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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往事

    我咬着嘴唇往書房走去,耳邊還隱約傳來如風正在勸慰爹的言語,“義父,雅兒不是個任性妄為的姑娘,她這麼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是我太寵着她了,她的性子該改改,老高你記着,她要是不認錯,不准她吃晚飯,”爹吩咐了下去。

    我苦笑着,牆上畫像中孃親的笑容依舊,我看着那對和我相似的眼眸,彷彿飛到了她的身邊,與她做着某種心靈上的交流。

    我兒時的記憶隨着年齡的增大早已淡忘,但是今天跪在孃的畫像前,記憶深處模糊的印象慢慢的被釋放出來,依稀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孃親温柔的抱着我,輕輕哼着好聽的曲子,軟聲軟氣的呼喚我“寶貝兒”,會給我扎很多個小辮,給我講各種各樣有趣的故事。

    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想着孃親對我的疼愛,更是不後悔今日的舉動。

    書房裏的光線漸漸黯淡下來,我抬頭朝窗外望去,庭院靜悄悄的,一輪彎月懸掛在當空,原來已是掌燈時分。

    肚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開始還不覺着什麼,可是越跪越餓,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捱餓,腹裏空的難受,偏偏我的性格決定了我認為不對的事就絕對不會去妥協。

    獨自一人關在烏漆抹黑的屋子裏,最讓我難以忍受的倒不是飢餓的困擾,而是不斷在腦海裏跳出的一個個的鬼故事,這全是平日裏如風用來嚇唬我時説的,從前沒覺得有多可怕,可是今日不知怎的全部跑來騷擾我,我感到一陣陣的頭皮發麻。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人閃身而入,“雅兒,你沒事吧?”燭台被點亮,如風放大的笑臉出現在我面前。

    “沒事,就是餓的慌,”有了光亮,剛才的恐懼被趕到了九霄雲外。

    如風像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摸了幾塊糕點出來,“給,就知道你捱不住餓。”

    我搖了搖頭,“爹説了不讓我吃飯的。”

    “傻丫頭,義父説不讓你吃飯,沒説不讓吃糕點啊,”如風笑的賊賊的,把點心塞到我手中。

    “綠豆糕,”我大叫一聲,“穆如風,你是故意的,你明明知道我最討厭吃綠豆了,”我氣壞了,美食當前,卻發現是自己平日裏趨之唯恐不及的東西,怎不讓我氣憤。

    “噓,別叫那麼大聲,小心驚動了義父,”他懊惱的撓了撓頭皮,“我一時情急拿錯了嘛,我這就給你換去。”

    看他一臉無辜的樣子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是存心的還是無意的了,我丟了個白眼給他,他笑眯眯的走了出去,“別急,等着我,我很快回來。”

    我朝着他離去的方向狠狠的瞪了一眼,沒想到他又折了回來,“雅兒,你得先告訴我你怎麼就動手打人了呢?”

    我沒好氣得回道:“怎麼?你心疼了?”

    他摸摸我的頭髮,“瞎説什麼呢,要不是為了你我才不會去參加什麼勞神子的生日宴呢。”他用手指在我腦門上彈了下,“看你以後還胡説不。”

    “不敢了,不敢了,”我疼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再不説了還不行嗎?”我委曲的揉着自己的腦袋。

    “嗯,那你把今天的事從頭到尾給我説一遍,”如風替我揉着腦門。

    “詩琴她出口侮辱我孃親,我口齒沒她伶俐,爭辯不過,一氣之下我就打了她一巴掌,事實的始末就是這樣,”我一口氣講完,心裏也輕鬆了不少。

    “原來是這樣,”如風點着頭,“弄明白了緣由事情就好辦了,我給你向義父求情去,”説完,他一溜煙的跑了。

    我還來不及叫他,他早跑沒影了,我搖着頭,摸了摸肚子,空腹罰跪的滋味還真不好受。

    又一個黑影緩緩跎步進來,“如風哥哥,這麼快就回來了?”我欣喜的仰頭,我飢腸轆轆的腸胃總算可以解放了。“爹,是您,”我心虛的又低下了頭。

    “傻孩子,為什麼剛才不説?要不是我聽見了你和如風的對話,你準備瞞我到什麼時候?”爹嘆着氣拉我,“起來吧。”

    跪了半日我的腳麻木的幾乎站不住,爹扶我到書桌前坐下,“是爹錯怪你了。”

    過了好一會,雙腿才逐漸恢復了知覺,我拍了拍衣裳,又跳了幾下,“爹,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爹捏了捏我的臉,“雅兒,爹知道你一直想知道你孃親的事情,今天我便遂了你的心願。”他看看我後走到牆角,小心的取下了畫像放在一邊,伸手在牆上推了一下,此時牆上出現了一道四方的暗門,我低呼一聲,沒想到這畫像後面還另有玄機。

    他打開暗門,摸出了個一個精緻的錦盒,用衣袖撣落灰塵,交到我手中,“這是你娘留給你的,拿回房慢慢看吧。”

    我的手指輕撫着盒蓋,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那個爹爹隱瞞了那麼多年很嚴實的秘密,現在就輕易的躺在我的手中。“爹,我娘,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猶豫了一會,還是問了這個我一直想知道的問題。

    爹遲疑了一下,目光掃過了畫像,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但是遲遲沒有開口。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終於吐出了一句話,“你娘很美,樣子雖然柔弱,但性子非常倔強,她認準的事情就一定會去做。對於感情也是如此,飛蛾撲火,在所不惜。”爹嘆息道:“她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無論是誰失去她都會是一生的遺憾。”

    爹垂下了頭,痴痴的盯着畫像,我不敢再驚擾他,默默的走出了書房。

    回到自己的屋子,我迫不及待的打開了錦盒,錦盒裏是一封信和一塊通透的玉佩,玉佩是用絲帕包裹着的。我深吸了口氣,將信貼在胸前,胸口因緊張而劇烈起伏。我用略微顫抖的手指緩緩的打開了信紙,娟秀的字體展現在我眼前:

    雅兒,

    我的女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相信你已經快樂的長大了。你的童年,我沒有陪你一起渡過,在這裏,我想向你道聲對不起。我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因為我自私的選擇了逃避而不是面對。或許你會怪我,甚至會因此恨我,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平平安安的生活在百姓之家,才是最幸福的,這點我深信不疑。所以,不要怪我擅自為你安排了你的人生,不要質疑一個母親對你的愛。雅兒,無論我身在何處,你始終是我心底最深的牽掛。答應我,要好好的照顧自己。

    孃親

    在這封簡短的書信下面另附有紙張,洋洋灑灑的寫滿了娘年輕時候的事情,包括她與我親生父親的相識相戀,相知相愛,這是一個很悽美的愛情故事,孃親用了整整幾十頁來敍述,但是提及她最終的決定時卻是匆匆一筆代過,儘管筆墨不多,我也能看出她做出這個決定是多麼的堅決但又是多麼的不捨,最後幾頁字跡較為潦草,而且上面淚跡斑斑,可以相像她寫這封信的時候心裏已經悲痛到了極點。信中還強調了玉佩是一件信物,輕易不可示人,實在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請人送入宮裏,一切便可逢凶化吉。

    視線漸漸模糊,淚水無聲的滴落在了信紙上,在沒見這封信之前,我固執的認為孃親只是躲在了某個地方,總有一天會再出現在我面前,而現在我終於明白這是我的一個夢想。早在八年前,她就跟着我親身父親去了,我叫了那麼多年的爹其實只是我的養父。如果不是孃的親筆書信,我絕對不會相信自己的身世是這般的離奇。

    我更不明白的是世間情為何物,竟叫人生死相許。

    我獨自關在屋子裏三天,任誰來都沒有開門,常常是我倚靠在門楣的時候,聽得門外有長長的嘆息聲。這些年因不敢輕易觸碰而被我刻意塵封的記憶也隨着孃親信裏的描述慢慢的清晰起來,原來那個皇宮裏的人與事離我是那麼遠又那麼近。娘她費盡心思把我送出了宮,很難不去想象皇宮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

    收起了那些沉重的險些讓我抗不住的信箋,我將它們重新塞進了錦盒中,又藏入了檀木箱的最底層,做完了這一切,我深吸了口氣打開了房門。

    一打開門,便看到爹擔憂的神情和佈滿血絲的雙目,“雅兒,”他輕聲的喚我,我偎進他的懷裏,“爹,”我小聲叫着,一遍又一遍,他撫摸着我柔軟的髮絲,“孩子,爹很擔心你。”

    我輕輕的靠在爹的身上,那些濃的似乎化不開的煩惱就這樣伴着他温柔的懷抱而隨風飄逝了。

    一個月後便是清明,像是要映襯那首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的有名詩句那樣,霏霏雨絲飄飄灑灑,打在人們的臉上,頭髮上和心上。

    我左手垮着竹籃,右手邊是爹和如風,我們走在出城的小路上,迎面而來的男女老少臉上多多少少都帶着點憂傷。

    這條小路其實並不陌生,幾年前爹也曾經牽着我的手,踏過這塊荒蕪的沙丘。也就是在這條小路的盡頭,他要我對着那座看似簡陋但時刻保持着潔淨的墓碑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那裏埋的就是我的親生母親。

    在這片雜草叢生,前前後後都是累累荒冢的區域中,孃親的石碑格外的顯眼,墓上長滿翠柏,參天聳立,周圍有花牆圍護,墳墓和樹木之間還羅列着一些石碑和石桌。

    爹上前幾步蹲下身體拔去了墳頭上的幾莖枯草,用衣袖抹了抹碑文。如風幫着我在墓碑前鋪上一層厚厚的油紙,我把竹籃裏的果品取出,依次放好。

    再次站在孃親的墳前,心潮起伏不定,她的一生都系在了她所摯愛的那人身上,可是死卻不能同穴,很想親口問上一句,明知這樣的結果,她是否後悔,又是否會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雖然她不會給我任何答案,但是血脈相連的心靈相通,可以預見即便是再來一次,這仍然是她無悔的選擇。

    身後傳來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我詫異的回頭,那人右手握着拳頭抵在嘴邊,左手捧着一束淡紫色的五瓣花朵,奇怪的是他竟然是個上了年紀的金髮碧眼的洋人。

    “沈先生是來祭拜若涵姑娘的?”他説的一口流利的漢語,若不是他正對着我們説話,根本想象不到是出自他之口。

    爹爹微一頷首,“想必艾倫先生也是。”

    那被稱作艾倫的洋人沒答話,而是把那束花兒擱到了孃親的碑前,再虔誠的鞠了個躬,隨後他的目光緩緩的落在了我身上。“這是?”他奇道,“是若涵姑娘的女兒?”

    爹點了點頭,艾倫釋然道:“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若涵姑娘的時候她也是這般神情。

    我忽的來了興致,這位白皮膚高鼻子的洋人居然還是孃親的舊識,從他那裏是不是可以知道更多孃親的事情呢?

    爹朝艾倫走近一步,儘管壓低了聲音,仍是有幾句話飄進了我的耳朵裏,隱隱約約聽到爹詢問艾倫皇宮裏的事情,而艾倫一一作答,皇上,皇后,嫺妃,謙妃……甚至我還聽到了弘瞻的名字,乾隆三年三月,皇帝將皇六弟弘瞻過繼給了果親王允禮。心頭微微一震,弘瞻,是我那個可憐的弟弟嗎?我離開他的時候他還未滿兩週歲,如今也是個十來歲的英俊少年了吧。

    對於宮中的事兒艾倫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最後他還給爹留了他現在的住址,城西的洋學堂,我也不知出於什麼考慮,便鬼使神差的將這個地址牢牢的記了下來。

    他們又寒暄了幾句,艾倫才告辭離去。

    忽然間就沉默了下來,一時間讓我很不習慣,爹的靜默裏含着猶豫,懷念和悲苦,他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對我説道:“雅兒,你同如風先回去吧,爹還想獨自待一會。”

    我剛想説要留下來陪着他,如風搶先應了一聲,拉起我就走,直到拐上了大道他才鬆開了手。

    “如風哥哥,你為何要拉我離開?”我有些不悦的問道。

    “雅兒,義父有心事。他想一個人靜一靜,我們不該打擾他。”如風好脾氣的回道。

    我回想着剛才的情形,邊想邊點頭。畢竟還是孩子心境,在如風提議去逛集市時我便全然忘了之前的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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