一座富士山,臉上掛着雪,內心燒着漿。我恨不得吐出火來把她精心雕琢的頭髮給一把燒光然後送她到峨眉山上去當尼姑。

    “林蕭,我破產了。”

    我還沒來得及吐火,顧裏就兜頭潑了一桶冰水下來。

    我撐住自己的腎勉強站穩,難以相信我自己的耳朵。

    後來,我每次回憶起那個夜晚,我都覺得非常地不真實。也許是墓地這樣本來就另類的場地,再加上夜半三更的詭譎氣氛,讓我始終不相信那一切是真的。那個夜晚,就彷彿一個從頭到尾鋪墊着密密麻麻的伏筆和懸念的電影的最後五分鐘。我們的人生在那個夜晚昭然若揭,所有的秘密都像是無數的牡蠣貝殼般,被一陣渾濁的巨浪衝上了海灘,擱淺在光天化日之下。整個天地間都瀰漫着被太陽蒸騰起來的巨大腐臭和腥騷氣味。

    “你的意思是説,你爸爸從曾經的盛古公司裏挪用了七千多萬的公款,但是這筆錢卻不翼而飛了?”我沒想到事情的開頭竟然會追溯到那麼久以前,那個時候顧延盛還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商業鉅子,顧裏還只是一個在學校裏把財經雜誌當八卦週刊看的富二代。

    “對,説起來有一點複雜,我爸爸一開始是以員工及股東的醫療保險費用形式,連續累計了好幾年,在整個數字累計到了七千萬左右的時候,他把這一筆錢進行了第一次轉換。本來公司內部的保險費用,歷來就是所有企業的邊緣灰色地帶,這種金融手法的操作本來就和‘洗錢’二字一線之隔。在那之後,這筆累計了好幾年的鉅款,就開始不斷地進行着各種金融衍生品的買賣交易,我這一段時間一直在翻閲公司沒有被《M.E》收購之前的財務報表,我不得不説,顧延盛是個天才,他將七千萬的鉅款經過種種看上去是良性、但實則帶有劇毒的金融衍生品多次交易之後,這筆錢就不翼而飛了。哦不,這樣説不對,應該説是,他將這筆錢從財務報表上徹底抹去了。一般的會計,甚至是《M.E》在對我們進行投資盡職調查的時候,都沒有發現這筆巨大的虧空。”

    我已經有點聽不懂了,我覺得這種對話只能存在於顧源和顧裏之間,你用計算機語言去寫一本小説,你能指望安妮寶貝能看懂麼?就像你不能指望着那些每天玩期貨玩做空的投行精英們,能欣賞得了:“月光下,我輕嘔。我需要新鮮的菜蔬,和安寧。但我只是一個這樣的女子。她。亦是這樣的。一個女子。”

    我揉了揉太陽穴,問她:“既然這筆錢在《M.E》收購你們家公司之前就已經賠光了,那怎麼會牽扯到你現在破不破產的問題呢?”

    “我剛説了,我爸爸並不是賠光了這筆錢,他只是抹去了這筆錢存在的痕跡。也就是説,這筆錢還在的,只是不知道去了哪兒。如果有人要較真兒,上升到經濟犯罪的程度去查公司的財務狀況,也是能查出來裏面有一個巨大的窟窿沒有填上的。用比較簡單的話來説,就是那個窟窿還在,只是上面蓋了一層紙板,上面種了花種了草,沒有人知道罷了。但是這洞太深了,誰要是一腳掉下去,那就是死。”顧裏又喝光了一杯紅酒,她看起來完全沒有喝醉,説起這些彷彿畢業論文般複雜的內容來頭頭是道的。當然了,這是她的老本行,就像流在她身體裏的血一樣,我相信就算她睡着了,她在夢話裏也是可以條理清晰地做一個小時《公司財務管理藝術》的專題報告的。

    “那現在有人發現了這個窟窿?”我似乎有一點聽懂了。

    “對。”顧裏的眼睛望着遠處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她漆黑的眸子裏一丁點兒亮光都沒有,“宮洺前天晚上告訴我的。然後白天給了我一個檔案袋,裏面裝着各種調查好的財務數據,説簡單一點,那個檔案袋可以看成是我的破產申請書或者逮捕令。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宮洺他們一家人,竟然不動聲色地布出了這麼大一個局。”

    “佈局?你的意思是……這是一個圈套?你不是説是你爸爸挪空掉了那筆錢麼?”我又聽不懂了,我在自己臉上拍了幾下,企圖讓自己的智商稍微振作一些,“那對付你幹嗎?”

    “對付我?林蕭,你錯了,我根本不重要。他們的目標是我父親留下的整個企業。當年他們以並不算低的價格收購了我們公司的一部分股份,那筆生意本來看上去對他們來説,就不太划算,以我對Constanly家族的瞭解,他們從來不做不賺錢的生意,更不可能做虧本的買賣。我那時想破了腦袋,也沒弄明白他們到底要幹嗎。那時我也只能簡單地認為,他們是為了完成產業上下游的整合,所以不惜開出高價來收購我爸爸的公司。但是,我現在知道我錯了,他們要的不是我們公司的一部分股份或者控制權這麼簡單,他們要的是我爸爸留下的一切,包括那塊價值七千萬的肥肉。”

    “你怎麼知道的?”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猛地灌了下去。我實在需要給自己壯壯膽。不過我不是因為害怕墓地裏鬧鬼,鬼有什麼好可怕的,就算他們全部從墳墓裏爬出來扯我的頭髮,我現在都不害怕了,我害怕的是接下來會從顧裏口中聽到的秘密。她牙齒間都是葡萄酒殘留的痕跡,看起來就像是剛剛喝完血的妖怪。

    “在宮洺把那個檔案袋遞到我的手,他也同時掀開了他剩下的底牌,他開出了價碼:他可以負責幫我把這個窟窿填平,但代價是我手上、顧準手上、我媽手上,以及我那個從未謀面的親媽手上所有盛古旗下剩餘的股份。”

    我有一種電影快要放到最後的窒息感。

    “在宮洺對我們公司展開調查的時候,其實我也沒閒着,我也在利用財務總監的職務之便,查詢着《M.E》在收購我們公司之前的財務情況,你知道我查到了什麼麼?”顧裏譏誚了一下,又倒滿了一杯酒。

    我沒有説話,只是悶頭喝酒,我知道她一定會繼續説下去。

    “我發現《M.E》公司的財務狀況,和我們公司竟然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窟窿,精彩吧?這他媽簡直像香港的連續劇一樣。而且他們的窟窿明顯比我們要大,大概有上億的資金人間蒸發了。我敢肯定我爸爸和宮洺的爸爸是認識的,而且他們兩個人聯起手來操作了一件非常了不起,也非常挑戰法律底線的秘密計劃。但是我爸卻突然死在了高架上,他還沒有來得及完成這個秘密,就搬到這裏來常住了。”顧裏伸出手,指了指面前的墓碑。

    “那你也可以威脅他們呀!”我突然覺得顧裏的話不合邏輯,“既然他們也有這樣一個窟窿,那要破產大家一起破產,要坐牢大家一起坐牢啊,我不信他宮勳會不愛惜他們Constanly集團那麼華麗麗的羽毛。”

    “你錯啦。你威脅不了他們的。”一個低沉而磁性的男人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立刻毛骨悚然、連滾帶爬地撲到了顧裏身上,緊緊抱住她的脖子死命尖叫。我真的是吃奶的勁兒都叫出來了,我從腹腔到喉腔甚至顱腔都在一起共鳴!我覺得我快要趕上宋祖英了。

    顧裏在被我勒死之前,用她犀利的水晶指甲猛掐我的乳房,我因為吃痛且羞憤,不得不鬆開了手,這個禽獸!在我跌坐到石頭長椅上時,我從眼皮縫裏看見了站在我面前穿着黑色大衣,看起來就像一個守夜人一樣的Neil。

    我確定自己喝醉了。“鬼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然後Neil一把把我摟了過去,伸手捂住了我的嘴。當我的臉結實地貼在他同樣結實的胸肌上時,我心裏的石頭落了地。還好,是個人。

    但我也不得不承認我的燻心色慾,即使是在這樣性命攸關的時刻,也依然如此生機勃勃。

    兩三分鐘後,我從“鬧鬼啦!報警啊!救命啊!”的癲狂情緒裏舒緩過來。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兩姐弟,顧裏和Neil都是標準的一身黑色大衣的黑客帝國或者忍者裝扮,而我呢?我穿着一條牛仔褲和一件鵝黃色的居家套頭衫,我看起來就像是所有美國恐怖片裏迷路後走進了一個荒郊野嶺中的小木屋的女主角。我覺得他們倆應該接下來就把藏在背後的電鋸拿出來了吧。

    “你們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六味地黃丸還是防水創可貼啊!”我看着夜色裏異常清醒的他們倆,終於明白,喝醉的其實只有我自己。

    “顧裏前天給我打完電話之後,我就立刻訂了機票從美國飛回來了。這件事情太複雜,裏面有無數法律的陷阱,我要是不回來,她隨便一腳下去就是三個坑等着她。”一段時間沒見,Neil的臉蒼白了許多,他甚至留起了一圈淺淺的胡楂,看起來比以前更性感了。

    “你剛去哪兒了?公墓裏也沒什麼好逛的吧?”我的恐懼感漸漸平息下來,心裏漸漸升起與Neil重逢後的喜悦。

    “我剛去撒尿啦。怎麼説呢,畢竟這是顧裏爸爸睡覺的地方呀,當着他的面,我也不好意思把褲襠裏那玩意兒掏出來……”

    “你怎麼找到顧裏的?”

    “找什麼找,我和她一起來的啊。我剛剛下飛機,開車到別墅,就遇見她正好提着幾瓶紅酒要出門,我看她打扮的樣子以為她要去麗思卡爾頓的露台參加party呢,結果她特別淡定地要我開車送她來墓地,她完全沒覺得地點有什麼不對,她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去轉角路邊那家7-ELEVEn超市一樣正常。我當時還在想,哪家奢侈品品牌玩兒得這麼狂野啊,把服裝發佈會開到公墓裏來。結果到了之後她才告訴我,她只是想要來她爸面前,衝她爸的墓碑吐口水而已。”Neil一邊説,一邊脱下他的黑色羊絨大衣,遞給我,“你冷就拿去裹着,我看你一直髮抖……”

    “我發抖不是因為冷,是因為我生氣!”我看了看在旁邊悠然地望着葡萄酒水晶杯,看起來一臉飄飄然,似乎就快要吟起詩來的顧裏,感覺自己的肺此刻就像一個生氣的河豚一樣,都是刺兒,“原來是你開車送她來的。”我想起自己的出租車遭遇,更加鬱悶了。

    “不然呢?”詩人顧裏放下酒杯,那張白刷刷的巴掌臉正對着我,“這黑燈瞎火的,難道要攔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我要去龍華公墓麼?別開玩笑了,哪個司機願意啊?除非出賣色相陪他在車後座上搞兩三個鐘頭,否則絕對不可能。”她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之後,抬起頭看着我,“對了林蕭,你怎麼過來的?”

    我:“……”

    顧裏那張嘴,無論何時何地,都有着讓人忍不住想要吞槍自盡的魔力。我説不過她,我從十幾年前就已經認輸了。我轉過頭看向Neil,我接着剛剛的疑惑問他:“你剛剛説我們威脅不了他們,是什麼意思?既然顧裏你也已經查到了他們的財務有問題。”我的好奇心掉進了我的肚子裏,化成一隻彷彿吃了興奮劑的穿山甲,快要把我撓穿了。

    “我和你問了一樣的問題。”顧裏看着我説,從她那張彷彿林黛玉一般幽怨的臉上,我知道Neil給她的回答一定非常讓她不滿意。

    “因為我們都以為《M.E》的法人是宮勳,或者至少是宮洺。但是顧裏最近才發現,在很久之前,整個《M.E》的股權就進行了很多次內部交易。法人已經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Neil看着我,他臉上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起來又尷尬,又有點好笑。

    “誰啊?”我知道他在等着我問他。

    “武俠小説裏不是經常都在寫嗎,最能保守秘密的人……”Neil突然擺了個武俠片裏的白鶴亮翅的姿勢,看起來格外搞笑,就像蜘蛛俠突然打起了太極拳。

    “是死人……”我下意識地接過他的話,幾秒鐘之後,我的天靈蓋像是被一小股電流擊中了一樣,“你的意思是,《M.E》的法人是崇光?”我終於明白剛剛他那麼奇怪地看着我是為什麼。

    “對。從顧裏查詢到的文件資料上看來,當初《M.E》集團裏那筆上億的資金,其操作手法幾乎和盛古的手法如出一轍,所以我們幾乎百分之九十九能肯定,宮勳和顧裏爸爸彼此之間肯定是有類似的約定或者共同的計劃的。但是,在顧延盛突然死亡之後,這個秘密就只有宮勳一個人知道了。我們猜,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打定了主意,要將本來屬於顧延盛的那塊肥肉,也一併吞到自己肚子裏。於是他計劃的第一步,就是將大部分的股份轉移給崇光,然後再把之前所有涉及到相關交易記錄的文件以及合約,全部重新制作了一遍,讓崇光以新的法人代表身份,重新簽署。”

    “然後呢?”我似乎隱約地看見了黑暗裏那頭怪獸的輪廓和它沾滿鮮血的獠牙。

    “然後第二步,就是策劃了崇光的死亡。”Neil嘆了口氣,接過顧裏遞過來的一杯葡萄酒,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繼續説道,“這樣,他們公司就完成了最後的安全防護底線,也就是説,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也就是那個窟窿被人發現,引發調查的話,那麼,簽署所有關於這筆上億資產的相關文件的法人,也就是崇光,就是承擔法律責任的人,然而,崇光已經死了。在中國的《公司法》裏面,除非是極其特殊的案例,大部分的刑事責任都會是追溯到個人身上,而公司不需要作為刑事的主體承擔連帶責任。如果這個人已經無法追究刑事責任,比如潛逃國外消失無蹤或者已經死亡的話,那麼作為公司來説,其實是沒有什麼威脅的。”

    “不對啊!那顧延盛也已經死了啊!按照你説的這個,就算要追究,不也應該是顧延盛的責任嗎?關顧裏什麼事情?”我本來已經有點清楚了,此刻,我又被繞進去了。

    “這就是為什麼,宮洺當初要我簽署了各種各樣關於盛古公司的財務承諾書和相關的清算確認文件。當時根據我爸爸的遺囑裏相關條款,公司交給了我運營,我成為了新的法人,所以,等於是我對投資人承諾了盛古的所有狀況——包括那個巨大的窟窿。當時我並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其實是留下了一瓶鶴頂紅給我,而宮洺就是那個勸我喝下去的人。”顧裏望着我,平靜地對我説,“現在只有一個人能幫我。”

    “誰?”我突然覺得被一個看不見的幽靈緊緊地抱住了,一陣涼意讓我打了個哆嗦。

    “你。”顧裏看着我。果然,我猜得沒錯。

    “你不要讓我再去幹什麼雙面間諜之類的事情了!我幹不了,你太高估我了。我天生就是一個喝小米粥,吃雞毛菜的人,你不要讓我往火坑裏跳!”我立刻朝後面退開三大步!

    “不需要你往火坑裏跳!”顧裏嗓門兒突然變得尖細起來,“我只需要你去搞來一根陸燒的頭髮,我只要拿到他的DNA,去和崇光之前的DNA相比較,只要證明他沒死,就行了!”

    “我不幹!”“沒用的!”——我和Neil同時朝顧裏大聲地説。

    “為什麼?”她抬起頭,用同一句話問了我們兩個人。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腦子裏此刻都是那個坐在地板上打遊戲的黑髮黑眼睛的周崇光的樣子,他彷彿就站在遠處墓碑林立的黑暗裏,一雙眼睛濕漉漉地看着我。

    但同樣盯着我的,還有顧裏。她那雙眼睛也並不乾燥。我受不了這個。我把目光從和她的對視裏挪走。在移開時的最後瞬間,我看到她眼睛裏那種“我早就知道”的、帶着悲涼的嘲笑。

    “你去哪兒找崇光以前的DNA?”Neil的臉不知道因為激動還是因為酒精而一片潮紅。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顧裏冷冷地説,“他以前住哪家醫院,我可知道。他主治醫生是誰我都知道。DNA資料真心要找,絕對能找到。”

    “那也不行。就算你真的找到了他以前的DNA資料,林蕭也幫你拿到了現在名叫‘陸燒’的人的DNA……”

    “我拿不到!”我扯着頭髮尖叫。

    “你別插嘴!”Neil轉過頭來吼我,他明顯有點急了,“就算林蕭幫你拿到了,也沒有用。你根本不知道《M.E》這家明顯有海外資本和國際背景的公司,它的註冊原始資料以及它的公司章程條例裏面到底適用的是哪國的法律。如果管轄地是國外,那麼在很多國家的法律裏面,蓄意非法獲取被告的DNA,都是不能作為證據的。就算《M.E》法律糾紛的管轄地是在中國,適用於國內的法律,但對方明顯已經換了身份換了國籍,隨時都可以人間蒸發,消失得讓你把上海挖穿一個大窟窿直接通到美國去,你都有可能找不到他。而一旦牽扯到引渡條款,就更加麻煩,沒有律師願意打這種官司。這幾乎就是一場沒有休止的訴訟。”

    “那怎麼辦?!要麼我明天就去把所有的股權拱手送人,再把我的房子衣服包包,全部賣了還債?”顧裏猛地站起來,幾乎貼着Neil的鼻子吼,“難道就沒有任何辦法麼?”

    “Lily,你還不明白麼,”Neil的聲音突然温柔下來,彷彿在水裏煮了很久的一把沙子,濕濕的,澀澀的,“這是對方從第一步開始,就精心佈下的一盤大棋,你下不贏的。”

    顧裏終於掉下了她的眼淚。

    我以為她不會哭的。

    我以為脆弱、悲傷、放棄、沮喪、絕望、自卑、投降……我認為所有這些詞語,都應該是和她沒關係的。她甚至應該是作為這些詞語的反義詞而金光閃閃地活在這個世界的。她就應該永遠站在河的對岸,衝着這邊失敗者的世界發出肆無忌憚的嘲笑。

    我僅僅作為她巨大樹蔭下的小小松鼠,我也認為任何風雪也不可能落到我蓬鬆的尾毛上。

    然而此刻,她卻蹲下來把臉埋在了膝蓋心裏,她的手上還握着那個盛滿酒的水晶杯,她的手微微地顫抖着,彷彿一個因戰敗而恥辱的將軍,不甘心地繼續握着手裏惟剩的鐵劍。

    我的腳在發抖,但是我堅持着走過去,我走到她的身邊,把手放在她的頭頂上。她光滑的頭髮彷彿一把冰涼的水。

    她突然打開我的手,然後站起來,快步走到她爸爸的墳墓面前,把手裏的葡萄酒杯用力地摔在了墓碑上。

    潔白的大理石面上,葡萄酒染髒了顧延盛的遺像,那些紅色的液體一股股地流下來,彷彿殷紅的血跡,又像是顧延盛帶血的眼淚。他的目光裏盈滿了可恥的慈悲,和憐憫的心痛。

    顧裏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朝身後走去。

    我衝過去抱住她,我像是抱緊了一座巨大的影子,我像是抱緊了一個叫做恐懼的怪物,我像是抱緊了悲傷本身。我滾燙的臉頰緊貼着她温暖的大衣後背,眼淚一滴滴地往她的羊絨面料裏面滲。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因為面前的顧裏已經不平靜得讓我害怕了,我説:“顧裏,你別急,我去幫你弄崇光的頭髮,還有別的什麼事兒,只要你開口。你説,我一定去做。你這是要去哪兒啊,你先和我們一起回家好嗎?你不要嚇我啊……”

    我他媽的還是可恥地哭了起來,一邊説一邊哽咽,像一個酒足飯飽不斷打嗝的胖子:“顧裏,一切都會好的。你看,我們都這麼倒黴了,什麼壞事兒都遇到過了,還能怎麼着呢?苦盡甘來啊,否極泰來啊,好多這樣的詞兒。老天爺沒那麼壞的,他讓你受了苦,就一定會讓你再喝一碗甜的……你先別走啊!”她在我胳膊裏沉默地掙扎着,我害怕急了,覺得喉嚨被掐得死死的,巨大的悲痛彷彿一把鐵錘在我的頭頂不斷地鑿我,每一悶錘,都讓我快要憋過去一樣傷心。我的哭聲聽起來像一把生鏽的剪刀在剪一塊銅片,嘎吱嘎吱的。

    顧裏的力氣真大啊,她那麼輕而易舉地就掙脱了我的胳膊。她轉過身來,看着哭花了一臉的我,她那雙大眼睛,此刻像長了一圈紅疹子,她把眼淚穩了穩,然後對我沙着聲音説:“你以為這就是最壞的了嗎?”

    “一定是的,一定是。之後都會好起來的,你別急啊顧裏。”我索性在地上坐下來,地面的石板很涼,帶着夜的潮氣。我覺得自己快虛脱了。

    “還有更壞的,”顧裏突然衝我笑了,她的笑容在淚水裏看起來格外地美,那一刻我甚至覺得她比南湘還要美。她的淚水像裝點在她眼角的鑽石,她激動的臉像塗了胭脂又紅又鮮豔,“我得了癌症。”

    我愣了兩秒,站起來把手裏剛剛一直捏着的紙巾朝她扔過去,我有點被她逗笑了:“操你媽,別亂説。”

    “我沒有亂説。”顧裏一把把自己頭上的假髮扯了下來。她前額的頭髮稀稀拉拉的,看起來像頭髮沒有長齊的嬰兒。

    我站在原地,什麼反應都沒了。

    視覺和觸覺都沒了。我孤零零地站在一團巨大而冰冷的黑暗裏。

    直到我被身後Neil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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