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願意跟隨皇帝哥哥回圓,可聖旨難違,桂圓又忠心耿耿,一路上都是緊隨在我身後,我即便想乘機溜走也找不到時機。
圓明園,長春仙館內,宮女和太監們個個喜氣洋洋,見到皇帝哥哥便是一聲恭恭敬敬的“給萬歲爺道喜。”
皇兄步履匆忙,神色冷峻,我心裏嘀咕,現在急成這樣,早幹嗎去了。
再往裏便是皇后的寢宮,傅恆同她雖為姐弟,也不好逾越,未踏進長春仙館前他就放慢了腳步,待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就不着痕跡的落在了後頭。
我不懂宮內的規矩,跟在皇兄身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許是他也感受到了我的無助,回頭壓低聲音:“你也隨朕進去。”
皇后雙目圓睜,靜靜的盯着一處,眼睛一眨不眨,絲毫沒有為人母的喜悦。聽爹爹説過,她之前曾為皇上生下過二女一子,其中一子一女早殤,此時她怕是又想起了這段揪心的往事。
“皇上,你來了,”聲音不大,語調簡短冰冷,我才發現原來太后一直端莊靜坐在牀榻前,望之儼然。
“兒子給皇額娘請安。”
“你這一身的便服,又是去了哪裏?”太后正襟危坐,態度凜然,寒氣逼人。我打心眼裏慶幸現在被問話的是皇兄而不是我。“罷了,先去瞧瞧你媳婦,”未等皇兄回答,太后又轉了話頭。
那邊皇兄握住了皇后的手,柔言細語的勸説着什麼,想來無非是些安慰人的話,皇后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帶着淚花兒甜甜的笑了。
“雅兒,你到哀家身邊來。”我依言行事,乖巧的站到太后身邊。
太后手一抬,桂公公便搬了張椅子過來,我看了眼太后,她點頭示意我坐下,我方安心落座。
“雅兒,和哀家説説,你是怎麼和皇上碰上的?”我心頭一緊,左右為難,説與不説在我肚子裏盤旋許久,還是遲遲開不了口。
皇兄安撫了皇后幾句,眼角掃到了這裏,桂圓公公急的一個勁的朝我使眼色,瞬息之間,我腦海裏已轉過幾個念頭,按理説我不該對太后有任何的隱瞞,可在對眼下的情勢稍作分析後,我已有了主意。
我莞爾道:“皇帝哥哥是來接雅兒入園子侍奉太后您老人家的。”
“哦,”太后似乎並不相信我的話,她若有所思的瞅着我,挑眉問道:“真是這樣?那他為何從未和哀家提及?”
太后帶着審視的目光,我不敢和她對視,只朝她靠近,低頭緩緩道:“皇兄説太后您思念雅兒,他是為給您一個驚喜才先瞞住您的。”我心絃繃緊的都快要斷了,只盼望這樣的對話能快些結束。
太后淺淺一笑,摟住了我,我鬆了口氣,全身放鬆下來,總算是矇混過關了。
“你這小丫頭,還真討人喜歡。”她在我耳邊輕輕道來,我一愣,太后聰明絕頂,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這樣的小把戲又怎能騙的過她的眼睛。她硬是裝糊塗,同我把這出戏完完整整的演了下來,為的僅是給皇后一個交待,同時也保全了皇上的面子。好個太后,整件事情也唯有我被矇在鼓裏。我在唏噓的同時,也暗自慶幸沒有説錯話。
“皇上啊,皇后給你生了個小阿哥,王嬤嬤,去抱來給皇上看看。”太后一聲令下,一位豐腴的中年婦人將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抱了進來,我離着較遠,只能依稀看到他紅撲撲的小臉和以及同皇兄相似的眉眼。
皇后直起身子接過嬰孩,嘴角帶笑,怎麼也看不夠,皇上又喜不自禁將皇后連同孩子一起摟在懷中,是一副美麗的畫面,如果這一幕發生在普通百姓的家中,就是世間最難求的簡單幸福了。
“雅兒,你隨哀家回去,皇上,你多多陪伴皇后,”太后慈祥的笑容中風情萬種,很有些年輕時候的動人風韻。
我挽着太后的胳膊臨時充當了一回宮女的角色,緊緊跟着她的步伐回了梧桐院。
時光不停的向前流去,在梧桐院中這一住就是五個月,期間爹也曾傳託人帶了書信進來,奈何太后對我關懷備至,終日噓寒問暖,我不知道她對我僅是尋求一個支撐點,抑或是對當年送我出宮的愧疚。總之,我在宮中的生活,除了沒有格格的名號,其他並無區別。
天氣漸漸涼爽起來,枝頭的黃葉被一夜秋風掃盡,遍地似塗上了一層金黃,秋蟲唧唧,北雁南飛。
琉璃款款的走了進來,手中端着些花花綠綠的綢緞,她是我進圓子以後太后特地指派來服侍我的宮女,上次爹的書信就是由她轉送進來。
“雅兒姑娘,太后對你真好,你瞧,這些全都是她給你的賞賜。”琉璃邊説着邊放下手中的東西,正兒八經的站到我身邊,拿起一把梳子捋着我的長髮細細的梳順。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太后對我越是刻意的親近,我對她越是要加以防備,總是感覺她對我的關心不同於皇兄那樣的純粹。
“姑娘,”琉璃俯首帖耳的湊了過來,神秘兮兮的從那堆綾羅綢緞下抽出個小包袱交到我的手中,“傅大人給你的。”
時隔數月,乍聽到他的名字,心神仍是一蕩,我看了眼琉璃,她早已笑着把頭轉到了另一邊。
我臉兒飄紅,像是被人發現了內心的秘密,低頭將包袱打開,那是一對漂亮而精緻的小泥人,他們面對面安祥的坐着,面頰上俱是淡淡的紅暈,有着圓圓的臉和翹翹的鼻子,惟妙惟肖,煞是可愛。
我拿在手中,愛不釋手,轉到背面兩個娃娃的身後還用蠅頭小纂書寫着我和傅恆的名字,我臉上更紅了。
輕輕晃動,泥人的體內發出了些微的聲響,原來泥娃娃的身體是中空的。我好奇的用手指探了進去,從女娃娃的體內掏出了一件物事,定睛一看,是倆顆星星模樣的棋子,而在男孩的體內則什麼都沒有找到。
“傅恆只有一顆心,給了就沒打算收回。雅兒……你要嗎?”最初的誓言如同手中高擎的堅定,如何日轉星移,都不曾低落。可是我們的感情卻像浮雲遮蔽的皎潔幽深的月光,就像竹籬掩映的芬馥深埋的花朵,你我只能入夢,只能遐思,卻無法越過彼此的羈絆,成為永久的真實,一生的牽掛。
放下手中的泥娃娃,我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石像般凝坐不動,這根月老牽在我們指尖的紅線,兜兜轉轉,繫緊了就斷,而斷了再續,將我生生的縛在裏面難以脱困。
“皇太后駕到,”門外傳來太監獨特的尖細嗓音,我如夢中驚醒過來,一陣手忙腳亂,宮裏禁止私下傳遞物品,規矩又以太后這裏最為嚴厲,若是被她發現,或許我還可以僥倖逃過一劫,可對琉璃來説無疑是滅頂之災。
琉璃的眼中已現驚恐,我也是手心裏捏着一把汗,太后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來不及了,我把泥人胡亂的塞入包裹中,想都沒想,就推到了那堆綢緞底下。弄完這一切,太后雍容華貴的身影已到跟前。
“太后吉祥,”我中規中矩的向太后請安,待我做足了禮數,她才慢悠悠的喚我起身。
“在這兒還住的慣嗎?”每天都有此一問,已成定律。“缺什麼儘管和哀家説,要是有誰欺負了你,哀家定饒不了她。”太后和悦的笑容,嫺靜而動人。
“雅兒在這兒樂不思蜀,您説我住不住的慣呢?”千篇一律的謊言縱然無恥,可每次還是能逗的太后發笑,何樂而不為。
“這些上乘的料子都是今年江南的貢品,可有你中意的?”太后脱下硬硬的指甲護套在緞子上輕柔的撫摩。
我擔心太后會發現綢緞下面的秘密,心不在焉的回着話,坐立不安,眼睛不知往哪裏看才合適,頭也在嗡嗡作響。
琉璃用希望和乞求的眼光望着我,我微微搖頭,強迫自己一定要鎮定下來,太后則不露聲色的打量着我,忽然雙手一翻,那個惹事的包袱就這樣毫無預警的暴露在我們面前。
“這是什麼?”太后很有興趣的撥弄着,眼看着就要打開它,情急之下,我忙道:“是我的一些首飾,粗糙的很,別讓它們污了您的眼睛。”説完,就想喚琉璃去收起來。
“哎,哀家看下也無妨,”説話間,她已經打開了包裹,我再要阻止已晚了一步。
太后的玉指捏住泥娃娃從包裹中提了起來,我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裏,她翻來轉去眯着眼睛看了好一會道:“你們先退下,雅兒留下回話。”
琉璃和小祝子公公唯唯諾諾的退出門去,獨留下我一人面對太后的質問。她的臉上喜怒不辨,我不敢問亦不敢出聲,只能在她開口之前先行跪下。
她笑容可掬道:“雅兒的心上人便是富察家那小子嗎?”
我見她並無責怪之意,就狀起膽子,“回太后的話,是他。”
“你可知他有妻有子?”太后雙手託我起身,“起來説話。”
我晃晃悠悠的站起來,僵直的立着,“雅兒知道。”
太后嘆道:“你是金枝玉葉的身份,豈能給人做小?”
我怔怔的僵立着,那日已與傅恆定下了不再相見的承諾,緊接着卻險些葬身與火海,幸蒙他相救,如此看來,我和他似乎都深陷在這個結裏,回不去又難以逃避。
“要是你執意如此,哀家可助你。”太后淡然道:“哀家若是替你説話,你皇兄也阻攔不得。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好好想想。明日哀家還安排了一齣戲,待你看完之後再做決定也不遲。”她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似的納入羽翼之下,輕拍我的後背。
我窩在她的懷裏,自幼喪母的我又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久違的母愛,心頭暖意融融,一絲絲的盪漾開來。
這一夜我睡的並不踏實,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太后説的那出戏究竟是何用意,我苦思冥想,從上半夜一直折騰到下半夜,始終都想不明白。
天發白時,我索性掀了被子早早起身,待琉璃打水進來,我已整個的拾掇整齊了。
“姑娘,你起的好早,”琉璃打濕了絲帕交到我手中,五個月相處下來,她也知道我並不喜歡被人伺候着,在遭到數次拒絕後她也樂得輕鬆了。
“雅兒姑娘,太后喚你過去。”
我望着小祝子打趣道:“琉璃,你瞧,有人比我還早。”
小祝子傻笑,琉璃揶揄,給寂靜的梧桐院帶來了稍許歡聲笑語和片刻的放鬆。
我挽起太后的手臂,她拍了下我的掌心,“小祝子,你遠遠的跟着就好。”
這個方向是去往皇帝哥哥會見羣臣和平日批閲奏摺的九州清晏的,在圓明園中逗留了近五個月,唯一的收穫就是將整個園子的地形摸了個清清楚楚。我的腳步慢了下來,輕聲問道:“太后您這是要帶我去皇兄那裏嗎?”
她笑道:“沒錯。”她拉起我的手加緊步伐,“我們快些去,遲了就看不到了哦。”她童心未抿的表情像極了即將遊戲的孩子,期待又嚮往。
我們走進了九州清晏的御書房內,太后又扯着我的衣袖進了內室,這裏同外間僅以一張簾子阻隔,能看到外面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我們才坐定,皇兄就步履勻稱有力的走了進來,端坐御案前,翻看起摺子來。我才要開口,太后朝我搖了搖頭,耳語道:“少安毋躁,靜下心來。”
只見皇兄舉着奏摺,時而皺眉,時而面露笑容,桂公公每間隔一陣子就會給他重新換上熱茶,伺候周到。
我隱隱覺着太后所説之事同六哥哥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但是事到如今,我反而定下了心,我人在這裏,着急也沒用,一切靜觀其變。
等了許久還不見有任何的動靜,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稍微動了動,反觀太后還保持着優雅的坐姿,臉上笑容也絲毫未變。
約莫一頓飯的功夫,皇兄終於放下了摺子,揉了揉太陽穴,喚道:“桂圓,傳傅恆和瀟湘姑娘進來。”
心往下一沉,這事兒果然和傅恆有關,可是他和瀟湘又怎麼會在一起?我有不好的預感,悄悄將簾子拉開一條縫,正瞧見傅恆和瀟湘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一個似心事重重,腳步懨懨,另一個春風滿面,逸雲輕風一般飄然而來。
多月未見,傅恆看起來清減了不少,唯有那雙眼睛還是清亮如昔。
“臣傅恆(民女瀟湘)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鏗鏘有力和温婉嬌柔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瀟湘姑娘,晴嵐的病勢現在如何了?”皇上從御案前步履輕鬆的走了下來,行至瀟湘身前時,微微用力一帶,將她平穩的托起。
“回皇上的話,張公子的病情已無大礙,只要細心調養,不出一年半載就可完全康復。”瀟湘低頭覆命,眼睛卻不自覺的瞥向了一邊的傅恆,再捨不得移開分毫。
“嗯,”皇上略一頷首,眼睛也落定在傅恆身上,“你也起來吧,”他轉身又回到御案前坐定,食指無意識的敲擊着桌面,我感覺到他的目光似乎在往我這裏瞟來,急忙往後退了一步,簾子隨之擺動,帶動絲絲微風。
久久聽不到外頭的動靜,我愈發的煩躁不安,再次撩動簾子,只見皇上雙目微閉微開,手枕在額頭上,像是在反覆斟酌着什麼,而遲遲拿不定主意。
“咣噹”一聲,聲響竟然出自我身後,我回身望去,太后手上穩穩的端着茶盅,正在往嘴裏送去,而杯蓋卻不翼而飛。
她嘴角笑容輕溢,如果不是地上那摔的粉碎的白玉瓷蓋,我幾乎就以為那聲巨響只不過是我的錯覺。
“瀟湘姑娘,你醫術卓絕,妙手回春,朕曾經答應過你,只要你能醫好晴嵐,錦衣玉帛,高官厚祿任你挑選,而今你可有了主意?”突如其來的一問讓我尚來不及思考太后丟擲杯蓋的用意及內中蹊蹺,我俯身牆上豎起耳朵屏住呼吸,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瀟湘莞爾而笑,緩慢而清晰的説道:“瀟湘不求名利,但懇請皇上為我指婚。”
皇兄眉梢輕挑,臉色不變,彷彿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把玩着手中的鎮紙,沉聲道:“你要婚配何人?由朕替你作主。”
此話一出,我頓時緊張的全身鬆軟,死死的抓着衣襟,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瀟湘對傅恆一往情深,這是她最好的機會,她斷不會錯過。
果然,她紅潤的嘴唇一張一合,輕巧的吐出了兩個字,“傅恆。”
傅恆的身子一震,背脊僵直,我不敢看他此時的表情,瀟湘對他勢在必得,而皇兄又完全站在她這一邊,他,真能抗拒得了嗎?
“傅恆,朕將瀟湘姑娘婚配於你,你可願意?”皇兄的聲音似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縹緲的我怎麼都抓不住。
忽然有些明白太后讓我躲在這裏偷聽的目的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傅恆所做的決定足以影響到幾個人的終身幸福,只要他心中有我,他定然不會應允這門親事,哪怕是皇上親自指婚。這樣的考驗雖然殘忍,但卻真實有效。
我手掌緊緊的捏成拳頭,兩眼發直,一顆心怦怦亂跳,怎麼都靜不下來,我對傅恆的信任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如履薄冰,因為他現在要面對的不止是瀟湘一個人,他要挑戰的還有大清天子的權威,即便他是我的親哥哥,他的心思仍不是我能夠捉摸透的。
手心裏不知什麼時候已全是汗水,御書房內靜寂一片,所有人都在等待傅恆開口,在我心中有兩種矛盾的感情在激烈鬥爭着,一方面是盼望他可以坦率而堅定的説出“不”字,全了我們生死不渝的可貴情誼,另一方面我又不願他因違背皇兄的意願從而惹上殺身之禍。思緒萬千,在我私心裏前一種情感終究佔了上風。
似隔了千年之久,才聽見傅恆的聲音平平響起,“臣,願意。”
我死命剋制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慘然一笑,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那定是張面如死灰,毫無生氣的臉,我好像一個溺水的人,連剛碰到手的一塊木板也滑失了。
我抓着牆頭緩緩的蹲了下來,那般的揪心,猶如一塊巨石在我胸前壓的我喘不過氣來,身體有些飄忽,疲憊的腦袋麻痹了,他們接下來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清,只是在心裏一遍遍的和自己説,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臉上潮潮的,濕濕的,伸手一摸,全是淚水。一塊精緻的小帕子遞到我跟前,我抓過來亂抹一氣,將滿腔的愁苦都發泄在了這塊絲帕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鑽進我耳朵,太后憐愛的撫摸着我的頭髮,把我摟在懷裏,“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心裏難受,不過長痛不如短痛,傅恆終不是你的良人,你要儘早回頭。”
我苦笑,她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為何要讓我親眼所見,親耳聽到,這樣對我過於殘忍。
太后繼續説道:“雅兒,你心中一定在怨恨哀家對嗎?”我矢口否認,她又道:“你的性子像極了你孃親,認準了就不會輕易放棄。哀家要是不給你下帖猛藥,你能認清事實嗎?”
我不願承認太后所説,可是心底有個聲音在默默的問自己,“這樣執着究竟值不值得?傅恆他真的在乎你,又怎會另娶別人?他怎能在把自己的心完全交給一個女人的同時,又接受另一個女人?”這樣的邏輯,我實難理解。
心中早已認同了太后的話,可我還是嘴硬的替他辯解道:“皇上指婚,那是天大的榮耀,也是他的福分。難道太后您希望他違抗聖旨嗎?”
太后臉上的笑容立時遁去,我也為自己衝動之下的口不擇言懊惱萬分,太后輕咳一聲:“雅兒,既然你這麼説,那這第二場戲你是非看不可了。”她扯我起身,把我推到一邊,“好生聽着,望你能明白哀家的良苦用心。”
此時傅恆和瀟湘已經退了出去,空蕩蕩的御書房又只剩下皇兄一人,我抹着眼角未盡的淚水,渾身微顫,為了鎮定下自己的情緒,我發狠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咬到下嘴唇發青發紫,但沒有一點痛楚的感覺,我不僅唇麻木了,就連心也麻木了。
御書房的門簾子一閃,一個身影邁着四平八穩的步子緩緩踏入,英姿煥發,倜儻不羈,如星光般閃光的眼睛,機敏而睿智,我頓時呆若木雞,怎麼會是他?
“你就是紀昀?”皇兄雙目微眯,凝神注目,紀昀不卑不亢的回答在皇兄與生俱來的王者風範前不露絲毫的怯意。
“你好大的膽子,”皇兄冷哼一聲,突然抬高了聲音,將一件物事擲在地上。
我看不清那是什麼,只見紀昀稍稍彎腰將之撿起,兩條濃眉蹙起來擰成一個疙瘩,忽笑道:“皇上召見紀昀就是為了這事兒嗎?”他薄唇微抿,揚起眉毛緩緩道來:“紀昀在陳詞中已寫的非常清楚,劉家三兄弟,這家老大是賣炮仗的,不是驚天動地門户嗎?老二是集市上管斗的,成天‘一斗,二斗……’地叫,稱為數一數二人家也還妥當。老三是賣燒雞的説他是先斬後奏也未為不可?紀昀才疏學淺,皇上您英名神武,雄才大略,若是有更應景的春聯還請您指點一二。”
我一下懵了,這件事情不是早在半年之前就已塵埃落定,皇兄今日為何又要舊事重提?
皇兄但笑不語,忽然話鋒一轉:“紀昀,你欺君犯上,目無朝廷,本該立刻將你拿下交於刑部議罪,但朕看你尚有幾分文采,也是朕愛才心切,只要你能對出朕的對子,此事就此作罷,既往不咎。”
我在聽到前一句話的時候額上直冒冷汗,心也險些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但在看到皇兄似笑非笑的神情後,我恍然大悟,瞭然於心,皇上是在想方設法考較紀昀的才學,只不過這樣的時機在我看來並不是十分恰當。
紀昀揮動衣袖欣然應允,“請皇上出題,”恭敬又不失自信,我啞然,他的身邊似乎總是少不了對子,當初爹是這樣,傅恆是,紅毛羅剎人是,現在就連皇兄也是。
“你聽好了,縣考難,府考難,院考更難,當個秀才不易,”皇上略一沉吟出了一聯。
紀昀不假思索道:“鄉試易,會試易,殿試也易,中個進士何難。”他意氣風發,自然沒有將小小的秀才看在眼裏,他自恃年少才高,便對了這樣一副抒發志向,表明心跡的對聯。我暗道不好,他雖是志在千里,可是為學之道,謙虛嚴謹,切忌恃才傲物,他的狂傲在皇兄眼中也許會更添反感,弄巧成拙。
“呵,好小子,真夠狂的,”皇上尚未開口,太后在我身後低聲嘟囔了一句,我心中有種複雜的情緒湧現,説不清又道不明。
皇兄臉上看似平靜無波,喜怒不辨,他又不露聲色的往我這裏看了一眼,我犯了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就在這簾子後頭,而他今日所作的一切都是在給我看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皇兄不怒反笑的誇讚道:“對的好。”這一切全超出了我的預計範圍,我直犯嘀咕,形勢像是朝着皇兄掌控的方向步步前進。
紀昀謙虛道:“皇上謬讚,紀昀愧不敢當。”我唏噓不已,現在知道謙遜了,早幹嗎去了。
皇兄嘴角浮上一絲狡黠的笑容,他和顏悦色道:“紀昀,明年的鄉試你可有把握?”
“紀昀有十足十的把握,”這一回答,又恢復了其倨傲的本色。
皇兄笑道:“好,若是你能得中順天府鄉試第一名,朕就將皇妹許配於你。”
我張大了嘴巴,皇妹,許配,他説的是誰?
紀昀同樣目瞪口呆,他也是沒有料到皇上居然會許下這般的承諾。
“朕的這個妹妹年方十五,天生麗質又聰穎過人,你意下如何?”皇兄娓娓道來,我猛然省悟,他説的妹妹正是我,沈卓雅。
我瞪大眼睛捂住了嘴巴,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皇兄先是讓我目睹了傅恆親口允下了他和瀟湘的婚事,斷了我對傅恆的念想,再將我婚配紀昀,實屬一舉兩得。可是這樣匆忙的將我們湊合在一起,對我不公,對紀昀亦是。
我衝動的欲上前和皇兄理論,太后輕咳一聲,使我生生的停了腳步,規規矩矩的退回到她身邊。“別急,聽聽紀昀怎麼説。”她在我耳畔輕道,我心念一動,點了點頭。
紀昀突然跪了下來,“請皇上收回成命,紀昀不願意娶格格為妻。”説話擲地有聲,堅定有力,我怎麼都沒想到他居然會斷然拒絕。
“臣,願意。”
“紀昀不願意。”
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回答,轟的在我腦子裏炸開了鍋,原來凡事有了比較以後,才更能認清真像。同樣是皇上賜婚,同樣是在這間侷促的御書房內,兩人的答覆卻有天壤之別。
臉上似有些涼涼的東西滑落,面上潮濕一片,淚,流到了嘴裏也流進了心裏。
相對我此時的落寞,皇上卻多了玩味的神色,“哦,説説你為何不願意。”
紀昀仍是跪着不動,“承蒙皇上錯愛,格格錯愛,但草民心中已有認定的人,還請皇上成全。”
皇兄沉聲道:“朕派人打聽過,你並未娶妻。”
“是,”紀昀抬頭看向皇兄,眼底一片清明,“但紀昀此生非她不娶。”
我無力的靠在牆上,紀昀和傅恆的話又一次帶給我衝擊,為什麼紀昀為了自己的摯愛不惜抗旨,坦然謝絕,而傅恆卻要懦弱的接受呢?
皇兄帶着促狹的笑容,“朕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意娶格格嗎?你不會後悔?”
“紀昀不願亦不悔。”他清清楚楚的給出了心底的答案,我鬆了一口氣,可痛定思痛,又覺得像是失去了什麼。
皇兄呵呵笑道:“你的性子倒是犟的很,和朕那皇妹還真是相似,可惜……”他沒有再往下説,改口道:“朕也不強人所難,你這就起來吧。”
紀昀退下後,簾子被掀開,皇上健步走入,他果然一直知道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