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我走的那天一票人來送我,跟一出國考察團似的,我看着陸敍不在心裏空得跟冷清的機場候機樓一樣。我猜他現下還裹着白紗布躺在醫院裏呢。我對微微白松和顧小北聞婧分別暴力了一會兒,然後就轉身進了信道。我走得真堅決連頭都沒回。
剛要上飛機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有短信進來,是陸敍。
“我就站在候機樓的後面,你進信道的時候一回頭就可以看見我,我以為你會戀戀不捨的,可是你真的連頭也沒回就那麼走了。”
上了飛機,空姐禮貌地叫我關機了。我關掉手機的一剎那眼淚奔騰而下跟黃河氾濫一樣。我突然想起了陸敍表揚我的話,“創意層出不窮跟黃河氾濫似的”。
飛機轟鳴着跟一怪物似的衝上了天空,我的頭靠在玻璃上昏昏沉沉的,一直做夢,夢裏掙扎來掙扎去的,夢中我又看見了年少時候的顧小北,微微,聞婧,白松,看見我們高中的時候在學校耀武揚威的就是一幫子該死的子弟,我們在高中校園裏橫衝直撞流血流淚,夢裏的陽光燦爛得一塌糊塗,可是我卻看到憂傷紛紛揚揚地跟飛花似的不斷飄零,不斷飄零,數都數不清。在夢裏我一直沒有見到陸敍,我想不起他的臉。
飛機進雲層,衝撞,我的眼淚揮灑在九千米的高空,真豪邁。
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上海位於海邊所以颱風大,我覺得飛機降落的時候晃晃悠悠的,着陸之後也一蹦一跳地跟碰碰車似的。當時我在飛機上的傷感勁兒還沒湧完呢,於是特心灰意冷地想幹脆把這個飛機弄翻得了,我也死得痛快,聞婧微微肯定會為我的死淚流成河,不過顧小北白松和陸敍那三個小王八羔子會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下了飛機我把手機開機,刷地進來五條短消息,我握手機的手都給震麻了,五條短消息全部是火柴發過來的,其中有一條讓我很崩潰。火柴説,媽的你裝什麼處女啊,你丫倒是哼哼哈哈弄出點兒聲響來助助興啊﹗
火柴是我一國中同學,我和白松微微等人在學校裏橫衝直撞跟小坦克似的誰都不怕,就怕她。像我和聞婧這種看上去特別二五八萬的,其實也就嘴上貧,絕對紙老虎,撐死一硬塑料的,所有的人都説我們是披着野狼皮的羊,除了顧小北,他硬要堅持説我是穿著防彈衣的野狼,還是一大尾巴野狼。微微和我們比起來算是見過世面經過風浪的人,和火柴一比也絕對是小巫見大巫。火柴的媽媽生她的時候難產而死,所以她爸就特恨她(真不知道這什麼邏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但火柴從小就特堅韌,跟冷酸靈一樣。一般的小孩兒都是未雨綢繆的,大人的巴掌還沒落下來就扯着嗓子哭,哭得左鄰右舍都驚動了,全部趕過來以為出了什麼大亂子,大人的巴掌也不好意思再落下來了,比如我和聞婧,我們就是這樣的孩子,仔細想一下我們從小就那麼奸詐且天不怕地不懼的,怪不得顧小北整死説我是穿著防彈衣的大尾巴野狼。但火柴是打死都不哭的,只是用一種如劍如刃的目光瞪着她爸,等她爸打累了她就站起來衝她爸冷笑。火柴十五歲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從此闖蕩江湖,那個時候我和聞婧白松還在國中悠閒地虛度時光。火柴離家時對她爸説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他媽就是一傻B。
我們高二的時候,火柴回來看我們,剛見她的時候我看她嘴唇紅腫以為她被人打了,後來才知道那是最新款的唇膏,一支夠我花一星期。我們和她勾肩搭背地走在校園裏,遇見曾經的老師,老師很關心地問火柴現下在做什麼,火柴笑臉如花地説做小姐呀。那個老師撒丫子就跑。
在我們大一的時候,火柴又來看我們。這時候火柴已經不做小姐了,做媽媽桑。她揮斥方遒地説,我不再是個受壓迫者了。火柴説她現下在性產業方面混得如魚得水,她説她老用安徒生的名作來讓人記住她火柴姐的大名,我當時還在想怎麼純潔的兒童讀物會和性產業聯繫在一起,火柴馬上就解答了,她説她每次自我介紹的時候都説,我就是那賣女孩的小火柴。當時我心裏就想真是一盲流。白松説她雙手沾滿處女的鮮血,而我當時則聯想起火柴往賓館酒店送小姐過去的畫面,跟當年販賣黑奴一樣,都是罪惡的人口交易。
忘了説了,火柴的本名比處女都處女,叫唐淑嫺。
我從通平交道出來,老遠就看見一美女雷厲風行地朝我飄過來,説實話火柴長得越來越好看了,一頭酒紅色的離子直頭髮,一副冰藍色的太陽鏡,一件一看就是精品的吊帶刺繡,想當初她離開我們的時候還是一青葱歲月的小丫頭,如今已經是一尤物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賊眉鼠眼的男人把眼光在她的上三路下三路來回打量,美女就是好,特別是在這個眼球經濟的時代。以前我和聞婧走哪兒都是焦點,不過在火柴面前,算了吧,我心甘情願當綠葉。
火柴衝到我面前,摘下墨鏡,我剛和她用暴力彼此拳來腿往地表達了分別多年的思念,結果她丟過來一句話︰操,你丫什麼破飛機啊,沒油了還是怎麼着啊,飛這麼久?她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站在她面前恨不得死過去,周遭的那些男人估計早腦充血了,誰會想到一個美女的外表下是顆悍婦的心靈呢。還是讓我扛了吧。
火柴到上海都大半年了,一點江南吳儂軟語的温柔沒學會,還是一口京片子。
火柴問,你丫不跟北京待著,幹嗎跑上海禍害民眾來了?
我説,我想首都大眾也不容易,我不能老跟一處禍害民眾啊,於是就來了。
我這人嘴也閒不住,一有人跟我貧我立馬接上去。
火柴説,你丫別跟我貧,到底怎麼回事兒啊?
我低着頭拉行李,面無表情地説,沒什麼,我就是拿一花盆把一小青年砸醫院裏去了,跑這兒來躲避法律的制裁。
火柴踢我一腳,説,滾你丫的,就你爸和聞婧她爸在北京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別説拿一花盆,你就是拿一火盆把人給砸歇菜了你丫也不用跑啊。告兒我,到底怎麼了。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説,我被顧小北的女朋友扇了兩耳光我覺得很沒面子就躲過來了。我發現我説這句話説得特別順溜。
火柴説,哦。然後就沒下文了。我心裏不由得很佩服她,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人啊,比如微微啊聞婧啊,哪個聽了這話不一跳三丈高啊,您看人家火柴,多鎮定。我們這些兒女情長在她眼裏估計都是雲煙,不真實,飄渺,虛幻。我突然發現自己躲避到上海來特沒勁,跟王八似的,被欺負了就知道往殼裏躲,我在這兒傷春悲秋的,顧小北估計在北京過得特歡暢。
我和火柴各自沉默低頭走了一兩分鐘,火柴突然跳起來揮舞着拳頭衝我吼︰我操,林嵐,你説什麼呢﹗顧小北的女朋友不是你嗎?﹗
剛走出機場大廳我的手機就響了,我一看,是陳伯伯。我來上海之前我爸特意幫我找了個人説是在上海照顧我,其實也就是找了個估計挺牛B的人,怕我惹事,因為我媽總説我是一事兒精,走哪惹哪。
我接起手機就問陳伯伯您在哪兒呢,純情得跟朵花兒似的。我估計聞婧聽到我這口氣滅了我的心都有。電話裏那人説,往前看,往前看,看見那寶石藍的車了沒?我甩過臉去就看到一中年男人衝我熱情地揮手。
我拉着火柴跑過去,一個黑色西裝的估計是司機的人把我的行李放進後面的行李箱裏,我過去拉着陳伯伯的手熱情地表達了家父對他的思念以及對以後工作和生活上合作前景的展望,就跟兩國領導見面似的。
我正得意呢,突然心就冷了,徹底冷了,我忘記了火柴站在我後面,她要是一興奮來一句︰先生穿得挺光亮的啊,弄個妞吧?我絕對當場死在那兒。不過事實證明我低估了火柴,她也和陳伯伯握手,展望了一下未來,討論了一下時政,跟一女強人一樣。
在車上我有點累,就閉着眼睛躺着,火柴依然和陳伯伯你來我往地,透過他們的談話我又發現了這個世界上有眼有珠的人少得可憐,因為陳老頭説了句讓我很不平衡的話,他對火柴説,你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和林嵐是同學吧?我睜開眼發現火柴用一種特複雜的眼光看我,似笑非笑的,我知道她什麼意思,我沒理她。
車一會兒就衝到靜安寺那邊了,滿眼的小洋房,陳伯伯對我説,我在這兒有棟房子,你先住着。我倒是沒什麼感覺,火柴卻吞了口水。我小聲問她怎麼了,她停了很久,最後蹦出幾個字︰丫真有錢。
我看着窗外,到處是春深似海的樹木,濃郁得似乎要流出水來,那些一大團一大團的綠色把整個夏天弄得格外潮濕。樹陰下是各種風情的美女緩緩而行。我想以後我也是一小資了,想想就很快樂,這就是我的新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