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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集 但願人長久(上)

    第一章 富貴浮雲兩無定

    這個人悠悠晃晃的向院子裏走了過來。

    院子裏,就是牆角的小黃花綠草地上。

    無情就端坐在牆邊、窗下。

    窗裏有一張俏豔的臉。

    這時候,見那公子一搖三晃的走了過來,無情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頭。

    窗欞上的女子,也蹙了蹙眉心。

    那公子一面行來,一面吟詠:“富貴浮雲兩無定,殘山剩水總無情,秋風吹醒英雄夢,成敗起落不關心……”

    這樣聽了,那女子不禁微微嘆了一聲。

    在牆這邊的無情,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兩人不約而同,都皺了眉,都嘆了氣。

    兩人發現對方都不經意做了同一動作,不由自主的相視一笑。

    那白衣公子走到階前,陡然站住了,看看無情,笑了笑,笑容很有點詭異,然後,抬頭,望向窗框,失神喚了一聲:

    “……小白……?”

    二人望見那公子,兩人在心裏都浮升了兩個共同的感覺:

    一,這公子遠遠望去,看其衣着打扮,以為他甚為年輕儒雅,而且儀容莊重,不過,近前一看,遂發現他整個人看去仍甚年青,但卻滿臉風霜,皺紋遍佈,好象歷盡蒼桑,也就是説,若不細看他的臉容五官,會錯覺他是十七、八歲,但看清楚了,那一張皺紋縱橫交錯、殘山剩水的臉,又似是五十開外以上的人了,看去很不均衡,也不合襯,更覺詭奇。這樣看來,這是一條漢子,算不上“公子”了。

    二,初看去,這漢子目光很清澈。很清,很澈。清得讓你望得清清楚楚,澈得令你看得澈澈底底。可是,這種明亮、靈俐和清澈,決不似他的年紀,或者説,他臉上所刻劃出來的風霜、蒼桑等同的,也就是説,一張早衰的臉容配上一對童真的雙瞳,令詭異的感覺,更加曖昧。

    無情和女子只望了那麼一眼,已覺得眼睛不舒服。

    然後,是心裏不舒服。

    兩人都是同時升起了這樣異樣的感覺。

    “好香。”那漢子徐行、微怔、立定,竟然淌下了兩行清淚。

    “所以像小白。”他茫茫然的説,“可是你不是小白,小白是桔花的香……很淡,很清……你是大雪後的梅香,很烈,很澈……不過,現在可還是消夏近秋之時啊……”

    兩人都不知他説的是什麼,只知他説女子很香。

    這點無情是深感同意的。

    “你是跟他們一道的?”

    無情覺得此人神智似有點不清不楚,所以,他問的也無比温和,還捎了兩分同情。

    “是一道的。”那漢子答,“也不是一道的。”

    無情冷笑:“要是閣下不打算答實話,不如不回答。”

    那漢子答:“我説的是真話,你們聽不懂,所以以為假話。”

    無情道:“這世上有人把假話説得就似真話一樣。”

    那漢子説:“因為這世上的俗人,把自己看不懂的東西,聽不懂的話,就當作是假話、廢話,而從不檢討自己是否假人、廢人。”

    無情目中精光一閃,斂容道:“請示以道。”

    那漢子道:“是一道如何?不在一道又如何?”

    無情道:“跟奸臣賊子同在一道,那就是無道,是我之敵。如是我同道,要以禮相待,共同退敵。”

    “你是分了你我,分了正邪,這樣一分,就很危險。王荊公認為自己改革完全是正確的,所以他最後還是垮了台。司馬温公認為自己維護體制保護傳統,完全是正義的,所以他遺害後人。蔡元長之所以可怕,因為他一時新黨,一時舊黨,惟利是圖,無法分類。諸葛以其人之道,以詭治詭,所以才能在朝中唯一與之抗衡。”漢子説的話,居然十分條理分明,但到了後面一段,語氣又弔詭了起來,道:“問題是:道可道,非常道,時勢造英雄,時勢也殺英雄。亂世出梟雄,但梟雄造亂世。明君用忠臣,但愈是昏君,也愈多忠臣,不然怎顯其昏?忠言對昏君逆耳,對明君也一樣逆耳。富貴浮雲總無定,但人生在世,有富能貴總比一窮二白好。窮得清白,又比活得不開心的好。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但不見得我們就是朋友。我們成了朋友,也不見得就不是敵人。人死於敵手者少,喪於朋友手上者多。……我就是一個例子。”

    漢子説到這裏,垂下了頭,神色黯然。這人樣子雖然蒼桑,但還是容色清奇,人也十分清瘦。

    無情回味着他的話,卻道:“至少,你還活着,沒有死。”

    漢子忽然語音悲愴起來:“我的人雖然沒有死,但我的心,已快死了。我活着,已生不如死!”

    無情正想問他為何事而哀莫大於心死?卻聽漢子截道:“我的悲喜與你無關。我是跟他們一道兒來的。蔡家有人見識過我的武功,知我有能力可以剷平一點堂,所以千方百計哄了我過來。”

    無情聽了,冷笑一聲,心忖:你這人口氣也未免太託大一點了吧!

    “剷平──一──點──堂────?”無情微微笑着,似乎沒有什麼惡意,“很多人都説過,要狙殺諸葛、敕平一點堂、格殺神侯子弟、義子、門徒……這樣的話,據説也説了十幾年以上了,但一點堂只有一天一天的壯大,當今聖上,還御賜一座神侯府,正在修葺建造中,只不過因世叔一再推辭,才久未成事。而今,世叔還是好好的,弟子也已收到三位了,我的兩位義兄,都在江湖耀耀大名,兩位義妹妹,也在武林中揚名立萬──一點堂,可不是一點就給人捺倒當堂的。”

    他不是爭拗。

    他只是譏誚。

    ──一種出於自負的極之譏誚。

    “説的也是。我也不打算剷平一點堂。要剷平,就往大的來較量,我寧可去挑戰韋青青青,剷平自在門。自在門是否我一人之能可以剷平?想來,如果我是人,那就還不可以。假如我不是人,那就可能辦到。光是剷平一點堂,那麼,哪怕一點堂給滅絕了,還是有個神侯府出來。樹活,遲早到春天總見綠芽的。”

    那漢子很清瘦。

    説的話也很清晰有力,頭頭是道。

    ──但不知怎的,他總有幾句話,或幾個字,令無情和那女子聽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大對勁,不是味兒的。

    例如這一句:“如果我是人,那就還不可以。假如我不是人,那就可能辦到……”難道,這“人”居然“不是人”來唄?

    真可謂莫名其妙。

    “我也是這樣説,與其滅絕、剷平,不如聯結、吞併。你看我那盟裏,到我手上漸成氣候之後,已罕見屠殺、滅門、侵佔,而是用聯合、結盟之策,較少有人狗急跳牆,臨危反撲。像“黃泉幫”那一夥人,除其中一兩個頭領是別有居心,懷有私怨,也不得利用幫眾滅殺我那罈子以獲權利,我要是像初創時期一樣,一氣之下把他們全殺光了,那也還真是不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況,黃泉幫內,還真有些忠耿之士,博識之才,他們只不過自以為聰明,自視太高,卻不知就裏,受人利用,尚以為持正衞道,代人身死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那些人,有很多是很可愛的,很忠貞的,很有才幹的,為幾個手段卑鄙的幕後黑手,他們把幹了喪盡天良的事往咱盟裏推,然而若為了這個把他們都趕盡殺絕,那就未免有傷天和。”那漢子説話很奇特,他言辭理路分明,也不算太痴霸失衡,但每講到重點,忽如其來的一句話,就把他原來的理論,全反駁了回去:

    “不過,有些確實是怙惡不悛,擺明了助紂為虐的,留着無益,還是一記打殺了事。”那漢子喃喃之際,修長有力的十指不住彈動,像他人在説話,心在説話,手指也在説話,而就只他腦子在思考似的。

    ──由於他腦裏思考得太快太速了,所以,他只能用三個或以上的“方式”表達他的思路奇速、千言萬語。

    “我是個忙人。我忙着聯結這兒正邪雙方、黑白兩道的力量,成為最強大團結的幫會,這樣萬一朝廷積弱難返,我們才能將之扭轉乾坤,退敵逐寇。我忙着把所有的武功、武學,找出根源,我只取其精要,得其神髓,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那女子在窗欞上,忽然問了一句話:“你成為天下第一高手之後,又待怎地?”

    第二章 殘山剩水總無情

    那清瘦蒼桑的漢子一怔。

    一下子,他那異與常人的大眸子,忽然像在內瞳裏轉了幾個圈,又忽然泛出幾種絢麗的顏色來,反問:

    “我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後………那又怎地……?

    “對,”那女子盈盈笑道:“那又如何?”“對,“那漢子一下子像又墜入苦思中。“那又如何?……我……”

    女子與無情相視一笑。

    兩人心中同時會意。

    這人,就算還沒真正全瘋了,至少,也是瀕臨瘋狂的邊緣,就像一個正往投水自盡、自墮深淵的路上走去。

    這漢子彷彿也洞透了他們所思,猛抬頭,各看了他們一眼:深深的一眼。

    不過,兩人心裏又有一種很特異的感覺:

    那女子在聽漢子這樣喃喃自語的時候,卻也好像看見一個怵目驚心的映象: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剩下的奇特聳立的高樓、巨廈、繁華鬧市,全在燃燒燬敗,這人背向廢都,正在向一深夜色的沙灘走去,那怒海像泥濘混膠而成的稠濃黑油,這人正散發狂歌,要步入海中,沒頂而歿。

    這個披髮狂人還不但回目顧盼,目中充滿不捨,彷彿還眼下流了兩行血。

    女子一恍惚間,乍見這種情境,不覺一呆,但定過神來,只見明月依然,花草依然,無情依然,尋夢的庭院依然猶在夢中。

    無情卻在跟清瘦漢子對望一眼後,心裏一震,眼前出現了一個楚服御冠,披髮而歌的人影,在拱轡撫袖,力諫他的君主未逮之後,走到水窮之處,詠出絕命之詩,問君,問地,問天,問山問水問自己。

    然而,只是殘山剩水。

    那人走向江心,滅頂不見。

    只剩下一方頭巾,驀然回首,淚流滿臉,之後,步入江中,遂像一朵花,開在江心,又似一個蒼白的掌心,作無力的告別手勢。

    無情這樣見了,心中一震:怎會見到這等情景呢?

    ──怎會看到這種異象呢!?

    ──到底,這是以前發生了的事?還是以後將會發生的事?

    彷彿是依稀往夢,又好像是似曾相見過。到底是真是幻,是夢是實,卻一時説不清。

    這一迷茫間,那清瘦蒼桑的漢子卻笑了。“別無事。人生在世,本來死就是一個輪迴。大家就活在當現,活在時間裏。時間一旦倒錯,七世三生,互相撞見,不期而遇,也是尋常事耳。”

    他向窗口的少女認真的回答道:“剛才你問我……待成為天下第一高手之後……又待怎地!?這問題問得很好。我想,待我成為天下第一高手之後……再來回答吧……到時候,就算回答不出來,又待怎地?反正,人生在世,是做不了幾件大事的。先得要專心、用心,持志、用力,才能完成三件事,那也不見得就很了不起的大事。我們是先有理想,再一步步去達成的。先得望見山峯,就拾步而上,要不,就手足並用的攀爬,待登得了絕頂,又待怎地?怎不成往下一躍吧?哈哈哈……那也不過是投入茫茫蒼海,問一聲故人何在!”

    無情劍眉一揚:“你説的對。殺伐能滅種族,但不能享永祚。光憑殺戮,只有破壞,沒有建設,不成為萬世基業。不過,對一些人,拉攏招攬,只是自取滅亡。”

    那漢子聽得倒是用心:“例如?”

    無情道:“本身就卑鄙惡毒的小人,你拉攏他,等於在五臟六腑內結了毒瘤,並任意它生長留存,足可喪家辱國,史上有明證。另外,是漢奸、外寇,他們要我們滅種亡國,這種敵我,是生死成敗,大關大節,也是大是大非,不可稍作轉移、退讓的。這一退讓,就沒有立場可言了。”

    那漢子沉吟道:“有人勸過我八字真言。”

    無情道:“哪八個字?”

    漢子道:“有容乃大,無欲則剛。”

    無情忍不住問:“誰勸你的?”

    漢子哈哈一笑道:“倒跟你有些關係?”

    無情遲疑了一下:“莫非是……?”

    漢子依然笑道:“確是與你師門有關。”

    無情眼前一亮:“是師伯?”

    漢子道:“的確是天衣居士。”

    無情抿嘴笑道:“他也曾請人捎來信息,勸過我這八個字。”

    漢子道:“他是個好人。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那麼精於心計的,卻是心術仍是那麼良善美好。”

    無情頜首道:“天衣師伯天性聰悟,世叔説,若不是他負傷在身,元氣難復,自在門的師兄弟誰的成就只怕都不如他。”

    漢子道:“工於心計的人,不一定就是壞人。張良、孫臏,運謀為國輔政,也不一定只做壞事。要不是許笑一用藥鎮住我,我此際説不定已成瘋子……不過,用多了他的藥,也沒啥好處。”

    那窗上的女子清脆一笑:“我看,你現在也不是瘋子嗎?”

    那漢子目中青光一現。

    他的瞳仁睜得老大的,只目光一長,已有懾人煞氣。

    無情雖對此人語言,頗覺相投,但心中也自惕懼。

    他心中不知怎地,生起一種:寧願人傷了自己,也決不容人傷害那女子的感覺。

    由於有這種意志,他薄紅的唇也往下微拗,看起來,樣子是非常的堅定,非常的堅決。可是,可能因為他身體比較單薄之故,越發使人憐惜。

    那感覺就似是一個初學行路的嬰兒,努力去拾起一條沉甸甸擋路的棍子,生怕大人給絆着一樣。就算不同意他的作為,也生起一種珍惜的感覺。

    漢子目中炸出怒光,但沒有真的動怒,卻笑了起來。

    他笑的時候,皺紋、滄桑、疲態……忽然都一掃而空。

    很奇怪。

    人笑的時候會有皺紋,但他笑的時候,縱錯的皺紋似一下子都不見了,消失了,溶化了。

    “瘋子……在人間,瘋子就是豪傑吧?”那漢子笑道:“我本來就是豪傑一樣的瘋子!”

    那女子笑嘻嘻的道“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卻不知盛公子怎麼個看法?這位大哥又怎麼看法呢?”

    無情見他沒有動怒,也沒有出手的意思,這才比較放了心。其實,無情也沒見過他出手,卻很擔心這人的出手,甚至產生了一種感覺:就算這人出手幫他,他也寧可此人不出手,更何況如果這人出手是對付他們的話,那就更不可收拾了……

    “不過,對師伯這句贈言,我明白他是為了我的志向將來是替老百姓懲惡鋤奸,公正執法,破案平冤,為民除害,所以,一定要能容、無慾,才能秉持良心做事。一旦不能容,就有偏見,有偏就有私,就會害人誤事。清官傷民,有時尤甚於貪官,就是因為他自以為正,自以為是。這是有容。有容始能博大。如果我們心中想要升官,有所貪圖,仰慕榮華逸樂,好掌大權高位,那麼,必為各種慾望所亂其心志,到頭來,只怕為了攫取富貴,而盡負初衷了。這是無慾。無慾才可剛可正。”無情娓娓道來,然後淡淡的附加一句:“不過,我只同意一半,不是全部都贊同的。”

    “哦?”女子奇道,揚了一道秀眉,“哪一半?是有容?還是無慾?”

    無情不直接回答,卻去看那清瘦的漢子。那漢子在月下,忽然又像一座沉思的山羊。“您的看法呢?”

    那漢子託着下頜,雙瞳像兩口深潭:“我也有意見。不過想先聽聽你的。”

    無情不徐不疾地道:“二師伯有豐富的人生經驗,有多少次捨生忘死的搏戰,多少大情大義的堅持,而且,有多少過人、超凡的建樹與智慧,都不是我輩所能企及的,我這兒決不是批評他的話,也不是懷疑他贈言的美意……”

    那漢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可是,你認為他的話不切實際?”

    無情忍不住拊掌,道:“就是。人不是大海,要那麼多川流匯入作甚?有容乃大,我看,容得太多,很容易會哽塞。不是人人肚裏都可撐船的,也不是人人肚裏都須要放舟的,正如不是人人都當宰相一樣。你要世叔有容乃大,可以。可是蔡京能容你嗎?蔡卞能容你嗎?梁師成能容你嗎?童貫能容你嗎?人家在攻擊你、批評你的時候,就叫你有容乃大,那是當你大笨瓜、你不信,反過來攻擊、批評他一下,然後着他有容乃大,看他大不大!?大到哪兒去!”

    第三章 秋風吹醒英雄夢

    “太高興了,太高興了。”那漢子拍起了手掌,高興得瞳仁不住放大又縮小,“沒想到我在這兒找小白,卻找到你這樣痛快的小俠!我當盟主的時候,很多敵對派系都遣人來進言,都要我有容乃大,海納百川;谷納萬壑,無欲則剛。其實,我回心想一想,大抵他們就要我聽他們的話,或者,重視他們的意見,到最後,好的話也不過奪取我們的利益,給他們侵佔了地盤,或者,萬一不好,甚至還得讓他們吞併了我們。海納百川?我又不是大海,為什麼要那麼大!我更不是女人,幹嗎要奶子那麼大!?我──啊哈,對不起,我忘了……小姑娘在這兒那……”

    無情聽那漢子有點粗言穢語,本來也有點變了臉色,但那女孩倒不介意,反而笑得水波盪漾般的説:“你們都是妙人。你們這等言論,到外頭去説,儘管人人心頭都有這樣見解,但就一定不能見容於世,當作邪魔外道,飽受批判,若發為文,則必給扣帽子,受到批判禁制。我……卻喜歡聽這種真話!過癮哈,過癮。認識你們真好。”

    受到鼓舞,那漢子笑了。

    一笑,就好年輕。

    這人好象沒啥年齡分際:笑,就年輕;愁,就年老。

    “小姑娘叫啥名字?”那漢子自我引介:“我姓關,排行第七。”

    “關七!?”

    無情聽了,忽然想起一名動京師的人物,遂震了一震。

    臉色,也發了青。

    還有點寒。

    “關七?”那女子哈哈哈笑得鈴鐺也似的:“關一二三四五六七!?以後,會不會眇了一目,所以預先叫作‘關七’?其他關一二三四五六呢?”

    那“關七”也不惱怒:“我怎麼知道?世事總有安排,有的是宿業,有的是前定,有的是後設,有的是預知。誰曉得。至於關一、關二、關三、關四、關五、關六……確有其人,不過,吱,不瞞小……姑娘説,除了老二和我,其他都是些雜碎!”

    那女子笑得好甜,“我本姓仇,但我娘和我,都恨爹爹,所以我寧可從母姓,姓唐。我小名為‘香’,那是因為,我一出世就沒哭,只睡得香。”

    聽到這兒,無情始知那女子姓唐,他心中不知怎的,慶幸起來。

    ──還好不是蔡家的。

    畢竟,諸葛一脈跟蔡家的人是敵對多時,就算常貌合神離,虛與委蛇,多年爭鬥,已堪稱仇深似海,化解不了的了。

    不過,無情無由想到的是:這姑娘芳名為“香”,大家不只因她一出世就睡得“香”之故,而是因為她身上散發出獨特體香之故吧?

    他只是這樣揣想着,但沒説出來。

    那姑娘又道:“我性子烈,娘就在我名字加了一個字:烈。”

    她好象是回答關七的話。

    但她説話的時候,眼尾不自覺的瞄向無情,好象是專程説予他聽的。

    關七呵呵笑道:“哦,原來是仇烈香……還是跟父姓的好。一家人,沒有什麼解不開的仇隙死結。”

    “不。”那女子正色道:“我們這家人的死結是解不開了的。我們也不要、更不想解開。總有一天,我會回覆我的姓氏和名字:唐烈香。如果有那一天,我不要有容,我只要我自己一家人強大;我不能無慾,但我會集中在我門人強大。唯有自強不息,才有天行健,才有天下太平。”

    她説這番話的時候,其實,説的好象只是一個夢想。

    許多年少的都有堂皇的夢。

    ──沒有光輝璨爛的夢想,何來璨爛光輝的人生?

    人少時總有許多理想,許多夢,但人生走到了中、壯、老年,一如秋風吹醒英雄夢,夢總有醒的時候。

    光陰如矢,千年如一夢。

    只不過,她是個少女,長得婉約嬌柔,卻有如此壯烈堂皇的夢,比較罕有,也不尋常。

    也在她説這番話的時候,不知怎地,無情聽了,只覺腦際轟隆一聲,心口一疼,像千秋萬載的青史一齊湧來,萬語千言,千情萬景,千頭萬緒:鐵蹄刀槍,盡在他心圖裏烙刻、卷逐,殺戮血腥,仇火恨忿,風花雪月,纏綿繾綣,柳暗花明,山窮水盡,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回頭鹿有淚,返首豹有悔,一座斷崖千堆雪,十丈紅塵一線牽,江湖子弟江湖老,神州何時再有神!

    牆後遠處,忽然傳來悲切的二胡聲,一聲聲,一聲聲,何等哀切!

    一下子,他失神了。

    他不知他何以有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就似是與生俱來的一個業力,一個宿命。

    他不知前方是什麼,只聞到香味,只知道他已無法自控,雖無法前行,但生命之輪依然會滑下長長的崎嶇的顛簸的柔坡、陡崖,送他去那命定了必須要去的地方,去赴他註定了要赴的約會,遇上了天定了要他遇到的事。

    “好,我不勸你。我不會因為你不聽勸,就告誡你有容乃大,無欲則剛。”那個關七漢子意猶未盡,還哈哈笑了起來,“無欲則剛,無欲則剛,其實,你起來想吃頓好飯也是欲,想泡個美女也是欲,想風痛減輕也是欲,連希望天氣別那麼冷那麼熱也一樣欲,要爹孃少管些事、兒女用心讀書,無一不欲,是活人,就有欲,哪有人做到無欲則剛?死人那還差不多。何況,沒有欲,那話兒可剛都剛不起來了,還説無慾……”

    無情剛給許多特異的情境,紛至沓來的殛着了,現在仍覺頭痛,忽聞關七又亂説話,恐怕有更難聽的,忙打斷道:“是活人就不能無慾。想喝口熱茶是欲,想吃頓飽飯是欲。我想走路,也是欲。你要找人,更是欲。只不過,我們對慾望,節制一些,收斂一點,那就很好了,不致於完全為慾望帶動而存活。無慾既不可能,少欲也能剛吧?有容不一定是氣量大久,而是野心太大,才會有這樣想法。不然,他好好的一個崇尚自由的人,要包容那麼多不同類型的人幹啥?坦白説,我知道和認識的人裏,口口聲聲最喜歡説這個的,也不見得真能做到這八個字、兩句話呢。”

    “哈哈哈,你是説天衣居士吧?他當然做不到。若是做到,他也不會為情所傷了,就連諸葛小花,也一樣做不到,不然,他今日為何仍在朝廷戀棧不去?”關七笑的時候很狂,就像一個人忽然變成一頭獸似的,奇怪的是,在這種時候,他只是變漂亮了而不是變醜怪了,“他們兩個還勉強算好,有的人,只説一套,做一套,用這兩句話來兑擠人,又不讓人回以真心話,就亂套人帽子,治之以擾亂禮教之大罪。他們用大條道理,自己卻不能奉行,偏偏卻當人哄小兒似的騙,這就是偽君子之所以‘偽’得令人生厭之處!”

    他既得意又狂妄的説:“有時候,我仗着一身絕藝,有事沒事,到皇宮裏溜噠溜噠,卻給我發覺:越富麗堂皇,內裏越是腐敗;越滿口仁義道德,越是不安好心。越據高位,越是虛偽;越是富貴,越是貪婪。人生在世,富貴浮雲,真的沒什麼意思,所以,我要爭取尋求的是真心、真情、真藝,除此無他。”

    無情忽道:“我不明白。”

    關七問:“什麼不明白?”

    無情道:“你説蔡家的人拿你當自己人,一起來找我麻煩,怎麼他們撤退的時候,卻沒發現你還不一道兒退出去?”

    關七淡淡地説道:“因為他們沒發現我。”

    無情道:“沒發現?你一來我也看到了。”

    關七笑道:“那麼他們走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我?”

    無情答的老實:“我倒沒發現。我還以為你先走了。”

    “不就是嗎!”關七道:“那是因為我不要他們發現,他們便發現不到我,你們也一樣。是人都一樣,沒什麼分別。”

    仇烈香好奇的側了側首:“對了,你怎麼可以做到這點?”

    關七呵呵豪笑道:“那太容易不過了!我不是一來就站在樹後嗎?我只要變成一棵樹,我就是樹,樹就是我,那麼,誰都不會發現到我了!太容易了,可不是嗎?”

    第四章 成敗起落不關心

    這明明是一個人。

    ──卻變成一棵樹?

    這的確有點匪夷所思。

    窗上、牆下的仇烈香和盛崖餘,相覷一點,都有點駭然。

    關七笑了:“怎麼?還不明白。”

    無情苦笑。搖頭。

    關七這次偏過頭來,看着他。

    看着無情,這一回,看了很久,頗久。

    自他再度出現後,他主要的都是看着仇烈香,很少去看無情。

    這一次,他深深的看着無情。

    真正的去觀察無情。

    奇異的是,無情給他看着的時候,心緒初是一片凌亂:

    一隻大鳥飛了出去,把天空劃破了。一個人把頭顱換了西瓜,把西瓜賣給了人頭。一個長袍古袖的醉者,張口飲了大唐千首詩;張嘴吐出百首宋詞。一個男子自喉嚨中掏出了一隻蝴蝶,而另一個漢子只在煮食另一個漢子的腦,那給開了腦的漢子仍然活着,在問對方味道好不好?在荒原裏,一個大漢在追血紅的太陽,追到最後,把手腳還給森林,把肉身還給泥土,把毛髮還給草叢,把血液還給河川,把骨骼還給大地,把眼睛還給天空。在邈闊的廣場上,幾十萬人一齊舉手歡呼,每人手上都有一本紅簿子,不知是寫着金句?還是銀兩的號碼?一干傢伙理屈氣壯的在一個荒漠孤島上插了太陽旗,卻偷偷的派了數千人沉到海底下把黑黝黝的油一桶桶吊上來……到後來,他竟看到了一個屏幕,亮亮的,有一個摺紙形狀的三角物,還向自己身上投射過來……他身上心裏,只覺熱乎乎的,暖洋洋的,感覺殊異,就像活吞食三隻踴騏駒的頭似的,又像自己忽然能走能動,就像一隻麒麟之類的祥物。

    到了後來,奇怪的是,這些雜思沓想都沒有了,不見了,消滅了,很平靜。像回到空無。

    空。

    無。

    ──一種什麼都沒有的空和無。

    只有耳際,還是心裏,隱約響起的,奏起的,悽怨的二胡之聲,一胡奏着哀,一胡奏着怨,一弦拉着空,一弦拉着無,一曲都是秦時明月漢時關,一闋訴盡了成敗起落不關心。

    關七望定着無情,道:“你幼年負傷甚重,身罹殘疾,也病得不輕啊!”

    無情這才回過神來,忽然覺得:這人説這段話時,怎麼聲調有點虛?

    他一時不知説什麼好,只好點了點頭。

    關七的聲音仍然有點虛晃晃的:“你受的傷和患的疾,還不夠我對頭蘇公子的厲害,他至少身罹二十七種病,而且殘疾還在遽增中。你只是在心裏,可以説是傷得比他還重。”

    無情心中歎服:知道這人一眼看透了自己內心。

    只聽關七又道(聲音仍虛晃着的):“我用了一種方法,把一種叫做‘先天無形罡氣’的力道,照着你眼神,灌輸了給你。在密宗,這叫遙灌。在道家,這叫神傳。在日後,可能叫下載、通感、電郵、上身什麼的,反正我們現在不懂,也不必懂,那只是一種方法,一種方式,也是一個名辭。它已在你體內,以後你只要苦練不輟,遇敵及時專神、集中,可以有一時之輕功,也能發無邊氣勁之暗器,只是這股氣因你體虛,易聚易散,望善自珍惜。“

    無情聽了,有點茫然:

    ──自己與此人,素不相識,為何他要向自己傳功?

    ──這人竟向自己傳於無上罡氣,威嚇還不惜傷了元氣!

    ──自己真的已承受了這駭人聽聞、失傳已久的“先天無上無形罡氣“嗎?自己體弱,是不是承受得起?運用得了?

    卻聽仇烈香“啊”了一聲。

    無情以為她受了驚,疾抬頭望去,卻見仇烈香的震訝,是對着他來的。

    “你看你……”仇烈香翹翹的指頭又指向他:“你膚色剛才好白好白,要比月亮還白……現在卻好紅好紅……

    她喜忭忭的道:“你臉色恢復血色了。啊哈,那太好了。”

    無情惘然道:“他……傳功給我了?”

    仇烈香仍為他際遇而高興着:“他真的傳功給你了……你看他……”

    無情看去,只見關七一雙黑瞳,已有神無氣,混濁不堪。

    無情心中感動,卻忽然想起一個人。

    關七好象洞透他想的是什麼,道:“你看到我這樣子,想起那個‘火眼金睛’金門羽客吧?他也是幫人幫多了,好事做多了,卻落得這般下場,一雙招子,算是廢了,不醉還真不成眠呢!我鐵定忍下心,不作他那般下場。”

    無情心頭一熱,“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語音哽咽,説不下去。

    關七哈哈笑了一笑,好象氣息不調,笑不下去了,只説:“我們有緣。他日,我們還有三次戰鬥,你不要讓着我,也不要讓我殺得了你,你日後不必留手,我也不一定記得你。我也不想殺你,你今天也不欲殺我,但人生在世,有幾件事是由得了己的?作得了主的?不必着想,更無須介懷。你現在也斷斷不會想到,情之所繫,一念之間,已生萬端,已成萬般。日後你卻為這一念之情,用機關圍住了一位頂天立地的大俠數十荏苒!我也一樣,哪怕身懷絕技,也一樣得在左衝右突,縱衝得開天羅地網,衝不破自己的宿命業緣,你剛才不是問我怎麼瞞得住你的同夥,混進一點堂來的麼?

    無情着實不明白關七言下之意:他覺得這個人到底是預言師?大法師?還是相士?還是像在皇上跟前那些妖言奪寵的道士、法師一樣,只不過胡言妄語,突出自己,藉以遷升──不過,這人在京師、武林、江湖、天下,都素有威名,他既不需如此,更不必這樣,何況,這人的格局,遠遠高於林靈素、張懷素、王仔厝這一干別有用心、另有所圖的所謂修道之士所能企及的,只不過,他還是不明白他所言,他所指,他所預示。

    所以他只能就明白的來問:“是的,他們怎會讓你進來?”

    “我説了,蔡府的人,以林靈素為首,以為讓我進來,可以把一點堂鬧個雞飛狗走、雞毛鴨血的。反正,他們以為我瘋瘋癲癲嘛。”關七的眼神漸復黑黝明亮:“那位姓鐵的兄弟和姓蕭的年青人,讓我進來,是他們知道我志在找小白。林靈素遣人告訴我小白就在一點堂後院子裏。他們知道我進來必鬧翻天。不過,我只是痴,但我不笨。我要找小白,那位鐵兄弟一對上年紀,知道仇烈香姑娘你當然不是,所以,就放一條路,讓我進來看看,好死了這條心──至於那位姓蕭的年青朋友則知曉,他不放這條路讓我進來也不行,因為沒有人能擋得住我:包括諸葛小花……除非韋青青青未死,或許可與我一戰。”

    他説的狂妄已極,但稍微尋思一下,居然又補充了一句:“不過,若自在門四大弟子:懶殘大師、天衣居士、諸葛小花、元十三限,各未負傷入魔、自廢武功前,能團結聯手,與我一戰……只怕我亦非其敵。”

    無情聽了,一笑而道:“關七,你也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關七也不以為忤:“我是狂妄,也太自大。我是。到了我這地步,想不狂妄,不自負,也別無他策。”

    無情深刻的道:“我認為:以你目前的修為,還未到你説的地步。”

    關七目中神光暴現,顯然元氣已大復,“或許你説的對,但我總有一天能修到我所要達到的境地。”

    仇烈香可能聽得有些悶,問:“你不是要來找小白姑娘的嗎?”

    關七這才省起,眼神又有説不出的悲哀和恨惘:“是……是的……你很美麗,就像她一樣的可愛……但你不是小白。”

    “我不是她。我哪有這個福氣。如果我有這樣的人物這般的深戀我,那我成敗起落,都不須再關情。”她説着,又眼波流轉的眄了無情一眼,“可是,你是怎麼失去小白姑娘的呢?”

    關七嘆了一聲,痴在當堂,居然回答不出來。

    這時,二胡之聲,悠悠怨怨,忽徐忽疾,嫋嬡不已。

    無情見他這般傷情,便對仇烈香道:“我看,他可能是不想記憶這件事……”

    忽爾,關七愴然嘶聲道:“天啊,你聽,你聽!我這回是聽清楚了……這二胡,這曲譜,小白,這是小白以前拉給我聽的曲子──原來小白就在這裏!就在牆的後面那裏!你快帶我去小白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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