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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詐死偷生

    (一)

    星子湖畔宅院中,沈笑菲裹着白狐大麾捧着手爐坐在廊下賞雪。

    院子裏一株臘梅開得蓬蓬勃勃。廊下小火爐燒得一鍋雪水翻騰,珍珠般的水泡沽嚕嚕成串泛上水面,隱隱透出泌寒芬芳來。

    嫣然提着水洗壺,不滿的嘀咕道:“小姐讓我收集梅花雪沏茶,這一早上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一壺,卻要泡給那個臭老頭喝,真不知道小姐是怎麼想的。”

    笑菲眨巴着眼笑道:“全城戒嚴,咱們佔了他的房子,給他點好處咱們不吃虧。”

    這處宅院正是有地道通往太子府的那座宅院。高熙進宮之後,對岸的太子府也搬空了。老何一人還留在宅院裏。笑菲覺得全城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此。在高睿謀逆的前夜攜了嫣然悄悄逃離相府在附近躲着。

    衞子浩放走高睿之後返回宅院,擒住了老何,笑菲主僕二人便堂而皇之地住了下來。

    中蠱毒之事笑菲誰也沒説。她心裏明白,高睿逃走必起兵爭奪帝位。她是不可能等到高睿活着給她解藥的。明年秋天,蠱毒就會發作。她好不容易藉着城亂跑出相府,那個爹她不想理會,宣景帝要用他還是罷黜他都與她無關。不到一年的時間,能逍遙於江湖也不錯。世間擅蠱者多居南蠻,也許她可以去一趟碰碰運氣。

    嫣然嘆了口氣説:“小姐,嫣然不明白為什麼要我去救定北王一命。這是謀逆的大罪啊!其實不需我出手,定北王的護衞先我一步早救了他走。現在小姐只需告訴杜公子,他爹是你救下的。以杜家今日的功勞權勢,小姐還有什麼心願滿足不了?”

    黑衣人是嫣然,她沒來得及出手,就看到高睿被救走。嫣然這時才有機會問笑菲。

    “他恨我又如何,不恨又如何?嫣然,難道要你家小姐巴巴的上門去澄清?咱們好不容易離開相府,趁着京城大亂,最好讓我爹以為我死了的好。茶給我,我親自送去。咱們能躲過盤查沒準兒就靠他了。”笑菲沒有告訴嫣然原因,起身端起茶,走進前院的一間廂房中。

    嫣然嘆了口氣,小姐就是心思重。她有些黯然的想,小姐還是信不過她嗎?

    老何沒有武功,他是杜成峯當年招攬修地道的巧匠之一。他當年被契丹侵犯邊境時擄走,是杜成峯救了他。他的家人都死了,老何便跟在杜成峯軍中當了個馬倌。杜成峯認為,一個有武功的老人容易被人發現端倪。老何無倚無靠,熟知地道且無武功,讓他做宅院的看門人最合適。所以,衞子浩折回後輕易的擒住了不會武功的老何。

    笑菲親自送茶飯給老何。嫣然不滿她侍候老何,笑菲卻想從老何嘴裏多聽一些杜昕言的消息。老何對她也頗為好奇,不知道她是衞子浩的什麼人。

    “老何,衞子浩本來説懶得鎖你在廂房,給你服下毒,走時給你解藥就行了。不過,我卻認為您拼着中毒身亡也會去告發我們,所以,只好委屈我每天送茶送吃的給你了。”笑菲坐下倒了杯茶,笑咪咪的看着老何。

    老何哼了聲,暗罵了無數聲臭丫頭。衞子浩突然出手讓他措手不及,他萬萬沒想到杜昕言的好友會對他出手。那日召集眾人在庭院聚合時就有衞子浩。他應該是忠於宣景帝與杜昕言的人,難道眼前這個鬼精靈的丫頭是皇上與公子要找的人?她會是誰呢?老何脱口而出:“丁姑娘,你其實不用怕。你爹謀逆你並不知情,皇上和公子一定不會責罰你的。”

    沈笑菲暗中笑破了肚皮,她真佩服老何的想象力,乾脆讓他誤會好了。她輕咬着唇眼圈兒都紅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爹和定北王謀反,還知道我是定北王妃。我怕皇上會殺了我。唉,我也不想去找高睿。我娘已經出了城,我要去找她。再找個安寧的小山村侍奉她老人家。衞子浩救我藏着我已經犯了重罪,老何,我不想傷害你。你讓我和嫣然在這裏躲上幾日,等城門開了我們就走!”

    説着竟真委屈地落下淚來。

    老何想起丁杜兩家的交情不甚唏噓。眼前的沈笑菲嬌小瘦弱,肌膚素白,兩眼微微泛紅,一滴淚在睫毛上顫了顫簌的落下,看得老何心疼。把笑菲認成了丁淺荷後老何變親切了許多,他低聲勸道:“丁姑娘,你不用擔心。老早以前我就聽老杜大人提過,你和公子青梅竹馬。公子何許人物?這麼些年除了你,從來沒見過他對別的女子上過心。他心裏只在意你一人,他絕對不會殺了你的。你爹是你爹,你是你,皇上與公子是什麼情份?看在公子金面,皇上也不會為難你的。”

    他好心的勸説刺得笑菲難受,她搖頭苦笑:“老何,你不明白的。我爹謀逆他會殺了他,我怎麼還能”説着掩面奔出房外。

    出了房門回到內院,笑菲狠狠一腳踢在梅樹上。樹身顫抖,兜頭兜臉落了她一身的雪。驚得嫣然站起身呆呆的看着她。

    “丁淺荷,我放過你我憑什麼要救你!杜昕言,你給我記好了,記好了!”她説着,眼淚涮的泄了一臉。

    服了蠱毒還不忘以琴聲召來衞子浩,當高睿的面冒險在紅葉上掐出信息,讓衞子浩偷偷聯絡成斂暗中救下杜成峯。她不顧性命設計高睿,衞子浩去晚一步,自己就和高睿同歸於盡了。她怎麼做出這麼多蠢事?

    她不是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麼?她不是為了私利連家國都敢出賣的人麼?她不是連父親都可以出賣的狠毒麼?到最後卻還是蠢得棄了性命!笑菲蹲在梅樹前哭得嘶心裂肺。

    嫣然不知所措的蹲下陪她,笑菲往她肩上一靠,邊哭邊咬着牙説:“嫣然,我中了高睿的蠱毒,我想活,不想早死。我知道這是謀逆重罪還是拿盟約逼着衞子浩出手救他。也許外面已經在緝捕我了,等救避過風頭咱們就走。我再也不要再見到京城裏的任何人!”

    蠱毒?嫣然駭了一跳,見笑菲哭得傷心,一種心疼油然而生。她五年前入相府,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沈相的變態綺念,笑菲的心事她瞭若指掌。她猛然明白笑菲為什麼要她出手去救高睿。嫣然倒吸口涼氣,好在當時高睿被下屬救走,否則,若她猶豫半分,小姐的命就保不住了。

    她心酸後怕,跟着笑菲一起落下淚來。

    衞子浩提着東西悄悄翻入宅院,看到主僕二人在梅樹下抱頭痛哭也嚇了一跳:“出什麼事了?”

    笑菲抹去淚不肯讓他看到哭紅的眼睛,咬着唇問:“丁家母女可安全?”

    衞子浩笑道:“安全。今天才第三天,城門還查得嚴。高睿脱逃前大呼讓你出手救他,小杜為此下了海捕文書,全城通緝你。”

    他的目光似有似無的從嫣然臉上飄過。那種迷霧只有曇月派的人才會使,衞子浩懷疑他看到的那個黑衣人就是嫣然。他沒有繼續問下去,衞子浩下意識的覺得,沈笑菲還有事瞞着他。

    高熙與高睿爭太子位。為得朝中大臣相助,兩人都欲拉攏沈相。沈相立場中立,衞子浩卻覺得只要找到沈相弱點就可以拉攏他。於是在五年前遣嫣然入府當了沈笑菲的侍女。

    嫣然在兩年中傳出的消息令他震驚。寫《十錦策》的人是沈相十三歲的女兒笑菲,清流中頗有名聲的相爺居然變態的愛上自己的女兒。衞子浩抓住了這個機會。

    他只告訴笑菲兩點。她不可能向世人揭露自己父親的變態畸戀。她想要脱離父親必找位高權重者相助。而兩位皇子都不是良盟。

    笑菲在得知他的身份後笑着與他結盟,提了兩個條件。要嫣然對她效忠,成為她的護衞。事成之後由曇月派安排她成功脱身,得到自由。

    聽到杜昕言全城緝捕自己,笑菲有些黯然。她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她為什麼要難過?她展顏笑道:“等他知道父親沒死,就不會這樣恨我了。我若是要救高睿,我何必出賣他呢?”

    衞子浩暗道,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他若有所思的看着笑菲道:“既然如此,小姐為新皇登基立下汗馬功勞,何苦還要躲着小杜?”

    “當然是不想再回相府了。你要我做的,我已經做到。為高睿出謀劃策三年,最後出賣他。衞子浩,你以曇月派教主之名與我定盟,該你實踐諾言了。”

    笑菲睜着藍天一樣純淨的眼眸看着衞子浩,彷彿救高睿一事真的與她無關。

    “沈小姐,真的只有詐死隱姓埋名這一條路嗎?江湖險惡,危機重重,你不過一個弱質女流,何不留在京城安享富貴?以你立下的功勞,相信相府再也困不住你!”

    笑菲望着天微笑,她不想讓杜家報恩。她不想再回到相府見到讓她噁心的父親。活不到一年的日子,她憑什麼要委屈自己?

    “你難道信不過嫣然的武藝和才能?無雙在府中兩年多,也沒有發現嫣然會武。有嫣然在身邊,我不擔心。”

    嫣然抿嘴一笑,她在府中裝成個憨笨的丫頭,連無雙也瞞了去,這份忍耐比她的功夫還好。無雙雖是衞子浩的親妹妹,也不知曉她也是曇月派護衞。嫣然笑道:“教主,你要我進相府收集情報,我已經做到。嫣然也對小姐效忠,從此和曇月派沒了關係。如今小姐去哪兒,嫣然定護她到底。”

    衞子浩眼神中一點寒芒閃過,隨即消失。他呵呵笑道:“既然小姐心意已定,子浩便去安排小姐詐死一事。”

    他轉身欲走時,聽到笑菲淡淡的説道:“衞教主,還有一事,笑菲想與你説明。”

    他回過身,笑菲看似單純無辜的臉上浮起一絲算計。

    (二)

    雪簌簌的落下,她彈開肩上的浮雪輕輕笑了:“還記得我給你杜昕言的令牌調江南監察院暗使殺盡的那窩水寇麼?你以為是讓我取得高睿信任的一步棋?你錯了,我早與契丹王有勾結,江南貢米案一石二鳥,不見蹤影的糧食沒有賣掉,而是由這窩水寇送給了契丹!萬一高睿贏了,契丹就是我的最後一張牌。你説,杜昕言與皇上知道是你拿着杜昕言的令牌殺了江南水寇,你説他們會如何處置你?天大的功勞都會因為與契丹勾結變成死罪!”

    衞子浩身體一顫。深悔當日殺水寇時沒有留個活口問明白。他只當水寇兇惡,本來該殺。當是讓沈笑菲取得高睿信任的棋,沒想到沈笑菲在借刀殺人滅口。

    笑菲眸光一轉,淺淺的笑容浮現:“衞教主胸懷大志,笑菲不能指責。笑菲所求只不過詐死埋名,遠走高飛罷了。”

    她難道看出他的心思?衞子浩盯着笑菲猛然醒覺,眼前這個柔弱女子是寫出《十錦策》這種定國安邦錦繡文的人。她怎麼可能不為自己設後路?他沉默半刻後哈哈大笑道:“曇月派定下血盟後不死不休。子浩當初要求小姐以相府千金之尊接近高睿替我做間者,是搭上了小姐性命的危險之舉。小姐做到了約定之事,子浩也當履約!從此咱們兩清!”

    等他走後,嫣然才出聲問道:“小姐信不過他?教主不會毀掉曇月派的百年聲譽。”

    “嫣然,我看到了他眼中的野心。你還記得耶律從飛麼?當時我送他出京城時,我看到了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慾望。定北王必起兵造**反,契丹一定會藉機入侵。朝廷內憂外患之時一定會想辦法和契丹達成合議。我擔心的是,如果耶律從飛要人,衞子浩為了他的野心,少不得將我交出去。所以,離了京城,咱們一定要避開曇月派的耳目。”笑菲回望嫣然,輕嘆了口氣道:“嫣然,如果我所料不差,衞子浩一定不會甘心當一個為他人訓練護衞的教主。”

    嫣然大駭:“你是説他會出賣曇月派?”

    “他會把曇月派變成皇上的曇月派!只為皇上訓練護衞。”笑菲長嘆。

    嫣然想了想笑道:“我已經不用聽令於他,嫣然只是小姐的護衞,管不了哪些了。只是嫣然不明白,以小姐的功勞,以救命恩人出現在杜公子面前又有什麼不可以?小姐對他已是相思刻骨,如他感恩,自當娶了小姐從此擺脱老爺”

    “別説了!那禽獸每每趁人不在竟對親生女兒動手動腳行不軌之舉,我恨不得殺了他。只要一想到要在人前裝出孝順的模樣忍氣吞聲叫他父親我就噁心!”笑菲厲聲喝止了嫣然,卻掩飾不住傷心。若非這樣的父親,她又何苦捲進風波。

    她眼裏浮起水霧,拉着嫣然的手低聲説,“我知道你想替我殺了他,但是他畢竟是我父親,我可以棄他恨他,卻不能揹負手刃親父之罪。你伴了我五年,咱們情同姐妹。如今我既得自由便想出去走走看看這花花江山。你雖然對我效忠,可是你若不想留在我身邊,我並不勉強於你。”

    嫣然卟的跪下,眼中淚光閃動:“嫣然也是孤兒一個,十三歲來到小姐身邊,已將小姐當成唯一的親人,嫣然絕不棄小姐而去。”

    笑菲仰天笑了:“好,好!我沈笑菲終不是獨自一人了!”

    京城悦來酒家。

    京城大亂,又是國喪。京城酒肆幾乎全關門歇業。

    掌櫃住的後院廂房中坐着兩個人。

    粗眉大眼,氣宇軒昂的是衞子浩。另一人卻是瘦長臉,相貌清秀的謝林。

    衞子浩手攤開,露出一方玉牌。

    玉牌上刻着雲層如濤,新月隱現,正是曇月派教主的信物。

    謝林驗過之後默默的單膝下跪:“得見教主,謝林很為難。”

    “曇月派百年來都為他人做嫁人裳。培養出的護衞對人效忠後,從此就與曇月派再無關係。我知道杜昕言下令格殺我,所以你為難。我不怪你,起來吧。”衞子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謝林站起身,望着衞子浩説:“身為曇月派的護衞還須記住一點。除對自己盡忠的主子外,教主可讓護衞做一件事。教主找到我,想讓我做什麼?”

    衞子浩笑了:“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簡單,確認沈笑菲與她的婢女嫣然身亡。這件事由你來做,杜昕言絕不會生疑。”

    “是!”

    謝林沒有問為什麼,做完這件事,他就與曇月派沒有關係,除非他違背教規背叛杜昕言。

    衞子浩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欲走,突聽到謝林説:“沈小姐點明定北王,要我在公子買下的小院中守護她,是教主告訴沈小姐我是杜公子的護衞?”

    “她要走,你留在府外守着不方便。呆在那棵樹上,就看不見花園的另外一角,方便接她離開。城亂那日我有要事在身,沒辦法分身與你聯繫,接她的人不是你的對手。”

    謝林目中精光一閃:“若是當日被我發現她要逃呢?”

    衞子浩淡淡的回答:“不是對手不等於殺不了你。”

    謝林沒有再問。

    “什麼?”杜昕言拍案而起,厲聲喝問謝林。

    “沈小姐估計是和婢女從繡樓背後的院牆逃出府,牆頭髮現繫着牀單結成的軟梯。謝林自知有負公子所託,跟着痕跡找尋。這兩日雪下得厚,所以,到今日才在城中小巷發現了她們。估計是出府當日城亂,她們遇上了匪人。現場有掙扎的痕跡,婢女是撞在牆上死的,沈小姐被死狀甚為慘烈!”謝林低聲回答道。

    他接了任務,正巧在小巷中發現兩具女人屍體。看穿着打扮是青樓女子,一女一僕。身形與笑菲和嫣然相似,估計遇到了趁亂打劫之人。女僕滿頭鮮血,頭撞在牆上死亡。另一女子衣衫凌亂被強暴後掐死。估計兩人在反抗時被打過,臉有青淤嘴有血痕。在雪地裏凍了兩日後,面色青白猙獰看不出本來面目。

    謝林暗呼得來全不費工夫。用心製造了番現場,更在兩女臉上身上製造了更多傷痕。他精於輕功暗器,手上功夫不弱。精心炮製後,連衞子浩都看不出端倪。這才找人收殮屍身,回稟了杜昕言。

    沒有説出口的話刺得杜昕言倒吸一口涼氣。被利劍貫穿似的痛沿着四肢蔓延開。他滿腦子都是煙雨迷濛的小春湖上,笑菲亭亭站在船上的飄逸身姿。她竟然死狀甚為慘烈?杜昕言脱口而出:“我不信!”

    “公子!”謝林輕聲喊了他一聲。

    杜昕言鐵青着臉,臉頰上的肌肉隱隱牽動,看得出他正咬緊了牙關。

    謝林有點不理解,公子看上去不是大仇得報的喜悦,卻像極為傷痛。他不是下令緝捕沈笑菲麼?為何得知她死了,公子會是這樣的表情?

    “帶我去!”

    “公子跟我來。”謝林前面帶路,回頭望着杜昕言青白的臉遲疑了下説:“沈相得知沈小姐離府的消息後,遣盡家臣在城中尋找。公子打算何時告訴他?”

    杜昕言沒有説話,急步走向殮房。

    空寂的房中停着兩具屍體,杜昕言看到白布下一隻沒了繡鞋凍得青紫的腳時,心猛的一抽。

    謝林搶先一步走過去,揭開了白布:“這是沈小姐的婢女嫣然。”

    他清楚的記得在草蘆初見嫣然時,她開門瞬間嫣然一笑的俏麗模樣。杜昕言盯着木板上躺着的女屍厲聲問道:“何以認定她就是嫣然?”

    “公子請看,她身上衣飾與嫣然相同,懷中還有塊繡帕繡着嫣然二字。衣角有錦華閣的鈐記。我已經去錦華閣查過,這種衣料是錦華閣在江南的繡坊專為相府沈小姐定製的。想來沈小姐待她不薄,把這料子也分了她做衣裙。”謝林鎮定自若的説着。

    杜昕言實在難以相信,眼前這個額頭有傷,臉腫嘴歪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女子是比沈笑菲俏麗三分的嫣然。

    他不待謝林動手,走到另一具屍體旁嘩的扯掉了白布。幾乎是眨間工夫,他又將白布搭在了屍體上。回頭怒喝一聲:“怎麼連衣裙也”話説到一半猛然想起謝林説的甚為慘烈,杜昕言倒吸口涼氣,死死盯着那張臉。

    (三)

    臉頰上有道長長的刀口,從右眼角直劃到腮邊,翻起的刀口像張開的嘴,幾乎毀掉了半張臉。左臉上有掌摑印痕,嘴青腫,嘴角還有血跡。整張臉凍成青紫色,完全看不出半點沈笑菲的面目,除了那張唇,蒼白中發青,小巧玲瓏。細細的脖頸呈現出明顯的青紫色指甲印,看得出是被掐死的。

    女屍頭髮凌散披泄,雙髻鬆散。杜昕言看到髻上還插着一枚銀簪,伸手取下細細看,眼前一黑,腦袋像被人用棍子狠命的敲擊了下。他握緊了銀簪,閉上了眼睛。

    他還記得洛陽牡丹花會,他在百花叢中看到的沈笑菲。她身着蝶翅般輕柔的白衣,面覆輕紗,簡單綰了個雙髻,用了兩枚與他手中相同款式的銀簪子束住,任由長髮直泄及腰。她只坐在那裏,投來一個平和的眼神,他眼中已沒有了牡丹的嬌顏。那時他只覺得她太素太淡,扔出一枝胭脂紅插在了她發邊。

    揭下面紗的她臉型瘦削,肌膚蒼白,唇色淡得只一抹粉色。薄薄眼皮下眼波更顯清澈,臉頰因羞怯漸漸泛起一層淡淡的粉紅色。他就想起了那日渠芙江上的粉荷,嬌嫩得似要滴出水來。哪裏是眼前這個被傷得體無完膚的女人。

    “不是她,不是她!謝林,你憑什麼認定是她?!”杜昕言轉身抓着謝林的雙肩惡狠狠的問道。

    他眼中有着狂怒與不信,將往常的温潤瀟灑拋了個乾淨。

    謝林似被他嚇住,半晌才説:“公子,她穿的是沈小姐的衣衫,又帶着嫣然。兩人身形都一樣,當日從相府逃走了兩女,偏偏就是她們。沒有這麼多巧合的事。”

    杜昕言身體晃動,手無力落下。他背對着沈笑菲,腦袋嗡嗡作響。竟不敢再回過身多看她一眼。

    “恭喜公子替老大人報得大仇!”

    報仇?他本來是想報仇。他恨她,恨她設計父親,恨她幫着高睿,恨不得將她凌遲剮了。他為什麼會這樣難受?為什麼會看到死狀悽慘的她心痛?杜昕言心裏空蕩蕩的,謝林的話像尖針,密密砸砸,挑挑刺刺,帶來鋪開蓋地的疼痛。他什麼話也沒説往外走去,心中一個聲音在不斷的對自己説,不是她,她不會這樣,不會是這樣!

    謝林暗暗鬆了口氣問道:“公子,是否送回相府?!”

    相府?杜昕言眼前又浮現出笑菲坐在鞦韆上裙裾翩翩的樣子。

    那座被他一把火燒了的後花園裏。他和她鬥來鬥去毫不知疲倦。

    初初的戲謔,好奇,到後來的深究試探。一幕幕宛若昨日。

    他曾舉着手用衣袖為她遮擋陽光,然而等她真的睡着,他卻忘記垂下手臂讓陽光舔上她的臉。

    他曾經管不住自己似的非要偷進花園和她鬥嘴。被她激得拉過她吻上她的唇。她説:“男人不過如此!”激得他撕毀了她的衣袖來掩飾那一刻自己失控的舉止。

    見她氣,他是那樣的開心。為什麼這一刻,恨她死,又為她難受至廝?杜昕言茫然的走出殮房,庭院中白雪寂靜的飄落,他聽到心咚咚的跳着,身體內好像有股力量在往喉間湧,他想吼出來。

    “公子?”謝林在身後又問了他一遍。

    送她回家吧,他不能再留她在這裏,他控制不住想返身回去再看她一眼。那張恐怖的臉生生成了魔魘,讓他難以相信,難以面對!杜昕言艱難的説:“找殮婆替她穿好衣裙。好好拾綴下再送回去。報刑部,人死百了,不用通緝她了。”

    “是!”

    陰沉灰雲越積越多,在傍晚時分鵝毛大雪終於紛紛揚揚飄下。寒風似刀,杜昕言披着黑色貂毛披風獨自站在謝林發現屍身的巷子裏。一隊士兵正小心的鏟開地面的浮雪。

    他靜靜的站着,臉藏在鬥蓬之中,吐裏呼出絲絲白氣。

    “杜大人,你來看!”

    杜昕言走過去,順着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凍成了塊的雪被血跡染紅,沾着一塊衣料,他抓起這塊雪,指間用力。雪塊成粉末狀落下,他握住了這塊衣料,手微顫。與屍身上的衣裙料子是一樣的。她真的死了?!直到來到現場,看到雪塊中粘着的這塊衣料,杜昕言才彷彿真正意識到,那個讓他恨極的沈笑菲死了。

    他曾想過,太子登基後,她落在他手中,他要如何一一報復回來。他還記得當日從小春湖飛騎趕回京城前對她咬牙切齒説過的話。他不是恨不得她死麼?父仇不共戴天,他的不捨就是不孝。可是他為什麼連謝林都不敢相信,非要來現場再確認一回?

    “大人,找到了這個!”

    第二枚銀簪落在他手上,杜昕言用力一握,銀簪尖鋭的一端戳得掌心刺痛。他再也不想在這條巷子裏多呆片刻。他忘不了掀開屍身白布的那一瞬間。撕毀的衣裙,半裸的身體,獰猙的臉。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又如燈滅般死寂。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她肘間的守宮砂自然是沒了,怎麼還會有呢?

    他轉身出了巷子,他還有最後一個希望。如果這世間還有一人認得笑菲,那就是沈相。

    雪越下越烈,前方數丈便已被白茫茫密集的雪擋得看不清視線。

    杜昕言騎馬飛奔到相府時,看到大門敞開,他下馬徑直奔進去,就聽到陣陣哭聲。

    中堂停放着兩具棺木,棺蓋開啓,沈相抱着換了衣裙的笑菲屍身癱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他面前跪着一羣家僕放聲慟哭。

    杜昕言走進去,沈相連瞧都沒瞧他一眼,只痴痴地抱着笑菲。她臉上的血跡已被洗去,整張臉仍可怕之極。看到這一幕,杜昕言終於對自己説,她是死了。

    “杜大人,你勸勸老爺吧!天寒地凍的,他抱着小姐坐在地上快兩個時辰了!”一名老家僕抹着眼淚懇求道。

    杜昕言腦中只想着笑菲的一顰一笑。

    還有她的手。

    渠芙江上一雙白生生的手高高舉起瓦罐砸下,示威的告訴他裏面就是放了巴豆。

    落楓山那雙手恬靜自在的彈出琴音若清澗濺玉,讓他大起知音之感。

    小春湖草蘆中,竹簾開合處,素手纖細如蘭託着茶碗風姿卓卓。

    正是那雙手讓他認出了她。他忍不住蹲在沈相身前,想再去握一握笑菲的手。

    “你幹什麼?!”沈相瞬間有了知覺,大喝一聲,抱着笑菲避開杜昕言。

    他像一頭護衞自己地盤的雄獅,怒目而視。

    她的手自白袍寬袖中無力的垂下。手指纖細如蘭,腕間有着青淤的傷痕。杜昕言卻是一愣,在他的記憶中,笑菲從來不會塗這麼豔麗的蔻丹。他盯着那隻手,斷掉的指甲上仍有一點鮮紅的顏色,襯着白袍格外靚麗,杜昕言一瞬間彷彿看到了春暖花開。

    因為他的打擾,沈相回覆了意識。他抱着屍體站起身厲聲下令:“請杜大人離開!”

    家僕們見沈相迴轉了意識,趕緊攔着杜昕言求他走。

    杜昕言正想説這不是笑菲,就看到沈相低頭愛憐的看着屍身。這絕不是父親看女兒的眼光。充滿了依戀,深情,甚至還有着詭異的喜悦。他彷彿看不到那張恐怖的臉,彷彿在摟抱着最親密的愛人。

    電光石火間,杜昕言閉上了嘴,他想到了更多。如果真是沈笑菲與嫣然,嫣然的姿色強過沈笑菲十倍,單為劫色的匪人為何會強暴笑菲放過嫣然?那具嫣然的屍身衣裙完好,而笑菲的屍身衣裙凌亂,幾乎半裸。

    如果不是沈笑菲,為什麼會穿着她倆的衣裙?難道是她的瞞天過海計?屍身被強暴過,下手狠毒,憑她和嫣然兩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絕對辦不到。是誰在幫她?

    他記得當時圍攻高睿時,高睿怨毒地説:“想不到沈笑菲對你如此深情,竟不惜以命相博。”

    不,不是高睿。那又是誰?

    杜昕言怔怔站在相府中堂。

    沈相驀得回頭,看到他痴痴的望向懷裏的笑菲不由大怒:“滾出去!菲兒也是任你看得的?”

    杜昕言從思緒中驚醒過來,沈相眼露兇光,若不是懷中抱着那具屍身,便要撲上來撕裂了他。杜昕言略一遲疑便行了個禮道:“相爺節哀!下官告辭!”

    他心情瞬間轉好,走出相府時唇邊不短不覺中染上了笑容。杜昕言騎上馬深深望了眼相府,喃喃低語:“沈大小姐,你的玩笑險些開大了。只是,你立下大功,為何想隱姓埋名?是怕我找你報仇麼?高睿究竟是不是你救的呢?”

    謝林是他的護衞,曇月派百年教規之下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叛徒。那張臉任誰也認不出來,謝林是從女屍的衣飾,一主一僕,失蹤時間上推斷認為是笑菲和嫣然。所以杜昕言並沒有懷疑謝林。

    他回到府中笑着招來謝林道:“沈相以為女兒死了,我看未必。我也沒有揭穿,想必沈笑菲這會兒正得意這手李代桃僵。你悄悄的查訪,不要聲張,她們必定還在城中。”

    謝林心中驚詫,試探地問道:“公子怎麼發現不是沈笑菲的?”

    “沈小姐自持清高,不愛俗物。她的手指甲不會塗紅色的蔻丹!”杜昕言輕笑着解釋道。

    謝林汗顏。想起自己沒有完成教主交下的任務,心裏叫苦不迭。他只希望自己找不到衞子浩與沈笑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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