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同行不是戰友
輕咳了一聲,任怨怯生生、文質彬彬的道:“有一點,想提醒你們。”
仇烈香對這個少年人印象比較好。
──一個好像還會害羞的男子,又長得那麼文秀好看,女子總會憐憫些。
(唏!就像個小弟弟,卻也為虎作倀。為“夏侯”賣命,想必是受人利用操縱,萬一死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的,實在太可惜、太可憐、也太無知了!)
她在蔡少保府裏、相爺府裏,見識過好些“孌童”,那些“兔爺們”可能得寵一時,但下場往往比那些姬妾還悽慘不堪。一旦失寵,或所倚仗的失勢,或者已失歡於主,遭遇更是苦慘不堪。
仇烈香一念及此,心中一股仇怨湧起,但神態卻柔和了起來,挑了挑兩道秀麗得像兩片黑羽的眉毛問:“你不要害怕,姊姊不殺你,你説吧。”
就像有同情心的女子,看到街頭流浪饑饉的小貓、小狗,忍不住要俯下身來餵食、疼惜一樣。
這是天性,尤其女性。
──直至她有一天突然給這些貓犬咬傷,甚至直噬她的咽喉,要攫取其性命,她才會有極其狠心的甚至異常的轉變。
人常常責怪有些人為何“人心大變”,但恆常忘了人心之所以會變,往往是來自環境、遭際的“人性大變”,境隨心轉,心隨境移:人性會變成什麼,往往取決在他所處的環境和他的遭遇。
能歷大劫而不移其志、經大變而不易其心,能夠八方變動而一心不亂者,就算不是大宗師,已算一號人物。
任怨臉上,出現了一種很模糊,或者説,很朦朧的笑意,“你們三位中,至少,有兩位,是現職捕快,對嗎?”
追命聽了,點點頭道:“我是捕快……”他搔了搔頭,頭皮屑也直掉落在肩膀上,“……不過,我總以為我是個酒徒,還曾經是個……小偷……”他拍拍自己後腦勺子道:“哎呀,真沒出息啊。”
然後他望向無情,指了指:“他,大師兄,才真的像個殫心保國、主持大局的大捕頭。”
無情搖首,嘆了一口氣,道:“如果可以給我選,我寧可不做捕頭,我只願……”
仇烈香側了側頭,水靈靈的眼睛眨了眨,無情的答案令她有點意外,“你只願做什麼?”
無情低下了頭,有點喃喃自語。
仇烈香靠近了他,蹲了下來,仰着臉蛋兒去看他,卻覺得低首的無情的臉終於有點兒血色,“嗯?”她又問了一聲。
無情又呢喃似的説了兩句。
仇烈香還是沒聽清楚。
──許是鞭風之聲太響了。
三鞭自剛才幾乎着了仇烈香一柄飛刀開始,就開始圈卷着鞭梢。
長鞭捲起一個又一個鞭渦。
圈圈愈來愈大。
鞭風越來越勁。
鞭聲也愈漸強烈。
無情的語音也愈難辨識。
“哈?”
仇烈香又湊近面靨問了一句,對那虛張聲勢的鞭風,很是憎厭。
這時候,她的紅唇已貼近無情耳側,她忽然心中怦地一跳:只覺得無情的耳好柔、好白!
──白得就像一塊暖玉貼在那兒。
幾綹髮絲垂下,觸及耳廓,那就像一片冰糖糕,彷彿可以吃下肚裏去的,是甜的,沁的,彈牙的。
那時,無情也覺得仇烈香已很接近自己,一陣如蘭似麝的香味,送了過來,他不禁心旌一陣搖盪。
可是,他説的話,仇烈香還是沒有辨清,他也改了話風,把原來的話吞了,因為他感覺兩道極有仇恨、凌厲的目光,向他疾射而至,使他幾乎錯以為是兩道凌利的暗器。
不。
不是暗器。
是目光。
的確是目光。
──目光來自那少年。
少年任怨。
沒有錯。
是他。
(為何他的眼光竟是那麼惡毒和仇視?只要一時不察,便誰都沒有留意。)
無情心中稍稍一寒,隨即反問:“你問來作甚?”
任怨道:“你們既是捕快,就不能隨意殺人。是否處死,自有王法,你們只能緝拿人犯,不能妄動私刑。”
無情與追命面面相覷。
追命好一會才吹了一個口哨:“你説的真好……有道理……”
無情也道:“真多謝你的提醒。”
追命接道:“你這位少俠的高見……咳咳……我應該跟你介紹一個人……他才是真正的捕快……你剛才那番話,他一定能聽得進去,而且深有同感。”
連無情也點頭不迭:“對對對……他才是真正稱職,不,雖然還有點古板,但肯定是正義而且執法如山的捕快……他比較、比較適合你吧……”
追命百分之百的同意,道:“那個人是個鐵饅頭,你這些話一定擠兑得了他……他就是我二師哥……鐵遊夏……可是很抱歉,你這種説法,卻肯定罩不住我和大師哥──”
無情這次説的話比較長,口氣也很冷峻,他清楚明白、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我們知道,要跟你們這些無所不為、無惡不作的宵小之徒鬥爭,我們顧忌愈多,制肘愈多,就失敗得愈徹底,受欺得愈容易,也死得愈慘……所以,我們無視於這些刑律規條,而且我們不是普通捕役,而是自當今聖上授權予世叔神侯之銜,再詔告冊封為六扇門中的御封大內捕頭,我們大可不必遵守一般官衙捕役的約制。而且,在必要時,我們也不打算遵從一般捕快的做法和規律。關於這點,你們明白最好,不然,在必要時我們也一定堅定不移的獨行其是。”
任怨抬起了頭,看着無情:“你的意思是説:要殺便殺,要剮便剮,為所欲為,任意行事?”
無情也緩緩抬頭,看着任怨:“我澄清一下,我的意思是:若遇十惡不赦、不肯就擒,而且打算濫殺無辜下去、恃武行兇者,我們有權殺了人犯,不必先上報投獄。”
任怨一雙秀目,帶點媚,藴着狠,盯死了無情:“大捕頭,你這樣當捕頭,跟殺手、劊子手有什麼分別?”
無情雙目如刀,非常利,有點冷,看定了任怨:“有分別,我們是持正衞道,除暴安良。我們不為私利出手。只為天下公道執法,跟殺手、兇徒為錢為權,為名為利行兇剛剛相反。我們是天敵。”
任怨對着無情,他一雙眼彷彿在距離間發出了一連串刃鋒。
無情也看着任怨,他一雙明目彷彿越過空間,綻出了燦麗的煙花。
“我們不一定是敵。”任怨忽然微笑,笑意帶着不明朗的陰涼,“有一天也許我也當捕快,我們是同行,也是戰友。”
“同行不一定都是戰友,”無情也微微笑了一笑,帶點譏誚和倦意,“如果不抱着同樣清廉守節,清慎為民之心,就算是同僚也非同志。”
任怨冷笑道:“你不怕死嗎?就算你瘸了一雙腿子,連站起來都不能夠,我就不相信你不想活得長一些。”
無情的臉忽然熱了起來。
──在皇宮裏那些皇親國戚、太子公侯,恥笑他是殘廢,他倒也聽慣了。
可是今天卻特別憤怒。
他不喜歡這些人在仇烈香面前,老是叫他“瘸子”、“瘸子”……
他就是不喜歡!
“誰都怕死,”無情的聲音拔高了起來:“但怕死也得死!對付奸佞小人,就得要連死都不怕,還怕你個啥!對付真正的宵小與惡人,只要有一絲畏懼,就反為所趁!”
任怨陡地哈哈一笑:“你終於生氣了──我還以為大捕快一向冷靜從容,無人可以激怒的。”
説到這裏,無情正要回話,仇烈香忽然用一枚食指尖壓在他唇上,“噓──”了一聲。
然後,刀光一閃。
第二章 同僚未必同志
一道刀光!
──帶着緋色,急打任怨!
任怨是個狠角色。
絕對是。
這點絲毫不必置疑。
他如果要暗算一個人,不但肯定對方意料不到,他甚至可以讓對方以為他才是他的貴人,到對方死的時候還會感謝他。
他雖然很年少,但在“四分半壇”裏,得到器重和擢升,完全就靠他這種讓人不防範,但又易生好感,而且憑藉辦事強幹、可信賴的態度,很快就出人頭地,直至他和任勞給拉攏到“夏侯”組織之際,才遽然反了四分半壇的陳氏兄弟,幾乎沒傾覆了整個“四分半壇”。
可是這一剎他也沒想到:
仇烈香會突然對他出手。
出手就是一刀。
一刀飛來!
緊急中,他一偏首,一揚手。
手很秀氣。
像個女子的手。
他一手夾住了刀鋒。
刀鋒在他指間兀自顫動不已。
他的臉發青,如果不是月色太白,火光太熾,他也許還得臉色發藍。
這一刀,他是接住了。
他的手也舉在半空,五指迸合,沒有縮回來。
任勞也大吃一驚,攔身在他面前,他一向很照顧這個年輕人,事事都護着他,雖然他也愈漸覺得,這年輕人已一日千里,比他還狠,比他還精,甚至比他還強還悍,但他還是全心全意的照顧他。他們真正的同行不多了,就那麼幾個,而他年紀畢竟比任怨大多了,照顧他是讓他感覺到“還有個親人、弟弟”的良好感覺。
“你怎麼了?”
任怨搖搖頭,目光露出驚栗之色。
他搖頭的時候,兩綹髮絲掉落下來,顯然是給刀鋒劃斷。
他的右手還攫住刀鋒。
可是,五指指甲已開始滲出了血水。
開始只是有點緋色,可是,很快就溢滿了五隻手指指甲的凹溝,看去指甲周邊全圍繞了紅色,溢滿了血液。
──這一刀之力,如此之鋭,完全不像是一個秀美女子隨手發出來的。
任怨五指一鬆,飛刀璫然落下。
任怨盯着仇烈香,眼色轉為惶恐。
仇烈香哈哈笑道:“你放心,我的飛刀,有的淬毒,有的全不沾毒,我對你已算網開一面……咯咯咯……我不喜歡任何人用難聽的話説他……我就是不準!有我在,誰説他都不行!──我不用淬毒飛刀,是放你一道,別再惹毛本姑娘!”
任怨這才緩了臉色,只慘笑了一聲:“好,好……虧我們還同在少保府的養士,真可謂同僚未必同志,厚此而薄彼也!”
仇烈香靨上閃現一陣薄怒:“才不是。你們是他養士,我們母女決不是!”
大家見她一刀之厲,誰也沒打算跟她強辯下去。
追命這時忽道:“話説回來,任鶴三在這時候故意問這番話,其實是醉翁之意吧?”
任怨冷哂,瞄了他一眼:“在這兒飲酒的好像只有你。”
追命笑呵呵地道:“你想套出我們一番有違司職、有辱國體的話來,方便你們走報上去,正好可以上參我們一把,罷免我們的官職,讓世叔在六扇門裏再無聲援。”
任怨在端詳他秀美的尖指,好像很痛惜的樣子:“我們是敵人。我們就算參奏你們,又有誰會相信?”
“你只負責問,要誣告我們,你們還不夠班,”追命帶點醉意笑嘻嘻的説,“你們不夠,有人夠。”
三鞭道人冷笑:“我在朝中可無官職。我是武林人,今天只來料理江湖事。”
追命笑薰薰地道:“你?你也不夠。”
任勞吼道:“誰夠!?”他瞪着的眼、豎着的眉、躬着的背,和箕張的手都像一頭老虎。
可是他儘管很矍鑠,但予人的感覺,還是有點累。
他的確是巴不得把眼前這三個年輕人撕下來吃掉,吞到肚子裏慢慢消化折騰,但他又目睹仇烈香一刀傷了任怨,先前還一刀要三鞭道人見了血,加上一地的死人,他知道今番自己造次不得。
於是,臉上和功架,更是氣吞萬里如虎,但未有把握前,他可沒意思出擊。
他以前在他師門裏,的確是一號人物。夠狠夠辣夠厲,也夠厲害。可是俟任怨也成為他同門之後,而且擢拔迅疾,地位還愈漸超越了他,他就愈漸發現自己,沒想像和自信中那麼厲那麼辣那很麼狠,比起來也有點不夠厲害。
等他和任怨等同人皆背叛了“四分半壇”,加盟“夏侯”之後,發現在“卑鄙”二字上,他跟三鞭道人、多指頭陀這些人比都不能比。不過,三鞭道人教他的一句話,還有一件事,他倒是記住了:
有一天,三鞭在集訓時,公開問“夏侯”的殺手們:“為什麼要攻擊?不必多説,只説最常發生的兩種攻襲理由。”
當時,任怨就回答:“因為服從命令,所以不問原因。”
三鞭道人微微一笑,道:“誰的?”
任怨即答:“您的。”
三鞭道人冷灑道:“你太年輕,胡答一通。當然不算下達命令去攻擊,而是你自己主動出擊的理由。”
這時,任勞才搶着回答:“防衞。”
三鞭點頭,道:“這個自然。”
任怨這時才緩緩的道:“為了好處。”
三鞭偏首問了一句:“好處?”
任怨道:“就是利益──任何對人作出攻擊,都是一種利益行為,那怕為財為色,為權為名,甚至為了報復,也是要使自己心裏得到滿足和快樂,也就是一種利益。”
任怨答過了之後,在場的其他三十九名子弟,無一能再答得出來。
因為都給任怨一句話答完了。
──為了利益。
“不錯,”三鞭好像對這答案非常滿意,“任何攻擊,不外乎為了好處,就是所謂‘利益’……”
於是,他作了結論:“所以,當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就千萬不要主動出擊,因為萬一攻擊失敗,自己不但沒有好處,反而可能遭到受傷、挫敗、損失……這都是划不來的事。”
“如果沒有勝算,就不要出擊。”三鞭道人再強調了一次,“那跟出擊的原意完全違背,所以不如不出擊。”
大家都答:知道了。
任勞不僅是“知道”了,而且還牢牢的“記住”了。
這理論很管用。
今晚,他也就是相信:三鞭道長必定是有勝算,才來打這一場仗的,不過,現在形勢上看來,傷亡枕藉的仍是“夏侯”這一方;所以,自己還是要像任怨那樣,沉潛一些方為上着。
任勞更記得牢的是:
那一遭三鞭的問答之後,晉升得更快更速的,是任怨。
可是,任怨當日第一個回答,顯然是給三鞭斥為:“胡答一通。”
不過,事實上,三鞭雖斥為“胡答”,但心中卻着實高興,遷升任怨更迅疾,一下子,任怨已儼然除了三鞭道人之外,在“夏侯”組織里已在所有人之上。
於是任勞彷彿多明白了一件事:
有時候,回答問題時,不一定要答對──答錯也是一種回答的方式。
連問問題也是可以這樣推論:不一定是不懂才問,有時候,正因為懂,所以才問。
這種問題才能問得貼心。
所以他吼着問了那一句:
──誰夠!?
追命笑着遙遙一指:
“他。”
追命指的是先“夏侯”殺手羣而入的那中年漢子。
“他一定夠。”
追命再補加了一句。
第三章 這一刻,你的心情
追命指的是那個帶領“殺手”進來的中年人。
這個人容貌猥瑣,形容鄙惡,但行止十分謙恭。可能是這人。使得無情也生起一種莫名的寒意,而且還一時不知何故、何以、何致於此。
那中年人忙欠身道:“崔捕頭言重了。奴才我只是個小人物。”
追命眯着眼笑着説:“小人物?‘相爺府’裏第一把手,蔡丞相手邊最有實權的親信之一:孫總管,我看閣下才是深藏不露的頂尖人物。”
那中年人打躬作揖的道,“不不不,我只是相爺府裏的打雜的,承蒙相爺瞧得起,兼管點庶務,崔三爺切莫把小的往鈎子上掛,我這四兩肉賣到西藏還賣不了價。”
追命哈哈笑道:“厲害,厲害,高明,高明,我查了你兩年來歷與身分,卻還是沒有着落。反正,看來,我們這幾個小輩也未必活得過今晚,你亮出名號也無憚忌了吧!不過,你謙讓也沒有用,這羣殺手可是你引入一點堂來的哦!”
那“孫總管”馬上退後了兩步,好像讓路給軍隊似的,揖身道:“不不不。我只是替相爺託靴上蹬、打傘提袍的,幫閒在相爺府抹塵揩窗、斟茶掃地的,這回兒,是少保府的人過來借路,我熟路,管帶引過來,其他的,他們來幹什麼,我可不知曉,也不關我事,大家千萬別誤會……我只是個小人物。”
追命哈哈笑着,眼裏可一些笑意也無:“蔡相爺手上大將犧牲了一批,又換一批,十年來換了數以百計。相爺府裏管事的,培養了一批,又換走了一批,傷亡數以千計。就算在朝廷裏相爺的親信、部屬,年來替換,也不計其數,孫總管卻依然屹立不倒,備受重用,豈是小人物而已?而我們連閣下大號都只風聞而或暗自猜測,或未敢置信,不知總管大人可否見告?”
孫總管依舊謙卑:“我那有大號?我連小號也無!人見我形容褻猥,就叫我‘收皮’。‘收皮’是粵、閩一帶俚語,意即完蛋、凋謝之意,這種名號,有污捕頭大人耳聞,見笑了,見宥了。”
追命跟無情對覷一眼。
兩人在這片瞬之間交換了一個訊息。
一個共同的訊息:
──這人不好對付!
──追命用話語擠兑得那麼要害,只要這人有一絲浮躁,一點飛揚意氣,只怕都會沉不住氣,亮出真身、説出名號了,可是這人居然圓滑如故,沉潛依然,誰也套不牢他。
──事實上,眼前局面,三鞭、任勞、任怨,加上這個“孫收皮”,如果連同他也出手的話,只三小(無情、追命、仇烈香)應敵,恐怕勝機不大,活命的機會也甚小。
這個“孫總管”大可無虞,報上名號,再作滅口。
不過,這孫收皮還是三緘其口,不亮身分,可比塗了油的泥鰍還滑。
事實上,追命、無情、甚至鐵手、蕭劍僧以及懶殘大師的女弟子,無不追查此人的真正身分,甚至懷疑他就是幾個近二、三十年來突然銷聲匿跡的幾個武林高手,或幾宗江湖公案裏的涉案人。
這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至少,是三個重大目的之一。
不過,看來,孫收皮很機警,也很警惕。
──“儘可能查清孫總管的身分和來歷”這一個指令,只怕,今晚是決難以辦到。
這是追命和無情面面相看時所交換的訊息。
但他們互看時的片瞬,卻又讀出了彼此的強烈感覺。
追命竟看出了無情的驚懼:
(我這大師兄,冷靜如千年浸於深潭的劍,不動如萬年屹立雪頂的峯,他……他怎麼在眉宇間竟然出現了驚懼!?)
無情卻在剎間看到追命的疑慮:
(但凡有這種表情的時候,他知道這個江湖歷練遠比他深比他厚比他博的“三師弟”,一定想到了些什麼蹊蹺與關鍵,然而又仍不便公開揭露與説明的。)
可是,他們都也有喜有慮,慮的是:今晚,至少,一個“查明身份、來歷”的“師訓”,他們是一定無法達成的了。
喜的是:孫收皮説明了不插手這一場打鬥,他言明他是“引路”的,不過,更明顯他是在“觀察”的。──大家既不能對一個從“相府”裏派出來的“主管級”人物下殺手,不過,如果他守約的話,他也不應該插手幫任何一方。
──如果他守約的話。
這點很重要。
不過,只要他“守約”,言而有信,那麼,追命和無情心裏估量:自己這邊對付三鞭、任勞和任怨,就較有勝算。
無論如何,在今晚的戰局而言,這是件好事。
何況,他們還在等。
他們不認為“少保府”就派這幾個人來。
──既然有第一批(林十三真人、張懷素和那些護院林清粥、何問奇、高興遠等人),而第一批旨在引走鐵手、蕭劍僧這幹戰力極強的“一點堂”高手,以及主掌刑律“六扇門”裏朱月明等立場浮移不定的好手,而這一次來的第二批,才是真正的殺手(“夏侯四十一”與三鞭道人),那麼,還有沒有第三批呢?
(第三批的來意又是什麼?來的又是什麼人?到底,有沒有第三批?這孫收皮,或是痴人關七,算不算是其中一批?其最終來意又是什麼?)
這是無情和追命最想知道的。
但不到最後關頭,是問也問不出來,看亦看不出所以然來的。
──不過,少算孫收皮這樣一名“大敵”,仍然絕對是可喜可慶的。
(只要他真的不會出手!)
(不插手這一場劇鬥!)
仇烈香就站在無情身側。
但大家最提防就是她。
因為她看來對任怨很有好感,但只要任怨對無情一句出言不遜,她馬上就幾乎一刀要了他的命。
她的刀的確很利害。
厲害得無情也禁不住想問:你這飛刀有什麼名堂?
──大敵當前,這不好問。
仇烈香也還想問他:剛剛你説但願……但願什麼呀?
──不過大敵未退,不方便問。
可惜仇烈香沒有聽到。
無情已經説了。
她沒有聽到。
沒聽到他所説的。
有些話,你會在心血來潮的時候,有感而發。
可能是因為:
你寂寞了。
你想他了。
你忽然因一事一物一句話一首歌一個情景一個消息一幕戲一滴淚……而感悟了。
你想告訴他。
你真的想讓他知道:
──這一刻,你的心情。
可是,沒有用。
因為這一刻,他(她)不在。
不在你身邊。
你只有告訴給你自己的寂寞聽。
只有你和你的心知道。
此時此情。
──這一剎的心情。
忽爾,無情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問了一句:“嗯?”
仇烈香不明白,也回應:“嗯?”了一聲。
無情小小聲問:“你剛才是不是在説了些什麼話?”
仇烈香心中奇怪:我只是在想,我沒有説話啊──他是怎麼聽見的?
她臉上紅了一紅,説:“我在想事情,沒説話呀!”
無情好像有點失望,不過還是説:“你不要擔心,這一仗雖不好打,但是隻要……”
他倒沒馬上説下去,反而頓了一頓後又問:“你是不是擔心──”
仇烈香倒是奇道:“你以為我擔心什麼?”
無情指指後面的門牆;“你這樣過來,好像是犯了規似的,是不是怕回去……不太方便……?”
“回去是肯定有麻煩。”仇烈香覺得無情倒真的心細如髮,還是教他給看出來了,“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也沒啥大不了的事,我剛才倒是在想……”
無情專注在聽。
仇烈香好像有點尷尬,一時沒往下説。
“你剛才……”無情想不問,卻還是小聲問了;他也有點分心在追命與孫收皮的對答上,那畢竟對他而言,也是重大目標和任務之一,“……在想什麼……?”
問了,他也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應不應該知道。
仇烈香卻笑了。
回答這麼一句:
“我餓了。”
第四章 我餓了
“我餓了。”
──這一句,在這大戰將臨的生死關頭,顯得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無情卻沒有詫異,只從袖裏小心翼翼的,十分謹慎的掏出一物,向上遞給了仇烈香。
“呶。”
仇烈香不自覺的幾乎要往後一縮,因為覺得那事物很尖。
遂而聞到香味,但那不是馥香,而是一種惹人垂涎的香味,細看才知是:一串蓮藕!
天!
一串蓮藕,只吃了一塊。
剛才無情還摔了個大跤,他連輪椅都顧不及扳正、暗器也未發放,可是,他袖裏保着這串蓮藕,卻連一點砂子、一點污跡也沒有。
──他剛才為了不讓這串蓮藕沾污,幾乎連命都保不住了。
他還在伸着手遞給她,一雙目光在月下充滿了期盼,見仇烈香呆在那兒,似乎有點不明白,就説:
“你先吃,我已吃了一片,好好味。”
仇烈香強忍淚花在眼眶裏滾動,噙住不讓淚兒落下來。這時際,那蓮藕竹串的尖端,離開她的美目,也是很近很近,只要她再一俯身或無情一伸手,都會刺進她眼裏去。
因為無情是坐着的,仇烈香俯着首跟他説話,揹着火光和月光,無情不是很方便一直仰着面看她,所以也沒注意她眼裏的淚光,而且她也不讓尖刺太貼近而稍稍後仰。
“你……我給你的東西,”仇烈香佯怒道,“原來你一直都沒有吃!──你騙我!”説着,卻伸出丁香小舌,在一片蓮藕上舐了一舐。
“我……我不是沒有吃……”無情看似痴了,訥訥地道,且脹紅了臉:“我是不捨得吃完……”
“這樣我辛辛苦苦烤給你、燒給你、煮給你吃的食物,會變壞,變味的呀!”仇烈香跺足道,“你這樣……不聽話……我以後不弄給你吃了……”
説到這裏,忽然有點説不下去。
因為哽咽。
這時鞭風大作。
無情沒有聽到仇烈香飲泣之聲,因為鞭風太烈。
三鞭道人把他忿恨都舞在他的鞭風裏,把他的妒恨都爆炸在他的鞭勁中。
無情卻真的擔心仇烈香怨責他。
(我真的不是不喜歡吃。)
(我是不捨得吃。)
(吃下去,就沒有了。)
他甚至連每一枝竹籤子都留着,不捨得丟棄。
他不敢告訴她。
他怕她會更生氣。
忽聽仇烈香換了一種聲調,説:“你剛才叫我不必擔心,這一仗是不好打,但只要……只要什麼,你沒説下去。”
無情這回倒是聽清楚了,他説:“──只要是我們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敗,又有何妨?”
──只要是我們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敗,又有何妨?
這次仇烈香是聽到了。
聽清楚了:
只要是我們在一起打仗,生死成敗,卻又何妨?
仇烈香只覺喉頭一熱。
她心裏也幾乎喊出了那麼一句:好!就衝着你在此時此際此刻此剎這一句話,我決不傷害你!決不殺害你──如果我連你也殺傷,那麼,我唐烈香,對這世上人、世間情,已灰了心絕瞭望殺盡世人亦不再轉善念!
他們就在這鞭風火光中有過這樣劇烈的情感激盪。
這使得三鞭道人更是怒忿:
簡直是怒火難熄!
──他們這對崽子是啥意思!?
這兩個不要臉的狗男女,居然當着我仙人的面前談情説愛!?
──這還得了!?
三鞭道人只覺一種莫名的忿恨!
甚至是羞辱!
──那不只是對他這次殺局的蔑視,也是對他武功的奚落,更是對他個人的分量瞧不在眼裏!
他一生人姦淫過的婦女,不計其數;殺害過的男子,也不勝枚舉:只見過受害人在他淫威之前,畏懼求饒、恐怖求情,甚至不惜相互出賣、互相殘殺,以保全身,怎會像今天晚上,這兩個人居然當眾卿卿我我,旁若無人!
──無人也就罷了,還無我餘近花!
他忿出了恨。
恨出了忿。
他決定出手。
出手不留餘地。
他蓄勢出鞭。
鞭圈如無數靈蛇翻滾。
鞭風更烈。
他要出手了。
他要活活鞭死這對“狗男女”,他要他們在他的鞭下求死不能、求生不得、求饒得哀號,求恕得折磨!
唯有這樣他才能泄忿。
唯有如此他才解恨。
冤冤相報何時了?
恨恨相報唯死了。
忽聽有人呼嚕嚕又喝了幾口酒,呵呵笑道:“你們一個餓了,一個遞吃的,哈哈哈哈哈,我也餓了,不見得有人予我吃的,給我香的……太不公平了,太不好玩了……看到你們,我又想起我一首自創的好詩,好想吟給大家聽──”
這一番話,氣得三鞭幾乎掩耳,在心裏怒喊:
──什麼!?面對我這麼殘酷、強大的敵人,你們不但談情説愛,現在居然還有人要吟詩!?
(豈有此理!)
(殺千刀的!)
(──諸葛老兒培養的這批徒弟,又喝酒又談情又吟詩的,到底是啥活兒呀!?)
追命這一番話,倒是使無情和仇烈香都從情愫濃烈中省惕了過來,無情冒汗道:“吟詩,三師弟您就不必了吧……”
仇烈香痛苦地道:“三哥您就免了吧──”
“免?不行,不行。”追命笑咔咔咔咔地説:“你們剛才那一番對話,好感人,好值得回味,好應該紀念一下,且聽我吟來好詩……”
(你們真的以為我旨在吟詩嗎?)
(我只是要你們清醒一下:大敵當前……三鞭和這一老一少,還有這姓孫的老狐狸,以及匿伏在暗處的人物……都是不好惹的,莫辜負了世叔、石公的一番部署。)
(……大師兄,那香姑娘是個好女子……)
追命只覺心口一陣痛。
很悽楚的那種痛。
(…………小透,小透,是不是你,仍活在我心裏,給我這一世透心的傷!)
(透心的痛!)
(透心的寒和涼…………)
第五章 可憐詞人蘇東坡
於是,不顧大家的反對,而蓄意為了要使無情、仇烈香凝神應敵,和故意氣煞三鞭道人讓他亂了章法、逼出他殺手鐧的追命,還是在連飲幾口烈酒之後,大聲在月下朗誦了這幾句詞:
……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一次,追命其實誦得相當好,由於可能他正心生眷念小透姑娘之故,所以也誦得特別有感有情,到了中段之後,還用吟唱的方式,歌之詠之,十分悲愴淒涼。
是以,這一回,連無情和仇烈香都聽進情緒裏了,都沒着意要他停下來。
卻不料一陣大笑。
笑聲沙啞。
且多痰。
笑的人捧腹不已,還“喀吐”一聲,吐出了一口濃痰。
一時間,氣氛盡給破壞無遺。
追命也吟詠不下去了,怪眼一翻,見笑他的人,居然是又老又疲又裝兇悍的任勞,他壓着怒氣,問:
“恁地?”
任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死我也!”
追命沒好氣地道:“那你去死吧!我不見得有啥可笑的!”
任勞那種夜梟般的怪笑,夾雜着老人家的喘氣,實在十分煞風景:
“你剛才……那個詩呀……連我也懂……”
追命更沒好態度:“你?你懂個屁!”
任勞指着他咔咔大笑:“這詩才不是你寫的!是一位當過高官的名士的……你抄人家的,卻説自己的,無恥無恥,哈哈哈哈!”
追命只覺一臉沒趣,懊惱的道:“算了吧!這首詞太有名了,誰不知道──”忽然眼珠一轉,反問:
“誰是原作的?你來説説看。”
任勞咔咔大笑。
追命再道:“誰寫的?説呀!”
任勞笑得更厲害。
“你別笑呀!説哇!”
任勞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你別告訴我,你光會笑,不會説話。”追命追擊。
任勞一面乾笑着,一面望向任怨。
又看看三鞭。
三鞭道人,臉色鐵青。
任怨可沒看他。
任勞忽然有點笑不出來了,“咔”了一聲,好像給一聲豬骨頭尖刺卡住了喉嚨。
“你不是自己也説不出來就笑人吧?”
追命可不饒人。
──誰掃他的興,他就掃誰的顏面!
任勞滿臉怨憤的搔搔頭皮,拔拔滿頭白髮,支支吾吾的説:“這個嘛……這個嘛……”忽然靈光一閃,道:
“我知道了!”
“知道就説吧!”
追命好整以暇。
大家都望向任勞。
“那是……”任勞説:“──朱月明。”
“朱月明!?”
一時間,大家都鬨笑了起來。
仇烈香笑得彎了腰,趁機抹了剛才頰上的淚,忍笑道:
“我笑得實在不行了……為什麼是朱月明?”
“原因太簡單了。”追命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詞寫的是月有陰晴圓缺,而第一句就是‘明月幾時有’,後還有一句‘轉朱閣’……難怪這位任老先生會想到是朱刑總……”
這回連一向沉得住氣的孫收皮也忍俊不住,插了一句:“要是朱月明那胖子能寫出首像樣的詞兒來,我這姓孫的就問一百句老實答一百句!”
忽然省起自重身份,就歇聲不説下去了。
無情也笑了。
他這一笑,連仇烈香在笑裏看了,也覺:飛渡浣花溪,夢遙舞猶寂。
無情笑道:“可憐詞人蘇東坡。”
追命笑到嗆着了:“可愛的詩人朱月明。”
仇烈香也笑得紅雲飛上了臉靨,無情看在眼裏:風情無限,剩幾筆,晚晴圖畫,依依還掛。
仇烈香輕撫心口,笑得花枝亂顫,説:“可悲的評詞人任虎行!”
任勞漲紅了臉,憋得像只老蛤蟆。
任怨用眼尾睨着他,也有點吃驚。
他開始是從來不知道:
──這老傢伙也懂得詩。
後來是不知道:
──這老傢伙該如何下台!
現在是不知道:
──原來這老傢伙的臉會這麼紅!
紅得像剛煮熟了的螃蟹。
──不過,再熟的螃蟹也不會顯得那麼疲憊。
不過,再累的螃蟹也不會像他那麼憤怒。
他就像一隻又累又怒但又剛給下了鍋的螃蟹,一振而起,虎爪豹拳,一齊攻出,還大喝一聲:
“我宰了你們!”
大概,跟所有人一樣,誰也沒有想到,任勞在這些人裏,會搶先出手。
而且是為了一首詞出手。
──大抵連他自己也想不到。
做夢也沒想到。
右虎爪,是抓向無情。
左豹拳,鑿向仇烈香。
他雖然生氣,可是畢竟是個身經百戰的高手,並沒有亂了章法。
仇烈香攔身在無情身前。
她左眼盯住任勞左豹拳,右眼盯住任勞右虎爪。
就在這一剎間,拳爪全變了。
──變成左邊虎爪右邊豹拳。
其實左右拳爪並沒有變化。
變的是招。
任勞將左右雙手肘部關節一交錯,變成分叉出擊,自然右左爪拳互易了。
這一來,如果敵人認準了存心破解,給這陡然一變,會亂了套,失了方寸,很容易為他所趁。
加上,任勞這一招,非常陰損。
他別的地方都不攻,一爪一拳,全攻向:仇烈香的胸前──
胸脯!
他要凌辱她!
凌辱這個訕笑過他的女子!
像他這種人,在這時候當然會忘了:原來是他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