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從陸敍到上海來之後我的生活開始變得比較有趣,因為我和他“同居”了。可是我們是純潔的男女關係。
陸敍剛來上海的時候的確是人生地不熟的,公司給了他一套單位裏的單身宿舍,有一次我因為找他看一份文件,去了他的那個宿舍,然後覺得心裏特不是滋味。那間宿舍只有十平米,放了陸敍的計算機桌後就剩不下什麼地兒了,陸敍的牀鋪在地上,日式的、白色的褥單挺乾淨的。一般男孩子的單身宿舍要多亂有多亂,以前在大學的時候我和聞婧偷偷進過男生公寓,然後被一大堆襪子和球鞋給刺激出來了,還沒走出門聞婧就大叫噁心噁心﹗所以看到陸敍的宿舍後我挺驚訝的,居然這麼幹淨。不過説實話我也挺過意不去的,想着自己仗着父親認識陳伯伯就住那麼大一棟小洋樓,再想想陸敍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人居然毫無怨言地住在這種地方,我恨不得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狠狠地給自己幾個大嘴巴。於是我就慫恿陸敍出去找房子,然後對他大肆宣揚媒體欺騙羣眾,上海住房根本就不緊張,我這人講話特沒譜,因為從我那語氣來理解的話那就是上海到處都是便宜房子,等着人去住﹗陸敍聽了也沒説什麼,沉默了一下,然後抬起頭對我説,那好。
後來我就利用一切時間來幫陸敍關注房產訊息,上班的時候自然不用説,開了無數的網頁,找到有用的就利用公司的打印機打下來,然後放在活頁夾裏送進陸敍的辦公室。他打開活頁夾的時候挺憤怒的,我知道他最討厭工作不認真的人,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怕他,我看着他樣子特鎮定,心裏想我是在幫你找房子,小樣兒有本事你就發作﹗下班回家之後我也在幫他留意,看看有合適的就打個電話過去問問,然後記下來。天地觀音如來佛,我真是一個大善人﹗
那段時間的每個週末,陪陸敍看房子成了我的一個比較固定的週末節目。其實説是看房子,一般都是上午出去看了一兩家,然後我就耍賴,開始慫恿陸敍去逛街,看電影,購物,等等等等。陸敍這人挺大方的,比較捨得花錢,不過他有自己的原則,就是一定要買名牌,買實用的東西。比如那次我看上個LV的手提袋,他隨便問了問我説你是不是很喜歡啊?我白了他一眼説廢話。然後他就沒説什麼了,不過出商場的時候我就提着LV的手提袋踢着正步走出來了。從那以後我就經常把陸敍誘拐到無數的專賣店裏,在自己早就看好的獵物面前不斷地徘徊,嘆氣,然後等着有所斬獲。我從陸敍那兒佔的小便宜多了去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説。不過陸敍也有牛脾氣的時候,比如他就不喜歡幫我買那些小女生特喜歡的東西。一般電影裏不是老愛演什麼男生為了追女生,於是就買氣球啊,熊啊,熒光棒啊什麼的。每次我一裝純情想弄個這種東西來玩玩的時候陸敍總是拿眼睛橫我,説您一把年紀了扮什麼清純啊。一般我都會用武力解決,要麼我把他打服了,他給我買,要麼我被打敗了,我自個兒掏錢買。不過那種東西玩一會兒就膩,於是我就讓陸敍拿着。每次我看見陸敍一身西裝那麼大塊頭的男人抱着個狗熊走在街上我就樂,而且他滿臉憤怒又不好發作的表情讓我覺得特有意思。
後來找了很久之後我就開始煩。本來要找合適的房子就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了,每次我和陸敍一開口,房東一聽我們的京片子,馬上用三分之一的眼珠子看我們,抑揚頓挫地説︰北京的啊?我靠,我心裏就在琢磨,敢情你們上海跟北京有仇還是怎麼的啊﹗而且那些精明的婦女都是喊出天價來跟你談,那次有家條件不錯的,我們剛一問價格,那女的脱口而出,三萬五一平米,不二價﹗我靠,我當時心裏就想説滾你丫的,這是你丫曾經蹂躪了好幾年的地方,又不是秦始皇跟這兒窩了三年,你丫當是在賣阿房宮呢﹗
於是我放棄了,在找房子找了一個月之後依然沒有進展的情況下,我對陸敍説,得了,你直接搬我家來吧,我家寬敞着呢,多匹馬都能住下。
當時是在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淮海路,陸敍聽了很長時間沒響應,呆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盯着我,過了很久我都以為他是中風了,他才一臉通紅地特結巴地問我︰和……和你住?
我當時就明白過來了,這小青年別看樣子挺乾淨的,滿腦子和別的男人一樣翻湧着色情的東西,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於是我用特不屑的眼光看着他説,下流﹗還是火柴説的好啊,她説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那些男人口口聲聲對你説給你下半生的福祉,其實是説給你下半身的福祉﹗
陸敍又是一臉憤怒地望着我,怒髮衝冠地衝我咆哮,我懷疑他上輩子肯定是一獅子,他衝我吼,林嵐,我是考慮到你一個姑娘家,給外面的人知道了不好,我下流?我是一真正的東郭先生,好心救了只白眼野狼﹗
我看着他那樣兒就想笑,東郭先生,你怎麼不説自己是柳下惠啊?
最後陸敍還是搬進來了,一來實在找不到好房子,他的那個小宿舍也實在不能住人。二來那天他跑到我家看了一下,然後目瞪口呆兩分鐘説不出話來。的確,當初我第一眼看到這房子也是這響應。我和陸敍也算是從小在小資環境中產階層中長大的,看了這房子也噴血。在陸敍表情嚴肅地譴責我奢侈譴責我搞特殊化譴責我不知道艱苦樸素譴責了十多分鐘之後,他衝我揮揮手,意氣風發地説,我決定搬進來了。説完衝我特奸詐地笑,兩個眼睛彎彎地,説實話,挺好看的。
雖然我主動讓陸敍住進來了,可是説實話,我心裏沒底兒,我整天就在琢磨如果哪天我媽要知道我在上海同一男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媽肯定直接從機場飛過來掐死我,沒跑兒﹗所以我整天都在防熟人,我對陸敍約法三章︰第一,不準帶外人回來;第二,不準接電話;第三,我不在家的時候,有人敲門不準去開。我威脅陸敍説,如果被人知道了我和你住一起,我肯定歇菜了,不過我死了你肯定也活不了﹗説完我突然想起一電影裏的台詞︰我先自殺,再殺你全家,然後我再逃之夭夭。以前香港娛樂圈不是説嘛,防火防盜防記者,我覺得我是在防火防盜防熟人﹗
説實話我以前還從來沒和別人一起生活過,除了在學校被迫和幾個姐妹們擠在十平米的宿舍裏。而且在我大學的三年裏邊兒,我是隔三差五地就打車往家跑,一回家就一猛子扎進浴缸裏跟跳水皇后似的,我是實在受不了學校那個罪呀,洗個澡要從底樓提水提到宿舍,提得我腰疼。我媽特看不慣我這麼嬌氣,每次都站在浴室外面憶苦思甜地讓我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媽總是跟我講她比我小的時候就一個人下鄉了,講她在希望的田野上揮灑着火熱的青春,講她如何任勞任怨艱苦樸素,總之一句話就是她當年比我牛多了。我心裏想裝什麼大頭蒜呀,上次我爸還告兒我你當初在農村因為抬不起一筐磚頭而眼淚婆娑呢。不過大部分時候我都只敢在心裏嘀咕嘀咕。因為記得第一次我就這麼表達了一下我心裏真實的想法,結果我媽破門而入,抓住我的頭就往水裏按,我一不留神被嗆了好幾口水。當年日本鬼子什麼樣啊﹗我媽走出去的時候還回頭衝我飛了個媚眼,特挑釁地説,小樣兒我還治不了你﹗我差點兒一頭撞死在浴缸上。
其實和陸敍住在一起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嚴重的事情,不過偶爾在我早上穿著睡衣澀着一雙眼睛走進浴室看見個男人赤着上身跟鏡子面前刮鬍子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尖叫。不過叫了幾回後也不敢再叫了,因為有次我一叫喚陸敍就在下巴上拉了條長長的口子,那天的情形我記憶深刻,因為陸敍一邊下巴淌血,一邊特憤怒地對我説,長得挺漂亮的一女的,叫起來怎麼跟牲口似的﹗我當時被鮮血淋漓的畫面嚇傻了,忘記了打他。之後的幾天陸敍一直貼着創可貼上班,小樣兒特滑稽。
和陸敍住久了我發現我並不瞭解他,一直以來我覺得他就是那種在溺愛的環境里長大的,沒經過風浪,沒經過挫折,工作起來就沒人性,不懂得情調。可是我發現我錯了。當我看到他坐在地板上帶着耳機聽那些有着妖豔封面的搖滾CD臉上有着如同孩子般的表情的時候,當我看到他拿着小鐵鍬在花園裏種向日葵的時候,當我看到他的計算機桌上放着盆小仙人掌的時候,當我看着他拿着一本畫冊坐在廚房裏等着爐火上的湯熬好的時候,我恍惚地覺得自己像在看着曾經的顧小北,我忽然發現他們居然那麼相似。
我發現自己還是忘不了顧小北。有時候一閉上眼睛,我就看到小北那張憂傷的臉。在夢裏,他的身邊總是不斷有花落下來,我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我不想去找算命的人來幫我解夢。自從上次我去寺廟一個老和尚説我會走財運,結果第二天我的錢包就掉了之後,我就再也不相信那些為我占夢的人了。
我想,之所以夢見,是因為太想念吧。
生活就這樣一直過下來了,沒什麼波瀾,有時候我都覺得似乎我以後就會這樣一直過下去了。生老病死,草木枯榮,我踢着正步挺牛掰地走向我的三十歲。多豪邁啊。
被電話吵醒的時候我發現陽光已經很刺眼了。其實我很早就聽到電話了,不想接,讓它響。我這人天生適合在惡劣的環境中繼續維持我舒適而安逸的姿勢,比如這種情況,我估計就算你再弄三個電話來一起響,我仍然能睡得口若懸河。不過陸敍不行。我夢中就覺得有人在打我,而且打得特狠,我睜開眼就看到陸敍穿著一睡褲光着上身站在我面前拿枕頭砸我。我當時大腦中就聯想起電視中純潔少女被禽獸玷污的劇情,我拉着被子護在胸前,“你要幹嗎?﹗”陸敍沒回答我,?#91;着眼睛,用手指着那電話。我明白過來了,他估計被電話弄得受不了了。因為我曾經叫他不準接電話的。我看着陸敍一頭亂髮跟獅子似的走回他的房間,覺得自己當時有那種想法真的比較下流。
電話是火柴打來的,我一聽到火柴就知道我不能再睡了。我爬起來靠在牀頭兒,跟丫在電話裏貧。我説,姐姐,跟哪兒發財呢?
我今兒自我放假呢,林嵐出來陪我溜達溜達吧。你到上海這麼久還沒怎麼逛過吧,整天跟寫字樓裏竄上竄下的,你不累啊?
説實話,有點兒,每天在單位,用十幾種不同的軟件處理無窮無盡的設計,一個平面陸敍非要我拿五種不同的設計出來,很多時候我就埋頭於那些設計畫稿中感嘆我的青春流淌,嘩啦啦跟抽水馬桶一樣一去不再回來。
於是我跟火柴説,好啊,今天把你妹妹帶哪兒去啊?
買衣服吧,到上海來之後都沒怎麼見你逛過街,你丫在北京可是每個星期都血洗燕莎賽特啊,怎麼一到上海從良啦?
我説得了姐姐,你別貧了,趕緊過來接我。我收拾收拾,一會兒就行。
掛上電話我就起來了,開始梳妝打扮。別人都説上海的女人只能用精緻來形容,我雖然是一北京柴火妞,可是我畢竟也混到上海來了呀,多能耐啊,而且我是跟火柴小姐出去,再怎麼也不能反差太大呀。
等我收拾得差不多了,陸敍正好起來,睡眼蒙地在浴室裏刷牙。我坐沙發上跟那兒看電視呢,突然看到前陣子我和陸敍做的一個廣告正在播出,説實話,那個廣告挺成功的,商家也樂意往電視台砸錢,所以最近一段時間幾乎每個頻道都能看到我和陸敍偉大的創意。聽到廣告的聲音,陸敍拿着杯子叼着牙刷就出來了,站在我面前,盯着電視看,看了半晌,説了句,真是傑作啊﹗我當時正在喝水,差點兒想把杯子朝他砸過去。我抬頭看他,發現他還是不穿衣服滿房間亂晃,我也沒管住自己的眼睛,在他上三路下三路來回打量。沒辦法,誰叫他身材好,跟模特似的。結果陸敍估計覺得我在看他,於是也回過頭來看我。我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先發制人,我説你以後能不能穿上衣服再出來溜達?他盯着我,純情的大眼睛眨了眨,半晌説,看吧,我不收你錢。我正想從沙發上騰空而起,門鈴響了,我大手一揮,去開門。陸敍就拿着漱口的杯子開門去了,門一打開,火柴笑臉如花地飄了進來。看到沒穿衣服的陸敍,她一下子沒響應過來,蒙了,我也蒙了,陸敍也站那兒沒響應跟化石似的。我突然才想起我怎麼能讓陸敍去開門呢﹗靠﹗
我醖釀了一下,正想解釋,結果火柴對我劈頭一頓痛罵,她説,林嵐你大爺的,你要叫小白臉也不找我,我是幹這行的啊,什麼男的給你弄不來啊,我手下的那些小弟弟比他帥的比他結實的多得跟兵馬俑似的,你説你守着姐姐我這個巨大的倉庫你還到外面找鴨子,你姐姐我容易嗎,我跋山涉水來到上海,我兢兢業業,我永垂不朽……
我一聽她這麼説一口水差點兒從氣管裏咽下去。倒不是她誤會我招鴨,而是我聽到她説成語我缺氧,中國多麼偉大的文化就這麼被蹧蹋了,還永垂不朽呢,我靠﹗
“姐姐,火柴姐你消停一下,你停一下,”我想插話,可是火柴説話真夠快的,機關槍,我急了,嗓門一吼,“火柴你大爺,你丫嘴給我閉了﹗”
整個世界清淨了,我真不容易。
我看火柴那樣我也不想和她解釋什麼了,她這個人比較敬業,看見什麼情況都首先用她的專業眼光去分析。我拉着她就出門了,臨出門前火柴還衝着陸敍發話問他是哪個姐們兒手下的。
我把火柴塞上了車,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等火柴把車發動了,我説,你怎麼滿腦子都是黃色思想,我們是純潔的男女關係。
火柴挺輕蔑地看了看我,説,都男女關係了,還純潔,我操。
我聽了有半晌説不出話來,然後我心裏只有一個想法,火柴哪兒像文盲啊,我真懷疑她是中文研究生畢業的。
上午大半天火柴帶着我把上海高級的消費地方挨個逛了個遍,從美美,伊芳勢丹,到恆龍,梅隴鎮,甚至一般小資不敢去的東方商廈都把我領進去了。當我們在梅隴鎮逛的時候火柴問我,她説,這梅隴鎮本來是消費者的天堂,可是小資和中產們都漸漸來得少了,你知道為什麼嗎?我説不知道。火柴説,因為這裏老打折。我聽了一口血含在嘴裏不敢噴。其實我一直都比較怕逛這種地方,以前在北京的時候逛燕莎,雖然也經常血洗商城,但是那畢竟是用父母的錢,而且好不容易買個東西回去都不敢多看,肉疼。像上次我一衝動買了個玻璃水果盤子,七百多塊,我媽差點兒殺了我。我拿在手上都覺得抽筋,當時是怎麼想到要買的呢?還有經常香奈爾的一套衣服,買回去幾乎沒怎麼穿,大部分時間我都穿著牛仔褲大T恤在北京城裏展示我熱情洋溢的笑臉,跟一鄉下小妹兒一樣。所以今天我是打定了主意不花錢,免得再肉疼。我要把握和男人看美女一樣的心態,美女可以隨便看,但是沒聽説過看了個美女就要娶回去生孩子的。
不過火柴顯然和我思想不是一個檔次上的。估計在上海這大半年紙醉金迷的生活已經徹底把她培養成了一個超級小資。我看她買一套護膚品需要動用信用狀我就覺得心寒,因為我知道一般她錢包裏都有兩千左右的現金的。這個社會主義的敗類。
走在路上我一邊看美女一邊數落火柴不知道節儉,如同當年我媽説我一樣。我説得很起勁的時候,我們正在路過一個天橋,天橋上有個乞丐正在落魄地看着我。突然火柴的手機響了,可是她不聽,我提醒她電話響了,她卻挺平靜地指着那個乞丐對我説,是他的手機,我的手機沒40和絃。我當時一聽血壓就上去了,40和絃?﹗我的手機還沒和絃呢﹗這什麼社會啊,要飯的都這麼有錢。火柴看我的樣子,然後繼續對我説,林嵐你不知道吧,上海這樣的乞丐多了去了。上次我路過一乞丐,正好兜裏有一塊硬幣,坐地下鐵剩下的,於是我當砸丫小飯盆兒裏,結果丫看了看我,説了句,算了吧,你也很困難。我操。不光上海,我成都的姐們兒告訴我成都的乞丐更牛B,都是打車去天橋要飯的,牛B吧?
我聽了什麼都不想説,只是暗下決心一定要去換一個手機。
吃過飯我和火柴坐在星巴克裏喝咖啡,窗外陽光明媚,窗內冷氣十足,我覺得這樣的生活真的讓人舒服,比起在北京眼淚縱橫的日子,我覺得這樣的平淡是福祉。我這樣對火柴表達了我內心的想法。可是火柴冷笑了兩下對我説,你他媽裝孫子不是不可以,不過自個兒的心可是自個兒疼。我聽了這句話突然覺得心像被一個人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不是很疼,但特別沉重,這讓我難受。因為我突然想起以前,在第一次知道姚姍姍是顧小北女朋友的那天,聞婧在洗手間也是這麼對我説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坐在北京八月流火的夏天,坐在強烈到可以弄瞎人眼睛的光線下,那些以前的事情全部曝光。我覺得有點兒像我小時候喜歡的漫畫《三葉草》,那個時候我就指着黑白對比強烈的畫面對聞婧説,你看這種感覺,像不像所有的事情都曝光在烈日下面?説那句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有文學細胞,可以去做作家了。那個時候我和聞婧還都是扎着馬尾巴的小丫頭片子,穿著白色的小裙子在學校裏橫衝直撞耀武揚威。可是幾年後的今天,我居然真的成了個作家,成了個有點起色的廣告人,也已經從祖國的北部跋涉到了繁華的南方,滄山泱水四季春秋,可是我都差不多找不到以前生命裏的那羣人了,那些人的面容都有點兒模糊,除了我眼前的火柴。我不由得有點兒傷感。
火柴和聞婧一樣,都很會看我的臉色。火柴説,怎麼着大小姐,又傷感了?你別一傷感跟這兒開始唸詩就成,我就怕聽書面詞兒。
我知道火柴在故意逗我,我也跟她貧,我説你別用成語就成,我一聽你念成語就想自我了斷了。
火柴在我腦門上拍了一巴掌,我突然有點兒小感動,感動自己的這些朋友這麼多年了還是在我的身邊,跟我們當初的時候一樣,一點都不生分,還是這麼瓷實。以前我都聽人説,國中和高中的朋友是最真的,可是還是會隨着時光而變得疏遠。我突然覺得上蒼對我還是比較温柔。
哎,跟我講講你和小北的事兒,你上次也沒怎麼講清楚。火柴攪拌着咖啡上的奶油,開始盤問我。
於是我跟她講了這一段時間來我混亂的生活,講白松對我的表白,講顧小北和我的分手,講那個碉堡如何用白酒灌我和聞婧,講微微生活的辛酸和風光,講聞婧的男朋友是如何愛上了我,講聞婧怎麼給了我一小巴掌碉堡怎麼給了我一大巴掌。我講完後突然發現,那些曾經我以為完全忘記的東西,其實那麼深刻地刻在我的生命裏,我沉溺在生活中,沉溺在工作中,用最好的演技扮演着堅強的新女性,可是隻有自己知道,我還是那個軟弱的、愛哭的大四的小女孩。
我本來以為火柴會像微微聞婧她們一樣聽完我的故事就大罵姚姍姍然後安慰我,可是火柴沒有,她一句話都沒説,我也不再説話,兩個人悄悄地喝着咖啡,我看着咖啡上的奶油覺得它們化得真難看,像眼淚弄髒的化妝的臉。
沉默了很久,火柴説了一句話,她説,生活根本不能和小説電影比,生活比它們複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