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耶律從飛果然率軍南下,在真定與丁奉年激戰。每天都能看到加急驛馬在城中奔馳。前方戰報雪片般飛向京城。
契丹大軍勇猛。八月傳來惡耗,真定被攻破,丁奉年下落不明。河北西路大軍潰敗,朝野震驚。"
丁家闔府哀痛,丁淺荷披了銀甲提了長槍騎着胭脂馬便要北上戰場。
杜昕言聞言嚇了一跳,終於城門外攔住了她。
丁淺荷雙目紅腫,用槍指着杜昕言道:“莫要攔我!我一定要去。”
杜昕言苦笑,嘆了口氣説:“你真以為女子會點武藝就能當花木蘭混個將軍使使?你那些花拳繡腿在京城閨秀裏顯擺一下還行,真要上戰場,我怕契丹人捨不得殺你。”
丁淺荷不明白,只認準一件事,她要去真定找父親。她抬高了下巴怒道:“什麼叫契丹人捨不得殺我?”
杜昕言上下打量她,伸出兩根指頭彈了彈她的漂亮銀甲,笑道:“姑娘家穿了這個,看上去另有一番風韻。”
“小杜!你敢辱我?”丁淺荷頓時氣白了臉,長槍一擺,迅急刺向杜昕言。他只偏開了頭,手已夾住鑌鐵槍刃。丁淺荷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沒把槍從他手中拔出來,見他仍笑容可掬的望着自己,氣得把槍一扔,哇的哭出聲來。
一張粉臉霎時如梨花帶雨,哭得風雲變色。杜昕言上前兩步温柔的攏住她輕聲哄道:“家父已調了西北道大軍增援。三殿下的河北東路大軍已經從大名府出發前往真定。戰場上失散是常有的事。你爹多年征戰,不會有事的。”
丁淺荷打出生起就一直錦衣玉食,父親下落不明,又遭兵敗失了真定。這些日子受的冷眼不少,過去常一起玩的權貴子弟紛紛避開她,心裏已委屈得不行。杜昕言一激,心頭鬱悶之氣終於發出,直趴在他懷裏收不住眼淚。
她的哭聲讓杜昕言想起了從前。丁淺荷將門出身,性格直爽倔強,小時候學騎馬從馬上摔下來也是拍拍衣服上的灰翻身繼續上馬,一滴淚都沒掉過。這種難得一見的柔弱讓杜昕言心疼,丁淺荷從來都是活潑的瘋丫頭,不是無助的小白兔。他輕拍着她的背,想象着戰場上的種種可能,不覺黯然。
然而杜昕言忘了,丁淺荷一向固執,認定的事就一定會去做。哭完發泄完,她還是留下一封書信,偷偷出了京城北上尋父。
杜昕言看到丁夫人遣人送來的信時,頭就開始痛。他拎了包袱出城就往北追。
無雙在城外攔住了他,遞給他一封信。同時低聲説:“她在粥裏放了黃蓮。”
杜昕言看了看信忍不住皺眉:“這女人成天琢磨這些下三濫的手段實在可恨。偏偏不喝還不行!無雙,沈笑菲非普通女子,不能讓她懷疑你通風報信。你以後……我自有分寸。”
他吞回了要説的話,無雙低頭垂眼的瞬間杜昕言想起了她來刺殺他的那晚。無雙在他面前暴露的情感太多太明顯,讓他沒辦法再説下去。
她的關心是為間者致命的漏洞。人的感情是最難掌控的,杜昕言不欲再説。他暗暗決定大局稍定就堅持讓無雙離開。
馬蹄得得,陽光從林間透過,馬上的杜昕言青衫飄飄英氣勃勃,明朗得不沾半點陰霾。無雙只希望路永遠也走不完,她貪戀的望着他,驀然想起高睿,她還配得上他麼?心頭一黯,低聲説:“我先走一步,免得她起疑心。”
陽光照在渠芙江上,荷葉清綠,岸邊垂柳依依。江畔繫了只小船,沈笑菲坐在船上,痴痴回想當日清晨的情景。
透過荷葉縫隙,他負手站在江岸上,一襲青衫在清晨的風裏微微飄蕩,眉俏眼底都是笑意,那種明朗瞬間讓笑菲心動。
她幽幽嘆了口氣。
不遠處傳來鳥鳴,是無雙的暗號。
沈笑菲便望向岸邊。不多時,聽到馬蹄得得,彷彿每一聲都踏在她心裏,濺起無限喜悦。目光落在杜昕言馬側的包袱上,笑菲嘴角撇了撇。
杜昕言一個漂亮的下馬,落在岸邊。拱了拱手道:“得沈小姐傳書,在下心急如焚,盼沈小姐能告之詳情。”
笑菲在信中只寫了一句:“欲知丁奉年消息。渠芙江見。”
她手裏拿着一枝半開的粉荷,白色紗衣被河風吹着鼓起來,像兩瓣白色的荷瓣。隱約現出兩條纖細的手臂。她慢條斯理撕下一瓣荷花放在水裏,用手撥了撥,那花瓣就像只小船盪開。她抬眉極斯文的往林子裏輕喚了聲:“無雙!”
無雙從樹蔭裏出來,默默的上了船,划起小漿離開。
杜昕言這回總算是能看懂沈笑菲的神色動作了。知道自己心急,她看出來了,偏要繞着彎子讓自己更急。心裏將沈笑菲罵了個千萬遍,眼看小船蕩入江中,他只好施展起八步趕蟬的輕功踩蓮而過,飄飄然落在了船頭。
笑菲手中的荷花已被她撕了個七零八落,她微笑着看着杜昕言揚手將手裏的花梗子用力拋出去,拍了拍手道:“我煮了點荷葉粥,這節氣消火最好。杜公子喝一碗?”
瓦罐中倒出碧綠清香的粥來。杜昕言苦笑,想起無雙説粥裏下了黃連。
“不喝?我白煮了。杜公子請吧!”
杜昕言無奈,不喝,他就白來了。他端起粥碗疑惑道:“不會是穿腸毒藥吧?在下可不想死得太早。”
沈笑菲偏了頭用手輕輕劃了劃江水,不吭聲。
杜昕言嘆了口氣,屏住呼吸一口氣將粥喝得乾乾淨淨。胃裏一陣陣噁心,嘴裏苦得已沒有味道。臉上卻漾起了笑容:“真甜!沈小姐的粥哪裏是用黃連水煮的,分明是玉液瓊漿熬的。清香甘美,人間一絕!”
他以為自己喝完黃連粥連聲贊甜多少能博得沈笑菲一笑。誰知她臉一沉喝道:“下船!”
“什麼?”杜昕言以為自己聽錯了。
“杜公子不是輕功好麼?難不成還要我送你上岸?別讓丁姑娘等急了。北方在打仗,去得晚了,誰知道丁姑娘有沒危險。”笑菲嘴一扁,冷冷説道。
杜昕言霍的站起身指着沈笑菲道:“你誑我來,就為了捉弄我?”心頭一股火莫名的又被笑菲挑起,像大熱天的飛來一星丁點火星,呼拉拉燃起燎原大火。
沈笑菲淡淡的説:“丁奉年被生擒,頭髮也沒掉一根。三殿下來信説,才救了他出來。過兩日邸報會到京城。”
她就像拿了把火鉗,夾走了燒得最烈的那根柴火,看似燒得劈里啪啦的大火轉眼間就成了堆無力燃燒的灰堆。杜昕言的怒火還沒來得及發作就被這句話衝散了。
他拱手道:“多謝。”身體飛轉,衣袂帶飛,如一隻大鳥飛翔在荷葉上,去勢比來勢更急。一副巴不得早點上岸,飛馬去追心上人的架勢。
那身青衫在荷葉上迅急掠過,也像刀一樣飛快掠過笑菲的心。他為了丁淺荷喝黃連粥,他為了她不惜討好自己……沈笑菲站起身,一把扯下面紗驕傲地大喊:“我曬了太陽會起痱子發高燒是假的,是騙你的!你上當了!”
杜昕言正提着內力飛奔,聽到這句話,內力一泄,咚的掉進了江裏。想起洛陽城的耍弄,相府後花園為她舉着胳膊擋了一個時辰的太陽的情景。怒氣終於重聚噴發,恨得一掌拍在水面上,激起水花一片。
江面上笑聲清脆,杜昕言提氣喝道:“沈笑菲,你給我記好了。此仇不報非君子!”
“還有,勸你也別追了。丁姑娘一出城就被我的人接應護送前往大名府了!你要追,我就傳書下去殺了她!”笑菲語聲一冷。
杜昕言大怒:“你什麼意思?”
小舟上沈笑菲扯下了面紗,摘了張荷葉頂在頭上,襯得一張臉清新可人。她揚着下巴得意的説:“你追上去什麼意思,我就是什麼意思!”
杜昕言愣了愣,就笑了,語氣中充滿了快意與欣賞:“沈笑菲,棋逢對手,實在痛快!戰事一完,我就請皇上賜婚。”
清脆的笑聲也從遠去的小舟上傳來:“都説京城小杜風流多情,其實心中只有丁家淺荷小姐。原來也不過如此罷了!賜婚麼?寶貝人人搶,輪得到你才行!”
語帶譏諷,刺得杜昕言一躍而起,而驕陽之下,那條白色身影已上了對岸,連頭也沒回。他內息不純,“咚!”的又掉進江裏。
杜昕言乾脆全身放鬆浮在了水面上。層層綠荷擋住了他的身影,陽光從荷葉間的空隙灑下,水面上現出斑駁的光紋,瞧得久了,眼就有些花了。就像眼下的局勢,雜亂無章錯綜複雜,讓人心煩意亂。
他閉上眼睛再也不看這些跳躍的波光。清清甜甜的荷香瞬時盈滿鼻端,暑氣盡消。周圍安靜得只聽到遠處岸上的蟬鳴。杜昕言這才靜下心來細細的回想與沈笑菲見面的每一個細節。
他突然間發現,他猜到了沈笑菲的心思。猜到了丁奉年失蹤再被高睿所救這一消息背後她用的心思。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沈笑菲放走耶律從飛的目的。
這一次與江南貢米案不同。
這是牽一髮動全身的棋局。
沈笑菲讓大皇子熙破了鐵佛案以此交換他不追究耶律從飛脱逃一事。也讓他忙於破這個案子,沒有盡全力去緝捕耶律從飛。
杜昕言有點後悔,他明明猜到是她放走的耶律從飛,明明知道肯定有交易,卻還是疏忽了。
在這場戰爭中,她讓高睿成了丁奉年的救命恩人。讓高熙不僅在軍中有了威望,還有了丁奉年的軍隊支持。河北東西路大軍有二十萬人馬,這是大齊國最強悍的一支軍隊。一個有了軍功與軍權的三皇子,將讓大皇子高熙登上太子位的路變得更難。
丁淺荷不知深淺的北上,沈笑菲着人護送她去軍營。他幾乎能想像那一幕父女重逢,對高睿感恩戴德的場面。
她知道他擔心丁淺荷與高睿走近,她卻敢囂張地讓他知道,她就是在撮合高睿與丁淺荷。也許,從引他去洛陽城,算計着教唆着丁淺荷與他翻臉,就開始了佈局。
也許,這也能解釋高睿為何會變得喜歡與淺荷一起賽馬狩獵。
杜昕言不得不佩服。
可是,高睿娶了淺荷,她怎麼辦?為了高睿的大業,她什麼都可以犧牲?
這個女人,走一步算三步,絕不會對不起自己!
杜昕言反反覆覆咀嚼着沈笑菲的話,雙眼瑩瑩生華,唇邊笑意越來越深。
上了岸,他拍了拍包袱,拉轉馬頭回了城,穿着一身濕衣直奔大皇子府。
皇城分內外城,大皇子府與三皇子府正好一東一西。
東邊大皇子府中高熙正在畫畫。見杜昕言進來,也沒停筆。
杜昕言身上的濕衣在太陽下已經幹了,青衫上道道水跡,甚是狼狽。他與高熙是堂兄弟,自幼玩到大的,也沒什麼顧忌,也不管失不失禮,大大咧咧往椅子上坐了,倒了杯茶一氣灌下。
高熙放下筆,目光往他身上一瞟笑道:“怎麼弄成這樣?陰溝裏滾了一圈?”
杜昕言沒好氣的道:“是陰溝裏翻了船。”説着把丁淺荷的留書放在几上。
高熙看了眼,只是笑:“小杜你擔心淺荷在亂軍之中會有危險?我去信請三弟在大名府截住她護送她回來,包管一根頭髮也不會掉。”
杜昕言敲了敲頭道:“還有一個消息,丁奉年被高睿救了。”
高熙的臉色就變得凝重了。丁淺荷留書北上尋父讓杜昕言擔心,他還猜着是小兒女心思。可是加上丁奉年被救,他馬上明白杜昕言為何衣裳都不換就急着來了。
正想着,書房外有侍從拿了封信送進來,高熙看了看嘆道:“果然是三弟救了丁奉年,此時正整治收編潰兵,準備反攻。他讓丁奉年戴罪立功。”
杜昕言喝了口茶,想了會兒説:“請德妃娘娘去求皇上賜婚吧!”
高熙笑道:“這辦法好。你與淺荷青梅竹馬本來感情就好,你娶了她,還能來個釜底抽薪。就算三弟籠絡丁奉年,一邊是女婿,一邊是救命恩人,他會為難。不過,只需他中立誰也不相幫就成了。就算丁奉年想嫁女,三弟想娶,不經過父皇也作不得數。我這就進宮請母妃找父皇説去,先下手為強。”
渠芙江上沈笑菲的話才説多久?果然成了寶貝人人搶。輪得到他嗎?這等敏感時候,丁奉年會在投靠高睿之後把女兒嫁給大皇子一派的自己?高睿甘心在戰場用命博回來的支持因為一場親事受到破壞?
杜昕言輕笑道:“皇上不會下旨的。大殿下還不明白?請旨賜婚不過是攪局罷了。”
高熙注視他半晌,輕嘆了口氣道:“小杜,我今日才真正明白。原來你是把淺荷當妹妹。你向來風流成性,難道就沒有對誰動過心?”
“動心麼?”杜昕言喃喃道,“事關我杜氏一族的性命,容不得我兒女情長。”
高熙與他對望,兩人眼中都露出了無奈的神色。
相府後花園中,笑菲搬出了琴來。
她輕輕撫過,手指懸空從琴絃上空按地,心底一首琴曲流暢響起。自從被父親拘在府中,她再不撫琴。就算想,也是這樣虛空彈出,不發出半點樂音。
笑菲憎惡的回想起沈相的目光。她一次撫琴時,他看她的眼神竟有種佔有的狂熱。從此她再也不想碰琴。除了那一次,落楓山楓紅似火,竹林青翠,那曲簫音空靈得讓她下意識想以琴聲相和。
“小姐,老爺來啦!”嫣然大聲的站在園門口提醒。
現在收起琴來晚了。笑菲瞪着面前的琴,手指按上去,平平和和撫出一曲。
腳步聲漸漸近了,沈相在她背後站定。
笑菲吸口氣,轉過身已滿臉笑容:“父親!”
沈相呵呵笑道:“許久沒聽菲兒撫琴,今天怎麼有興致?”
“去渠芙江玩了,荷花開得好,心情也大好。”笑菲乖巧的回答,見沈相目中似有兩團火在燃燒,趕緊站起身來喚嫣然,“沏茶到涼亭來。”
沈相已執了她的手帶她走向涼亭,他的手很涼,握住笑菲時有點用力,笑菲頓時覺得汗毛直豎,恨不得幾步走到涼亭甩脱開來。
沈相卻不緊不慢的走着,嘴裏輕聲問道:“陳之善送了大批禮物來,江南一案你助他,他甚感激。”
笑菲輕笑着説道:“女兒是借了父親威名,不過是去江南養病,順便將父親意思告訴了陳大人。”
沈相停住了腳步,目光往身後一瞥問道:“無雙在何處?”
“在房中。父親不喜歡無雙,只要父親來看菲兒,菲兒都令她留在房中。”
兩年前笑菲結識高睿,高睿便纏上了沈相。之後他便安排無雙進了相府。
沈相知道無雙會武,他只靜靜的對笑菲説:“如果你不是相府千金,你覺得三殿下還會借重於你?”
笑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十錦策的事情傳出去,沈相會身敗名裂。她對高睿也只是説她能寫出比十錦策更好的文章,不敢直説十錦策是自己所寫。不是相府千金,她對高睿還會有多少價值?
“無雙是三殿下送給菲兒的護衞。菲兒也無他要求,不過能自由出府罷了。我習慣了相府千金的錦衣玉食,讓我去做村姑,菲兒也吃不了那個苦。”
沈相於是退一步允笑菲能隨意出府。卻堅持不得對外透露她與高睿相識之事。高睿平時也不糾纏,只在重要的時候要沈相出手相助。江南案發,高睿便又找到了沈相。輕描談寫就讓沈相給陳之善寫了書信讓笑菲帶去。
想到此事,沈相眼中露出恨意,他壓低了聲音道:“別説爹沒提醒過你,過早偏倒向一方,押不中寶後患無窮。大殿下那裏也得敷衍着。”
笑菲淺笑:“父親的教導菲兒不敢忘,大殿下能破耶律從飛的鐵佛案,便是菲兒從中成全。”
沈相回頭看了看,笑菲心中一驚,慢慢移開腳步。沈相哼了聲用力將笑菲拖入懷中,抬着她的下巴,逼她仰望着他:“想離開我?別做夢了!”
箍在腰間的手臂讓笑菲覺得纏上了一條蛇,而這條蛇卻是她的親生父親!她眼中泛起點點淚影,小心的説:“嫣然快送茶來了,放開我!”
沈相沒有理會,手指輕輕撫弄着她的面頰,指尖傳來滑嫩如絲緞的感覺。他嘖嘖兩聲道:“外人都道嫣然與無雙美貌甚你。只有我才會欣賞,菲兒的絕代風華。”説着低頭在她面頰上落下一吻。
笑菲如被電擊,渾身顫粟,噁心得幾欲吐出來。
“小姐!茶來了!”嫣然的聲音驚醒了這場夢魘。
沈相輕笑了聲鬆開笑菲,負手悠然走上了涼亭。
嫣然提着茶盒快步走行,口中笑道:“知道老爺愛喝瓜片,嫣然趕緊泡了送來。老爺您嚐嚐?”
她捧着茶似天真的望着沈相,巴巴的看着他品了一口讚了聲。
笑菲淡淡的説:“嫣然,你下去吧。我和老爺有事要談。”
“是!嫣然不走遠,小姐有什麼吩咐喚我一聲就是。”嫣然行了一禮就退下。隔了樹林還能看到她的衣衫。
沈相喝了口茶譏諷的笑道:“好一個機靈的丫頭,到了出嫁的年紀,該替她訂門親事了。”
笑菲咬着牙説:“你敢嫁嫣然,我便自盡。”
沈相慢條斯理的看了眼站着的笑菲。風吹起笑菲的白紗裙,太陽已經偏西,她安靜的站着,沐浴在陽光下,像只像要翩翩飛走的白蝴蝶。夕陽如金,灑在笑菲臉上,映得她眉眼越發清秀,柳葉般狹長的薄薄單鳳眼露出的神情讓他一陣恍惚。他彷彿又看到了妻子的影子,忍不住伸手拉笑菲入懷,在她掙扎時附耳説:“你想讓嫣然瞧到?”
笑菲的指甲已陷入肉中,她不停地對自己説,忍不了多久了。
沈相摟着笑菲喃喃道:“爹不願你出府,也是想保護於你。世間男人多薄情,三皇子野心勃勃,府中侍妾無數,菲兒莫要被他騙了去。”
縱然他是她父親,她卻恨他入骨。笑菲譏諷的回答:“父親放心,菲兒看不上三皇子。不過是利用他向父親討得些自在日子過罷了。”
她的話如根刺,猛然扎進沈相心裏。他猛的掐着笑菲的臉頰冷冷道:“自在日子?我不點頭你就嫁不得人。除非你與人私奔。就算私奔,我不獲罪貶官,總能把你抓回來的。想拐了相府千金私奔,還得看有這個膽識沒有。你也儘可以告訴世人堂堂宰相弄虛作假欺君罔上,我被罷官流放三千里的時候,家眷會被貶為官奴。你自己掂量吧!”
毀了父親,等於毀了她的身份地位。笑菲悲哀的想,除非她死,她還真沒辦法擺脱這個人。高睿需要父親的這個文官清流大臣,與虎謀皮也好,兵行險着也罷,她別無選擇。但是心裏的恨意和悶氣糾結在心底,讓她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那種橙黃的光籠罩着對面的相府後花園,偶爾聽到幾聲倦鳥嘰喳。杜昕言坐在大柏樹上默默的喝着酒,望着對面,又有種想過去的衝動。他只能忍住。
難得四周這麼安靜,枝頭倦鳥回巢的吱喳聲也無法讓環境喧囂起來。
可是這種安寧,還能持續多久呢?
一縷琴音從對面園子裏飛出,錚錚聲急,瀰漫着一股殺戮之氣。
杜昕言想了想,飛身躍起,直入相府後花園。站在沈笑菲面前故意擺出了一副冷臉。
眼前這個脂粉未施清清淨淨的女人手指更急,揮出的琴音帶出的怒意直掀得杜昕言差點後退兩步。
他還沒生氣,她居然先怒?杜昕言伸手往琴上一按,琴絃發出“錚”的一聲悶響,嘎然而止。餘音卻還在他耳中轟鳴。
沈笑菲和他就這樣相互瞪着。沈相走了後笑菲心中有氣,不知覺中盡訴於琴中,沒曾想到杜昕言竟跑了來。
隔了片刻,笑菲才偏開頭用嘲弄的語氣説道:“你要的消息我已帶給你了。粥是你自己笑着喝的,還直説是玉液瓊漿煮的。你有什麼不滿?”
嘴裏的黃連苦味又縈繞舌尖,杜昕言眼睛眯了眯,俯身欺近,一字字説道:“我有個習慣。想讓什麼人倒黴的時候眼睛總愛眯一眯。你瞧清楚了,就是這樣。”
“那我不幫三殿下了,我認錯,我再也不捉弄你了,也再也不使計害你了。我幫你成不?你還會不會讓我倒黴?”笑菲眨巴着眼笑着問他。
杜昕言一窒,幾乎脱口而出説好。他盯着笑菲清澈的眼睛又有種被戲弄的感覺。她不費吹灰之力把兩家陣營攪得大亂,逼得他不得不提出賜婚這個辦法來安大局。現在她語笑嫣然輕飄飄的一句就想完了?杜昕言硬生生把湧到喉間的好字吞了下去。
他笑了。和這個女人在起,他覺得越來越有趣。笑容從他嘴角開始外擴展,黑瞳閃着瑩瑩光華,他決定和她鬥下去,他不信,每次都會栽在她手上。他想起無雙説沈笑菲可能是喜歡上他了,杜昕言一陣惡寒。他上下打量了番笑菲,暮色下一雙單鳳眼露出無比清純的表情,着實讓他佩服她的演技。
杜昕言眉一揚不懷好意的説道:“聽話裏的意思,難不成你是喜歡上我了?既然喜歡我,為什麼要做讓我起恨的事情?你難道不該百般承歡,討我歡心?就算我讓你倒黴你也該甘之如飴才對!”
如果杜昕言有條尾巴,大概這會兒早就翹上天了。他擺出的神情説出來的話讓笑菲氣得手指尖都在發顫。直恨不得一腳將他踹在地上當成蟑螂來踩。然而那眉梢眼角泄露的得色又讓她愛極。她想起落楓山的簫音,能得到他的心會是什麼樣?沒見過他時,京城小杜的詩詞文章叫她仰慕,見到他時,表面温柔斯文,內心情感卻隱藏至深。一曲簫音空靈不染塵埃,放火燒了相府後花園足見狠毒。能叫三皇子高睿忌憚,能讓大皇子高熙倚重,笑菲絕不會看輕了杜昕言的一言一行。
他為何會出此放浪之言?笑菲心思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坦然的説道:“我是喜歡了你。杜公子,你喜歡我嗎?”
杜昕言被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容便僵住了。她居然這麼大膽,實在……有趣。他板起臉站直了身,鄙夷的道:“其實我一點也不後悔詩會上寫的詩,在我心中,你連淺荷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像你這般狠毒小氣不知自重的女子,要讓我對你生情,還不如叫豬上樹去。”
笑菲卟的笑了起來,一點羞惱的模樣也無。手指輕彈出一個琴音,悠然説道:“所以呢,我就算是喜歡了你,我也不會百般承歡,討你歡心的。做讓你起恨的事情也很正常不是?愛之不得,當然就只能恨了。小女子正是一個狠毒小氣的人,你還欠着我七千兩銀子沒還呢。借條上寫得分明,三月期限一過,我是要收利息的。”
杜昕言哭笑不得。她真的是喜歡他?如果被她喜歡就要被她當成仇人,他覺得還是避而遠之更安全。可是笑菲悠然的表情又讓他有種挫敗感,她的神情像朵花在將暗未暗的天色下獨自開放,帶點神秘,帶種驕傲,帶着魅惑。一種想讓她失態的心思他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控制,一手勾着笑菲的後頸拉近了她的臉。然後在夜色襲來的第一縷黑暗下,攫取了那抹淡水色的唇。
他沒有閉眼,她也沒有。彷彿沒有肌膚相親,只是距離隔得近了。
笑菲看到那雙瑩瑩雙瞳中只一點自己的影子。唇觸感温軟,她忍不住想起黑石灘上迷暈了他自己偷偷的一吻。這次,是他主動!她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杜昕言也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他發現她的眼神中竟然帶着笑意。他馬上明白,她是在嘲笑他的衝動,他的愚蠢。
他當然知道。在狩獵中懂得享受的人都喜歡布陷井,而非直接用箭射殺。誰動了武力,就沒辦法欣賞到陷井裏獵物頻死掙扎的美了。
唇與唇之間在目光對視中微微分離,笑菲不忘挑釁:“男人不過如此!”
她忘了,直接射殺也有種嗜血的享受。所以杜昕言只是笑笑,伸手非常自然的拉着她的一隻袖子嘩啦一撕,隨手扔了。他站得直了,用一種睥睨的目光掃視着她纖細潔白的胳膊,帶着温柔的笑意惡毒的説:“男人還喜歡這樣!”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笑菲始料不及,她呆呆的看着他,右手緊緊護着自己裸露的左臂,像母親保護孩子。那隻被撕碎的袍袖像一個弱不堪憐的女子躺在地上。讓她覺得彷彿是自己被杜昕言撕碎了拋棄在冰冷的塵土中似的。
“杜昕言!”她狠狠的叫他的名字。
杜昕言聳聳肩,覺得夏夜晚風吹散了他一天來所有的煩悶,每個毛孔都叫囂着舒展開來。他走得幾步又回頭,帶了一臉優雅的笑容道:“無雙與嫣然在繡樓之中。在下此時正與大皇子下棋。今天你是見鬼了。哈哈!”
他言下之意是笑菲想要指認他輕薄了她,也無人看見可做證明。
杜昕言像夜風一樣飄走,剩下笑菲獨自愣在花園裏。她深吸氣再吐出來,非常斯文的拾起地上的袍袖,慢吞吞走回繡樓。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覺得那雙眼睛分外的亮,分外的清亮。
她掩着手臂沒讓無雙與嫣然看到,回到房中換了衣裳,將那條撕破的衫裙放在桌子上,臉上浮現着夢遊一般的笑容。
嫣然晚上進房侍候她卸妝,看到笑菲呆呆的看着一條破衫裙,不由疑惑:“怎麼袖子被撕下來了?”她的手自然的伸向那條裙子,想拿去縫補。
“別,就放在桌上。”笑菲的聲音很軟,見嫣然不解,又笑了笑,“是杜公子撕破的。”
“天啦!他,他竟然敢輕薄小姐!”嫣然以為是被花枝扯破,聽到笑菲這麼一説,臉上露出憤怒,她恨恨然道,“小姐,要不要告訴相爺去?以相爺的心性,一定會告他一個不遵禮法欺凌良家女子!叫御史參他一本!”
“呵呵,借刀殺人哪?噓,小聲點,別讓無雙聽見。他怎麼會承認?我爹呢也不會説出去,自己扇自己耳光的事他不會做。”笑菲搖了搖頭,想了想問嫣然,“你覺得很吃驚?為什麼?”
嫣然大驚失色的看着笑菲,理直氣壯的回答:“這等事是採花賊才做得出來!我看那杜公子一表人材,有次捉弄他還遣了管家送禮賠罪,想他也是個讀書人,還中過榜眼。我當然吃驚他會像賊似的跳進後花園欺負小姐!”
笑菲眼睛越聽越亮,又緊問了一句:“你家小姐能惹得他發火,他是不是對我另眼相看?”
嫣然呆住。半晌才小心回道:“小姐,他……他做出這等事來你還高興?”
笑菲拿起桌上的衫裙,滿意的回答:“我當然高興。我要讓他變成一隻蛙。”
蛙?嫣然不明白。
笑菲也不向她解釋温水煮蛙的道理,冷笑了聲對嫣然説:“這事莫要告訴了無雙,不能讓高睿知道。”
嫣然想起高睿莫測高深的眼神,打了個寒戰,趕緊點頭應下。
桔黃色的燈光照在桌上的衫裙上,笑菲痴痴坐着。杜昕言的話她不是不在意,她只不過知道,若是她露出絲毫在意,她就沒辦法保護自己的心。
她舉起銅鏡對鏡自攬,她真的不美,小臉小眼,比不得無雙冷豔,嫣然秀麗。雙眸卻是這樣明亮,笑菲從自己眼中看到了決心。她要做的事情,無人能擋。
八月,邸報傳來,三皇子高睿親領河北東路大軍從大名府往北,反攻真定大勝。
丁奉年戴罪立功,招集潰散的河北西路軍匯同高睿趁勝追擊。耶律從飛不敵,退出大齊邊境,班師回了幽州。
縱觀此場戰役,雖然大齊軍隊損失慘重,契丹終沒有討得好去,還被大齊軍隊驅逐出境。明帝犒賞三軍。丁奉年死裏逃生,又領軍戴罪立功,加封三等武威伯。
高睿在軍中威望一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