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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

    顯然,顧準的造訪並不打算長時間逗留,我甚至覺得他就只是想來説一聲嗨,輕描淡寫地過來,告訴顧裏,喂,你有一個弟弟哦,然後就瀟灑地轉身走開。就像是一個高段位的忍者殺手,緩慢而優雅地靠近你,不動聲色地就捅了你一刀,你甚至都沒看清楚他怎麼出的手,然後他就留下神秘的香味,煙霧一般地消散了。留下你自己在原地捂着傷口汩汩地冒血。

    我們親愛的顧裏,在父親被鋼管插穿頭骨身亡之後,生命裏再一次被投下了一枚炸彈,又或者説,被人敲敲地塞了一枚拉開了環扣的手榴彈在手裏,等到顧裏用盡力氣再也握不住了的時候,就準備好閉上眼睛迎接一場血肉橫飛的爆炸吧。

    顧準關上門離開之後,留給客廳裏一片墳墓般的寂靜。

    過了大概兩分鐘,顧裏從驚慌中恢復過來,無論再大的驚嚇,她都能像是安裝了最強的防毒軟件和隨時備份的電腦一樣,總能恢復到完美無缺的系統程序。她在沙發上坐下來,看着被震驚得合不攏口的我們四個,説:“你們想説什麼就説吧。”

    我們四個互相看了看,然後異口同聲地説:“顧準真是太帥了啊!”

    顧裏一臉扭曲的表情看着我們,像在看四個神經病。

    隨後,我們本來預想着生活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事實是,顧準再也沒有出現過。而我們,也被接着到來的上海高校藝術展給弄得手忙腳亂四腳朝天了。(當我在電話裏對顧裏這樣形容的時候,她輕輕地對我説:“林蕭,你好歹是學中文的,你用四腳朝天來形容自己的忙,總讓我覺得你的職業是一個妓女,真的……”)

    這場整個上海最高順準的藝術巡禮,囊括了從表演、服裝設計、美術到影視、音樂等等藝術的門類,是上海這些藝術類專業的學生們夢寐以求的展示自己的機會。無數的藝術公司廣告公司畫廊影視製作公司等等,都準備在這次的巡禮上物色獵取自己的對象。所以,南湘也不例外地開始忙碌了起來。

    但是,我和顧裏的忙碌,則完全是因為宮洺。

    《M.E》作為這次活動的官方指定平面媒體,負責了其中的幾個環節,比如最讓人頭痛的就是負責開幕式之後的一個服裝設計展示會。

    這玩意兒讓人頭痛的地方在於,之前承接國際著名設計師的FASHIONSHOW是一種享受,我們要考慮的地方是如何用最簡約而大氣的燈光和舞台效果,去儘量少的影響那些美輪美奐的本身不需要任何多餘的燈光就已經像是藝術品一樣了的華麗服飾。而現在,我們頭痛的問題在於如何使用最炫目的燈光和舞台效果,才能讓那些設計得像一堆狗屎一樣的大學生設計作品看起來不那麼丟人。

    而且最噁心的地方在於,那些從來沒有接觸過外界社會的窩在象牙塔裏的大學藝術生們,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是長在天靈蓋上的,全世界似乎都是圍着他轉的。在接到任務的第一天,Kitty就被一個大三的女學生給惹毛了,“我靠,林蕭,你真應該看看她那副德行,她以為自己是誰啊?COCOCHANEL麼?”我非常能夠理解Kitty,因為當時我也在她們兩個邊上。當Kitty在企圖和她溝通展示會上的流程的時候,那個女的一直帶着蛤蟆墨鏡,把自己裹在一張巨大無比花色豔俗的披肩裏,旁邊還有一個看上去不知道是她助理還是她男朋友一樣的男人,彎腰在對她遞咖啡,她拿過去喝了一口之後,幽幽地遞回去,説:“Nosugar。”我當時忍住了沒有噁心出來,她以為她是宮洺麼。當我和Kitty口乾舌燥地對她解釋了大概一刻鐘關於流程的安排之後,她幽幽地望着我們兩個,然後從口裏吐出四個字:“你説什麼?”

    Kitty徹底被激怒了。

    在Kitty一把甩下台本,踩着12釐米的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走了大概十五分鐘之後,工作組把關於這個女人的所有環節都從彩排表上刪除了。

    Kitty拿着一杯超大的星巴克榛果拿鐵,走回來站在那個戴着墨鏡依然窩在椅子裏的女人面前,居高臨下地對她説:“小姐,現在請把你那肥胖過度的臀部從椅子上挪起來,然後帶着你這堆廉價布料組成的衣服和你那個廉價的男朋友兼男助理,從這裏趕緊離開,把你的這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兒掛到七浦路(上海廉價服裝批發市場)上去吧,不過我也不能保證可以賣掉。但是聽我説,就算賣不出去,也請你千萬不要把它們捐給地震災區的小朋友們,因為這些衣服真的是給他們雪上加霜,為自己的下輩子積點德吧。”

    那個女的顯然受到了驚嚇,她把巨大的墨鏡從臉上拿下來,用她那雙浮腫的水泡眼看着 Kitty,顯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而Kitty卻一眼都不會再看她了。

    她轉過頭,衝門口的工作人員揮舞着手上的流程台本,“叫下一個學生進來,5分鐘之內她走不到我面前,就讓她滾回她廉價的學生寢室待著去。”

    我一邊喝着Kitty帶給我的星巴克咖啡,一邊幸災樂禍地看着面前這個摘下墨鏡一臉驚嚇的女人。當一頭獅子在沉睡的時候,你隨便怎麼弄它,它都無動於衷,感覺像一頭巨大的可愛貓咪,但一旦它甦醒過來,張開血盆大口的時候,親愛的,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更何況,這還是一頭母獅子。

    “你如果早一點把墨鏡摘下來,你就應該能夠看見,哪怕Kitty在對你微笑的時候,她的牙齒上依然閃着發亮的毒液吧。你興風作浪還早了些,再過十年你來和Kitty玩兒吧。”

    如果説Kitty還只是一把小小的匕首(儘管上面閃爍着綠幽幽的劇毒)插進了我們大學的心臟的話,那麼,宮洺派出的第二個人選,就像是一枚光滑圓潤的核彈,輕輕地放在了學校的廣場上,這枚核彈,當然是我們親愛的顧裏。

    她和Kitty兩個人,就像是開着推土機般衝進了我們的大學,任何阻擋她們的東西,都被轟隆一聲夷為平地。

    顧裏本來只是公司的財務總監,但是,如果説《M.E》裏有人又熟悉我們公司又熟悉我們大學的話,那隻能是我和顧裏,而如果這個人還要又牙尖嘴利又精打細算又善於討價還價並且能夠運籌帷幄不懼天下大亂的話,那麼這個人只能是顧裏。

    所以,順理成章地,她就從財務部門調了過來,臨時負責這次整個活動的製片。

    理所當然,顧裏的表現可圈可點。比如在最開始和學校院長談預算的時候,説好了《M.E》來承辦這個服裝設計展示會的酬勞就是總預算的10%,當顧裏接過院長的支票的時候,顧裏微笑着説:“這個數目作為我們的酬勞非常合理。”

    院長搖頭微笑着説:“不不不,這個是總預算,你們的酬勞是這個的10%。”

    而接下來的三分鐘裏,顧裏從座位上站起來,在院長的辦公椅周圍走來走去,全方位地展示着她今天穿在身上的那件MarcJacobs的新款羊絨大衣。當然,在展示的同時,她的嘴當然不會閒着,從“我不介意做一場看起來就像是廣西農業大學主辦的服裝設計秀”,到“但是問題是《M.E》也從來不刊登這種低檔次的活動介紹和採訪,這樣的話這些錢不就是白花了麼?”,以及“哦對了,市領導對這次的文藝巡展非常重視,好像高層也會出席很多呢,經費不夠的話,要麼就別給他們預備茶水或者禮物了吧”……

    五分鐘之後,顧裏拿着這張被當作支付《M.E》酬勞的支票心滿意足地走了。同時她當然拿了一張新的支票,一張十倍於之前金額的支票,踩着她尖得像一個錐子般的高跟鞋走出了院長的辦公室。

    離開的時候微笑的顧裏用她那張妝容完美無暇的笑臉,留下了一句“謝謝大學把我養育成才”。

    院長看着她裹在黑色大衣裏的纖細背影,眼神恐懼得像在看一個女鬼。

    下午的時候我忙完了參加演出的其中10個學生設計師的作品整理和背景音樂收集,我拖着我一雙踩在高跟鞋上一整天現在像要爆炸一樣的小腿,拎着一個巨大的GUCCI大袋子(當然不是我的,我借的顧裏的),電話約了顧裏去我們曾經非常熟悉的圖書館下面的咖啡廳喝咖啡。

    當我疲憊不堪像一個鬼一樣地走到咖啡館門口的時候,我看見了站在那裏的顧裏,她整個人閃閃發光,絲毫沒有疲憊的倦容,相反,她看起來狀態奇好,馬力十足,就像是一隻剛剛拆開包裝的新手機,錚錚發亮,毫無劃痕。又或者看起來就像是隨時準備登場的女飛人坎貝爾一樣,隨時準備“嗖——”的一聲衝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站在顧裏面前,虛弱地對她説:“你好,神仙姐姐。”

    顧裏摘下墨鏡,看着我,禮貌地點點頭回答:“你好,鄉下妹子。”

    我和顧裏走進咖啡廳裏,走向我們之前一直坐的老位置,顧裏剛剛點頭衝老闆娘打了個招呼,還沒來得及把包放下來,一個女人就風一樣的衝過來,把包朝我們的椅子上一放,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另外一張椅子上,她在三秒鐘之內用動作完成了一個對話,“這個位子我佔了”,我抬起頭看向顧裏,她的眼光一瞬間變得兇狠起來,這種兇狠裏還帶着一股非常明顯的興奮的味道。這種眼神我習以為常了,每當她要開始和顧源鬥嘴的時候,她的眼神里都會出現這種像信號燈一樣的閃爍光芒,嘟嘟嘟的,預示着她快要開戰了。顧裏禮貌性地對這個女的説:“你沒看見我們已經在這個位子上了麼?”

    但很顯然,這個風一樣的女子並沒有感覺到目前的平靜只是龍捲風到來前的預兆,她呵呵笑了笑,對顧裏説:“你們站在這裏又不坐,誰知道你們是服務生還是什麼呀,我都坐下來了,你們就挑別的地兒吧,還有啊,大姐,這是大學的咖啡廳,你們都一把年紀上班的人了,沒事兒進來幹嘛呀?”

    顧裏摘下墨鏡,在她的對面坐下來,心平氣和而又不急不慢地對她説:“我的名字叫顧裏,我依然在這個學校唸書,如果你沒有聽過我的名字,也無所謂,當然,我年紀是比你大,不過,希望過一兩年你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能穿得起一條像樣一點的裙子,而不是穿得像今天這樣一副隨時準備站在大街上靠着電線杆子對男人吹口哨的樣子。”

    “這個咖啡廳我在這裏喝了四年的咖啡了,你要知道去年這個時候當我還在這裏和朋友們聊天時,像你這樣的人面對這裏的價格酒水單,是根本進不來這個店的,更別説和我爭搶位子了。如今老闆娘低價招攬顧客,我尊重她的決定,但很顯然,低價格就一定會有低素質的顧客,比如你。”

    “還有一定要提醒你,我剛看見你手上拿的資料了,你也是參加這次藝術展的雕塑系的學生吧?我碰巧也是這次的總製片,剛剛我們還在討論雕塑和裝置藝術展的名額多出來了兩個人,我們正在為此頭痛呢,我來這裏,也是想好好考慮下,把哪兩個倒黴透頂或者説有眼無珠的人刪除掉。”

    顧裏看着面前臉色發白的女的,補上了最後致命的一擊:“所以現在,拿着你這個從太平洋百貨裏買來的廉價包包,趕緊找一個新的位置去吧。最好也別在這裏浪費時間,好好回家把你那本自傳《穿ONLY的女賤人》趕緊寫完。”

    那個女的面紅耳赤地推門走了之後,我看着顧裏,搖着頭對她説:“你死後一定會下地獄的,並且你電梯肯定坐很久,一直坐到最下面一層。”

    顧裏把包往邊上的椅子上一放,輕蔑地看我一眼,“是啊,我還相信有聖誕老人會從煙囱裏爬下來呢。”

    服裝設計發佈會的那天中午,所有人都早早地出現在了會場。

    學校給了我們最豪華的那個禮堂供我們使用。並且也請了非常好的舞台設計。當各大媒體陸陸續續地就坐了之後,宮洺也走完了紅毯之後坐在了嘉賓席上。

    禮堂裏黑壓壓的都是人。

    Kitty依然像個女超人般的飛檐走壁,有她在,我沒什麼好擔心的,無論出什麼亂子,她都能斗轉星移地給解決了。更何況有一個雙保險——顧裏。在我的概念裏面,任何事情有她們兩個一起去做,就幾乎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了。我覺得就算是去美國請賴斯來我們學校跳一段秧歌這樣的任務,搞不好她們兩個都能完成。

    觀眾們陸陸續續地把手機關成震動狀態。而這個時候,顧裏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她瞄了一眼手機,看見陌生號碼發來的一條短信。她看完之後,輕輕地從座位上起來了,她拖着她長長的禮服裙子,從禮堂走出來,走到後台區域的一條走廊上。

    走廊裏,穿着白襯衣打着小領結的顧準,微微笑着靠在牆上等她,看見顧裏走過來的時候,抬起手招呼了她一下。

    “我手上有原來盛古的20%的股份。我想你一定對這個感興趣。屈居宮洺集團的領導之下,肯定不是你的作風。我想,以你現在對《M.E》財務的瞭解和控制以及你手上原來的股份,再加上我這裏20%的股權,我想,收回盛古只是舉手之勞。我感興趣的,不知道姐姐你有沒有興趣進一步,把《M.E》吞併到盛古的旗下。”

    顧裏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年輕男孩子,過了一會兒,微微地笑了,她伸出手拉起顧準的手,説:“從我看見你第一眼起,我就覺得,你一定是我的弟弟。”

    嘀嗒嘀嗒。

    自古以來,年輕的俊男美女站在一起,都是一幅吸引人的美好畫卷。但是,也有可能,是一幅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場景。比如現在站在走廊裏的顧裏和顧準,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在燈光和陰影的交錯映襯下,顯得又美好,又陰暗。

    之前單獨遊走在草叢裏的白蛇,終於找到了另外一隻,可以夠資格站在她邊上的蠍子。

    禮堂裏,宮洺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等待開場。他的面容依然鎮定而冷漠,如同一直以來的,孤傲的獅子一樣。對於和顧裏的較量,他一直都處在絕對的上風,但是,當他面對着面前吐着紅性子的白蛇,並且並不知道身後還有一直高舉着猩紅毒針的蠍子時,不知道他又會處於什麼樣的局面呢。

    不過,精彩的故事裏,永遠都不僅僅只有三足鼎立。

    在正常精彩的三人角逐背後,永遠都會隱藏着第四個角色。獅子毒舌和蠍子都沒有注意到,它們的頭頂上早就撐開了一張天羅地網,毛茸茸的巨大毒蜘蛛,此刻隱沒在濃厚的白色大霧裏。

    但總有一天,風會吹散白色渾濁,那個時候,我們一定會看見順着蜘蛛網流下來的,綠色的毒液,以及那隻蜘蛛的長滿堅硬刺毛的下顎。

    突然震動起來的手機,不只顧裏一個人的。

    南湘把手機翻開來,看了看之後,也提着裙子,悄悄地從會場裏離開了。

    她小心翼翼地確認着有沒有人發現她,然後一邊快速走到了禮堂外的走廊裏。

    等在那裏的,是第一次穿着正式西服的衞海。雖然沒有穿着平時的運動裝,但是依然從他挺拔的身軀上,散發着濃烈的運動男生的健康氣息。

    他伸開雙手抱過朝他走來的南湘,把臉埋在她長長的頭髮裏,低聲説:“我好想你。”

    南湘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人之後,把頭埋到了衞海的胸膛上,説:“我也好想你。”她在衞海胸膛上烈日般和煦的香味裏,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而我的手機,也開始閃動起來,只是在我關了音效和震動之後,我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給我來電。

    唐宛如的名字閃動在我的手機屏幕上。

    她此刻正在趕過來的路上,她氣喘吁吁扶着胸口,卻並不是因為跑得太累,而是因為她此刻迫切地想要告訴我的一個她剛剛看見的巨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像是一個怪物一樣,快要從她的胸口掙扎着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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