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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甘盡苦來

    “姐,這個給你。”曄曄遞給我一包糖,我打開包裝紙,笑含了一塊,再把一包都放回他懷裏。

    “誰家娶媳婦了?”我含着糖塊,覺得味道和平日鎮上娶媳婦人家散發的劣質喜糖不同,有些奇怪。

    我生長的小鎮是江南最傳統的水鄉小鎮,青石做的世界,常年與水霧相伴。雖然景色絕美,卻也因為排開了外界繁華才能留下些許寧靜,經濟並不發達,年過十八九的男男女女都奔向喧鬧城市,只留下三五成羣的姆媽沒事時去水邊洗洗衣裳,寥寥有幾個兒孫都出去務工的老爹在街角圍坐打牌。

    從日出到日落,寂靜而又一成不變。

    曄曄也喜歡吃糖,他挑了一塊放在嘴裏,笑眯眯的蹲在我的腿邊,眼睛看着街那頭:“説是北面的有錢人,就衝着咱們寧家鎮書香門第的名氣,要娶個寧家的女孩子。看的是大爹家的小女兒,大姆媽圖那家有錢,耳朵毛病也不跟女兒説,第二天來了三個相看的女人,看中了就扔了聘禮,三天就帶了回去。”

    我驚奇:“什麼時代了,還這樣相看?”

    曄曄呵呵笑了:“什麼社會也是有錢好辦事。他們家老爹阿婆都好賭,孩子又不像我們家還在讀書,當然是嫁出去一個算一個。”

    我哦了一聲,默默朝內坐了坐,拍拍凳子邊:“曄曄,過來坐。”

    “我蹲着就行,姐,你什麼時候去報到?”曄曄回頭看我,眼底有些不捨。

    每年放假回家,臨到開學,他必然不捨得我走,我眯起眼睛往往屋頂擋住的晨光,:“我面試成績過了,準備過兩天去北京見見導師。”

    “那,媽給你生活費了嗎?”曄曄似乎想到什麼,欲言又止。

    不光是他,提到生活費我心也涼了一截。

    “沒,實在不行,我去看看有沒有國家助學貸款能申請。”我的話緩解了曄曄的擔憂,畢竟,六月他也要參加高考,若是我的生活費費都還沒着落,他的學費也難湊齊。

    他羞澀的笑了笑:“我準備跟姐一樣考個師範,讀師大學費不發愁,還能申請獎學金。”

    我默然點頭:“聽説,申請獎學金名額也有限制,不是誰都能申請到的。”

    “我們家這麼困難,應該可以吧?”他渴望的眼神下,我説不出未必兩字。曄曄見我不回答,還想説些什麼,瞥了一眼我的身後,突然滿臉不屑:“又出來丟人現眼,怎麼就沒報應呢!”

    我順着他的視線回頭,身態發福的父親正拉着一個女人從街角走來,長長的青石路上,那個女人穿的鞋咯噔咯噔的敲擊出的聲響傳出很遠,粉團花的裙子帶着搖曳風情,叫人閃不開視線。

    我挪了挪小板凳,刻意躲進門框裏,陽光還在我的半側面頰上炙熱烤灼,而另一半頃刻因為失去照撫變得冰冷。

    曄曄不躲,手裏悄悄握了石塊,我瞧見,用腳尖踢了他的腳,示意他不要惹事。

    倔強的他雙眼惡狠狠的盯着將要走過的兩人,並不理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那兩個人不惹他,他便不會招惹他們,如果他們走過了界……

    我們倆的緊張都落了空,父親的視線始終向前,一丁點都沒留給我們。

    走過時,那女人倒是瞥了我們一眼,曄曄狠狠瞪回去,我則面無表情,對她的注視,不閃不躲。

    最終,無聲的較量停止在母親召喚我們吃午飯的聲音中,與此同時,父親也聞聲在街對面回頭,我與他對視,似乎很多年不曾這麼彼此望過。

    他並不見老,許是那女人照顧的得力,也許是父親自己的腰包仍算豐腴,他紅潤的臉龐不見母親臉上的皺紋,而我每每被人誇讚的挺直鼻樑來自他的遺傳。

    他的嘴唇動了動,我屏住呼吸,以為他要對我説什麼。

    那女人拐了拐父親的臂彎,我收回視線轉頭入內,耳後聽見那女人的咒罵聲:“小兔崽子,有娘養沒娘教,你用石頭扔誰?”

    曄曄那塊石頭定是砸到了她,被罵的他笑着説:“罵就罵,別把你身邊的老兔崽子拐進去,我是有娘養,沒爹教!扔的就是拐走別人家男人的人!”

    “你再説一遍!”

    “我説一百遍,我罵的就是搶別人男人的不要臉!”

    曄曄聲音洪亮,那個女人聲音尖厲,寂靜的街道被他們倆攪個天翻地覆。

    後來,罵聲逐漸減小,想是她被父親拖走了,曄曄不依不饒,依然追在後面拍手罵:“不要臉!”

    我抬眼,母親端着湯碗站在廚房門口,直勾勾的看着我背後的大門,心一動,回頭低聲喊了一句:“曄曄,別鬧了,回家吃飯!”

    母親這才機械的將湯碗放在桌上,轉身又進了廚房。

    我回校本想見見導師,看看還需要準備什麼,沒想到導師過年回了老家,只剩下去年同門師兄過來接我。索離,像似少數民族的名字,原本我該與他一屆的。去年我與他分數同時過錄取線,只不過面試的時候我緊張説不出話,而他卻始終侃侃而談,兩相比較,心中便知自己未必能考上。

    果真,他與其他幾個男生面試成功,我則被擋在門外。糾結了一年,我再來考,他卻變成了我的師兄。

    “沒事,上次導師想想平衡院裏學生的男女性別差異,這次是真的想招賢納士。”他痞子一樣的笑容,留了兩個小酒窩醉人。

    “導師説是我去年的髮型太窮困潦倒,像是沒錢理髮。我一想,兜裏還有八塊錢,先把頭髮剪了,省得總被導師當眾誇獎。“他發現我注意他新剪的髮型,撓撓腦袋,咧嘴大笑。

    我無語,對他表現出的善意,找不到合適的方式理會。對還算陌生的人,我一向不愛説話。但喜歡聽,從他們的語意裏揣摸他們的性格,和喜好,很有趣。

    我不知道索離殷勤的原因,論樣貌,我瘦小枯乾的身材遠遠沒有北京街頭潮流女孩那般張揚惹眼。論才能,連考個師大的研究生都考了兩年,足見文化功底之爛。論待人接物,更不討喜,從小到大,能耐得住我不説話的人只有曄曄,其他曾經認識的人,都在不久後逃之夭夭。

    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停住腳步,索離發現我的怔怔,立即笑問:“怎麼了?“

    我想想,搖頭,繼續走下去。他窮追猛打,我才猶豫開口:“我想過來提前問問,咱們院有助學貸款嗎?”

    索離顯然沒想到我第一件關心的是這個,愣一下,隨後修長的手指指着遙遠的辦公樓:“那我帶你去院裏問問吧。”

    “哦,好,謝謝。”我又陷入沉默。

    他大概真沒遇見我這樣不愛講話的女孩子,抓耳撓腮的樣子很窘,我抿嘴,揹着包跟他去了研究生院。

    是否有助學貸款,對我來説,很重要。

    九月才能入學,我只能提前找個住所先留下,準備找份零工賺點生活費。摸摸兜裏的錢,只能在學生公寓租了個牀鋪,一個五平大的房間,上下鋪,連個桌子都沒有。

    大約房東也本着互補的想法,為我挑選的室友劉湘琴是個話嘮。每日從支開眼皮到午夜放下,嘴巴從未停過,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緋聞八卦,無所不講。

    我聽她説話有意思,一般不回應,但會笑。

    寫東西的時候,她為了不打擾我,想方設法控制嘴,甚至還嚼了口香糖。其他時間,我不煩她的喋喋不休,也知道由她的嘴裏知道很多塞外風情。

    這天,她吊兒郎當的説:“如果你不是個沒嘴的葫蘆,我倒真想幫你介紹一個有錢人當老公。”

    我笑,低頭掃地,順便為她撿起掉在地上的襪子。

    “我們家遠房親戚特別有錢,他們家在海邊有別墅,資產保守估計十幾個,幾十個億,不知道,反正很多,就是找不到媳婦。”她一邊嚼着巧克力,一邊小聲嘟囔。

    我抿嘴,繼續掃地。如果真有這樣的有錢人,恐怕也與我無關。倒是她應該考慮去求求親戚找份工作,不用窩在這裏。

    “他們家説了,誰給介紹媳婦就給五萬好處費!”她見我貌似不信,惱火了,扒着牀沿大聲説。

    我嗯了一聲,頭都沒抬。

    “我好想那五萬塊錢啊!”她感嘆,我在心底附和,我也想。

    “你有沒有聽我説話?怎麼跟你説什麼你都不回答的?”急脾氣遇見我這樣的悶葫蘆是挺倒黴的,往往她怒了,我還在笑。

    “那個男人很差勁嗎?”為了表示我在聽她講話,只能問一句。

    “沒,就是耳朵不好。”顯然我的提問一針見血,她叫囂的聲音明顯小了許多。

    “不過人很帥,而且有錢,這社會最重要的是錢!墨墨,你怎麼又不説話了?”

    我的掃把繼續飛舞,想的卻是,怎麼又是個耳朵不好的?是天下有錢人耳朵都聾了,還是聾的人都有錢了?

    怎麼有錢的聾富豪個個靠錢找老婆呢?

    窩在學生公寓等了幾天,導師始終沒有回校。

    期間索離來找過我兩次,有劉湘琴在,也不好多坐,站在公寓門口説幾句話就回去了。

    最後一次,無論如何要在學生公寓旁的刀削麪館請我吃頓飯,説是幫我找了一份肯德基鐘點工,讓我明天去上班,再順便叮囑我點事,實在拒絕不了,低頭跟他進了麪館。

    中午,刀削麪館人很多,找了一個角落裏的小桌子,對面坐下,很快,熱氣騰騰的白霧滯凝,住索離和我,這麼近的距離,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説點什麼。老闆端上一碗麪,他推到我面前,我再推過去,來回執拗了幾次,最後只能放在中間。

    “明天一早我送你過去健康體檢,一週以後就能上班,我在那兒打過工,店長特別熟。”大概是因為近來天氣轉暖,他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説完一長串的話,先紅了臉。

    “給我醫院地址,我自己去找就行了。”我淡淡説。

    “你人生地不熟的,別走丟了。我……”他遮遮掩掩的看了我一眼:“咱們大家也不放心。”

    我剛想開口,老闆又端過一碗刀削麪,恰好擋住接下來要説的話,想了想,還是吞了下去,假裝沒聽見他的話。

    索離比較一下,挑一碗肉多的,晃晃悠悠把麪碗推過來,臉又紅了些,“你吃這個。”

    他的目光有些含蓄熱情,同樣的目光,我也曾見過幾次。每每都故作不經意的忽視,直到對方知難而退。

    我並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去懂。

    父母分分合合十幾年,撕爛臉,打破頭,鬧到盡人皆知,當年卻曾是寧家鎮上一段佳話。一個是儒雅俊朗的小學老師,一個是秀氣清麗的外鄉女,有一年唱年會時,倆倆妝扮,變成了《花為媒》裏的李月娥和王俊卿,錯身,回眸,含羞帶笑。台上糾結廝纏,台下羞赧躊躇,叫好的人以為他們不過是因戲眉來眼去,卻不料年後外祖父搬家那天,獨獨留下母親。

    或者説,是母親留下那天,外祖父搬家離開了寧家鎮。

    那樣的開始,這樣的結局。誰能説清是情誤了人,還是人錯了情?

    再深厚的情,終有貧薄的一天,再生死契闊,也難逃執手相分的悲哀。

    我知道自己許不了深情厚意給任何人,也做不到捧心掏肺成全任何人,付出回不來,不如全保留。與其給任遐想傷人傷己,開始便離遠些是最好不過,恩怨痴嗔,終都有報,不動才是安全。

    我拿張餐巾紙鋪在碗邊,端過麪碗,使筷子挑出牛肉,一塊,一塊,放在餐巾紙上,説:“我不吃牛肉。”

    “你太瘦了,還是多吃點。在北方可不像你們那裏,光吃素抗不住冷。”索離的熱情顯然不是婉轉就能拒絕。

    “我幫你問過院裏了,你有空給家裏打個電話,把你父母的身份證號碼記下,再到民政局開個貧困證明寄過來,爭取開學就辦好助學貸款。這些天你打工賺些生活費,爭取先撐過還沒開學這半年,等開學申請到貧困補助,再幫導師打打工,到時候就寬裕了。”索離一邊吃麪,一邊設想的樣子很可愛。雖然他是城裏的孩子,大約家也不富裕,去年和他們一起面試的時候就聽説他大學四年都在打工養活自己的光榮歷史。以往,我對這樣自給自足的男生女生心中充滿敬佩,今年不知怎麼的,總覺得有些傷感。

    看慣了挫折就會懷疑人生,我的生活還沒陰霾密佈,不該這樣憤世,所以我也埋頭吃麪。

    吃碗麪結賬,總共六塊錢,他請。

    我幾次道謝被他笑着拒絕了。他又陪我去買了兩個筆記本,又搶着付錢,被我攔住,扔了四塊錢過去,唯恐再擔人情。

    那天,我胃裏特別漲,回到學生公寓就看見湘琴在迎着陽光照鏡子臭美。

    “你要出去?”我覺得嘴裏都是牛肉味兒,趕緊找了水杯漱口。

    “趕快感謝我,快點,快點!”她看上去很雀躍,我被她那份興奮感染,只能順着她的説:“謝謝,謝謝,不過我能先知道為什麼謝謝你嗎?”

    “算你有良心。還記得我們家那個老有錢老有錢的親戚嗎?”她的表情很期待,我真説不出其實,我不太記得了。

    “記得,怎麼了,他給你介紹工作了?”

    “哪兒啊,他們公司在長城飯店舉辦宴會,千辛萬苦才弄到兩張邀請卡,我看你好久都沒吃頓好的,帶你去見見世面。”

    劉湘琴寄予期望的我,面對轟動的喜訊表現出鎮定。我覺得見見世面是要在解決温飽問題以後才有的更高層次需求。雖然我現在胃裏都是面,但助學貸款還沒着落,真不覺得自己對見見世面這件事有很大的渴求。

    “不是你遠房親戚嗎,怎麼還要弄邀請卡?”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能從這裏入手。

    “説是遠房,那就是關係遠唄。他爺爺和我姥爺是叔伯兄弟!能想起我才怪。”劉湘琴對自己被親戚忽視非常不滿,倒是我仔細琢磨了他們之間算不算四代以內旁系血親的關係。

    應該,不算吧?

    “謝謝你,我不想去。中午吃的面,胃還難受。”我覺得再用劉湘琴憤恨的血緣關係打擊她,很不人道,只能另換了一個藉口。

    “走吧,就當給我壯壯膽,我哈喇子長城飯店很久了。”半磨半拖,我被她拉着換了雙鞋,據説,那個地方,運動鞋是不讓入內的。

    我印象中的飯店,多數都是小吃店。不知道為什麼五星級的飯店也會被冠之這兩個字。

    果然是見了世面,兩個毛手毛腳的小女生賊眉鼠眼踏入到玻璃世界般的長城飯店,心裏也只有兩個字,真漂亮。

    我被劉湘琴拉着在大堂裏來回跑了好幾圈,又偷偷摸摸的尾隨了兩個老外,終於在看不過眼的服務生指引下找到了凌翱集團預定的宴會廳。

    劉湘琴拽了我的衣角:“墨墨,我肚子疼,你陪我去衞生間。”

    我一驚:“劉湘琴,你不會是沒有邀請卡吧?”

    她撫額頭,口氣有點壞:“我看起來像那麼心虛的樣子嗎,我是在門口大排檔吃壞了肚子!”

    儘管我依然懷疑她沒有邀請卡的可能性,但還是隨着她去了衞生間,在華美的衞生間裏,面對超級大鏡子裏笨拙的自己手足無措的站了幾秒,還是決定站在門口等她。

    寬寬的走廊上偶爾零星幾人走過,我們大概是來的太早了,凌翱集團的宴會還沒開始。我正替劉湘琴騰空肚子還能吃到好吃的東西慶幸,身邊走過一個人,習慣性的,我躲開視線不去看。

    一直低垂的視線,隱隱約約只能掃見一雙黑色皮鞋在我身邊離去。

    突然,一個音色金屬物體從那個人口袋掉出,彈在地面上咣噹脆響,整個走廊迴盪聲音,大家不約而同的看向聲音發源地,唯獨那個人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停留,依然繼續前行。

    我站在那兒想了想,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多管閒事。在這麼大的飯店裏,人生地不熟的,少做好於多做。

    也許,那個打火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也許,那個人已經發現了,是他故意丟棄的。

    眼看那人的身影依然快步,並沒有回頭的跡象,我覺得他大概真的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掉了,熱血湧起,走過去把銀色打火機撿起來,輕輕喊了一聲:“先,先生,你掉東西了……”

    那個高大的背影腳步依然,顯然沒有聽見我的話,我咳咳,又叫了一聲,他還是沒有回頭。

    我一怔,只好硬着頭皮追上去,眼看就要貼到他的後背。

    他仍是沒有回頭。

    這個人,很奇怪,像是聽不見似的。

    我只能踮腳拍拍他的背,“先生,這是你掉的東西。”

    他轉過頭,睨了我一眼,這種不屑的蔑視讓我心理極其不舒服,停滯幾秒才想起自己為什麼千辛萬苦追他。

    我把打火機舉到他的眼前:“先生,你的東西。”

    他俯視我,不對,他似乎在俯視我的嘴唇。還沒等我説完,直接乾脆掏出紙巾把打火機接過,甩手扔向垃圾桶。

    我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在幹什麼,驚訝的看着打火機跌進垃圾桶。

    他厭惡的皺眉,轉身走了,似乎一刻也不想與我多留。

    怎麼會有這麼沒有禮貌的人!

    算了,權當被好心被狗吃了。

    懶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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