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怡開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每次出門前都會盯着鏡子裏的自己出神。她覺得她的睫毛不夠長,鼻子不夠挺,整個面部輪廓也不夠立體。
她把頭髮挽成一個髻,瓜子臉長脖頸的優勢展露了出來,又覺得劉海太長了。
夏怡看看時間還早,她決定修剪下頭髮,立即雷厲風行地換衣服行動。
誰知道剛在理髮店洗完頭,原野的電話就打來:“老婆,你還沒出門?”
夏怡説:“我在理髮店。”
原野説:“我等了你半個多小時。”
夏怡説:“怎麼不是還有一個小時嗎?”
結果是夏怡的手錶罷工了,她頂着一頭的泡泡讓他過來等。
原野出現的時候,夏怡正在向理髮師表述,頭髮不要剪短了,修下發尾分叉的部分,修下劉海就OK。
女孩都很保護自己的長頭髮,夏怡也一樣。
理髮師是個和夏怡差不多年齡的小夥子,長相一般,髮型尤其陽光:“小姐你又要修掉分叉的部分,又要層次,怎麼會不短。”
夏怡説:“這樣吧,我不要層次,分叉的你看着剪。”
理髮師就笑,油嘴滑舌的:“我也這麼想,給你剪一半,留一半你下回來剪。”
話音剛落原野就出現在夏怡的梳妝鏡上,臉色不大好看地問:“什麼剪一半留一半?”
“沒什麼,我們在討論髮型。”夏怡説着看到原野穿着鬆鬆垮垮的板褲,白底的T恤,上面畫了面很大的五星紅旗,袖口上還有三條紅槓槓。
明明是很愛國的衣服,穿他身上愣穿出了痞味。
他把一張椅子拽到夏怡邊上坐着,臉湊過來近距離看夏怡:“剪什麼髮型,我給你參謀。”
夏怡有些彆扭地將臉移開,她的心跳有些快,最近她越來越無法正視他的目光。糟糕的是,就算他蓬頭垢面不洗臉的樣子,她都覺得帥。
“就剪個劉海兒,剪短點精神些。”
“不剪髮型?”
夏怡根本就沒考慮過剪頭髮。小時候每剪一次傷心一次,長大後一直捨不得剪,她的頭髮長得出奇的慢,定期修剪分叉的頭髮都肉疼得要死。
可夏怡沒有直接説不,而是問:“你不是在給我參謀?覺得我剪什麼髮型好看?”
原野上下審視她:“老婆,你頭髮很長了。”
“嗯。”
“剪短吧。”
“你喜歡短髮?”
“我聽説每個女人的長髮都是為男人而蓄。”
“我沒為任何人而蓄啊。”
“所以唄!剪了,為我蓄。”
這個理由很新鮮也很浪漫……夏怡想很多人為了告別過去的自己,都會剪去頭髮從新開始。
夏怡想了想,點頭説:“好,剪短。”
理髮師見夏怡是有BF的主兒,立即收斂了輕佻,用詢問的口氣問:“短髮有很多種,小姐你要多短的,什麼式樣的?”
夏怡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原野。
原野一指牆上的大壁畫:“那種好,就那種吧。”
那是前段時間流行的BOBO頭,剪得好的很可愛,剪得不好的像劉胡蘭。而且BOBO頭尤其要求髮質,又硬又柔順的頭髮才好定型,夏怡正好是這種髮質。
理髮師讚揚説:“小姐,你的頭髮很聽話,你剪BOBO頭一定好看。”
原野把一根煙叼嘴上,腿也翹起:“那得看聽誰的話,是吧,老婆?”
夏怡呸他,卻笑得很開心,她看到鏡子上的自己嘴巴張得很大。恍惚間,她看到了從前的自己,那個纏着許默年跟前跟後的自己,只要能夠見他一面就很開心。然而不知何時,那種只為他心動的心情,已經徹底轉移到了原野身上。
最後的成果很可愛,多了一絲俏皮少了一絲文靜,夏怡呆呆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簡直像變了個人。
她把頭轉過去問:“好不好看?”
原野正負手站在壁畫前欣賞模特,回頭看到她,眉頭立即皺起來。
夏怡不確定的心立即坍塌:“很醜?”
“不醜,只是有一點兒……”他尋找着形容詞,“可愛。”
“一點兒可愛?”
“嗯,可愛。”他點點頭,重複説。
“你就説白一點,是誇我還是損我?”
“廢話,這不是誇你嗎。”
夏怡把嘴巴撅起來:“誇我你皺着眉幹什麼,怎麼聽你那話都不像出自真心。”説完她拿起自己的包,率先走出理髮店。
原野隨後追上來,胳膊攬她肩上喊:“我真誇你,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麼可愛。”
“為什麼?”
“這樣我會多出很多沒大腦的情敵。”
夏怡哼了聲。
原野繼續説:“對了,你這件衣服哪裏搞來的,下次不要穿了。”
“這以前的衣服啊。”夏怡還是試穿了好多件才決定最終穿這件,“哪裏不好?”
“那小子兩隻眼睛都盯你脖子以下。”
夏怡低頭,恍然察覺她瘦了,這件衣服本來就貼身,現在變得有點低胸。
夏怡把手提包打在他背上:“流氓!”
原野舉着夾煙的那隻手錶示無辜:“我啥也沒幹,怎麼就又流氓了?!”
“你不流氓怎麼知道他流氓?!”
原野無語了一會,點頭:“説的也是。”
夏怡也打算評價一下他的衣服:“你這衣服又是哪裏搞出來的,下次不要穿了。”
原野問為什麼?
夏怡説:“遠看像憤青,近看像流氓。而且回頭率太高了。”
原野於注意了一下,果然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人,80%都會將視線停留在他身上掃射,50%是女性。原野自戀地把頭髮往後一撥,口氣屌屌地説:“再低調都沒法漠視我的張揚。爺天生就是引人注目的人。”
夏怡又呸他。
經過擺攤一條街,有好幾個姑娘朝原野打招呼,其中一家賣女孩的首飾耳環帽子什麼的,原野就停下來問夏怡要不要,他買單,讓她隨便選。
分手後,夏怡都沒有逛過精品店和這種飾品小攤了,她高興地蹲下去選。咋眼一看什麼都好,可仔細一選什麼都不好……
夏怡最後看中兩個鑰匙扣,一隻是白色的狐狸,一隻是棕色的小熊。造型來看狐狸更漂亮,實際來想小熊更耐髒。
夏怡放下狐狸選了小熊,就在這時身邊響起一個聲音:“還是那隻狐狸吧,它更適合你。”
夏怡抬頭看到一個比她高出大半頭的男生,白皙儒雅,戴着一副黑框眼鏡。
夏怡以為她是攤主的朋友,禮貌地笑笑:“不用了,我就要這隻熊。”
那男生很執拗地把狐狸拿起,放到夏怡手裏:“老闆,多少錢?”
蹲在路邊抽煙的原野看出情況不對,衝過來就給了那男生一拳,夏怡把他拉開,原野伸出食指比着:“他媽的,老子的馬子也敢泡!”
那男生的眼鏡整個被打歪,嚇懵地呆站了好一會,直到又捱了原野飛過去的一腳,落荒而逃。
原野的一隻鞋子跟着那一腳飛出好遠,路邊的攤販和顧客都驚奇地看着他。
夏怡幫他把鞋子撿過來:“你脾氣真暴躁。”
原野一屁股坐在街邊繫鞋帶:“瞎了眼了老子就坐旁邊他都敢泡你!”
“那不叫泡,那叫搭訕。”
“有區別?”
“有。泡是有後續發展的,搭訕是永遠沒門的。”
原野還是沒想通,在小販處買了頂最土的草帽扣在夏怡的頭上,説是減少搭訕率。夏怡不幹,索性也給原野的腦袋扣了一頂漁夫帽。
兩人牽着手,大俗大雅地在街道上招搖過市。
夏怡説:“其實看久了……我發現你還挺順眼的。”
原野説:“老婆,我可是覺得你傾國傾城。”
2.
寧靜説:當你喜歡上一個人,就會開始在意他,當你開始在意這個人,意味着災難要降臨了。
這是看了一部男主沒出軌,卻被超神經質的女主給逼得出軌的電影后,寧靜下的評論。不怎麼客觀,但還算有點道理。
夏怡打開郵箱,看到郵箱裏沉積了一堆的未讀Email。
以前註冊這個郵箱,就是為了當移動U盤使,存點相片啊自己寫的日記什麼的。她不喜歡寫BLOG,不希望自己的心情和想法給別人閲讀。
後來跟許默年分手了她就沒再寫日記,也就沒有再用過這個郵箱。
今天夏怡打算與過去的自己告別,清除掉郵箱裏的所有日記。誰知道……
夏怡查了下那些Email,所有都來自同一個匿名叫“神秘A小姐”的發件人。第一封“不要接近原野,他很危險”的郵件,時間是匿名電話爆發的第二天。
又是那個無聊的女人發的?
夏怡點開那些信一封封看,每封信都很短,只有一兩句,可越看越毛骨悚然——
“你的MP4落在XX路地鐵的三號線站台,已幫你交給售票員,請儘快去領取。”
此信息發於2009.10.4日晚。週日,當天上午夏怡去舞蹈培訓班,途經XX路地鐵三號線,丟失了一隻蘋果的MP4。
“西南圖書館三樓第五排書櫃年久鬆動,你看書別往書架上面靠。”
此信息發於2009.10.16日晚。週五,放學後的下午夏怡跑去西南圖書館查閲資料,因穿着很高的鞋跟又走了很遠的路,她累極了,靠在三樓的書櫃上看書。
“不要學別人堵桌球。”
此信息發於2009.10.25日晚。週日,夏怡閒來無事跟原野學打桌球,因小有成就所以跟他的小弟賭球。
……
……
到現在一共累積了二十幾封,最後的一封是一個星期前發的,信息內容為“不要被表面現象迷惑,請看清原野這個人。(後面附帶了一竄鏈接)”。
夏怡點開那鏈接,是一個SOHU的博客,整個格調都是黑色的,題圖閃着“青春的墳墓”幾個大字。博客訪問量很低,博主頭圖是一張小約翰·福布斯·納什(NBA球星)的相片,博客題圖:不要迷戀哥,哥讓你吐的不只是血。
所有的博文只貼圖,沒寫字。近期的是從足球直播上截的圖,往前翻一點,夏怡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原野。他坐在一個昏暗的包廂裏,面前的茶几上擺放着一隻很大的蛋糕,他的腿上坐着一個女生,是陶琳娜!
陶琳娜考拉一樣勾着他的脖子,兩人眼神相對,她笑得很甜。
夏怡點開那篇博文,下面也都是貼圖。
不知道是陶琳娜化了妝還是特別上相,相片裏的她比本人漂亮很多,也瘦很多,穿着一件泡泡袖的T恤,超短的豹紋裙。他們的姿勢很曖昧,第一張相片只是兩人相對坐着,第二張相片就吻在一起了,第三張相片原野的手放到她超短裙裏面……
夏怡深呼吸告訴自己:不管看到了什麼都不重要,那已經成為過去,就和她與許默年一樣成為了過去!
很顯然原野廢棄這個BLOG很久,最早的貼圖都是2009年4月份的了,也就是今年春天。除了一些足球賽貼圖,整個BLOG只貼過他跟陶琳娜的圖片,很多。
陶琳娜坐在遊樂場的木馬上,陶琳娜背對着夕陽,陶琳娜湊近鏡頭做鬼臉。還有原野攬着陶琳娜的肩膀自拍,原野親陶琳娜的側臉,原野把陶琳娜背在身上……
夏怡看着,發現很多日記後面都有一個叫“Cheapgirl”的人留言。
“YY。原來美好的結局只屬於那些在對的時間,找到對的人的愛情。”2009.3.14
“YY。受這麼重的傷我都沒死,那證明,沒有人能殺死我。”2009.2.28
“YY。是不是時間久了,我們之間就只剩下回憶和難過?”2009.2.10
“YY。這個年沒有一點年味,我好想見你,和你一起數月亮。”2009.1.26
“YY。是我的就算你爭還是我的,不是我的懶得跟你爭也是我的。”2009.1.1
……
夏怡當然猜到,留言的這個人也是陶琳娜。
夏怡點進去那個叫“Cheapgirl”的BLOG,迎面看到一張很粉嫩的蜜桃圖片,附帶題圖:愛一個人不是他為我做了什麼,而是我為他做了什麼。
陶琳娜所有的日誌都刪光了,只剩下一篇日誌是時間2009年5月份,離原野最新那篇BLOG時間相隔不遠。這證明,他們應該在那時發生了什麼事,比如分手什麼的,讓他們決定同時將過去割斷。
那篇日誌寫着:
YY:
從今我祝福你過得比我好。
你明白的。我這人非常自私,我只希望自己過得好,從來只為自己着想。這一次,我祝福你過得比我好。是真心的,真心。
日誌下附帶一張相片,原野和陶琳娜坐在街邊的公園,共喝同一杯奶茶。照片上,原野戴着鴨舌帽,眼睛彎起,笑容燦爛得像個鄰家大男孩。
那種笑容是夏怡從未有見過的。也讓夏怡明白,陶琳娜跟原野其它的那些女朋友是不一樣的,她是非常特別的存在。
那晚夏怡失眠了,她睜着黑洞洞的眼看着天花板,告訴自己誰沒有過去,沒有藏在心裏的一點破事呢?
她和許默年有,她在接受原野這個人時,就知道他不可能沒有。
可,為什麼非得是陶琳娜?
就像有誰撒下一張逃不開的魔網,將他們四個人的命運緊緊地牽連在一起。是偶然,還是必然?發件的“神秘A小姐”又是誰?
夏怡害怕進一步去想。
3.
“我看見你了,在超市。你悄悄的把手伸到條碼掃描器上,只見屏幕上顯示:豬蹄8元。你以為機器壞了,把臉湊過去看,屏幕上顯示:豬頭肉5元。”
夏怡收到這條短訊笑話的時候手裏正提着幾個大食品袋走出超市。
她回了條短訊:“無聊人士在哪?”
剛合上手機,一個嗓音響在耳邊:“你抬頭看看。”
原野穿着件灰色的衞衣,頭髮亂亂的,一看就是剛騎自行車過來的,連人字拖都沒有換,還穿着個大褲衩。
夏怡説:“今天很冷,拜託你出門多穿點東西。”
“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他的眼睛瞅過來,“怎麼全是泡麪?”
“還有餅乾啊。”夏怡説,“我有時候不太想吃家裏煮的飯。”——是有時候家裏根本沒有飯。如果狐狸精在家,保姆就會煮,如果狐狸精在外吃,夏怡也沒得混了。
“不懂餓是啥滋味的幸福孩子。”原野一拍她的後腦勺,“老婆,我們趕緊成個家吧,你給我煮飯。”
夏怡笑:“行啊,你喜歡吃什麼?”
“你煮的,什麼都好。”
夏怡把泡麪拎起來:“我就只會煮這個,還有西紅柿蛋湯。”
就在這時兩個學生打扮的女生從夏怡身邊經過,撞了下她的肩膀。其中一個女生回頭,看看原野,而後觸碰到夏怡的目光,立即牽着另個女孩的手跑開了。
夏怡把食品袋換到右手上:“別告訴我,剛走過去的那兩個又是你乾妹妹?”
原野問哪兩個?夏怡指給他看,原野點點頭:“有一個是。”
“哪一個?”
“長得漂亮的那個。”
夏怡於是用“你很賤”的目光瞪了原野一眼,原野來接她的食品袋,她閃開:“不重的,我自己拎。”
“我們去那邊坐着説會話?”
夏怡想回去了,可她其實又想留下。跟原野待在一起,哪怕什麼都不做都舒服。
兩人找到個樹蔭,那裏原本坐了對小情侶,正在聊些有的沒的。
女人説:“現在物價飛漲,一萬塊跟一千塊似的,一千塊跟一百塊似的,一百塊就跟十塊似的。眨眨眼,沒了。”
男人説:“是啊是啊,如今什麼都漲,油價瘋漲,我們那有户人家買了輛轎車根本不敢用,放家裏天天拿布擦,我路過就看到男主人或女主人在擦車。”
女人説:“其實每天擦車也很幸福的,可憐的是我們這些連車都沒得擦的。”
原野忍不住插了句:“買輛模型車擦着玩吧。”
女人一驚,轉過臉看了原野一眼,臉先是一紅,緊接着一黑,緊接着又一綠。夏怡猜她紅臉是看到這麼帥的小男生,一黑應該是看到原野身上穿着的仿冒阿迪達斯,一綠應該是原野打斷了她用心良苦的鋪墊——“你買部轎車給我每天擦吧”。
“無聊!”女人站起來招呼男人走了,原野撿起一份宣傳單墊在上面,讓夏怡坐。
夏怡站着不肯坐,説聊一會自己就要走了。
“嗯。”原野點點頭自顧自坐下來,“要聊什麼?”
夏怡問:“你説呢?”
“看你神情這麼嚴肅,想聊我娶你之時要不要給你買房買車?”
夏怡搖搖頭:“我不要你買房買車。”
“那你要什麼?”
“一張牀和一輛自行車就夠了。”
原野哈哈大笑。
夏怡瞪大眼睛:“笑什麼,我這人很好養的,我不挑剔的。”
原野搖搖食指:“那可不行,我總不能讓我的媳婦受委屈。別人有的,我都會讓你擁有。”
夏怡有點感動了,她捋捋頭髮裝作不在意他的話。原野一把搶過她的食品袋,勾手指:“坐我邊上。”
“不了。”
“你坐過來我告訴你個秘密。”
夏怡剛坐過去,原野的臉就湊過來,在她嘴上輕啄了一下。
夏怡一把推開他的腦袋,原野笑説:“我注意了,沒有人看我們。”
夏怡皺眉站起來:“你再耍流氓我就走人了!”
原野瞪着大眼:“談戀愛怎麼是耍流氓。”
夏怡的眉頭還是緊皺不松。
原野把她拉回去坐着:“説吧,你想問我什麼。整張臉都寫着問題,憋這麼久不容易吧?”
夏怡咬咬唇,問:“為什麼喜歡我?”
原野想了想:“你很特別。”
“哪裏特別?”
“你不鳥我。”
夏怡扳起臉表示正經,“説正經的!”
“我很正經啊。”原野兩手一攤,想了想又説,“你給我很大的自由,不管我也不約束我,更不會像別的女孩一樣問我些沒完沒了的問題。”
“我現在不是在問你沒完沒了的問題?”
“這情況很少。”
“我要經常問呢。”夏怡的視線一刻也沒離開過他的臉,“比如問你的過去……你以前的女朋友,你最喜歡的是哪一任之類的。”
“我不喜歡。”他回得很絕,“你聰明,不會問這些蠢問題。”
夏怡當然知道問那些問題很蠢。哪個男人都不喜歡談過去,不喜歡比較自己的女朋友,就如同原野問她是喜歡許默年還是喜歡原野一樣,她答不出來,也沒法答。
可是她坐在這裏,看着慢慢要沉下去的夕陽,腦海中就不自覺地想起一句話來“YY,這個年沒有一點年味,我想和你一起數月亮”。
夏怡控制不住地問了最後一個蠢問題:“如果我沒法給你自由了,我要管着你,你是不是會跟我分手?”
原野沒有立即答,他點了煙,將身體放倒在樹身上,目光盯着廣場上走動的人。眼睛眯起來睫毛下耷的他,神情看起來有點迷離:“也許吧。”
“也許?”
“我不喜歡感情變成負擔。”他説着,“何必把簡單的事複雜化?”
這個回答讓夏怡感到傷心。
她點點頭,站起來拿好袋子:“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原野摁滅煙,很快跟着站起:“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
“送你。”
“我説不用……”
接下來兩人就一直重複着“不用你送”“我要送”“就是不用你送”“我送你”“都説不用你送了啊”“我説送你就必須送”……諸如此類的幼稚白痴,直到他們兩走到站牌前。
氣氛有些尷尬和微妙,他們一左一右分得很遠地站着。忽然馬路邊駛過一輛灑水車,原野幾步上前抓住夏怡的手腕,但還是為時已晚,兩人都被澆了個蓋頭。
夏怡在初冬呼嘯的風聲中落入原野的懷抱,透過厚實的大衣,她仍能聽到他胸腔的心跳,有生命力地“噗噗”跳動。
“你今天怎麼了?”他用下巴蹭她軟軟的短髮,“不太正常。”
夏怡聞着他的體味,她有些着迷,她搖搖頭,拒絕自己的淪陷。
夏怡把他推開了:“我喜歡一樣東西總希望它特別純粹。”她望着他的眼睛説,“比如,雪就該是純白的,血該是純紅的,白天就該是明亮的,而黑夜最好是濃黑。什麼東西都不要參雜,否則就沒有本質可言了。”
——如果愛,就該深愛,如果不能深愛,那麼就儘快放手。
第一次失敗的戀愛經驗,讓她不敢再奮不顧身地去付出。
原野顯然沒聽懂夏怡話裏的意思,他不能理解地問:“你繞口令説了堆什麼?”
夏怡眼睛明亮:“原野,我們分手吧。”
原野的表情由震驚變為莫名其妙。
夏怡補充道:“我對你動心了。以前我從來沒喜歡你,所以可以給你自由,如果繼續下去,我肯定做不到。”
原野的表情又由莫名其妙轉為震驚,張着他的嘴,像個傻瓜。
夏怡撥了撥濕透的劉海,儘量裝作若無其事地説:“那……我們就這樣?”她看到往站牌駛來的公車,“車到了,我走了。”
原野還是傻子一樣地站在那裏。
公交車到站,夏怡揮揮手,再不敢看他一眼,轉身跳上了公車。
4.
夏怡又失戀了,不同的是,這次因她沒有太付出,所以就不存在太受傷。也許偶爾會因為手機不再不時響起而感到空落和寂寞,但也僅是如此。
一星期後,她接到了寧靜去西藏後打來的第一通電話。她一離開本市就換了手機號,夏怡也沒法主動聯繫她,上網留了幾次言,不是她在自己不在,就是自己在她不在。
寧靜説:“親愛滴,想我了麼。”
夏怡説:“想,想得我肉都去了幾斤。”
寧靜説:“今晚老孃就給你補回來。在城西這邊有個俱樂部在聯誼,一起來玩吧,我給你介紹帥哥。”
夏怡驚訝:“回來了?”
“這不廢話。”
“我差點以為你要移民西藏。”
“快來快來,姐今晚幫你結束掉單身生涯!”
夏怡其實不是很喜歡這種聚會,她討厭人多喧譁的地方,寧靜卻正好相反,她喜歡熱鬧,越熱鬧越好。
夏怡很輕易就找到了寧靜,她永遠是人羣中的亮點,視線中的焦點。她穿着一件吊帶的豹紋裙,披了個狐皮肩,還蹬着雙類似牛皮的高跟鞋走到夏怡面前。
夏怡笑話她:“認識你的人知道你是去了西藏,不認識你的還以為你去小島流浪了,咋整得像個動物園?”
寧靜説:“這叫時尚,藝術,你懂麼?”
夏怡長長地噢了聲:“以前不懂,現在……就更不懂了。”
“一副欠扁相!”寧靜刮她的鼻子,滿臉卻是忍不住露出笑意,“説句好聽的恭維我,我就考慮把在場最帥的帥哥介紹給你。”
“你越長越妖啦。”夏怡説,“進來的時候我瞄了瞄,跟你一對比,其餘的女女都是垃圾,可以用簸箕鏟。”
“嗯,我們相交這麼久,你以前説的全是廢話,就這句經典。走,選帥哥去也。”
寧靜拽着她找了一個正在跳舞的女生。她完全在興頭上,上衣脱了,穿着十釐米的紅高跟踩在桌子上跳,頭髮一甩一甩的,挺狂魔亂舞的畫面。
寧靜説她叫小桑,是她的狐朋狗友也是這個聯誼的主辦人,每個週末這裏的聯誼和聚會都是她組織的,交際圈很廣,所有面孔都認識,包括全場最帥的是誰。
小桑領命而去,像媽媽桑一樣奸笑説“保證給你們弄個最優良的帥男來。”
然後原野以戲劇性的一幕登場了。
他走在小桑身邊,穿着黑T,中間一個白色的圓盤圈着一個大大的“勁”,褲子也是鬆鬆垮垮的……丟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隨意穿着,他都能穿出帥的感覺。
他們朝這邊走來,期間有好幾個女生跟原野打招呼,還拍拍他的肩,顯得很熟絡。
夏怡早知道原野的交際圈廣,在外面混的嘛,每天到處玩交際圈能不廣麼。不過除了他生日那次,他從來沒帶她出入過這種場所。
夏怡的感覺怪怪的,這不是普通的聚會,是聯誼。
原野走到她們面前,夏怡裝作去拿果盤裏的東西別開臉,聽到原野打了聲響亮的口哨:“哪位小姐指名點我,爺很貴。”
寧靜的聲音:“你就是全場最帥的男人?”
小桑説:“就是他了,原野。”
寧靜的聲音好像變了:“噢,原來是原哥,久仰大名。”
小桑説:“這是寧靜,這是她好朋友。”
原野沒説話,一片靜默。
夏怡想他是不是認出了自己,於是把頭抬起來,看到原野一張深邃的眼緊盯着寧靜的臉。
夏怡知道寧靜很漂亮,也經常看到異性的目光緊盯着寧靜不放,可這一次,她感覺難受。她的心當即下沉,説:“長得不怎麼樣啊,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原野這才看到夏怡,深邃的眼閃過一絲訝異,然後是憤怒。
夏怡不動聲色:“換一個。”
寧靜問:“還有嗎?”
小桑大喊:“眼光真挑,我就應該先找幾個歪冬瓜劣棗子的給你們對比下,你們才知道眼前的不是人,是神。”
夏怡輕笑一聲:“就這種貨色?換!”
小桑還欲説什麼,原野轉身就走。
小桑跑過去追,過了好一會回來,滿臉的不可思議:“沒道理啊,他平時挺開得起玩笑的。”
寧靜慢悠悠吸着雞尾酒上的一片檸檬説:“好樣的,你氣走了一帥霸。”
小桑説:“要不我再幫你朋友找個吧?”
夏怡剛説不用了,那小桑就屁顛屁顛地跑了,又給找了個男生過來。長得吧……遠看還行,近看缺點畢露。不過,在醜人一坨一坨的視野中,他確實算長相中上的。
寧靜跟夏怡説悄悄話:“看不上沒關係,反正大家就圖個開心,玩玩唄,你可別再氣跑這個,要不然就沒得玩了哈。”
夏怡點點頭説:“好,就這個了。”
小桑就又露出那匪夷所思的目光,好像在説“敢情是你的審美標準有問題啊,難怪”。
那男生一坐下來,寧靜就找藉口溜了。夏怡看着那張陌生的一點也不來電的臉,如坐針氈。可對方對她很有興趣,絲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問了許多問題。
夏怡決定離開,就在這時,走掉的原野又回來了,臉色比剛剛還難看,
他嘴裏叼着跟煙,很吊地站那男生面前説:“滾開,這老子的座位。”
男生似乎認出他是誰,立即站起來,但他腦子比較弱智,沒徹底聽懂原野的意思。所以他對夏怡説了句蠢話:“那我們去外面聊吧?”
原野立即怒了,一記拳頭揮在他的腦門上,男生後退幾步,摔了出去。男生也怒了,剛爬起來往這邊衝,就被原野兩個小弟摁住手腳。
夏怡站起來,原野用食指比着她:“坐下!”
夏怡沒有坐下去,不怕死地瞪着原野,原野也用眼睛瞪着她,他們彼此瞪視着,他的眼睛因為怒氣發紅,牙關也咬緊了。
他的表情讓人絕對相信他下一刻就要打她!
小桑和寧靜從人羣中趕過來。
小桑説:“原哥,你不會為剛剛那點事較真吧,大家都開玩笑的。”
寧靜也皺眉:“把你瞪在夏怡臉上的視線挪開!”
原野沒有把視線挪開,他朝前邁了兩步,做出件全場都要大跌眼鏡的事情——拽住夏怡胳膊的同時,俯身吻住了她。
夏怡拼命掙扎,他反手扣住了她的後腦勺,絲毫掙扎的餘地都不給她。
深入的吻,霸道的吻,強勢的吻……全身的血液都像被注入了汽油,火星一起,將他們熊熊點燃。
滿場尖叫。
夏怡的心動搖了,她開始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生氣。她覺得有點疲憊,於是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她想既然自己選擇的是個流氓,就有覺悟他有流氓的本質。
可一吻結束,原野靠在她耳邊説:“你的喜歡可真純粹。來者不拒嗎?賤貨!”
夏怡的心就像函數線,從地點到高點再跌入更深的低點。
她的眼睛有點紅,她用盡推開他,給了他響亮的一耳光!
5.
夏怡不知道該怎麼把她跟原野交往,而且短時間內又分手的事説出口。
寧靜是看着她追許默年到他們好上來再到分手的人,當時情比金堅的氣勢,寧靜評價過他們是全世界誰都拆不開的一對。後來許默年變心了,寧靜改口道:夏怡是全世界唯一剩下的痴情種。
結果才痴情了多久,就玩完了。原來自己也不過如此。
夏怡記得以前看過一本書,書名忘了,內容忘了,裏面有一句話大約是説“原本誰都是專情的,只是經歷改變了一切”。
當時看的時候沒多大感覺,現在越回味越有道理。人生不是小説,小説裏五年前五年後只是一句話的過場,碰上人妖戀幾千年也是彈指一瞬。似乎他們的世界裏除了男主角就是女主角,其餘都配角。而我們的生活裏:當你從我世界裏走出的第一秒鐘,就再也不會是我故事裏的男主角。
五年後的原野和許默年會在哪裏,自己又在哪裏?天知道。
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
夏怡換了手機號,刪了原野的Q,連帶刪了他們曾一起玩過的遊戲帳號。
夏怡在學校門口看到過原野兩次,他站在學校對面的枱球室裏,也許是在那等她,也許只是湊巧在那玩桌球。反正他沒有上來跟夏怡説話,夏怡也裝沒看見地匆匆走了,那兩次以後他再沒出現。
一月來臨的寒假,夏怡跟夏志仁發生了一場大戰。
事情起因是狐狸精的拖油瓶把夏怡媽的骨灰盒當花盆放在陽台上,上面還插了只仙人掌。夏怡當時抱着那被水壺淋得透視的骨灰盒,氣急,伸腳就把拖油瓶踹倒在地。
太巧了這幕被趕來的夏志仁看到,丫二話不説,上來刷刷給了夏怡兩巴掌。
夏怡破口大罵:“夏志仁你不是人。”
夏志仁説:“我不是人我竟養着你這麼個畜生。”
夏怡説:“那你有種把我趕出去,我沒求着你養我。”
夏志仁指着大門説:“好,你滾,你現在就滾!”
夏怡抱着骨灰盒衝進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行李箱,收拾到一半她又停住了。她想她要做一隻堅硬的螺絲釘,死死地釘在這個家絆他的腳,每天噁心他氣死他,絕不讓他逍遙快活。
夏怡扔下行李箱衝出去,冷笑:“我差點上了你的當,我的户籍姓夏,我的血統姓夏,我就是你夏志仁的女兒。這是你的房子,也是我的房子!”她説,“你可以把我趕出去,不過我也可以起訴你!你想像擺脱我媽一樣擺脱我?休想,夏志仁我告訴你休想!”
意料之中這些話換來了一耳光,重極了,夏怡的耳朵居然被扇得短暫性失聰,五個指印留在臉上還腫了半邊。
他們就這樣僵持着,夏志仁最後給老太婆打了個電話,讓那邊來接人。
夏怡一聽,回到房間把行李收拾好,臨走前她把骨灰盒抱得緊緊的,含淚説:“夏志仁,好,你有種。”
夏怡這輩子就算餓死凍死累死也不會去老太婆家的——小學三年級她曾寄住過老太婆家一段時間。當時因夏怡媽的病反覆發作住院,夏志仁又忙着工廠,照顧不了她。同時還有個表妹也寄住在老太婆家,就是那個給她一耳光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陳家敏。
直到現在想起,那段歲月還是夏怡遺忘不了的噩夢。
她記得自己盛飯從來不能裝第二碗,夾菜永遠只敢夾青菜。如果她偶爾忍不住伸向肉類,就會被老太婆一筷子打開。
她不讓她吃肉有很多原因,比如説今天她不該跟陳家敏吵架;比如説陳家敏都還沒吃你算老幾?比如説你已經夠蠢了吃多了肉只會堵住腦袋更愚蠢……
時值長身體的時候,夏怡總感覺飢腸轆轆餓得想啃下書皮。如果她一碗飯多盛了,老太婆又會在身後不冷不熱地譏諷:“你媽整天住院花我兒子的錢,又不給我養你的伙食費。你每天還吃這麼多,我米缸都要被你吃空了!”
如果她頂嘴,輕則換來一耳光,重則被掃把打出去。
捱了打罵後,老太婆又會到處打電話告狀訴苦。那些不明事理的伯伯叔叔加油添醋到夏志仁耳邊去説,於是夏志仁風風火火出現,又是幾記扇得人找不着方向的耳光。
三年級的夏怡面黃肌瘦,比同齡的孩子小很多,看起來更像一年級學生。而陳家敏卻越來越像頭豬,被慣得一身壞毛病的她,即便在家庭聚會,也要把自己最愛吃的菜攬到面前,不經過她同意誰吃了她會無休無止地大哭。
“死”這個字眼,當時在幼小夏怡的心靈裏並不可怕。她覺得死就像人睡着了,靈魂卻會升向天堂去過美滿幸福的生活。
有一次夏怡跳進公園的湖裏。她跳的時候不湊巧,旁邊就有一對躲在草叢裏親親我我的情侶,看到失足的人立即大聲呼救,將她及時打撈了上來。
夏怡從醫院醒來看到她媽哭得悲嗆得不行的一張臉,她使勁攥着她的肩膀,拼命問她為什麼。
夏怡説:“我恨他們……我恨這世界的每一個人。沒有人愛我,他們都希望我消失……”
夏怡媽説帶着仇恨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夏怡心中的仇恨太多,她每時每刻都在算計着要怎麼將這些刻薄過她的人給予懲罰。這樣的她上不了天堂。
夏怡於是躲在被子裏痛哭了一晚。
她想多麼可恨啊,你們讓我如此憎恨地生活在這世界上,卻又因為憎恨連死都上不了天堂。
有一次,夏怡揹着一個藍色的書包,書包裏有她最喜歡的衣服、娃娃、玩具和書本。唯獨她沒有錢和吃的。
她就揹着那個書包順着國際大道的路邊一直往前走,從白天走到夜晚,皮鞋磨破了她的腳趾,雙腳疼痛麻痹似乎再也邁不動步。
重點是,她又餓又渴。暴曬了一天的日光讓她因脱水而眩暈。
就在這時她看到一家副食小店,店門前擺放着一隻冰箱。她趁着沒人注意跑過去,踮起腳,小小的個頭讓她只比冰箱高出半個頭。
她在心裏説:“我借你一個冰淇淋,等我以後有錢了,我一定還給你。”
她的手伸了出去——
然而還在半道,就被一隻大掌抓住。
那是一個脾氣壞而暴躁的大叔,他讓夏怡知道什麼是皮開肉綻,也讓她知道什麼是比死還難過的羞恥——他把她的十指夾在冰箱的腳下,招來附近的人認領這是誰家的孩子。
夏怡躺在地上,被許多指指點點的人圍觀,有同情有活該有看熱鬧,當然也有指責大叔的。她就那樣躺在那裏,迷離着眼看那顆紅彤彤快要西下的太陽,她在渴望自己是一支冰淇淋,那樣她就可以融化在地裏消失不見。
消失不見……
夏怡從來沒有對誰説過這些事,就連跟許默年熱戀得最難分難捨的時候也沒用。
當許默年第一次將冰淇淋送到她手裏的時候,她讓它變成一坨爛泥摔在大街的垃圾箱上。她説:“默年你可以不記得我最喜歡吃什麼,但我希望你今後都記得,我不喜歡冰淇淋。不,是討厭,深惡痛絕。”
剛跟原野交往時,為了避免他買冰淇淋給她,她也事先警告過:“你什麼時候送我冰淇淋,就表示你想跟我分手。”
原野問:“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你送我冰淇淋,我們就分手。”
她只是不想去記起那些被她拼命想要遺忘,卻一輩子都烙印在身上的過去。她想做個幸福的孩子,哪怕不幸福,能夠假裝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