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司抬起頭望着眼前這個頭髮亂糟糟的人,心裏其實有些感動的,本來嘴裏想説一聲謝謝,可是卻不太好意思出口,於是趁着喝牛奶的時候喉嚨裏含糊地哼了哼“謝謝”的那兩個音節。
陸之昂馬上一副笑得很欠扁的樣子説,哈哈,我知道你現在心裏肯定很感動有我這麼一個優秀的好兄弟吧,不要説謝謝啦,我對朋友的好是全國有口碑的啊!
本來還存在的一點點感謝的心情現在全沒了,一個白眼翻過去就不想再理他。這種臭屁的性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掉呢,還全國有口碑,是不是全國還要為你立牌坊啊。
後來到9點半晚自習結束的時候,傅小司才看到立夏走過來。可是隻有她一個人,遇見不在。
立夏在經過公寓大門的時候朝旁邊看了一下,然後面無表情地朝公寓裏面走去。可是也只有立夏自己知道心裏有多少個聲音在一起嘈雜。在轉過頭去的一剎那看到傅小司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還有傅小司身後陸之昂暖洋洋的笑容,立夏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對這一切漠然,在走上樓梯的時候聽到了身後一聲接一聲的“立夏立夏”。
其實心裏也並沒有多少生氣,可是卻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那兩個人。終究還是另一個世界裏的人呢。立夏心裏覺得很沮喪。坐在台燈下面半個小時,可是面前攤開的化學參考書上的題目一道也沒有做。盈盈她們都上牀睡覺去了,只是立夏要等遇見晚上回來幫她開門,所以習慣性地晚睡。平常立夏都會用這段時間温書做題,可是今天手中的鉛筆在紙上畫來畫去也寫不出任何數字。
立夏望着窗外,心裏想,快要夏天了吧,風裏都有很多的水氣了呢。什麼時候才能到夏天呢?到了夏天,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噯,小司,要麼先回去吧……估計立夏她……
傅小司沒有説話,帶着耳機仰躺在長椅的靠背上,於是陸之昂也説不下去了,只能低低地嘆一口氣,然後也躺下身子望着天。
昂,你看天上的雲那麼厚,應該快下雨了吧?
突然沒來由的一句話。聲音裏也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是啊,所以要快點回家呢。已經十一點了……
你先回去吧。我等下也走了。
……還是一起吧。我包裏有雨衣的。
一件雨衣也不能兩個人用啊,笨蛋。先回去吧你。
天上的月亮真圓啊……
打賭100塊,我賭天上現在看不見月亮。
……賭1塊就來。
你腦子燒壞了。
小司,有時候總是想,即使呆在你的周圍,哪怕幫不上什麼忙,但是至少告訴你,你不寂寞,那也是好的。無論是小時候,還是你光芒萬丈的現在。我總是覺得你有自己獨特的世界,沒有人能夠聽懂你的語言,所以怕你會孤獨會寂寞。我從小就有一種很傻的想法,那就是,兩個人一起無聊,那就不算是無聊了吧……所以一直到現在,我時時都會想,小司他現在,孤單麼?
所以當我這些年在日本的街頭,偶爾看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櫻花雨時,我都會想,傅小司不在,真可惜啊。
獨自看到世間的美景而無人分享,應該是一種遺憾吧。
——2003年·陸之昂
後來果真下起了雨。春天的天氣總是潮濕的。特別是淺川,似乎春天的每個晚上都是春雨連綿的。小司站起來脱掉衣服兜在頭上,正要拉着冷得哆嗦的陸之昂離開,一抬頭就看見散着濕漉漉的頭髮的遇見從學校外面跑進來。傅小司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大半夜才從學校外面回來,傅小司想起班上很多人流傳的關於遇見是個問題學生的傳言。
遇見只顧着低頭趕路,跑到公寓門口才突然看到長椅上兩個人,着實嚇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傅小司和陸之昂之後就停了下來。
你們在這裏幹嘛?
等立夏呢。不過立夏好象不太願意講話的樣子。真是麻煩啊。陸之昂把書包裏的雨衣兜着頭,看了看全身濕淋淋的遇見然後想了想把雨衣遞了過去説,你要麼?
遇見盯着他看了幾秒鐘然後説你自己留着吧我馬上就回公寓了用不着。之後又抬起頭看
了看傅小司,然後頓了頓説,你等等吧,我去叫立夏下來。然後在兩個男生目瞪口呆的表情裏麻利地翻過了鐵門然後朝樓上跑去。
1996年4月18日星期四雨
該如何來回憶呢,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記憶全部掏空,只記得幾分鐘前我在樓下號啕大哭差點吵醒管理員的傻瓜樣子。可是現在心裏是毛茸茸的温暖。就像是冬天你洗好澡之後冷得打哆嗦,然後突然鑽進了媽媽幫你用暖壺暖好的被子。
本來是習慣性地等遇見回來,習慣性地在十一點多聽到走廊的腳步聲然後幫她開門順便給她乾毛巾擦雨水。可是她拉着我往樓下跑,我心裏其實隱約地能想到什麼,可是始終有種惶恐,但是因為有遇見,心裏不怕。
我想現在傅小司和陸之昂應該已經到家鑽進被子睡覺了吧。特別是陸之昂那個傢伙,好象特別愛睡的樣子呢。看着他們兩個全身濕淋淋的樣子站在鐵門外面對我説話的認真樣子我現在依然想哭。
我想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今天小司説話的語氣以及他説過的這段話。他説,因為怕李嫣然計較那件衣服,所以才急忙開了口説要賠給她,因為怕是李嫣然説出來會比他自己説出來會讓我難堪一百倍。他説,本來以為你能瞭解我的想法,因為大家是朋友所以不會計較,可是也沒講清楚,所以讓你誤會了,真是對不起呢。其實我可以很清楚地聽出傅小司語氣裏的那些失望,這讓我覺得很內疚。為自己的不知好歹也為自己對他們的不信任感到丟臉。所以我忍了很久終於扯着嗓子放聲大哭,這一哭惹得遇見馬上用手捂住我的嘴並且罵了我一聲笨蛋。其實的確是笨蛋啊……
我看到傅小司和陸之昂也變了臉色,傅小司表情鬱悶地説,難道我又説錯了?
然後我死命地搖頭,儘管遇見用力地捂着我的嘴,我哭不出聲來,可是我知道自己的眼淚流了很多很多,只是它們溶進了雨水裏,沒有人知道吧。
走的時候傅小司低下頭表情認真地問我,他説,立夏你還生氣麼?
我只記得自己很傻地用力地搖頭,然後看到傅小司終於露出了笑容,其實小司的笑容特別的温暖,不像是陸之昂如同春天的朝陽一樣和煦的温暖,而是像冬日裏的終於從厚厚雲層裏鑽出來的毛茸茸的太陽,因為難得一見,所以更加的温暖。而且他的眼睛在夜色裏變得格外地清晰,我像是又回到舞台上看到他時的樣子,北極星高懸在天空上面,指引北方的迴歸永不迷失。
上樓的時候自己還是一直哭,遇見在一旁搖頭嘆氣拿我沒辦法。我每上一層樓就從走廊陽台望出去,可以看到他們兩個蒙着衣服快步在雨裏奔跑的樣子。我想,他們兩個在從小優越的家庭環境裏能夠如此乾淨而明亮地一直成長,真是不容易呢。等到他們長成稜角分明的成熟男人的時候,應該也會因為他們的善良和寬容而被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喜歡吧。
而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我們又會是什麼樣子呢?我會像現在這樣從自己的公司帶一
大包點心,穿越人潮洶湧的街道,走過紅綠燈,走過斑馬線,走過一張一張陌生的人的臉,然後出現在他們面前麼?
然後不出所料第二天兩個人都感冒了。遇見還嘲笑他們兩個抵抗力弱,自己天天晚上都淋着雨回家還沒感冒呢。可是立夏心裏卻很內疚。明明可以在晚上回公寓的時候停下來聽聽他們説話的,可是自己卻擺了副臭架子。真的是臭架子呢,都不知道自己當時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所以現在想起來真的臉紅。
陸之昂穿得像個粽子一樣,然後在他們兩個的座位邊上擺了個垃圾簍子,然後擦完鼻涕的紙大團大團地往裏面扔。立夏時不時地聽到上課時後面傳來的嘆氣,因為鼻子不通暢所以帶着嗡嗡的聲音。
班主任很緊張的樣子,甚至主動要批假讓他們兩個回家休息。看起來學生和學生就是不一樣呢,其他一些同學偶爾要請一下假都難,而這兩個人感冒一下就嚇得老師要主動放他們大假。
所幸的是沒幾天兩個人的感冒就好了,男生的身體總歸是健康一點的。於是立夏稍微放了點心。之後就開始從寢室裏大包小包地帶媽媽寄過來的點心到教室裏來,然後陸之昂很開心地吃了三天。
五一勞動節,學校照例放了一天假。這在淺川一中是難得的一次。因為隨着功課越來越緊,時間就變得越來越不夠用。所以立夏在考慮了很久之後決定還是留在學校看書比較好。傅小司和陸之昂肯定是回家去的,七七叫家裏開車來接,她叫立夏一起回去,立夏搖了搖頭,儘管立夏蠻想回去看看媽媽的。所幸的是遇見留在學校,這讓立夏覺得特別開心。
早上起牀的時候整個寢室甚至是整個公寓大樓都是空蕩蕩的呢。立夏和遇見體會了一下兩個人獨佔宿舍獨佔盥洗室甚至整個公寓樓,這真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兩個人從起牀開始就一直打鬧進盥洗室然後又打鬧回寢室,像是瘋了一樣。
吃過早飯後遇見有點認真地對立夏説,等下上街去吧。
去幹嘛?不看書啦?快期中考試了呢遇見。
去幫那個女的買衣服啊,説過賠她的總歸要賠的。
……遇見,我……身邊沒那麼多錢呢……
是我賠又不是你賠,你要錢來幹什麼?
立夏抬起頭看着遇見微微有些生氣的臉,心裏像是有潮水一陣一陣打上來,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站在海邊上,傍晚黃昏下的大海很温暖,那些海浪一陣一陣地覆蓋到身上,像回到很
多年前媽媽的懷抱一樣。……媽媽?咦……怎麼把遇見想成了媽媽啊……誇張……
路上到處張燈結綵,畢竟在中國勞動節還是一個很主要的節日呢,不是説勞動最光榮嗎,那麼勞動者的節日似乎就應該最隆重呢。立夏嬉嬉笑笑地對遇見説。
轉過兩個街角停下來,遇見抬起頭看了看門口巨大的廣告牌,然後説,應該是這裏了吧。然後拉着立夏走了進去。
馬路上總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車,他們朝着自己的方向匆忙地前進。沒有人關心另外的人的方向和路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旅途上風雨兼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日復一日地重複着嘈雜和混亂,無數的腳印剛剛被印上然後馬上就被新的腳印覆蓋。
立夏坐在馬路邊上,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背。而身邊的遇見自從剛從裏面出來後就一言不發地坐在馬路邊上,立夏微微轉過頭去就看到遇見因為用力而發白的手指骨節,再微微地低下點頭就看到了遇見眼裏含着一些細碎的眼淚,這立刻讓立夏慌了手腳。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所以立夏也只能機械地重複叫着“遇見,遇見……”叫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都帶了哭腔。
遇見擦了擦眼睛,隔了很久然後抬起頭説,那件衣服380塊,我只帶了300塊。對不起呢。
立夏本來也不明白為什麼因為沒帶夠錢就會那麼地傷心,可是之後就明白了。而明白了之後,立夏覺得想哭的是自己了。那個敍述緩慢而又冗長,可是立夏根本就忘記了時間的存在。大街上的人羣就在遇見的聲音裏逐漸淡化了容貌,所有的聲音都退得很遠,時間緩慢而迅疾地流逝,夕陽沉重墜落,像是第二天再也不會升起來的樣子,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並且相信,它第二天還是會升起來。下班的人羣朝着各自的家匆忙地趕回去。整個城市點燃燈火。
一切的敍述都從遇見的那一句不動聲色的“立夏,你想聽一個……故事麼?”開始。立夏像是走進了一段漫長而黑暗的甬道,當遇見講完後,立夏像是突然穿出地面般大口呼吸了一下空氣。胸腔像是被巨大的黑暗鎮壓,呼吸難過。
——立夏,你曾經告訴過我你現在爸爸不在身邊吧。可是,我連爸爸媽媽都沒有見過呢。從小和外婆一起長大,生長在一個叫白渡的鄉下。你聽説過白渡麼?就在淺川的鄰近。我媽媽是在沒有結婚的情況下生下我的,你知道,在那個年代,那是一種多麼不可饒恕的罪孽麼?我的外婆一直叫我媽媽把孩子打掉,可是我媽媽一直不肯,到後來我外婆生了很大的氣,甚至按住我媽媽的頭往牆上撞,可是我媽媽除了流眼淚之外什麼都沒説。甚至任何聲音都沒有,像是一個從小就不會説話的啞巴。立夏,你聽説過一句話麼,那句話是,啞巴説,相親相愛。我覺得我媽媽就是那個樣子的。即使是在現在,我都經常夢見我媽媽被外婆按住頭往牆上撞的樣子,我在夢裏都可以看到她眼睛裏依然有光和臉上依然有笑容。儘管我沒有見過她。可是我從照片上看到過我媽媽,那還是她17歲的時候,梳着大辮子,穿着粗布衣服,表情純真。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爸爸是什麼樣子。
我媽媽留下過一本日記本,我從裏面可以零星地去猜度我爸爸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們是在火車上遇見的,我媽媽寫“他的眉毛很濃,像黑色的鋒利的劍,眼睛格外的明亮,是我見過的最明亮的眼神了。鼻子很高,嘴唇很薄,本來是張鋭利的臉,可是在他微笑的時候所有的弧度全部改變。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看見他的,那個時候的他坐在我的對面,指着窗户外的大海手舞足蹈,他的表情開闊生動,像是無數個太陽同時從海岸線上升起來照耀了整個大地,讓我一瞬間失了明。他一轉過臉來就看到了對面的我,那是他一輩子對我説的第一句
話,他説,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海呢。
那個時候,全中國的學生都出門在外,帶着年輕人的朝氣和激情去往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看到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我媽媽就是在火車上那樣遇見了我的爸爸。在那之後他們兩個就一起結伴,我媽媽的日記本里有着那段時間他們兩個最甜蜜的回憶。有我爸爸拼命在火車上為媽媽搶一個座位的樣子,有我爸爸嚴肅地站在她座位旁邊稱呼她“同志”的樣子,有我爸爸脱下衣服給我媽媽穿的樣子,有我爸爸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去幫媽媽買一碗豆漿的樣子,有我爸爸表情生動地講述他從小生長的西北高原大戈壁的樣子,有我爸爸揮舞着手臂意氣風發的樣子。
而那個時候我媽媽就決定了和我爸爸在一起。媽媽的日記本里寫着説當她躺在我爸爸身邊聽着他年輕而沉睡的呼吸時,她覺得這就是幸福吧。可是我媽媽又怎麼能知道,這一份短暫的旅途中的愛,就換取了她一整個人生。一個表情換走一年,一個笑容再換走十年,一個因為年輕沒有經驗而顯得粗糙但是充滿力量的擁抱就換取了一輩子。在我媽媽回家的時候,我那個年輕的爸爸——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呢,20歲的樣子——執意要和她一起回去,可是我媽媽不同意。她寫了份地址給他,説叫他回家問過父母后再去找她。然後我媽媽就上了火車。
——立夏,你知道每天站在田野裏等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麼?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每天都站在那裏看着太陽昇起來然後再茫然地落下去,影子變短再變長,草木繁茂然後枯萎,這樣的感覺……應該很孤單吧?
立夏回過頭去看着遇見,她腳旁邊的地上有着一兩點水滴的樣子,立夏想,遇見總是這樣,連哭都沒有聲音。遇見就是這樣的人呢,堅強而倔強地活在世界上,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用上了孤單、寂寞這種字眼,遇見也是不會用的。於是只能假裝藉着想念自己的媽媽,來説出“這樣的感覺……應該很孤單吧”。
——可是後來就沒了音訊。後來我媽媽懷上了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於是告訴了外婆……立夏,其實到現在我也在想,我媽媽當時下定決心把我生下來,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呢?可是似乎在生下我之前,媽媽就用掉了所有的勇氣了呢,於是在剛把我生下來沒多久之後,她就走了……是真的走了,死掉了。我媽媽給我取了名字叫遇見,可是因為不知道我爸爸叫什麼名字,所以一直我都沒有姓。我想我媽媽肯定覺得,能遇見我爸爸,就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吧。所以才會給我取這個名字,叫遇見。
可是外公死得早,然後就剩下我和我外婆。外婆一直責怪媽媽,而這種責怪因為媽媽的去世而自然轉到我身上來。因為從小沒有父母的緣故,在學校也沒有朋友呢……一個人去上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家。有時候就一個人對着自己被太陽拓到地上的影子説話,我小時候説得最多的話就是遇見你不可以哭哦你哭的話那些不喜歡你的人就會很開心,我不要他們開心,我要他們比我生活得痛苦一百倍。我覺得我小時候就是個壞心腸的魔鬼,可是,這怪誰呢,從來都沒有人關心過我,從來沒有人會在我冒着大雨狼狽地跑着回家的時候讓我跟他或者她一起撐一把傘,從來沒有人叫我去他或她家玩……因為我沒有漂亮的裙子沒有好看的衣服不會説好聽的話不會唱可愛的歌,所以班上男生經常欺負我。我也總是和他們打架。可是畢竟打不過呢……但衣服不是太髒的話起來拍拍乾淨都可以回家的。
小時候外婆家沒錢,所以經常吃土豆。每次我拿着土豆去河邊洗的時候,鄰居家的那些大一點的男孩就在我旁邊洗肉,他們總是朝着我起鬨,説我最喜歡吃土豆了,我記得有一次一個男孩子把自己剛洗好肉的手上的水甩到我臉上,然後對我説,聞過麼,這就是肉的腥味兒呢……
説話聲斷在空氣裏。是太難過説不下去了吧,立夏想。很多尖鋭的喇叭聲在街道上空穿來穿去。抬起頭可以看到城市上空彼此交錯的電線電車線樓房陽台伸出來的晾衣杆各種廣告牌路標以及大廈的玻璃外牆,還有一些鴿子在接近黃昏的天空裏飛來飛去。似乎只有抬起頭,立夏才覺得淚水不會流下來。一直都以為自己的生活很艱難,可是卻從來沒想過,就在自己的身邊,自己的朋友曾經生活在那樣一個世界裏。
——遇見……
——不用説一些同情的話,我不可憐。我説這些話也不是為了換取同情。我在很多年前當我可以認字之後,當我看了媽媽當年那些日記之後我就發誓我要很堅強。小時候哭鼻子以後就再也不許哭。因為曾經的媽媽也很勇敢呢……儘管最後她也沒有一直勇敢下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可恥?可恥的應該是我吧……這麼大了還要住在別人的家裏,受別人的歧視,過着日復一日的傻瓜生活。後來外婆死了,家裏回來了很多人,他們都在議論外婆鄉下的這些地應該賣多少錢,然後賣掉的錢應該怎麼分掉,只有我一個人跪在外婆牀面前。那天我還是哭了,哭得很厲害,其實我是愛我外婆的,因為我外婆很愛我的媽媽,很多個晚上我都可以從
門縫裏看到外婆拿着我媽媽年輕的照片嘆氣。只是外婆從來不説。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小,所以總要有人收留我,於是我就去了舅舅家裏……我舅舅就是我們現在的……班主任。
——什麼……
——可是我舅舅並不是因為善良才收留的我,而是因為沒有辦法。所以他一直不喜歡我,覺得我是不應該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的。以前我在我們那個學校裏成績不好,又整天打架,所以舅舅才把我轉到淺川一中來的。
——啊,是這樣,所以才會轉到淺川一中轉到高一三班來吧?
——立夏,你知道麼,那天晚上你哭着指責我,説我因為有幸福的家庭而無法理解你的難過時,我心裏就想起了很多事情。
——對不起,遇見……啊?!不對啊,那你剛剛的300塊怎麼來的?
遇見抬起頭,望着立夏,還有一些殘留的淚水在她的眼睛裏面,可是在城市的燈火照耀下,顯得格外地光芒。她又重新笑了,説,我帶你去我打工的地方吧。
立夏站在一家酒吧門口,抬頭就看見一個巨大的招牌上面寫着酒吧的名字“STAMOS”。遇見也和立夏一起抬起頭,然後説,我呢,就是在這裏上班呢。
哈?這裏?遇見你在這裏做什麼啊……
唱歌。
唱……歌?
恩,唱歌。我男朋友是這裏的貝斯手,現在這裏還沒開始營業呢,要到晚上九點吧,我帶你進去看看吧。
遇見有男朋友啊……
恩。
立夏打量着周圍的一切,幾個穿着朋克打扮的男孩子站在台上,其中一個在拿着貝斯調音,看到遇見和立夏進來於是從台上跳下來,立夏看着眼前這個染着黃色頭髮的男孩子,瘦瘦的樣子,有着好看的大眼睛,嘴角微笑的時候很温柔的樣子。他拍拍遇見的頭,然後對立夏伸出手説,你好,我叫青田。
已經五月了,所以即使夜晚的風吹過來也不會覺得冷。立夏拉着遇見往學校走。路上偶爾有車子開過去,車燈從兩個女孩子的臉上漸次而過。回淺川一中的路一直盤山而上,兩邊長滿了香樟,夜色中樹木的香味變得格外濃郁。
——青田……應該是個温柔的人吧?
——恩。很温柔呢,平時都沒聽過他大聲講話。
——我以前一直覺得玩音樂,特別是玩搖滾的人都是那種很邋遢也很粗魯的男人,滿嘴髒話然後和無數的女孩子發生關係的那種呢。不過看見青田,真是個很特別的人啊……不過
遇見你也很特別呢,所以總歸你們在一起。
——我和青田是初中同學,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同一張桌子。可是你知道嗎,在初三之前,我們一句話都沒説過呢。初二的時候我們被調成同桌,那個時候我在學校不愛講話,他也是個安靜而温柔少語的人,上課我就睡覺,老師點到我回答問題的時候他比我都要緊張,他每次都是把答案大大地寫到他一直放在右上角的草稿本上,然後我就照着念出來。我回答好了坐下來的時候都能聽到他鬆一口氣的聲音呢。
——真是言情小説的路數啊……
——可是後來才知道青田是個很有個性的人。初三結束的時候突然就決定不念了,和幾個朋友決定了組樂隊。那個時候我們已經開始説話了,我問他為什麼突然就不念書了的時候他笑着回答我説,因為覺得生命似乎很短的樣子,想做一些自己開心的事情,所以呢就不想再念下去了。那個時候就突然喜歡上了他講話的樣子,笑容滿面,充滿了勇氣。一直以來我喜歡勇敢而堅強的人,因為這樣的人活在世界上,才夠頂天立地。其實那個時候他的成績很好呢,和我們班班長差不多的樣子。
——真是個奇怪的人呢,怪念頭。
——我們第一次説話還要有趣。想聽麼?
——恩。
——初二升初三的時候,從學校的置物櫃裏把東西拿出來搬到初三樓上的置物櫃去的時候,我抱着一個大紙箱朝樓上走,他走在我前面,因為我把紙箱舉得太高了,沒看到他在我前面,於是就一腳踩到了他的褲子,結果兩個人都摔在樓梯上……
——然後就是第一次的對話“啊,真對不起呢,青田……”,“啊,哪裏哪裏,是我對不起……你沒受傷吧,遇見同學……”,然後就面如桃花開心如小鹿撞了,是吧?
——不是。是那樣的話就沒意思了。少女漫畫看多了吧你。我初中在學校裏都不和人説話呢,哪兒來的什麼“啊,真對不起呢,”這樣的話語,不打架就不錯了。之後我也沒理他,把自己翻倒出來的東西全部放回紙箱後繼續朝樓上走,沒走兩步就聽見他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去看見他一張臉很紅像要燒起來的樣子,口裏支吾着不知道要説什麼,我有點不耐煩地説幹嘛,然後他憋了幾秒鐘後朝我伸出手,説,你的東西……掉在我紙箱裏了。
——就這樣?
——就這樣。不過你知道我掉在他箱子裏的是什麼嗎?
——什麼啊?
——衞生棉。
——……
五月五日了。立夏起牀的時候心情特別的好。昨天晚上媽媽來電話對自己講了生日快樂,立夏還是像以往過生日的時候一樣對媽媽説了聲謝謝媽媽。
一整天立夏都過得很開心,儘管沒有收到禮物可是依然笑容滿面。因為自己也沒有告訴過別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其實生日只是一年中的一天而已,立夏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晚上在台燈下看書的時候就聽到樓下有人咳嗽,開始還沒太注意,可是後來一直在咳嗽,於是立夏就伸了個頭出去看看,然後就看到傅小司程七七和陸之昂在樓下招手。
立夏叫了遇見和自己一起下去,也不知道什麼事情呢,這麼晚了還到公寓來,而且還是如此夢幻的三人組合,不知道什麼事情呢。
等立夏到了門口才知道三個人拿着禮物來的,三個盒子從鐵門的縫隙裏遞了進來。立夏嘴上沒説可是心裏卻很感動。這是自己在淺川第一次收到禮物呢。趴在鐵門上立夏一直在重複着謝謝謝謝,除了這個也不知道該説些什麼了。
立夏看着鐵門外的七七問,你怎麼沒回公寓呢,這麼晚了?
今天不回公寓了,去親戚家住呢。
哦……我生日,是七七告訴你們兩個的吧?
不是,學生證上有的呢,上次幫你填表格的時候你給我我就看到了。傅小司把手插在口袋裏説。
遇見看了看鐵門外面的三個人,然後又看了看立夏,從他們的對話裏可以聽明白今天是立夏的生日,可是相對於外面三個人的大盒小盒,自己兩手空空似乎很難看呢。心裏有些情緒不好發泄,一方面是自己沒有注意到今天是立夏生日,另一方面又覺得立夏沒有告訴自己有點失落。所以還是問了句,今天是你生日?
立夏回過頭看着遇見,有點不好意思地説,恩……可是又不太想告訴別人,所以就沒對遇見説。不好意思啊。
遇見聳聳肩膀,把手插在口袋裏,嘆了口氣説,沒準備禮物。
立夏擺擺手説,不用不用。
遇見抬起頭,歪着腦袋走神了半天,然後説,要麼我唱歌給你聽吧,你應該沒聽過我唱歌吧?
該怎樣去形容那種歌聲呢?像是突然夜色中騰起了千萬只飛鳥,在看不見的黑暗中有力地扇動着翅膀。並不是很清亮的嗓音可是卻很高亢嘹亮,像是帶着朝陽般的生命力朝着蒼穹生長。立夏突然產生了幻覺,如同上次藝術節上傅小司握着自己的手時一樣,眼前出現大片大片華麗的色澤。立夏突然有點想哭,連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只是看着遇見認真的表情心裏感動。即使是唱歌拿全校第一的七七也不曾帶給過立夏這樣的感覺呢,立夏想,遇見,應該是在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在唱歌吧。
而立夏回過頭去看七七,七七盯着遇見的眼睛充滿了光芒。七七本來覺得自己唱歌算是很好的了,可是現在聽到遇見的歌聲,才知道什麼是擁有生命力的聲音。如同朝着太陽拔節的麥子一樣的高音,如同深深峽谷一樣低沉的吟唱,然後迴旋,泉水,蒸汽,山脈,滄海,世界迴歸黑暗,而聲音重新勾勒天地五行。
立夏,你知道麼,正是因為在高一你生日的那一年看到了遇見站在我面前唱歌的樣子,
我才選擇了唱歌。從那個時候起,我才真正知道了用整個生命去歌唱是一種多麼磅礴的力量。歌聲真的可以給人勇氣使人勇敢,只要唱歌的人充滿了力量。
——2003年·七七
立夏回到寢室,先是拆開了七七的禮物,當撕開包裝紙的時候,立夏看到了那件一模一樣的自己弄髒的李嫣然的外套,紙盒裏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七七的字,“讓那些不開心的噩夢都見鬼去吧”。應該是傅小司或陸之昂告訴七七的吧,立夏心裏特別的温暖。
而陸之昂的禮物就比較怪異,是一個頭發亂糟糟的長得有點像他的玩具男孩,立夏剛剛摸了下它的頭結果就發出一陣一陣笑聲,嚇了立夏一跳,聽了一會才發現是陸之昂的聲音。盒子裏有張卡,上面是陸之昂漂亮的行書,“錄下我最帥最有朝氣的笑聲,希望你不開心的時候聽到它可以忘記煩惱”。
最後是傅小司的,立夏把盒子放在手裏拿了一會兒才打開,可是盒子打開後立夏就張了口説不出話來。盒子裏是十七張祭司的原畫,“立夏,十七歲生日快樂”。
合上蓋子的時候立夏覺得有什麼從臉上滑了下來,有着灼人的熱度。
十七年來最快樂的一個生日,謝謝你們。
回到室縣已經一個月了,暑假過去一半。其實自己回憶起來都不知道上個學期是怎樣就結束的,只知道最後的考試幾乎要了自己的命,不過好壞還是進了全年級前十名。一等獎學金。
呆在家裏的日子總是悠閒的,每個星期會和遇見打打電話,有時候聊起遇見和青田以前的事情,立夏很羨慕有這樣的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子。每次都會對遇見説,遇見真是很幸福啊。然後遇見也不説話,只是笑笑。
其實整個暑假立夏也並不是完全沒有煩心的事情,上學期期末結束的時候老師宣佈了選擇文理分科的事情,可是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儘管自己想學理科,可是該死的化學又太頭痛,而學文又似乎太酸溜溜了。立夏一直都不喜歡那些圍着白圍巾整天酸溜溜地念詩的人,可是學校裏還是有那麼多的人裝腔作勢,也只能騙騙初中的小妹妹吧,反正立夏是這麼想的。
所以立夏就一直拖着,反正想着離開學還早還早,可是這麼想着想着就過去一個月了。始終是要決斷的吧。
什麼事情都要有個結果啊。下學期就是高二了,一轉眼高中就過去一半,而馬上到來的1997年也是隆重的一年,香港迴歸似乎越來越引人注目了,大街上也可以看見各種倒計時牌。每次立夏從那些電子牌下面走過的時候就會想再過一年教室後面就會多出這麼一塊牌子呢
,上面寫着“離高考還有XX天”。以前去高年級的教室裏看到過的。不過自己才剛剛高一結束,擔心這個應該早了點吧。還不如擔心文理分科比較實際。
那天突然想給傅小司打個電話,問問關於分科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和陸之昂怎麼決定的。如果自己和他們分開的話,多少也會寂寞的吧。傅小司上次打電話來的時候留了兩個手機號,是他和陸之昂剛買的,因為學校裏不能用手機,所以也只能暑假裏用用。立夏當時還罵他們兩個奢侈來着,説是因為這樣中國才不能致富。
電話一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估計沒帶在身上吧,正好立夏想要掛掉的時候就聽到了傅小司沒有任何感情的“喂喂”。
立夏趕忙説,小司,我是立夏。還以為你沒帶手機呢。你在幹嘛?
出席一個葬禮。
誰的葬禮啊?
……陸之昂的媽媽……
傅小司突然聽到電話裏傳出一聲咣噹的聲響,之後就是突兀的斷線的聲音,於是只好切了電話。抬起頭陸之昂依然坐在牆角的地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裏。小司很想過去和他説説話,隨便説點什麼,可是卻沒有勇氣邁開腳。身體裏有根不知來處的神經鋭利地發出疼痛的訊號。
夏天快要過去了吧。冗長的昏昏欲睡的,迷幻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