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號”高級軍官俱樂部晚間七點這間位於六樓的軍官俱樂部開始湧進了人羣,不一會兒,伴着輕音樂醉人的旋律,整個俱樂部笑語頻聞、熱鬧非凡。
負責安排這場酒會的潔姬,正端着一杯香檳,站在隱密的一角。
站在她身邊的是最愛和她鬥嘴的杜如風。
“司令官也真是的,竟然要我一個人負責辦這場歡迎酒會,”潔姬抱怨着,今天她已經是第二次抱怨賀星揚了,“害我差點忙不過來。”
杜如風聞言微微一笑,環視周遭一圈,“看來頗像回事嘛!”
“當然-,”潔姬亦泛起一抹微笑,“我辦事效率可是一流的。”
“得了吧,”杜如風慢條斯理地啜了口香檳,“我不過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啦!”
潔姬棕色的濃眉倒豎,“杜如風,你別瞧不起人。”
“味道真好,”他舉起手中盛着金黃色液體的香檳杯,欣賞着液麪上細緻的氣泡,“不愧是聖荷王國,只有他們有辦法造出這麼棒的酒,我期待他們能快點加盟奧斯丁行星聯盟。”他緩緩搖晃着香檳,一點也不在意潔姬逐漸上揚的怒氣。
潔姬只能氣惱地盯着他,無計可施。
“喂,如風,”一個矮小精悍的中年男子扯着與他體型甚不相稱的大嗓門,插進他們的對話,“聽説你們已經先見過那個女人了。”
“告訴我們她是怎麼樣的人,漂亮嗎?”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亦湊上來問道。
這兩個人一個是艦隊左翼指揮官田中上校,一個是右翼指揮官舒茲上校,兩人並立在一塊兒造成絕妙的視覺效果。
“她——”杜如風思索着適當的形容詞,“很嚴謹。”
“嚴謹?”田中瞪大他那圓圓的眼,“該不會是個老處女吧?”
“不會吧?聽説她才二十九歲呢!”舒茲轉身向侍者要了一杯酒。
“不愧是上校,果然消息靈通。”潔姬一副崇拜的模樣,“不像某個自以為是的人,以為人家是個老女人,”她若有所指地,“結果在看到人家時眼珠子差點都凸出來了。”她的語氣十足地嘲謔。
“潔姬,你別光知道嘲弄我,”杜如風灰眸嘲諷地盯着她,“你自己不也驚訝得很?”
“我可不是那個斷論人家是老女人的人。”
“可是你同意我的推論,不是嗎?”
潔姬選擇不回答這個問題,向正經過她身邊的侍者要了一杯香檳。她淺啜了一口,品味着香檳氣泡衝擊口腔的感覺,“你説得不錯,聖荷的香檳果然名不虛傳。”她閒閒地。
杜如風一愣,看樣子他被反將一軍了。
“搞了半天,你們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舒茲嘆口氣,“她到底長得怎樣?”
“舒茲,你是怎麼搞的?盡關心人家的相貌!”田中教訓着同僚。
“是我一個在指揮中心工作的朋友告訴我她是個美人,我不相信,所以才問的嘛!”
“我看是你的朋友耍你的。”田中大放厥詞,“大凡女人從軍,相貌一定好看不到哪裏去。這輩子除了咱們的潔姬,我還沒見過長得美的女軍人,尤其是軍官。”
潔姬雖然高興他讚許她的美貌,但對他以帶點輕蔑的語氣談論女軍人,仍感到極不舒服,“長官,這次你可料錯了。”
“什麼意思?”田中不解地。
“問杜上尉吧!”潔姬輕扯唇角,“他可是真的經過慘痛教訓呢。”
杜如風瞪她一眼,看樣子以後只要有機會,她都會拿這件事嘲謔他的。
“如風?”舒茲和田中同時將視線調向他,眸光充滿興味。
杜如風感到一陣窘迫,他猶豫了一會兒,忽然眼眸一亮。
“你們自己看吧!”他朝門口的方向點點頭。
兩人聞言同時回頭,果然看見司令官伴了個女人,正穿過那扇以玻璃製成的落地自動門。
“那就是新任參謀長嗎?”田中嘴唇微張,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那個女人,怎麼説呢?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出眾的女人,容貌出眾、身材出眾、氣質也出眾。即使她穿着軍服,他還是清楚地感覺到她是個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嗯,稍微打點折扣啦,如果她臉上的神情不那麼森冷的話。
當司令官致詞介紹她時,她的表情一樣森冷。甚至當她進行她那簡短的致詞時,也只有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微笑。看樣子,她的確很嚴謹。
“好酷的女人。”在她致詞完畢後,田中忍不住評論道。
“她好像不大好相處。”舒茲補上一句。
潔姬則不發言,眸光直盯着賀星揚。是她的錯覺嗎?還是她真的看見司令官在參謀長致詞時眼眸帶着興味?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對一個女人表現出興趣呢!
而且他們以前似乎見過面,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實在非常非常好奇。
“潔姬,你是不是也在想那件事?”杜如風忽然低聲問了她一句。
潔姬瞥了他一眼,“你呢?”
沒想到這傢伙居然也轉着和她相同的念頭。
“什麼事?”耳尖的田中注意到他們不尋常的對話,好奇地追問着。
兩人交換了意味深長的一瞥,潔姬搖搖頭,“他們來了。”她迴避着田中的問題,將目光調向正朝他們走來的一對人影。
一直到進了俱樂部,紀薰然的心跳才逐漸平穩。她微蹙雙眉,厭惡讓一個男人奪去她的冷靜,更厭惡自己這麼久才恢復冷靜。
她抬頭很快地掃了這間以高級石材為設計的俱樂部一週,精緻優雅的裝潢令她兩道秀眉更加緊聚。她一向反對在旗艦上設置軍官俱樂部,這不是公然允許軍官們放縱享樂嗎?雖然“星塵號”的這一間並不是她所見過最豪華的。
賀星揚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淡淡一笑,“紀中校不打算享受這場專為你辦的酒會嗎?”
紀薰然瞥了他一眼,“我會好好享受的,長官。”她略帶嘲諷地,“遵從你的指示。畢竟這是大家的一番誠意。”
話雖如此,紀薰然卻不認為自己真能放開心胸享受這場酒會。
方才她在打量會場時,亦悄悄地打量了聚在此處第十艦隊的軍官們。她清清楚楚地接收到兩個訊息:第一、他們認為她是個令人驚豔的美女。
第二、這麼漂亮的女人出現在這裏做什麼?
對於他們的反應,紀薰然早已司空見慣。
自在進軍校以來,就有不少同學抱持此疑問。等她進了軍事指揮中心情報分析部以後,更面對許多男性同事對她的質疑。而當她工作表現優異,軍階越來越高的時候,他們開始在私下議論她的一切。
這些還不算什麼,有時上級會派她到艦隊上為官兵們上一些情報學方面的課,這時底下那些許多年紀比她大的“學生”們就會惡作劇了。礙於她的軍階較高,他們或許不敢明目張膽地挑釁她,但暗箭才真正難防。每次上課都好像鬥法似的,嚴重考驗紀薰然的應變能力。
她從未為第十艦隊的官兵們上過課,不過正因為今晚是她與他們第一次見面,才需要給他們一個深刻的印象。
她知道他們一定對她這位“空降部隊”感到十分好奇,再加上她毫無實戰經驗,或許他們甚至已在心中暗覺不滿,所以今晚她一定得給他們一個專業的印象,而且絕不能讓他們將她看成一個只適合當花瓶展示的美女。
賀星揚盯着她,她清麗的容顏看來極端的嚴肅,讓人不敢輕易冒犯。站在她身邊,似乎可以感受到一股端凝的氣氛。只要在人羣中,她就是這副模樣嗎?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公事公辦的模樣。
在她致詞時,他依然研究着她。他很訝異她在森冷的神情里居然能出現一抹淡然的微笑,那就好像在極端酷寒的雪地裏綻放了一朵小花一樣奇特。
“紀中校打算整晚都維持這種表情嗎?”當她致詞完畢後,賀星揚朝她微微一笑,語氣卻是略帶挑釁的。
“咦?”紀薰然一怔,她的表情哪裏不對勁了?
“你臉上的神情彷彿第十艦隊的軍官們得罪過你似的。”他補充道。
“我沒那個意思。”她斷然否認。這傢伙非要找她麻煩不可嗎?
“是嗎?”賀星揚聳聳肩。
或許她的神情是嚴肅了點,但那是因為她不希望大家把她當成花瓶美人,絕不是她生性就愛故意板着一張臉。
她開始對他完全不瞭解狀況卻任意挑她毛病的態度感到有些被激怒了。不,她早就被激怒了,只是先前一直拼命忍着不發作而已。她默默地在心中數數,平穩着激動的情緒。
“要喝杯香檳嗎?”賀星揚彷彿渾然不覺她的憤慨,遞了一杯香檳給她,然後轉頭吩咐侍者,“給我一杯咖啡。”
紀薰然秀眉微揚,“這不是酒會嗎?”她輕輕搖晃着手中冷冽如冰的香檳,淺淺啜了一口。
賀星揚微笑,“我喜歡喝咖啡。”
侍者很快就回來了,遞給他一杯咖啡,顯然他們早有準備。
紀薰然瞥了他一眼。怪胎!她暗暗在心中罵着,哪有人在酒會里喝咖啡的?
“你不喜歡嗎?”他舉高以上等骨瓷精製的咖啡杯,朝她微微一敬,濃郁的香味直撲她的鼻,“我每天都得喝上好幾杯呢!”
每天好幾杯?他怎麼沒因此而導致咖啡因中毒?
“咖啡因對人體不好。”她語氣平靜客觀地説道。
賀星揚品了一口他最鍾愛的飲料,“紀中校連飲食都如此節制嗎?”他迷人的眼眸閃着笑意。
“長官喝太多咖啡了,”紀薰然表情不變,“尤其是產自諾亞行星的咖啡,更不宜多喝。”
賀星揚聞言訝異地揚眉,“你知道這是諾亞的咖啡?”
“這種香味是屬於它的。”
他凝視她一會兒,“你真獨特,能分辨得出咖啡的產地,卻不願品嚐它的美味。”
她淡淡一笑,“我只是不願意多喝。”
像他這樣毫不節制,遲早會嚐到苦果的。
“我可就不同了,咖啡是我的第二生命。”他的眼眸閃着亮光,“假若有一天我窮到沒錢買咖啡豆時,恐怕會選擇賣掉我那些勳章換咖啡豆吧!”
不可能吧。紀薰然對自己搖搖頭。他竟然對其他軍人夢寐以求的榮譽勳章如此不屑一顧,寧可拿它們去換咖啡豆?他一定是在説笑。
“長官真是體貼,是為了使我心情放鬆而故意説笑的呢?”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認為他體貼了,他自嘲地輕扯唇角。從前他一直認為“體貼”這兩個字是專門造來形容他的好友喬的,沒想到也有用在他身上的一天。
“我可不是在説笑。”他的神情十足認真。
她搖搖頭,“長官真幽默。”她不相信。
賀星揚聳聳肩,大家總以為“軍神”該是個具有高度的軍人節操、極度渴求勝利的人物。當他表現出真實自我時,反而沒人相信。他對這種情形感到十分厭煩,卻又無能為力。幸而有一點值得安慰的是,第十艦隊的眾軍官們,倒都是認清了他的真面目。
“我替你介紹一下這個艦隊的軍官們吧!”他將以上等骨瓷精製、具有良好保温效果的咖啡杯隨手往會場中央一張擺滿精緻美食的長桌上一放,領着她往靠近角落一架乳白色演奏用鋼琴的方向走去。
紀薰然尾隨着他,眸光先往那個方向掃了一遭。
那邊總共站了四個軍官,圍成一個小圈。三男一女,最高的一位有着沙金色的髮色,臉頰瘦削,身材也是竹竿型的,肩章上釘了三顆星星。
他旁邊站了一個和他截然不同典型的人物。灰黑色的頭髮有些稀疏,個頭兒不高,約莫只有一六二公分左右,一對眼睛圓滾滾的。至於他的軍階──紀薰然迅速瞄了一眼,跟前一位一樣。
還有一位背對着她,不過那挺拔的身影倒有些熟悉。她思考了兩秒,是杜如風上尉。
最後一個女人正對着她,所以她一眼就認出是賀星揚的副官──潔姬.菲爾中尉。
潔姬深棕色的秀髮盤在頭頂,強調出她優美的臉型,亦露出弧度恰到好處的頸項。五官自然是端雅秀麗,身材也相當窈窕,是個氣質相當不俗的女人,也是紀薰然今晚見到的唯一女性軍官。
“紀中校,讓我為你引介一下,”當他們走近那羣軍官,並攫取他們的注意力之後,賀星揚開始用手一一比着,“舒茲上校,本艦隊的右翼指揮官;田中上校,左翼指揮官;至於杜上尉和菲爾中尉你見過的。”
紀薰然開始發揮她超強的記憶力,一一記下他們的特徵與身分。由於近看的關係,她可以由他們臉上的紋路推測出他們大概的年紀。高個子的舒茲上校大概四十多歲,田中也差不多這個年紀。
杜如風二十五歲左右吧!潔姬則比他小個一、兩歲。
在和她一番客套之後,田中將注意力轉向了賀星揚,“老大,”他這個稱呼着實令紀薰然一愣,“沒想到你穿起禮服來還人模人樣的嘛!”
他這句話更令她陷入一陣怔忡之中,她真的聽見一個上校對上級如此出言不遜嗎?
賀星揚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對話,他只是微微一笑,原話奉還。“田中,你也不比我差啊!”
紀薰然再次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真的聽見一個上級如此不莊重地同下屬開玩笑嗎?“別開玩笑了,老大,”田中搔搔一頭略嫌凌亂的黑髮,“下官怎麼能和你比呢?”
“是呀,”舒茲亦湊上一腳,“田中這副呆瓜樣哪能跟玉樹臨風的司令官相比嘛,”他語帶嘲諷,唇邊泛着一絲狡獪的微笑,似乎在報方才田中嘲弄他的一箭之仇,“簡直是雲泥之別。”
“喂,舒茲,咱們是半斤八兩,”田中端起香檳杯,和他的輕輕一碰,“一起幹一杯吧。”
這一回合又落下風了,舒茲略帶無奈地一笑,和田中乾杯,將香檳一口飲盡。
其他人則是一起哈哈大笑。
紀薰然表面上不動聲色,神情從頭至尾都是一副鎮定如恆的模樣,但內心可像在驚濤駭浪中行駛的船,起伏不定。堪稱全宇宙最了不起的一支艦隊居然一點軍事倫理也沒有。
“長官這麼年輕就升上中校了,真是了不起。”潔姬忽然轉向她,清澈的眼眸直盯着她。“很榮幸能認識你。”
紀薰然將注意力轉向這位年輕美麗的副官,微微一笑。“哪裏。能在這裏認識中尉,我也很高興。”
“長官當初怎麼會想到投身軍旅呢?”潔姬好奇地問.。
“是呀,”田中亦插上一句,“通常像中校這麼漂亮的美人,應該都會選擇更活潑的工作,像是模特兒之類的。”
眾人聞言不禁一起將視線轉向紀薰然,似乎在期待着這位嚴肅的新任參謀長會有怎樣的反應。
尤其是賀星揚,明擺着就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紀薰然抑制着瞪他一眼的衝動。
他以為她會因田中的問題而感到大受侮辱嗎?雖然她的確有這種感覺,但她可不打算讓他知道。她清亮的眼眸直盯着田中,表情絲毫不變,“我想那是因為我沒有遇到一個好的經紀人的關係。”她淡淡一句。
當她這句腔調平淡的話説畢後,眾人先是一陣呆愣,然後才恍然明白這是一句玩笑。
她竟然可以用那麼嚴肅的神情,那麼平淡的口氣開玩笑。他們同時搖頭,不知該大笑或是嘆氣,看來這個新來的大參謀長很難捉摸呢!
賀星揚倒是頂不客氣地選擇大笑一番。
紀薰然瞥了他一眼,對他如此明目張膽的朗笑似乎不確定該如何應對。
“紀中校,”他金棕色的雙眸發亮,專注地凝住她,“你還沒告訴我們當初為何選擇投身軍旅呢!”
“因為不服氣。”她發現當他如此滿懷笑意地望着她時,她很難對他繼續保持不滿的心情,“我的三個哥哥從小就以逗我哭為樂,所以我發誓,”想起她的寶貝哥哥們,她漂亮的唇角禁不住勾起一絲笑意,“長大後一定要成為比他們更威風的人。”
賀星揚瞥見她唇邊的笑意,性格的唇色弧度亦忍不住更彎了。“所以你才選擇念軍校?”
比起他來,她讀軍校的理由有趣多了。
“原來你從軍的理由是這個啊,”從頭到尾完全沒感受到氣氛變化的田中又開了口,“還滿有意思的嘛!”
舒茲臉上亦浮上笑意,“我可是看在軍餉不錯的份上才加入的。”
“老大八成是因為被外面的學校退學了才改唸軍校的吧?”田中又將炮口對準賀星揚。
“説得是,所以在軍校的成績才會一塌糊塗,慘不忍睹。”舒茲和田中對望一眼,“這一點我們可就比司令官強多了。”
紀薰然見他們一搭一唱拿賀星揚在軍校的成績作文章,目光焦距忍不住對準這位只是掛着一抹漫不在乎的微笑的當事人。她實在很好奇,軍神在軍校的成績怎麼會如此難看。
“你們錯了,”杜如風像是好不容易才逮到開口的機會,“星揚親口告訴我他念軍校是因為不必交學費。”
“喲,老大家這麼窮啊。”
“時運不濟嘛,”賀星揚故作無奈地嘆息,“哪裏比得上田中兄銜銀湯匙出世的呢?”
“可別嘲笑我,”田中急忙搖搖雙手,“誰都知道打我二十歲接掌家務,這根銀湯匙就開始生鏽了,比一根木頭湯匙還不如。”他長嘆口氣,“所以才會淪落至此的。”
“這麼説你對待在司令官艦隊裏的遭遇感到委屈不已-!”舒茲語帶嘲弄。
“那倒也不是,如果非要待在軍隊的話,還是老大這裏最好。畢竟咱們是所有宇宙艦隊中存活率最高的一支。”
田中這句話可是十足的真心話。放眼天下,也只有軍神所率領的艦隊有辦法以最少的傷亡達到最大的戰果。只要稍有腦筋的軍人,一得着機會便會往這裏鑽。所以賀星揚雖然只是個區區少將,跟隨他的人才可不少。這一方面促使他的戰績更加輝煌,另一方面卻也使其他將官對他十分眼紅。
對於他吸納人才的強大磁力,紀薰然早有耳聞。只是這羣現在看來沒大沒小,專愛互揭瘡疤的軍官們,實在很難相信他們在戰場上的能耐。
就拿舒茲上校來説,記得一位同期同學和他在第八艦隊共事時,形容他是個冷麪秀士,怎麼到了第十艦隊變成這副德行?是賀星揚個人隨興的作風影響了他們嗎?
這份疑惑在見了其他軍官們更加深了。
領航官雷恩中校、運輸補給官奈思比少校、武器官弗蘭次中校、情報官烏茲涅夫少校──他們或許長相特徵互不相同,但共通的一點是,他們都同樣的沒大沒小,毫無尊卑概念。這倒並不表示他們瞧不起賀星揚,相反地,他們望着他的眼神都潛藏着敬意。
紀薰然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這個漫不經心、我行我素的男人看來很得屬下的敬仰呢!
替她引介完所有參加這個酒會的軍官們之後,賀星揚將她往俱樂部一面完全透明的牆邊帶。這面牆在戰時會罩上一層與艦體同材質的外殼,平常時候則打開外殼,讓外頭璀璨的點點繁星盡入眼簾。
“見過那麼多人,你一定累了,”賀星揚替她拿了一盤點心,“吃點東西吧!”
她的確感到飢餓,接過盤子,“謝謝長官,長官不吃嗎?”她對他微笑。
這男人雖然愛找她碴,但有時也滿體貼的嘛!
她這抹真心給他的微笑竟令他沒來由地感到驚喜,不禁亦回她一笑。
“當然得吃,”他對她眨眨眼,“雖然人家叫我軍神,但可不表示我可以像神仙一樣不吃東西。”
她望着他耀眼得像陽光的金棕色眼眸,禁不住衝口而出,“‘軍神’這個外號不適合你。”話方出口,她便後悔得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賀星揚劍眉一揚,“為什麼?”他感興趣地問。
紀薰然默不作聲,因酒氣而被蒸得粉紅的臉頰似乎更加嫣紅了。
為什麼?她總不能告訴他説是因為他帥得出奇,迷人得直追米開朗基羅的“大衞像”,跟那個醜陋的軍神一點也不像的關係吧。
“其實你不説我也明白,”賀星揚自嘲地輕扯唇角,“我那羣損友們也評論過‘軍神’這個外號不適合我。像我這麼散漫的人怎麼會跟那個威風凜凜的軍神扯得上邊?”他微微一笑,自她手中的盤子拿了一塊點心塞入口中,咀嚼了一會兒之後,他接下去道:“適合我的外號應該是……”他側頭凝思,艾略特是怎麼説來着?
“亞歷山大。”紀薰然再次衝口而出。
“咦?”賀星揚一愣。
“上古時期的英雄──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賀星揚宛若雕刻的兩道劍眉微挑,“我怎麼會跟那個傢伙扯上關係?”他的語氣是莫名其妙地,“我可沒他那種征服世界的雄心壯志。”
“我很明白這一點。”紀薰然儘量掩飾因失言而對自己升起的不滿情緒,她拈起一塊糕點在嘴裏咀嚼着,彷彿意欲藉此發泄。
“不過你這個比喻可比艾略特的好多了。”賀星揚忽然微笑道:“他把我跟戰爭女神比。”
“你呀,頂多就只能和從宙斯頭上蹦出來的雅典娜相比,專門供喬使喚的。”艾略特説這句話時臉上那嘲諷的笑容清楚地浮現在他腦海。
“戰爭女神?”紀薰然一怔,“他把你比成女人?”
賀星揚見她那呆怔的表情禁不住一陣朗笑。“沒錯,夠毒吧!”他眨眨眼。
她亦禁不住微笑,“這個艾略特難道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侯爵’?”
“你也知道他?”
“只要是帝國人民鮮有不認識他的。”
“看來他的花名滿天下了。”賀星揚嘲弄着好友。
紀薰然深幽的黑眸直盯着他。他自己也是帝國眾女性的偶像呢,難道他不知道嗎?
“紀中校還想再喝杯香檳嗎?”他忽然問道。
她搖搖頭,微微一笑,“我的酒量很淺,喝太多恐怕會醉。”
“紀中校喝醉酒後是不是會忘了所有發生過的事?”
她很訝異他會這樣問,“沒錯,長官。”
所以她才會忘了曾見過他。賀星揚發現自己竟有些失望,他原本期待她會想起那晚的一切。想起她曾那樣毫不設防地對他傾吐心中的話,想起她曾讚賞他的體貼,想起……他搖搖頭,她當然會忘了,畢竟那時她的神智早已不甚明晰,進入半渾沌狀態,否則她也不會對他説那些真心話。
“不過我倒想再多嚐嚐這些糕點,”紀薰然充滿讚賞的語音將他漂浮的神思拉回,“相當好吃,不輸名餐廳的甜點呢。是艦上的廚師做的嗎?”
“是羅伯特。”賀星揚微微一笑,“他是前不久才從總部的餐廳請調過來的。”
天啊,連伙頭兵都慕他的名氣而來嗎?
她實在懷疑他的魅力究竟在何處?除了極端地英俊迷人,還有偶爾的體貼之外,他這副散漫的模樣怎麼看也教人不放心。一點軍人該有的樣子都沒有,真令人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在戰場上威風八面的軍神。
“軍中所有的廚師,就屬他的烹飪技巧最棒了。”賀星揚繼續説道:“也只有他有辦法煮出那樣風味獨具的咖啡,是我品過最令人口齒留香的極品。”
看他臉上欣悦的神情,彷彿這一點才是他答應羅伯特來到“星塵號”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味道?”紀薰然發現自己很想知道什麼樣的咖啡能讓他如此盛讚不已。
“是用來自諾亞行星高山的咖啡豆研磨製成細粒,再以他超人一等的技巧煮成的。雖然有些苦卻不澀,醇厚無比,”他似乎正在口腔品嚐那特殊的感覺,“如果再加微量的糖,還可以引出一股酸中帶甜的滋味。相當值得品嚐。”他忽然朝她一笑,“紀中校想試試看嗎?”
紀薰然點點頭,的確很想和自己煮的做一番比較。
賀星揚馬上向侍者要了兩杯咖啡,不到一分鐘,侍者便送過來了。他端起一杯遞給她,自己則拿了另外一杯。
紀薰然首先藉着由液麪浮上來的蒸氣聞了聞咖啡的香味,然後才悠然地淺啜一口。接者她又向還侍立在旁的侍者要了一匙糖,緩緩攪拌後,再喝了一口。賀星揚做了和她一樣的動作,然後遣開侍者。
“怎麼樣?”
“的確令人印象深刻,不論是香氣或味道皆屬上乘。”
“但是?”他敏感地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但是這樣的味道未必只有諾亞的咖啡豆才辦得到。”她的語氣極為肯定。
“還有其他更好的咖啡豆?”他的語氣是不敢置信的。
“雖然學校裏的秀才經常被調教成優秀的軍人,”紀薰然一語雙關地,“但並不表示一個優秀的軍事家在學校裏一定也是個優等生吧。”
她竟然也會嘲謔他!咖啡和酒一樣會令她放鬆心緒嗎?
他禁不住微掀唇角,扯出一抹十分迷人的微笑,“但是那樣的情形很少啊!”
“或許,”她若有所指地盯着他,“但不是不可能。”
他唇邊的微笑化成一陣清朗的笑聲,盯着她的眼眸亮燦燦的,“紀中校也學會拿我在軍校的成績來取笑我了。”
紀薰然瑩潤的臉頰染上薔薇般的色澤,“我不是故意的,長官。”她迅速道歉。
她竟然犯了和那天一樣言語對長官不敬的錯誤,看樣子她是被第十艦隊輕鬆的氣氛給衝昏頭了。即使如此,也不該忘了身為下級應具備的禮貌啊!
“紀中校不必自責,”賀星揚看出她對自己-矩的不滿,“我一向不在乎這些虛套。你也看到了,”他金棕色的眸光若有深意地掃視周遭一圈,“我的屬下一向喜歡對我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她深邃的黑眸盯着他,他真的能毫不在意屬下的冒犯?她見過的男人還沒有一個能有如此不凡的度量的,通常都是自視甚高的居多。
“為什麼長官在軍校的成績會那麼糟?”她大膽地問出內心深感疑惑的問題。
賀星揚聳聳肩,“因為對學業沒有興趣吧!其實我根本就不想讀軍校。”
“那為什麼還去讀?”紀薰然問出了和喬雲從前質問他時一樣的問題。
“因為我父親的關係。”賀星揚竟也自自然然地就給了她和喬雲當時得到的完全一樣的答案,這個答案只有他那幾個死黨知道,“我的祖父是一名軍人,而且是以上將的身分光榮退役的。父親卻只是一介平凡的文人,他深以不能繼承父志為憾,所以這個重責大任便落到我的肩上了。”他的語氣是充滿無奈地。
“長官原本想做什麼呢?”
“哲學家。”他自嘲地微笑,“我認為那種鎮日發呆的生活最適合我了。”
“是嗎?”她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
怪不得他的身上不見一絲軍人應有的風範,反倒是充滿了文人我行我素的氣質。
“過着與自己志願不合的日子一定很不是滋味吧?”她同情地。
就像瑞德要她辭掉工作,她卻堅持不辭的道理一樣,因為她不想過自己不想要的生活。
“所以我一直想退役。”
“長官想退役?”紀薰然極為訝異,“上級會批准嗎?”
所以他才要喬那小子替他斡旋的啊,沒想到那傢伙居然一點朋友義氣都不顧。
賀星揚嘆了一口氣,“看樣子我還得為奧斯丁聯盟賣命好一陣子呢!”
紀薰然將眸光調向透明壁外,望着透過偏光玻璃映射的星河美景。
“長官在帶領艦隊出征時,難道不會被窗外的美景所吸引嗎?”她輕聲問道,“許多人都認為能夠在星羣中遨遊是相當有意思的體驗呢!”
“就説我天生不具浪漫細胞吧!”賀星揚自嘲地微笑。
“我家有一座圓頂的玻璃屋,小時候我最喜歡晚上待在那裏,用天文望遠鏡觀看星河。”紀薰然夢幻般的語氣像跌入了美好的回憶之中,“我可以為了看星星整晚都不睡呢!”
賀星揚被她作夢般的表情迷住了,“那時候的你都想了些什麼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開了口,“我想到人類一個古老的傳説: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一個獨一無二的人,它會和那個人一起誕生,也同時墜落。”她停頓兩秒,“我常猜想哪一顆星星是代表我,它什麼時候會最璀璨耀眼?什麼時後隕落?什麼時候……”她驀地一怔,語音消逝在周遭熱絡的空氣中。
“怎麼了?”賀星揚劍眉一揚,“為什麼不繼續説下去?”
什麼時候能和另外一顆同樣耀眼的星星交會?
她在心中默默地完成句子,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將它訴諸於口。
她悄悄透過低垂的眼簾瞥了他一眼,平靜的心湖不知為何漾起了一圈淡淡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