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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集 佛都有火(上)

    第一章 嫁給他或殺了他!

    尖叫。

    把衣衫攏在胸前的她,依然遮掩不了一雙裸露的玉肩,從那兒望過去,那麼柔美勻和,彷彿除了月色與水珠,沒有任何事物能在那柔柔的斜坡中駐過足、溜過手、留過情,從那柔勻的山坡滑下去,更令人不惜一頭摔死在那深深的峯溝裏,死的像一場完美的自盡,美的像一個無暇的童夢,令人雖死無怨,雖殺身亦不成仁,而只為一場美的豐宴,一次豔的注目。

    至少,無情現在就是那麼想。

    “想死啊你!”

    ……

    無情還在看,渾然忘我。

    “你怎麼還在看呀!”

    “我……”

    無情這才知道:原來是在説他!

    剎地,他一張本無血色的臉,完全脹紅了。

    “誰叫你看的呀——”

    仇烈香用手指攏着外衣:當然了,她又不能真當他面前穿上、整妝,故而又急又怒又嗔又氣,但她也遂而發現無情竭力挺着腰背,昂起頸首,勉力要擋住其他人的視線,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還是讓仇烈香心生感謝。

    “我……”無情的臉色血氣最好就是現在的了,他千言萬語,都講不出,巴不得一張口就像一道瀑布一樣,心中的激情都能迸湧而出。

    但,能嗎?

    當然不能。

    他只有説:“……因為……因為……因為實在太好看了……”

    ——因為……因為什麼呢?

    他一下子辭窮。

    因為詞窮,所以才説不出假話,而且,也不想説假話,只好,一句就説了真話:

    ——都是因為太好看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仇烈香也紅了臉,但紅了的臉兒更豔;仇烈香也羞的起了嗔,但薄怒的她更動人。“你—你——你————你還在看!你還在看!”

    無情深吸了一口氣。他倒真的是臉紅得比紅顏花還紅,但就是目不轉睛: “我……我……我轉不了眼!”

    仇烈香一時把衣服穿上又不是:因為穿上就得先要把衣服卸下才套袖子罩頸子才上得了衣,那下可不是得“盡露眼底”了?那是萬萬不可的!不穿上又不是:這兒可不只是無情一人呀!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她本是江湖兒女,這一下為了救人救己,事先佈署,遲遲未施,但眼見三鞭祭起“山字大法”,再拖下去,只死一途,而且無情因行動不便,退不了身,活不了命,她只好使出獨門暗器:

    唐花!

    可是,這一來,無情居然看個目不轉睛的,使她頓憶起唐門和唐老奶奶流傳下來對唐家女子的格律:]誰看過你的身子的,只有兩條路:嫁給他或殺了他!

    ——雖然,自己身上還穿着兜襖,不算裎裸相對,但他離得那麼近……總是……

    (可是,他、他!他還看、還看、還在看!)

    仇烈香一跺足,咬唇嗔叱:“你再看——我……有什麼好看的!?”手裏把那件始終未能着上的衣衫攥得緊緊的,遮在胸上。

    無情“居然”回了她這句話。

    不。

    這個問題。

    “因為……太好看了……”他還傻楞楞的説,“我實在轉不過眼去。”

    仇烈香嗔笑一斂:“那麼,我把你一雙眼挖出來!”

    她嚇唬他。

    不料,無情索性睜大了雙眼,説:“你挖吧。”

    仇烈香叫了起來:“你這人怎麼這麼無恥,你這樣看人家,你……你怎麼當為民除害的大俠、當大捕頭!我……我可是真的挖眼珠的哦——”説着,自披衫裏伸出兩隻春葱般的手指,指尖已抵近無情的雙目。

    甚至,指甲片沿已觸着了無情一睫毛上去了。

    無情的眼霎也不霎。

    隻眼睫毛顫了顫。

    癢。

    他的眼睫毛很長。

    而且還帶點彎。

    他的眼很好看。

    很靈。

    ——甚至説,這雙美眸應該是長在一個美麗女子容顏上多於在男人臉上的:尤其是,如果這雙眼沒那麼冷、那麼厲的話。

    可是,而今,這雙眼眸,既不冷,也不酷。

    而還很多情。

    深情。

    款款。

    對着那一雙秀秀麗麗的指尖,他並沒有往後退縮。

    反而趨前。

    ——好像在説:你挖吧,我心甘,我情願,我沒有怨言。

    (但我還是鐵定要看的了。)

    彷彿,無情當這兩隻要來挖他眼珠子的手指,也是當日仇烈香自窗稜遞給他的串燒、蓮藕一樣,他毫不提防,他全然授受,就算沾毒的,他也甘之若飴;就算飲鴆止渴,他也視作飛馬踏雪,久旱甘露,,一飲而盡。

    “我不是蓄意要冒犯你……誰説大俠、當捕頭就不可以看美麗女子那美麗的身體的?”無情仍脹紅了臉,有點吃力才説的下去,“我的確是轉不了眼,因為太好看了……就像崖邊一朵花怒放,不看,他日就成了絕情石、斷腸巖了。”

    仇烈香斜睇着無情,兩隻手指只凝在那兒,就像一座正灑着楊柳枝水普渡眾生的觀音菩薩,忽然之間着了相,現了真身,以致沒有了下一個舉措,只不知怒還是笑,問了一句:

    “你,你不信我會插下去?

    你呢?

    ——你信不信?

    不管信或不信,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事,又闖進來幾個人,使得仇烈香一分心,就在這時際,她因為伸出了手指,露出了在月色下美如玉藕的手臂,要來挖無情的一雙眼,結果,加上那麼一分神,羅衫悄沒聲息地掛落了下來,又露出了右邊一截酥胸,這一下,她自己也尖叫了一聲,挽衣的挽衣,凝目的凝目,不過,一件舒服的披巾繞住了仇烈香,原來是無情抄起了原本鋪在輪椅“雙飛”背靠的綢披,圍在仇烈香身上,仇烈香只覺身上一陣暖意,一直暖上了心頭,這且話下不表:

    表的是三鞭道人仰天倒下,迸噴青血之際,三道人影,直撲了過來!

    不,是四道。

    有一道是“走”了過來。

    他是“走”,很悠然,很瀟灑,甚至帶點孤寂,但不知怎的,卻走的比“飛撲” 過來的還怪、都快!

    他一下子,已到了仰天倒下,狂嚎慘呼中三鞭道人的身側。

    另外三道人影,已馬上掠到。

    其中一個,便是任怨。

    三鞭“肉身”一垮,漫天漫園的“鬼影”盡皆消散,任怨覷準時機,第一個撲向三鞭道人。

    他為的是希冀在三鞭歿前還能逼問誘供出一些什麼“絕活兒”!

    他本來最怕就是追命攔截。

    他的輕功好。

    他的“白鶴晾翅身法”恐怕是當世使得最好的。

    可是追命的輕功更加神來鬼去、倏忽莫測,所以他最防範的就是追命。

    不過,這次攔截他的卻不是追命。

    而是另一個人。

    這個人,後他而起步,但一啓步就截在他之先,一揮手,就使任怨寸進不得,再揮袖,幾乎就把任怨逼回原地!

    第二章 誰能一揚手就把他逼回去?

    ——誰能一揮手就把“鶴立霜田竹葉三”的任怨逼了回去?

    有。

    就是這個人。

    當任怨發現一揚手就把他逼退的人就是這個人的時候,任怨也沒有話説。

    他甚至沒有掙扎。

    沒有反擊。

    就連抗議也無。

    原因只有一個:

    因為他不敢。

    這一手就把任怨逼退的人,他的手還擱在半空,手勢非常誇張,像一個大音樂師忽然聽到廣陵散快絕了的天籟,一拱手就要大家噤聲;又像一位大舞踴者,忽然創發了一個絕世的姿勢,然後就橫空僵在那兒;又似是一位大鑄劍師、大石雕家,揮鎚要打造一把、一具曠世巨着,但時間就凝在那一剎。

    他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手指非常粗壯長大,像一根根怒勃的陽具,又像一隻只竹筒模子倒出來的蠟炬。

    他的手指固然粗大特殊,但最殊異的還是他指頭的數字。

    他有六個指頭。

    他是一個頭陀。

    任怨就這樣給他一手攔了下來,還逼了回去。

    任怨沒有辦法。

    甚至無尤無怨。

    ——遇上這個人沒有辦法。

    他認識這個人。

    他知道這個人。

    這個人目前是相爺眼前紅人,潛伏在武林裏的一個領袖人物:

    多指頭陀。

    “多指橫刀七發,蒼穹濤生雲滅”。

    這是“當世方外六大高手”的號稱:

    這兒“方外”,不一定是指出家人,而是一些藉“出家”、“坐關”、“淨身”、“修行”、“應試”、“為奴”等行為來“避世”或“轉換”身分,甚至掩耳盜鈴,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有些揖真的身不由己、身兼力行,貨真價實也名副其實。

    其中“橫刀”就是“橫刀立馬,醉卧山崗”顧佛影,早年多結仇家,故謝絕江湖,變身為洛陽城“小碧湖”遊家的總管。

    “七發”便是“七發大師,歐陽漆花”,是一名放下屠刀出家的和尚,但出家後的他殺性尤甚於入世時。

    “濤生“是”驚濤書生“吳其榮,以束髮苦讀於寒窗避世,其實是閉門苦修“活色生香、舍利功法”。

    “雲滅”便是“神油爺爺”,他大半生不得志,自行放逐出關外多時。

    “蒼穹”是米有橋,他青年起被逼“淨身”入“蠶”,苦不堪言,後成了太監總管,武功高絕,但怎麼説也不是朝廷將官,更非江湖中人。

    “多指”便是指“多指頭陀”。他帶髮修行,擅“多羅葉指”及“拈花指”,主持五台山“老子廟”,左右手各有六個指頭,世上任何樂器,他拾手疾能通曉,音在指間如天籟,甚得蔡京歡心,並一度向趙佶引薦。(至於“多指”後來為何反成了“少指”,這就容後分解了)由於他工於心計,號稱出家,實則跟江湖上黑白二道,互有往來,跟與綠林強盜,關係密切,能雅能俗,蔡京於是重用他為其聯絡道上的人物。

    由於他深受蔡京信寵,所以一旦由他接手的任務,必定重大而重要,而且肯定背後有蔡京力撐,這後台無論在朝在野,的確沒幾個招惹得起!

    何況,多指頭陀不只輩分高,武功也高,連投靠他門下的,來頭都決不低。

    所以,多指頭陀這出手一攔,任怨再貪婪、更情急,都不敢違逆反抗。

    任怨不但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

    為什麼?

    想一想自己有沒有反感的但卻不敢、不想、終究還是不反抗的人和事?

    有。

    ——一定有。

    因為誰都會有。

    你雖然感到不公、不平、不忿和不快,但仍不想或不敢反感,除了因為對方實力比你強,名頭比你大,比你更難纏更麻煩之外,當然還有兩種情形:

    一是對方的背景與勢力,你不敢招惹,因為一旦給惹上了,就像一腳踩進泥沼裏,而又遇上鱷魚和蛇的前後夾擊,而頭上還罩來了一蓬馬蜂的襲蟄。

    另一是既然人人都不反抗,都不還擊,都不想招惹麻煩,為啥偏要你做第一個、第一個人,甘冒風頭火勢?所以只有啞忍。直至能出聲的機會越來越少,能出手的時機越來越不存在,而你的生存環境也越來越惡劣,呼息也越來越困難,同道中人已越來越不見之時,想要還擊還是反抗,機會早已消失不見了。

    任怨的確不敢反抗多指頭陀。

    那也不只為了“多指頭陀”他惹不起。

    那是因為多指頭陀也不過是個“開路的”。

    他攔住任怨,也不是為了他自己。

    而是為了另一個人。

    ——在那人身前,他也只不過是個“奴才”而已。

    連多指頭陀也不過只是個“奴才”的“主人”,任怨當然不敢招惹,也不會傻到惹這個麻煩。

    不過,多指頭陀這麼一攔,使任怨更加心急欲焚的要達成一件事:

    要選“主子”,也得選一個夠“大”的、夠“強”的。

    要當“奴才”,也得當有財有勢有真正實力的“主人”的“奴才”,這才不枉“奴才”這一場!

    反正要當奴才,就要當一個惡盡天下、橫行無忌的大奴才!

    ——化得來!

    那個人一臉悲容,十分淒涼,那一種悽傷孤寂,竟令人看了第一眼,就為之心酸,再看第二眼,已不忍心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不知怎的,就心為之酸,情為之傷,意為之寂,氣為之短。

    奇怪的是,那人臉容很端正。

    甚至在儀容、舉止,自有一種泱泱大度,過人氣派,看去像一個王孫公子,位同公侯將相。

    可就不知怎的,這人的背影、氣質、神情、態度,流風所及,言談説話,舉手投足,總是給人一種:“誰信京華城裏客,獨來絕塞看月明”的蒼涼感覺,又有一種“昔日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蒼涼和“物是人非、“昨是今非”之慨。而這種蒼涼,是回首暮雲遠,千里暮雲平,回首蒼茫的那種悲涼/寂寞,予人一種深邃澈骨的寒意,這兒雖是皇城,也是皇城中的一座庭院,一處“尋夢園”,可是,只要這個人在這裏,整個氣氛,都不知怎的,悲涼蒼寒了起來,好像連大團圓放到永亙裏也只是一個大悲劇,就像中國的絲竹音樂,奏得敲鑼打鼓吹嗩吶之際,其實就是最高的悲情就只好用熱鬧喧嚷的方式來表達,就像一頭豬給宰殺後,它的慘情是一張笑眯眯的容顏。

    追命看到了這個人。

    忽然,聯想起一頭放在祭奠桌上給燒熟了的豬。

    然後,他又聯想起朱月明。

    他搖搖頭,拍拍後腦,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

    第三章 蟋蟀悉率知了了

    只看這個裔皇、高貴而悲涼的人,徐徐蹲了下來,握住三鞭的手,甚至不怕沾染了三鞭溢流出來的綠汁,用一種極平和的聲調,講了幾句話,但再聽卻似是唱了幾句歌,歌詞一定非常肅穆莊嚴了,但他這麼唱來,感情卻非常豐富,仔細辨認,原來那是經文,而且還是梵唱。

    可是梵唱經文咒語,卻又怎會有那麼豐富充沛的感情呢?真正的佛和有修為的僧道,不是講寂滅、去我執、返真我,臻無情,才能四大皆空稱涅盤的嗎?

    追命正在這裏狐疑着,卻聽那華貴而孤寂的人梵唱稍歇,問了一句:

    “餘近花,你有什麼話説?”

    餘近花就是“三鞭”未“入道”前的本名。

    這人能隨口喊出三鞭的俗家名子,可見跟三鞭道人十分相熟。

    追命只覺得相當頭大:這個人一來,就氣派非凡,而且一亮相就令人感到心頭不舒服,況且,這人(還不是這人本身!)的手下一揚手就截住了任怨,而追命跟任怨交過手,深知這年輕人雖然吃了他一腿,其實在格鬥時一直心不在焉,未盡全力。再説,這人一現身,就步態從容,不徐不疾,卻已先眾人而至三鞭身前,輕功過人的追命,也自度無法以這種瀟灑的風姿達到這速度和境地。

    所以他暗自心驚,暗下耽心,只望該來的儘快趕來,不該來的最好不要出現,“佛光”早降,“幻釋”早放。

    只聽三鞭苟延殘喘的説了幾個字。

    斷斷續續的説了幾句話。

    那羽衣高冠、背影淒寒的人點點頭,用另一隻手撫摩着三鞭髮髻,説:“山字經只能活死人,不活活人,這樣活不如死,還是不如歸去。你説的,我會替你看着的,你放心去吧。”

    説罷,三鞭就不動了。

    青血,也不流了。

    血,終於變為紅色。

    那人,似替三鞭驅了魔。

    可是,追命卻知道:三鞭性命真正來説,是結束在那人掌下。

    一股寒光,適才就自那悽傷的人掌中,輸入了三鞭頭上的百會穴,這一股寒罡之氣,才真正打散了三鞭的奇經百脈,完全拆離破碎,把他的生命切斷、抽乾、抽離、斷喪。

    三鞭死了。

    他沒想到以他武功之高強、遇事之機警、為人之狡詐、背景之深厚,今日居然命喪在“尋夢園”裏,“一點堂”中,兩個少年男女的暗器和明器裏,唐花和雙飛下!

    他是沒想到!

    他絕對沒想到!

    ——但如果他知曉:日後,這對少年男女,一個是赫赫有名、一方之主,號令半個武林,獨霸西南一隅,名震江湖黑白二道的一門之主,而另一個,是天下名捕之首,創“明器”一代之先,令天下殘而不廢的人都益堅其志,無懼先天缺陷、面對殘疾不幸,依然以個人超卓不凡的智慧與鬥志,屢破大案,屢立大功,屢誅惡賊,屢崛屢振,獨持信念不屈,與貪官鬥,與惡吏鬥,與國賊鬥,與強權鬥,以一介羸弱命搏的殘軀,居然還常能扭轉乾坤,救良善於水深火熱之中,辟邪辟易,闢魔震懾,而他也以無情之手段實行有情慈悲之事,漸行漸遠漸寂滅。

    也就是説,歿於這兩少手裏,其實三鞭“死的不冤”。

    真正“送”他上路的,可以説是那華貴而蒼涼的漢子。

    他“超渡”了三鞭。

    然後轉身,面對盛崖餘和仇烈香。

    他回身的時候,姿態依然優雅裔皇,舉止依然從容淡定。

    不過,他卻沒看見仇烈香。

    只看見無情。

    仇烈香呢?

    ——這美麗而殺力奇強的女子,去了哪裏?怎麼一閃就不見了?

    不。

    她在的。

    她就在無情的後面。

    無情忽然“長高”了。

    他騎在馬上。

    馬,是“夏侯”殺手騎進來的。

    他在馬上,把仇烈香隔開,讓她可以在自己圍裹的“雙飛”座椅靠背披墊內,迅疾把衣衫穿上。

    他保護她。

    正如她也保護他。

    他很堅定。

    也很勇敢。

    可是,當他還是忍不住去聽到仇烈香在圍披裏悉悉率率的穿着衣衫之時,他心中甚至從而知道了她的衣服正穿到哪裏,心中彷彿攢了幾隻蟋蟀,正在蟋蟋蟀蟀知了知了的縈繞不堪,迂迴不去,縈繞不休,分心莫已。

    那裔華、悽然的人雖看不到仇烈香,但卻好像一早已感覺到她在這裏了似的,輕輕喚道:“阿香,是你吧?是你下的手吧?”

    仇烈香沒有應他。

    可是無情忽然感覺到她連穿上衣衫的動作也忽然停頓了下來。

    甚至有一種“連動作也僵住了”的感覺。

    那漢子一笑,語氣始終很温和,“當然是你,要不然,就是乃子了。能使唐花的,方今天下也不過四人耳。你這記‘唐花‘使的着實厲害,先在前面暗器在三鞭鼻尖劃上一道血口,不下毒力,反伏毒引,然後再引發‘唐花’,自然會吸住向他臉上開綻,三鞭再有三個不死之身,也還是難逃一死,魂魄都給你炸掉了。看來,你的暗器手法大有精進,不過,若是乃子過來,恐怕三鞭早已形神俱滅了,已用不着我來送他一程……話説回來,阿香你來在這兒,你娘恐怕是不知曉的吧?她如果知道你來了這裏,還鬧出這麼大的事體來,還殺了三鞭,恐怕你得有好受的……”

    説到這兒,忽然一笑:“情之所以切,可以斷人腸,碎人心腸,就是因為情之真、情之誠、情之深。”

    他的目光迅速的向無情巡逡過一眼,笑意更濃,倒是像一個熟人在端詳他的近親子侄一般:“看來,這一刻,天長地久,曾經擁有,彌足珍貴。”他笑意愈濃之時,悽意愈甚。

    無情這一刻的心情,忽然起了很大大震動。

    哪怕是他剛才迎戰“夏侯四十一殺手”之際,也決無這麼大的顫動。

    就算是適才他對付能夠“死而復活”的三鞭,震撼也絕沒有那麼大。

    這一刻,他的心絃就像琴絃,給那傷心面容的漢子一語拂動了。

    他的心湖就似本是靜水一片,忽爾給一石擊破,天水一月,但餘波盪漾,幻化月華千片。

    這一語道破後,他忽然無由感到心亂,像預感了什麼事會在他身上發生,什麼人會在他身伴幻滅,什麼夢會醒來,什麼樣的醒來會是一場空。

    他先覺得幸福……

    是的,能跟那如一朵懸崖花的女子一齊對敵……那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幸福?

    當取勝的時候他感到幸運。

    ——因為還能活着而且還能跟她在一起。

    當她和身護着他的時候,他就覺得很幸福。

    ——原來有一個自己心醉的人身體接觸着的感覺是如此微妙、歡喜的。

    他以前因為自慚殘障,從來不與人主動接觸,尤其女性;他在宮裏,因為長得極其清俊,自有一股殺死人的風神比俊朗還多添了幾分冷豔,這是一種世間一般男子所無的媚,但卻在無情氣質上再生為煞氣,反而更增添一種一般漢子所獨特的英風。

    宮裏的女子、公主、妃嬪,也愛他模樣,特別疼惜他,藉故接近他,甚或逗弄他,他也冷然以對,甚至相對咫尺,拒人千里。

    為什麼?

    ——人對他好他何不對人更好?

    何必?

    ——做人又何必自苦!

    第四章 長夜不知君遠近

    他也不想孤獨。

    他也不欲自苦。

    可是,他心裏清楚:那些宮嬪、妃娥待他殷勤,是閒極無聊,而且只因宮裏沒有什麼閒雜人等,加上,因他皮相而生戀眷,甚至,只當他是一個殘廢的人,“沒有什麼顧忌”,也談不上什麼威脅性,甚或是隻對他的殘障愛寄予同情。他覺得這是一種跡近侮辱。

    他受不了。

    他也需要朋友。

    他也愛慕花容。

    可是,他知道這是一種“試煉”,他身處“險境”,“有人”正注視着,甚至暗中“遣人”考驗他有否“行差踏錯”,一旦不小心、大意疏失,觸犯禁宮例律,恐怕,足以株連整個自在門,世叔一番苦心孤詣,保護策劃,得要泯滅在他手中。

    所以,他更加不能稍有差池,大意誤事。

    他嚴守規律,寧冷不濕。

    可是,他也寂寞。

    只是因為寂寞;寂寞就像一彎長長的沙灘,月下只留下一行自己的跫印。

    不過,他不孤清。

    説來孤清,閒來孤清,孤清就像長夜不知君遠近,飛絮流螢暗復明。

    這段日子見着仇烈香。

    這女子待他並不如是。

    也不如昔。

    她當他是人。

    堂堂一個男子。

    當他是個俠士。

    ——日後的“大捕頭”!

    她支持他。

    但不可憐他。

    她愛護他。

    但並不同情他。

    他喜歡這樣。

    這樣才是交流。

    他甚至可以反過來保護她。

    她也欣然接受他的保護,甚或也倒過來維護他,一如適才尋夢園之戰,而他也坦然接受。

    還覺得很幸福。

    當他聞着那香味時,才發現“幸福”是有味道的。

    那是甜的。

    ——那麼幸福的甜!

    此際,那臉容悽傷的漢子,一語道破了那一段相依之情,就像一縷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幽魂一樣,忽然在古鏡中照見了自己,或者,忽然聽到一聲雞啼。

    破曉了。

    ——夢呢?

    仍在檐前點點滴滴、尋尋覓覓到天明?還是不及刻骨銘心,就已煙消雲散?

    除了這一點情愫,讓無情感到莫名的撼動,還有一個奇特而熟稔的感覺:

    就是那漢子的悲涼表情,他見過。

    ——那一抹笑容,不是那種開懷歡喜的笑,而是笑比不笑更諷世、更悲酸,因為哭不出來只好笑的那種笑!

    那種神情,就像是最後一個皇族,昔日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種落寞與悲涼,萬般皆不是,唯有業隨身。

    業是一種念力。

    孽是一種惡緣。

    無情知道自己曾經見過這個漢子。

    ——見過,卻在何時?

    不知道。

    ——何地?

    不曉得。

    ——何曾?

    不清楚。

    甚至連為什麼會讓他升起這種感覺,這種熟悉而陌生,像是親人又像仇家的印象,他也不知緣何而來?其來何自?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是他真的在依稀往夢裏見過這個男子?還是聽前輩描述裏提過這樣一個不凡但悲涼的人?還是他真的見過他,與他有莫大的關係和淵源!?)

    就在他疑慮的這一刻裏,無情也發現:那蒼涼的漢子,對他,也正生起這種感覺:

    一種既似血親又似仇人的奇特感覺。

    他不知道此念因何而萌,但緣生不滅,念生不息。

    他在對方端詳的那一眼裏,也獲悉了對方也疊印着他的疑慮與感受。

    他不知道為何有這種想法。

    他只知道感覺沒有錯。

    另外還有一事:

    那漢子提到“乃子“。

    他不知道是誰。

    但無情就在乍聞這名字的一剎那,忽然啓悟:

    這是一個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名字!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雖然只是第一次聽到這人和這名,但他就曉得:日後,將來,或者馬上,立刻他得要面對這個人,遭遇這個名字,以及會發生很多跟此人此名有關的重大事情!

    當然,無情當時的確是一個敏感的孩子。

    ——敏感,就是感覺敏鋭的意思。

    不過,今晚他的感覺特別強烈。

    ——尤其是在他接觸過那痴人關木旦之後。

    很奇怪:他的直覺變得比深洞中蟄伏多年的蝙蝠還敏鋭,有時候,他的意念一時多而紛雜,直如電光火石、流光掠影,他也不及一一辨識,細細追回,甚至,有的感覺,還匪夷所思,光怪陸離,就連今晚他的出手,有幾招“明器“還突飛猛進,突如其來,連他也幾乎意想不到,屢有佳筆。連他的運氣,也隨之險死還生,化險為夷,大起大落,大開大合不已。

    然後,他敏感的心絃觸上一個休止符而停頓。

    凝固。

    ——因為那來的如同一個“雪球“。

    凝住。

    ——遽然停住的是仇烈香在幔鋪內的穿衣動作。

    也就是説,仇烈香穿衣穿到一半,居然停住。

    凝結也似的。

    正常人穿衣也不只穿了一半,更何況是急着把衣衫穿上的仇烈香!

    所以無情也一顆心幾乎凝在胸膛裏。

    他立即想扯開幔帳去張望。

    但他得要先問一問:

    “什麼事?“

    幔帳裏的人影顫動了一下,本來曼妙的纖影,一下子像膨脹、混雜了,無情正待“不顧一切扯開簾幕之際,忽聽仇烈香顫哆哆的喚了一聲:

    “奶奶。”

    ——奶奶?

    忽聽幔帳之後,有一個略帶粗嘎,但又有一種滋糯動人的女音緩緩的説:

    “你心目中還有我這個奶奶麼?”

    原來簾幕後已不只仇烈香一個,還有另一個人。

    那是個女子。

    那是位仇烈香的“奶奶”。

    ——既然是“奶奶”,那一定是與仇烈香相熟的,也不致於有什麼惡意的吧!

    至少,無情心裏是迅速這樣盤算着:既然“奶奶”好歹也是個親屬長輩,他便不好去扯開那布幔。

    不料,正是這時候,“啪”的一響。

    一巴掌。

    隨着仇烈香“哇”的一聲。

    ——顯然是她捱了一記耳光。

    這還得了!

    無情決定不顧一切,一手扯開了幔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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