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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第三個紅點

    【西之亞斯藍帝國·福澤鎮】

    金斯走進驛站大堂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窗外的夕陽把坐落在福澤鎮鎮口的這家驛站籠罩在一片温暖而迷人的橙色光芒裏。從驛站門口望出去,是一條灰白色岩石鋪就的筆直小道,道路看起來年代久遠,已經在風雨和歲月裏被撫摩出了細緻而光滑的石面來。時不時地有行人揹着各種形狀大小的行囊在夕陽下行走,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偶爾也有馬車運送着福澤鎮特產的香料和手工縫製的皮革離開這個小鎮。一直以來,福澤鎮出產的這種以楓槐木的根鬚做成的香料就憑藉着物美價廉的優勢,在南方靠海的港口賣得特別好。

    道路兩邊之前是厚實的茸茸綠草,而眼下已經到了初冬時節,草坪已經枯黃一片,風捲起枯草碎屑,揚在空氣裏,陽光照耀其上,像金色的沙塵般飄浮着。

    整個福澤看起來就像是一座被黃金粉末粉刷之後的温馨小鎮,充滿着蜂蜜漿果酒和水果熱茶的香味。

    但金斯並不關心門外的風景,他眼裏此刻只有坐在驛站大堂裏的人。

    同樣也在打量着驛站內的客人的,還有此刻正穿梭在桌子和桌子之間端茶送水的麒零。

    要形容麒零的話,有很多的形容詞,在他小時候經常聽到的是伶俐、水靈、乖巧、漂亮,等等,到長大後聽得比較多的是俊美、挺拔、英氣。麒零的眸子天生就比較亮,配上他彷彿兩道細長匕首般鋒利的黑眉毛,他的眼睛就像星辰一樣,而他的笑容又似天上皓白的彎月。驛站門口每天都有很多福澤鎮上的少女特意繞路過來看他,她們頂着花花綠綠的頭巾和髮帶,嬉鬧着一邊跑過驛站門口一邊拿眼睛往裏面瞟。

    看他把一頭烏黑健康的頭髮用黑色小羊皮繩紮在腦後,然後捲起小半截袖子擦桌子、洗盤子,結實的小手臂散發着成熟少年特有的活力,肌肉線條清晰好看,帶着勃勃的生氣,不像那些坐在桌子邊喝蜂蜜羊奶酒的大叔,感覺身體表面裹着一層奶酪,軟乎乎的。

    也看他躥上後院的果樹摘果子吃,或者站在屋頂上清掃秋天掉落的滿屋頂的紅楓葉。他修長矯健的身子彷彿一匹豹子一般。

    又或者有時候他站在秋天薄暮時的庭院裏,殘陽如血的黃昏起着風,風把他的眉眼吹得皺起來,看上去就像一個多情而落魄的吟遊詩人。但其實他心裏也許只是在想“完了,這個月打碎了三個盤子,老闆娘肯定又要扣我很多錢了”。

    當然,麒零也經常衝她們拋媚眼,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挑逗女生彷彿是他們的天性。他天生眉眼好看,身材又出落得修長靈活,雖然是個穿着洗得發舊的衣服的店小二,但身上卻彷彿籠罩着一股貴族的氣質,像籠着層星光。

    鎮上去過帝都格蘭爾特的人都説麒零像是帝都裏的人,鋒利的眉毛,光芒流轉的瞳人。但麒零從出生到現在十七年,一步都沒有離開過福澤鎮。他倒是整天都想去格蘭爾特,但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坐落在一片森林深處的小鎮一步。

    但今天,這個位於福澤鎮入口的驛站裏,卻坐着五個來自帝都格蘭爾特的人。

    他們的目標,都是今晚會出現在福澤的魂獸【冰貉】。

    麒零這幾天一直聽着鎮上的人們説來説去,不過,對於他們口中説的什麼魂獸啊、魂術師啊之類的名詞,麒零實在太過陌生了。雖然他知道整個奧汀大陸都是建立在“魂力”的基礎上,但他所接觸過的唯一和魂力有關係的,就是鎮上那個八十多歲的整天神神道道的老太婆。鎮上的人都傳説她年輕的時候是帝都名門望族裏的一個婢女,偷偷學了點兒魂術後,溜回了福澤。但麒零唯一見過她使用魂力的時候,也僅僅只是能讓井裏的水自動噴湧上來灌滿她的水缸。並且只是這個如此簡單的動作,就幾乎要了她的老命,氣喘吁吁像是快要一命歸西的樣子。

    麒零特別失望。因為他聽説了好多關於偉大的魂術師的事情,傳説裏的他們能夠飛天遁地,舉手牽動漫天的霞光,揮手又能招來巨大的海嘯,感覺就像是神一樣的存在。

    他每次都會向過往的旅客打聽關於帝都和帝都裏那些魂術師的事情,但能來福澤的旅客多半也不是什麼厲害的角色,對帝都裏由皇室血統一直掌控着的魂術,也僅僅只是有所耳聞而已。

    所以,當驛站裏突然出現五個來自格蘭爾特的魂術師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像是被燒得沸騰起來的開水壺一樣,“咣噹”亂跳着,一刻都不能靜止下來。

    金斯瞄了瞄四周,然後挑了一個已經有人的桌子坐了下來,他還沒坐穩,他對面的那個女人就説話了:“這個桌子有人了,你沒看見麼?”

    金斯抬起頭,露出爽朗的笑容。

    三十出頭的金斯,是帝都裏小有名氣的魂術師,金氏家族也一直都是以精湛的魂力控制而出名,也算是名門世家了。他揚了揚精心修剪過的眉毛,衝着對面穿暗綠色衣服的女人説:“看見了。”説完他抬起手倒了一杯茶,茶水一條細線似的慢悠悠地填滿茶杯,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將這杯茶倒滿。他放下茶壺,“所以呢?”他抬起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金斯拿起來杯子,端到一半,剛想送到嘴邊,杯子突然“嘭”的一聲碎開來。

    ——四濺的液體凝固成一顆一顆珍珠般大小的水滴,在桌面上七上八下地彈跳着,桌面被敲擊着,發出“咚咚”的七零八落的木質響聲。但這些水珠卻並沒有結冰,像是被一股力量控制着,如同無法散開的固體一般凝固成球形,四處彈跳着。

    站在旁邊的麒零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金斯低頭笑笑,輕輕地攤開手,那一瞬間,所有的水珠像是被一股吸引力牽扯着一般,全部回到他的手心,麒零還沒怎麼看清楚,一個玲瓏剔透的冒着森然寒氣的冰杯就出現在金斯的手裏。金斯拿過旁邊的茶壺,又倒了一杯滾燙的茶水進這個冰杯裏,滾滾的熱氣中,卻不見那個冰杯有任何的融化。

    對面的女人臉上像是籠罩着一層寒霜,她剛要站起來,金斯就抬起手,示意她坐下。金斯喝了一口茶,幽幽地説:“你還是留着魂力抓【冰貉】吧,或者,留點兒魂力,好逃命。”金斯的笑容燦爛而自信,“你説對麼,露雅?”

    這個穿暗綠色衣服叫露雅的女人沒有再説話,倒是隔壁桌子的一箇中年男人説話了:“反正【冰貉】只有一個,遲早都要搶,早打晚打都要打,現在就死一個,也沒什麼大不了,反而痛快。”

    金斯回過頭去,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他最不想看見的人,此刻就坐在他隔壁的桌子——託卡。金斯摸了摸袖子裏自己斷掉的那根小指,用怨毒的目光看了看託卡。三年前在圍獵魂獸【流雲】時,託卡和自己搶奪,用冰劍砍掉了自己的小指,但最後託卡也沒有捉到【流雲】,最後收服【流雲】的是帝都裏一個年僅八歲的小郡主。

    三年後的此刻,託卡再一次狂妄地衝着金斯笑着,露出他髒兮兮的牙齒。

    “搶【冰貉】又不一定要死,這樣説多傷和氣呀。”坐另外一桌的一個看上去非常豔麗的女人也跟着説話了。她穿得像那些在鎮與鎮之間巡迴演出的舞娘,渾身吊滿了鈴鐺和五彩廉價寶石。不過,她的身份可一點兒都不廉價。“只要懂得及時夾着尾巴趕緊走,就不用丟掉小命,免得到最後血肉模糊的,還撈不到任何好處。所以説,做人要懂得分寸和掂量自己的分量。”她説話的時候輕輕地晃着她飽滿的髮髻,顯得特別愉悦,像剛喝了什麼美味的佳釀一樣,不過不知道她在對誰説這些話,她看着空氣,目光沒有聚到任何一個人身上。

    金斯看見她之後,深深地吸了口氣,用一種半畏懼半厭惡的口氣,説:“流娜,你不是已經有【紅日】了麼,你來湊什麼熱鬧。”

    流娜嬌嗔地笑了笑,轉過頭對着自己身邊的空氣説:“可是【紅日】一個人久了,也會孤單的啊,你説對吧,【紅日】?”話音剛落,流娜身邊的空氣突然像是液體一般扭動出一個透明的旋渦,然後轟然一聲巨響,一頭兩人來高的雄壯的紅色獅子突然顯影在流娜身邊,不停地咆哮,它的額頭上長着四隻血紅色的大眼睛,每一枚都像是燒紅的鐵珠,張開的血盆大口噴薄出的灼熱氣流讓空氣波動出無數透明的扭曲來。本來流娜的身材是很高大結實的,但是此刻襯在這頭巨獸身邊,讓她顯得像一個嬌小的少女。

    本來還在驛站大堂裏悄悄議論着這羣人的小鎮居民,此刻紛紛大呼小叫着落荒而逃。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真實的魂獸——他們想象裏的魂獸,應該就和獅子老虎差不多。

    “而且,【冰貉】也不好對付呀,關鍵時刻,還是得靠我的寶貝,讓它先上。”流娜一邊撫摸着身邊恐怖的怪獸,一邊温柔地呢喃着,彷彿一個母親正在撫摸自己的孩子般温柔而慈祥。

    “説得好聽,”金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讓它先上?應該是讓它先上去送死吧。誰都知道,普通的魂術師只能擁有一頭魂獸,你要抓【冰貉】,那麼勢必得讓你的【紅日】先死。”

    “是啊……”流娜的目光彷彿水一樣的温柔,她的手指撫摸着那頭怪獸血盆大口邊緣的那圈黑色的息肉,頭也沒回地説,“但是,關你什麼事呢?”

    託卡和露雅都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有做聲。

    金斯看得也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沒辦法發作。就算流娜不召喚出魂獸來,光是憑流娜自己,在魂力上就和金斯不相上下了。金斯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户外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

    驛站大堂裏很快就空了下來,只剩下他們四個,和站在一邊端着茶壺嚇得完全不敢動的麒零。

    “丁零——”

    安靜的驛站裏,一聲清脆的金屬鈴聲像是湖面突然被雨點打出的一小圈漣漪一樣,擴散在空氣裏。薄暮時分昏暗的大堂裏,瀰漫着一種森然的氛圍,看不清楚的昏暗裏,像是藏着一堆冷颼颼的鬼魅。每一個人都敏鋭地感覺到了,周圍的温度正在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速度往下降,空氣裏的水分緩慢地凝結着。

    “哎呀……”一個稚嫩但又透出一股説不出的詭異感的聲音,從頭頂的黑暗裏傳來,“怎麼還有這麼多人呀?”

    驛站樓梯上,一個小女孩的身影模糊地出現在昏暗的陰影裏,十二三歲的樣子,穿着紫色的及膝長袍,赤腳站在樓梯上,手上和腳上都掛着一圈一圈銀白色的金屬手環腳環。剛剛那聲冷幽幽的“丁零”聲,應該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

    “這讓我有點兒……不高興呢。”

    幽幽的聲音,像一潭黑色的死水。配合着她臉上麻木而空洞的表情,看上去這句話不像是她説出來的,而像是來自黑暗裏某一個躲藏着的鬼魅。空氣裏的氛圍迅速地變得詭異而扭曲起來,像是從死亡沼澤上吹過來了一陣濃郁的腥臭。

    小女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來,走過露雅身邊的時候,她輕輕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露雅,把頭輕輕一歪:“那,就先少一個吧。”

    然後露雅的頭,莫名其妙地,“咣噹”一聲掉在地上。

    她失去頭顱的軀幹還筆直地坐在桌子面前,甚至手上正在倒茶的動作都還維持着,只是脖子上碗口大的血洞,彷彿一口泉,往外汩汩地冒着黏稠的熱血。

    麒零手裏的茶壺“咣噹”一聲掉在了地上。他看着直挺挺地坐在桌子面前的沒有頭的屍體,全身像是被死神透明的大手攫住了一樣,無法動彈,他的理智在叫他逃走,但是身體卻因為巨大的恐懼而無法做出任何的動作。

    小女孩從露雅的屍體邊走過,腳上的金屬環在寂靜的大堂裏,發出攝人心魄的“丁零”聲,她慢慢走向麒零,每走一步,身上銀白色的金屬環就叮噹作響,聽起來説不出地詭異。

    她目不斜視地從麒零身邊走了過去,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彷彿麒零是不存在的。她一直走到流娜面前,轉頭看向紅色的獅子,目光裏是一個小女孩天真的疑惑,她用天真而脆生生的聲音説:“為什麼它會在這裏呀?它不知道【冰貉】馬上要來麼?”

    她小小的身軀站在巨大的火紅色雄獅面前,抬起頭,天真地望着它:“你是不是,想死?”她的聲音弱弱的,很平靜,像在問別人吃過早飯了沒有。

    【紅日】在她目光的注視下,像是看見怪物般,越來越退縮,之前飛揚跋扈的暴戾氣焰,此刻消失無蹤,彷彿像一條受驚的狗般顫抖着。流娜站起來,揮了揮手,【紅日】潰散成一團紅色的煙霧,消失在空氣裏。

    小女孩歪了歪頭,慢慢地走到一個角落的椅子面前,然後轉身坐在椅子上,把腿縮起來,抱着膝蓋,整個人小小地,陷在椅子扶手的空間裏。她託着她圓圓的小臉,用她靈動的大眼睛,像是看着一羣死人般,把目光從房間的人臉上一一掃過。

    流娜壓抑着內心的恐懼,站起來,對着小女孩説:“如果你也是來和我們搶【冰貉】的,那我認輸,我退出。”

    小女孩認真地皺起眉頭,她搖了搖頭,用一種像是從遙遠的空間傳遞過來的幽幽的聲音,認真地説:“不是啊,我不是來和你們搶【冰貉】的。”説完目光轉向窗外,此刻的窗外已經漆黑一片,如血的夕陽已經完全地沉進了大地深處,墨黑的夜色密密麻麻地塗遍了小鎮的每一寸地面,漆黑的大地上只剩下房屋窗户透出的零星燈火。她停了一會兒,説:“我是來和他們,搶【冰貉】的呀。”

    旁邊託卡在鼻子裏“哼”了一聲,説:“他們是誰?”

    小女孩歪了歪腦袋,看着託卡,像是在思考他的問題,她目光空洞地看着託卡,説:“他們,就是他們呀。”然後停了停,説:“他們不是你。”説完把頭轉回來,盯着門外道路盡頭,一動不動。

    而託卡坐在桌子前面,也是一動不動。

    站得離託卡近一些的麒零,已經彎下腰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從託卡的兩隻腳下的地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出了幾株鋒利而尖鋭的冰晶,如同瘋狂生長的藤蔓般,從他的腳底穿透,沿着託卡的身體內部,一直從小腿、大腿內部往上穿刺,最後從胸膛處密密麻麻地紮了出來,盛放在空氣裏,像是有一顆巨大的白色海膽從他的胸膛裏爆炸了一樣。無數水晶石般鋒利的冰刃,把他的屍體裝點得像是一個雕塑。他的內臟和腸子,血淋淋而滾燙地掛在這些銀白色的冰晶體上,冒着滾滾的白氣。

    死亡的黑暗從頭頂籠罩而下,不斷攀升的寒冷氣息,在驛站大堂裏捲動着。流娜站起來,看着小女孩,滿臉恐懼,“……你到底是誰?”

    小女孩沒有看向流娜,而是抱着膝蓋,抬起頭看着天花板上面不知道什麼地方,她的目光空洞而又蒼白,像是可以穿透屋頂直接看見外面越來越黑壓壓的天空。

    頭頂的蒼穹烏雲密佈,像是巨大布匹般不停捲動的氣流,把雲層撕成絮狀的長條。冬夜裏寒冷的風捲裹着零星的冰屑,從窗户外面吹進來。

    “連我你都不認識啊……”小女孩把目光放下來,有點兒遺憾的樣子。

    “她是……【骨蝶】莉吉爾……”金斯從顫抖的喉嚨裏,嘶啞地擠出這句話來。

    “咦?……你認識我啊?”莉吉爾幽幽地看着金斯,突然輕輕地笑了,面容像是霧氣裏妖豔的一朵花,“還是説……你看見它了?”

    小女孩蜷縮在光線昏暗的角落椅子裏,但是她身上卻籠罩着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綠幽幽的若隱若現的光芒。此時,在她的身後大堂角落的地方,龐大的空間裏,卻擠滿了一隻……一隻不知道怎麼形容的,類似蝴蝶一樣的生物。它因為太過龐大,只能把翅膀扭曲着擠在莉吉爾身後的角落裏,它幾乎快要把整個屋頂撐破了。它身體上覆蓋着細密而鋒利的鱗片,每一片都閃爍着綠色的幽光,組成它翅膀的那些支架,全部都是一根一根森然的水晶一般的白骨,連接在這些白骨中間的翅膀是一種膜,看起來有種讓人噁心的柔軟。翅膀的邊緣長滿了濕漉漉的像是章魚觸手一般的東西,此刻正亂七八糟地蠕動着。整個巨大而陰森的蝴蝶,看上去其實更像一隻黏糊糊的斑斕蝙蝠,扭曲在莉吉爾的身後一動不動。

    “它很漂亮吧……”一根黏糊糊的鰻魚一樣的東西,從屋頂上垂下來,莉吉爾伸出手,撫摸着【骨蝶】垂下來的一根黏糊糊的觸手,仔細看一下的話,會發現觸手的頂端,有一隻半閉着的肉眼。

    金斯和流娜猛地站起來,帶翻了椅子。他們匆忙地衝出了驛站。沒有人想和這樣的怪物爭什麼東西。

    麒零縮在驛站的角落邊上,他想跑,可是整個人從頭皮到腳趾,都麻痹了,他看着眼前依然目光空洞的小女孩,又看着剛剛倉皇離開驛站的金斯和流娜,他完全被嚇傻了,更別提大堂角落裏那堆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的東西。

    如果之前對魂力世界充滿了嚮往的話,現在的麒零,只想趕緊逃出這個噩夢。

    莉吉爾這個時候轉過頭來,看着麒零,“我餓了。”她身後的【骨蝶】突然“嘩啦”一聲化成了一攤綠色的濃漿,汩汩地從牆上淌下來,沿着地面流淌過來,攀上椅背,順着莉吉爾的後背流進她的身體。“你去找點兒吃的東西給我。”

    麒零點點頭,上下牙齒害怕得直哆嗦。他一邊點頭一邊跌跌撞撞地準備朝後院跑。

    “喂,”麒零剛剛要跨出後門,莉吉爾叫住他,“你最好快一點兒哦,而且如果你要逃走的話,我會不高興的呢。”

    麒零走出大堂之後,莉吉爾回過頭來,目光盯着驛站門外,“哎呀,他們來了。金斯和流娜幹嗎要跑呢,好像我是個什麼可怕的怪物一樣,他們不知道,跑出去,才是真正遇見那一羣怪物麼……”她少女的面孔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憂傷,好像真的在為他們兩個可惜一樣。

    而此刻,天空的烏雲被風吹開了一個缺口,月光從天空上照下來,照在驛站外的大道上,在離驛站兩百米的大道分岔口處,此刻正橫着金斯和流娜的屍體。皎潔的月色在他們的屍體上覆下一層薄薄的霜。

    一刻鐘之前,驛站的大堂裏只剩下莉吉爾一個人,而現在,突然重新變得熱鬧起來,加上莉吉爾和麒零,一共十個人。

    新來的八個人都穿着類似款式的銀白色長袍,乾淨而高貴。男的都戴着一看就身份顯赫的頭飾,腰間都彆着一把黃金佩劍。而女的都穿着如雪如霧般飄逸的紗裙,那些紗裙隨着她們的行走和動作如同煙霧一般在她們身上無風而浮,輕輕地盪漾着,像緩慢變幻的霧氣,看上去就像是神界的人一樣。她們的手腕上都有一串冰藍色的手鍊,看上去就像是大海的眼淚一般晶瑩剔透。

    他們八個人坐在大堂的一邊,而對面,依然是窩在椅子裏懶洋洋的像是靈魂出竅般詭異的莉吉爾。

    明顯截然不同的兩個氣場,瀰漫在大堂裏。

    “你們神氏家族的人,怎麼也來湊這個熱鬧?”莉吉爾看着對面八個白衣如雪的人,冷冷地説,“你們的魂獸還不夠多麼?”

    對面的八個人看着莉吉爾,雖然沒有露出恐懼的神色,但是多少還是顯得有點忌憚。這從他們八個剛剛開始走進驛站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他們看見一個人窩在角落的莉吉爾時,明顯地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坐在八個人中間的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看上去像是這些人的首領,他一邊喝着麒零倒給他們的茶水,一邊低沉着聲音説:“有能力吞噬【冰貉】的人不多,所以,我們神氏家族自然會來,而且【冰貉】是高級的水屬性,百年一見,我們家族當然願意多幾個這樣的高等級魂獸。”他放下茶杯,看着莉吉爾,“倒是你,在帝都格蘭爾特放肆還不夠麼,還要到這裏來。”

    “哎呀,哎呀……”莉吉爾把腳放下來,伸了個懶腰,“就像你説的,在帝都格蘭爾特我都那麼放肆,在這種小鎮上,我更是會翻天覆地的呀。”

    她緩慢地站起來,左右輕輕搖晃着身體,身上的手環腳環叮噹作響,“只是你們一下子來這麼多人,我一個人要和你們搶,很吃力的呢……”她用一種怪異極了的動作,舒展着剛剛因為坐太久而僵硬的身體,她嬌小的身軀裏發出一連串駭人的“咔嚓咔嚓”的聲響,“你説你們,多不要臉,這麼多人,和一個小姑娘搶……”

    “你還小姑娘啊?你應該是老姑娘了才對……”白衣人之中,一個年輕的男孩樣子的人小聲地冷笑了一句。

    莉吉爾的臉突然冷了下來,彷彿霜凍了的死人,“你再説一次。”

    屋頂上突然垂下來兩條蛇一樣靈活的冰凌,堅硬鋒利,卻又如同蛇般靈活柔軟,兩條冰凌緩慢地垂下來,瞄準着年輕男子的兩個眼睛,彷彿時刻準備突擊的眼鏡蛇。

    男孩的臉色蒼白,他顯然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但是卻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於是他吞了吞口水,咬緊牙關。

    莉吉爾的臉色又柔和了起來,彷彿春風吹過一樣。兩條冰凌煙霧一樣消散在空氣裏。

    中年男子回過頭衝男孩小聲而嚴厲地訓斥了一聲:“別惹事。”

    莉吉爾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又變得空洞而詭異起來。

    麒零本來給莉吉爾送了飯菜過來,並且給新的客人倒上茶水之後,就準備開溜了。説實話,無論他對這些來自帝都的神秘魂術師有多麼的好奇,在接連看着死了那麼多人之後,他一秒鐘都不想再多留。

    正在他要端着茶壺從後門溜走的時候,他腳下不知道被什麼一絆,整個人失去重心往前面摔出去。

    他本來已經閉上眼睛準備砸在地上了,但是,突然一陣軟綿綿的觸感,像是摔在了軟軟的牀上。

    麒零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張漂亮得讓人覺得是女神一樣的臉。他低下頭看見自己摔在一張銀白色的網上,那些白色的蛛絲一樣的線交錯縱橫在空氣裏,把茶壺、杯子和自己,都承接在上面。

    麒零趕緊掙扎着站起來,然後聽見剛剛看着自己的那個女孩子對自己説:“你沒事吧?”説完,她揚起手,瞬間那些銀白的蛛絲刷刷地像煙霧般抽回她的手心裏。

    “我……沒事。”麒零的臉迅速發燙,他看着面前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白色飄逸的長袍紗衣,黑色的頭髮像是流動着光澤的黑墨般輕輕綰起在頭頂。她的眼睛圓潤而烏黑,長長的睫毛像霧一樣,把她的眉眼修飾得極其潤澤。她尖尖小臉,肌膚像是軟雪一般白皙潤滑,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年輕而高貴的公主。

    “我叫神音,是從帝都格蘭爾特來的。”她看着麒零,輕輕地微笑着。

    “我叫麒零……”本來想要逃跑的麒零,現在卻被牢牢地吸引住了,如果説剛剛他還覺得之前的場景像一個駭人的夢魘,現在,他真覺得自己是在最美好的夢裏了。他小心地在她邊上站着,胸膛裏翻湧着少年的年輕血氣,他從來沒在小鎮上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他恨自己沒有出息,連呼吸都變得平靜不下來。

    “你坐下來吧,別站着了。”神音衝他招招手。

    麒零惶恐而激動地坐下來,他看着神音美麗得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剛剛的恐懼早拋到腦後去了,現在就是有牛車來拉他,估計也拉不走。

    “姐姐……你也是魂術師麼?”麒零睜着他的濃眉大眼,直直地看着她。

    “嗯,是啊,我們都是。”神音把手放在桌子上,手腕上是那串藍得純粹剔透的寶石手鍊。“我們家族在帝都也是挺有名的家族了,家裏的人都是魂術師。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你看剛剛説話那個,就是最中間的那個,”神音把頭靠過來,小聲地對麒零説,“他是我的哥哥,神斯,他永遠都是板着一張臉,老嚇人的。”

    麒零看着靠近自己的神音,感覺呼吸都急促了很多。鼻尖上是從神音身上散發出來的一陣又一陣稀薄的玉蘭花香,若有若無的,毫不濃郁,卻非常清晰,像是黑夜裏看不見的地方開出了一朵花。

    “哇,那你們是帝都裏最厲害的魂術師麼?”麒零眼睛裏閃着光,他對魂術世界的好奇又開始翻湧了起來。

    “你説我們啊?我們家族在魂術師裏還算不錯吧,但是,如果是整個魂力世界的話,最厲害的人,已經不叫魂術師了,他們被稱做【王爵】,他們是整個魂術世界的巔峯。”神音看着面前好奇的麒零,一邊輕笑着,一邊對他解釋。反正離【冰貉】出現還有點兒時間,與其和家族裏那些一本正經的人待着一言不發,還不如和眼前這個俊美的少年聊聊天。

    “啊?那你哥哥是【王爵】麼?”麒零問。

    “我哥哥啊?”神音看着面前這個對魂術世界一無所知的少年,掩着嘴笑了,“可能一百個我哥哥,都能被王爵【瞬殺】吧。”

    “瞬殺?”

    “嗯……就像剛剛,【骨蝶】莉吉爾殺掉露雅和託卡一樣。在魂術師的世界裏,如果兩個人的魂力級別相差太遠,近乎於壓倒性的優勢的話,那麼,強勢的一邊,是可以完全壓抑對方的魂力使之無法釋放,而在一瞬間就能殺死對方的。”

    “【王爵】這麼厲害啊?!”麒零瞪大了眼睛。

    “當然了。你對我們的世界不瞭解。我們從小到大,幾乎都沒有機會能見到【王爵】,帝都裏見過【王爵】的人也屈指可數。【王爵】對我們從小學魂術的人來説,就像是天上的天神一樣,很少出現在大家的視野裏,很多時候他們都像是傳説一樣存在着。”

    “有多少個【王爵】啊?”麒零忍不住問。

    “七個,”神音的臉在燈光下看起來就像是用圓潤的美玉雕刻出來的一樣沒有瑕疵,“從我們帝國有歷史記載開始,【王爵】就有七個而且只有七個。老的【王爵】死亡了,才會有新的繼承人成為【王爵】替補上去。【王爵】不會變多,也不會變少,永遠都只有七個。王爵的繼承人,被稱呼為【使徒】,每一個【王爵】都有專屬於自己的【使徒】。”

    “他們每個人都那麼厲害麼?”

    “那可不是,差得遠着呢。【王爵】按照魂力區分,從【七度王爵】到【一度王爵】,魂力越來越厲害。而其中排位前三度的【王爵】,在他們成為【王爵】之後,甚至是他們成為【王爵】之前,我們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長什麼樣子。他們幾乎也沒有在我們的國家裏公開地出現過。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有一年,北之峽谷裏的成千上萬頭魂獸不知道什麼原因而集體失控了,那個時候,我娘見過【五度王爵】出來鎮壓那些魂獸。那也是我們家族歷史上,見過的最高級別的【王爵】了。沒有人知道【王爵】們的魂力究竟有多大,也沒有人看過他們的魂獸是什麼樣子。”

    “為什麼沒人看過啊?就連我都看過兩個魂獸了,一個獅子,一個蝴蝶……或者是蝙蝠……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我都沒敢仔細看,太可怕了,那東西長着很多根黏糊糊的觸鬚,別提多嚇人了。”麒零小聲對神音説,同時偷偷地瞄着莉吉爾,怕被她聽到。

    “一般魂術師的魂獸當然比較容易看到啦,我的魂獸也經常放出來的。但是【王爵】他們就不同了,一來他們本身就很少在世間走動,平時我們幾乎沒有機會能看見他們;二來他們的魂力高得可怕,幾乎不會遇見什麼緊急關頭是需要他們釋放魂獸才可以解決的。”神音説起【王爵】的時候,臉上是一種無限尊敬和崇拜的表情。

    麒零看着她美若天仙的面孔,不由也跟着幻想【王爵】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想了一會兒,麒零突然想起來,問神音:“姐姐你的魂獸是什麼啊?”

    神音抿着嘴笑了笑,説:“還是別告訴你了,怕嚇着你。”説完,她指了指剛剛凝結銀白蛛絲網一般的地方,麒零突然想起了什麼,臉色蒼白地説:“別放出來……我最怕那玩意兒了……”頓了頓,“那他們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七個人了啊?了不起!”

    “嗯,應該説是我們亞斯藍帝國最厲害的七個人吧。因為我們這塊奧汀大陸是被分為東南西北四個國家的。我們是西方的水源亞斯藍,還有東方的火源弗裏艾爾帝國,北方的風源因德帝國,和南方面積最大也最神秘的地源埃爾斯帝國。每個國家,都有七個【王爵】。應該説,他們二十八個人,是這片大陸上魂力的最巔峯。”

    “對了,姐姐,你們説的那個【冰貉】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它是魂獸啊,如果你能捕獲得了它,就可以讓它成為被你的魂力駕馭的魂獸,無論是對敵作戰還是差遣它去做別的事情,都會有很多幫助。而且魂獸的魂力一般都是比人的魂力要高的。説簡單一點兒,你可以把魂獸當做我們的武器。而這一次的【冰貉】,因為是屬於高級水元素魂力的魂獸,對於我們出生在亞斯藍帝國的人來説,是非常好的魂獸。因為我們生長的這片領域,是水屬性的大陸,我們天生具有的魂力對水的控制也最強。所以好多人都想得到它。但是沒一點兒級別的人,根本就是來送死。”

    “姐姐你不是有魂獸了麼,那你還來?”

    “我一點兒都不想要【冰貉】,是我哥哥神斯想要。”神音輕輕地吐了吐舌頭。麒零看呆了。

    “那你們幹嗎來這麼多人啊?”

    “【冰貉】也算挺厲害的魂獸了啊,雖然沒有我的【織夢者】厲害,哈哈,”神音悄悄地靠近麒零,“別對我哥説,不然他又該生氣了。捕捉魂獸是特別危險的事情,因為要釋放自己絕大部分的魂力去吞噬掉對方的魂力,我説簡單些吧,就是等於把你的靈魂赤裸裸地從肉體裏釋放出來,然後去吞噬對方的靈魂,這個過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對方反吞噬了。那可就不好玩兒了啊……所以,一般我們都是集中把魂獸先攻擊到垂死狀態,然後趁它的魂力最弱的時候,去吞噬它,讓它成為我們自己的魂獸。所以,我們今天等於是來幫我哥哥做圍捕獵人的,我們負責攻擊它到垂死,然後我哥哥再去吞噬它。”

    “啊,原來是這樣……”麒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漆黑的夜色裏瀰漫着一種湖水般的冰冷。

    道路盡頭的森林,在夜色中顯示出一股駭人的寂靜。深不見底的黑暗裏,一陣一陣龐大的腳步聲,像是巨大的鼓點,越來越近。

    天上微微下起了小雪,開始只是一點點零星的雪花,在夜色裏反射出星屑般的亮光,而一轉眼,空氣的温度就飛速地下降,整個小鎮彷彿被拉扯着往一個冰川峽谷深處墜落,前一秒還是鬆軟的泥土地面,下一秒鐘就變成了結滿了冰的堅硬凍土。

    黑暗森林裏,密密麻麻的冰雪用一種席捲一切的速度,轟然向前擴散着,吞噬一切般地凍結了天地間的一切。

    這種災難般的危險正朝着驛站風馳電掣而來,但裏面的人,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切,依然彷彿樹洞深處安睡的松鼠,並未感覺到樹洞外的暴雪。

    “姐姐你還要喝水麼?我去幫你拿。”麒零打了個寒戰,看向窗外,好像起風了。他站起身,把開着的窗户關緊,轉身從爐火裏拿出一根燃燒着的木柴,走到牆邊的壁爐旁,把裏面的木炭點燃。屋子裏的温度已經讓人受不了了。“怎麼會突然這麼冷?這才只是初冬啊。”麒零撥弄着炭火,裹緊了衣領。

    這時,一直離他們遠遠的窩在椅子裏的莉吉爾,輕輕地站了起來,她甩了甩手,叮叮噹噹的手環撞擊出音樂一樣的聲音來。她的瞳孔散發出冰藍色的駭人光芒,臉上依然是那副又純真又詭異的笑容,“哎呀,好像來了呢。”

    説完,她輕輕地,一步一步緩慢地朝大門走去,大堂的角落裏,一團模糊而氤氲的綠色光芒漸漸顯露了出來,光芒裏滾動着一些遊竄的條形黑影,纏繞着,糾葛着。莉吉爾走過神斯旁邊的時候,看了看他,然後微笑着説:“那我先去了——”剛説完,她突然把手往後一甩,全身扭曲成一個極其古怪的像是飛鳥展翅起飛前的一個姿態,而下一秒鐘,突然“砰”的一聲巨響——

    角落裏那團巨大的暗綠色光芒裏,巨大的【骨蝶】突然在空氣裏顯形,森然的白骨伸展擴大,發出“咔嚓咔嚓”的駭人聲響,一瞬間,它用盡全力振開自己的翅膀,“刷”的一聲衝上了天空,完全張開翅膀之後,它就像是一個籠罩在天空裏的巨大幽靈,無數黏稠的綠色汁液,從它的翅膀上甩開,像是下雨一樣。屋頂被撞出一個巨大的窟窿,撞破的房梁和瓦片,變成無數的木頭碎片和瓦礫,紛亂地往下砸,麒零剛要逃,神音輕輕地抬手,指尖飛快而複雜地一動,他們頭上“嗡”的一聲就撐開了一面巨大的銀白色絲網。所有碎片都砸在網上。

    莉吉爾看着神斯,沒有張口,卻有冰冷的聲音從她那張詭異笑容的臉上發出來,她説:“哎,你看,我真是運氣不好,遇見這麼強的對手要和我搶【冰貉】,我只能先下手為強了啊。”

    神斯冷冷地笑着,説:“你知道就好。”

    莉吉爾歪着頭,呵呵笑着,目光裏是欲言又止的複雜,她緩慢地走出了驛站。她走到門外,回過頭,看着驛站裏面神斯的背影,低低地夢囈一般自言自語地説:“我説的對手,可不是你呢,我説的是在那邊和小朋友聊天的那一隻,我和她比起來,真正是怪物的,是她才對吧……”

    房間裏,正笑眯眯地和麒零説話的神音,彷彿感受到了什麼似的,輕輕地把臉轉過來,望着門外的莉吉爾,對她露出了一個迷人的微笑。

    【骨蝶】莉吉爾離開之後,房間裏只剩下神氏家族的人,和麒零。

    坐在神斯邊上的看起來年紀稍微大一些的一個女人,對神斯説:“我們真的要讓她先去麼?”

    神斯説:“放心好了,就憑她,一個人是沒辦法吞噬掉【冰貉】的。讓她先去消耗掉【冰貉】的一些力量也好。”

    麒零聽到這裏,本來對莉吉爾完全沒有好感,這個時候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憐。而且也對面前的神斯產生了一些不好的印象,一羣成年人,竟然要一個小女孩先去送死,怎麼都顯得太不道德了。麒零看着小小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道路的盡頭,心裏隱隱有了些不忍——當然,如果他抬頭看到此刻正緩慢跟隨着莉吉爾,在她頭頂盤旋振翅的那個巨大幽靈般的【骨蝶】的話,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一盞燈的時間之後,麒零實在受不了房間裏的寂靜了。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在準備等一下的圍捕,所以,連神音也不怎麼説話了。

    麒零剛想離開,突然一陣刺骨的寒冷從胸膛蔓延開來。他雙腳像是失去力氣一般,直接跌坐在椅子上。

    一瞬間,整個屋子被白色的光芒籠罩起來,地面上一層薄冰,從門外蔓延進來,很快,就把整個地面冰凍了起來。

    門突然“咣噹”一聲被風猛烈地掀開,莉吉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門外面了,她的臉上是那種因為極度的興奮而微微扭曲的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

    空氣裏瀰漫着一種介於絃音和蜂鳴之間的詭異響聲,把耳膜刺得發痛,沒有人知道這種聲音來自哪裏,彷彿地獄裏發出的邀請,在勾人的靈魂。窗外的亮光越來越慘白,像是悽惶的世界末日來臨一樣。

    她像剛剛離開的時候那樣,一步,一步,走了進來,她輕輕地抬起左手,半掩着嘴,“呵呵,真是開心呢,今天……”她的目光從屋子裏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去。

    神斯一顆心突然墜了下來。他恨得咬緊了牙。“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的魂力……今天算了,【冰貉】我不要了!”他猛地站起來,壓抑着憤怒,準備走。

    “哎呀,”莉吉爾詭異地笑着,“我還沒説完呢。”

    當神斯回過頭看她的時候,他像是看見了最可怕的夢魘一樣,驚訝得倒退兩步。

    而麒零,已經坐在椅子上動不了了。

    【骨蝶】莉吉爾的右邊肩膀到腹部,突然像是被無形的刀劈開了一樣,就像是暴雨後滑坡的山體,她的右臂以及小小乳房部位的血肉,突然從身子上垮了下來,她的右半邊腹腔裏的內臟、腸子,也隨着嘩啦啦地流了一地。她的目光混濁,很明顯她的生命力正在飛速地耗損消散,但她還是依然笑着,臉色慘淡如同金紙,“我高興的是,呵呵……呵呵呵呵呵……”她腹腔裏又滾出了兩坨內臟,看不清楚是什麼器官,“啪嗒啪嗒”掉在結冰的地上,空氣裏是讓人窒息的血腥味,“我高興的是……今天,大家都要死在這裏了呢。”她的雙腳,突然又斷成了四五截,空氣裏突然閃過幾道又薄又迅捷的亮光,隨後莉吉爾整個人就像一堆碎塊一樣堆在地上。她長長的頭髮浸泡在她的血漿和內臟裏,她的一顆頭顱此刻堆在她屍體的碎片上,依然還在説話,看起來説不出地陰森恐怖,“來的不是【冰貉】……是【蒼雪之牙】……我們得到的情報,都錯了呀……”

    説完,她的頭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兩顆眼珠啪啪地爆炸出兩朵璀璨的冰花。

    神音和麒零在恐懼裏僵硬地回過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神斯的胸口,已經爆炸出了一堆巨大而璀璨的冰凌,彷彿洶湧盛開的食人花一樣,鋒利而堅硬的花瓣,從胸口擁擠而出,內臟和腸子,掛在鑽石一般的冰雪上,冒着滾滾的熱氣,過了一會兒,就結成了冰。

    【西之亞斯藍帝國·心臟】

    銀塵上一次走進這個叫做【心臟】的巨大殿堂建築時,是三年前。

    三年過去了,這裏依然沒有任何的變化。高聳入雲的尖頂,遼闊無比的中庭,高高的院牆彷彿巨大的山崖,將宮殿圍繞其中,整個建築修建在巨大的山峯上,看上去已經快要刺破藍天的塔尖,牽引着無限魂力的磁場,彷彿隱形的雷暴。

    這棟建築,被稱為帝都格蘭爾特的【心臟】。它龐大而又詭譎地聳立在帝都的正中央山峯上。

    它的方圓一公里之內,幾乎沒有任何的平民百姓。

    所有的子民沿着山腳而居,整個城市也以【心臟】為中心,朝周圍繁衍擴張。

    它是皇室帝王居住的中心。它代表着格蘭爾特最高的高度,它那幾棟銀白的尖頂,永遠籠罩在雲霧裏面。偶爾有巨大的飛鳥從它的旁邊飛過。嘹亮的神樂也來自於【心臟】頂端的鐘樓,每天早晨,婉轉的讚美詩般的旋律,都會籠罩整個格蘭爾特。

    但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帝都真正的中心,是在這座【心臟】的地底。以地面為對稱中心線的地下,有一座一模一樣的倒立建築在大地深處的宮殿。

    而銀塵,此時就在這個倒立建築的最深處。

    這個最深處的地方,叫做【預言之源】。

    銀塵站在空曠的大殿中間。周圍都是縈繞着光芒的巨大牆壁,上面都是密密麻麻複雜而又巧奪天工的花紋雕刻,頭頂是巨大的穹頂——雖然是倒立在地底深處,卻依然有明亮的光線,從上面投射下來。這是這個【心臟】裏凝聚的巨大魂力。

    銀塵走在大殿裏,空間太過巨大,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帶着幽然的回聲,像是來自深深的峽谷深處。空氣裏龐大的寂靜,有一種類似神蹟般讓人無法呼吸的凝重感。

    而真正的神蹟,則是此刻銀塵所站立的腳下的地面。

    一整塊地面都是一面巨大的沒有拼接縫隙的原始水晶,空曠的大殿地面,是由這樣一整塊巨大的水晶所充當的。沒有人會懷疑這是神的力量,因為沒有任何的人工力量,可以開鑿製造這麼巨大而完整的一塊水晶地面。

    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水晶從表面到可見的深處,都鏤刻着發亮的紋路,這些都是上古時代就傳承下來的關於魂力的秘密。

    而知道這些秘密的人,是這個國家唯一的三個【白銀祭司】。

    他們三個,似乎從這個大殿修建之時,就一直在這裏——他們的生命是一個永恆的謎,沒有人知道他們活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存在在了這裏,也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們會一直被困在這個水晶裏面。他們就是以這樣一種讓人覺得恐懼的方式千萬年地存在着:

    他們三個仰面躺在水晶的深處,位置在大殿的正中心,彼此的頭對立在一起,形成一個三稜的花紋,他們本身,就是這個巨大水晶的一個刻紋——他們的身體被巨大的水晶體包容其中,他們的身上穿着一種獨特的服飾,類似於戰鬥鎧甲,但是又完全不是亞斯藍的服飾風格,他們露出衣服之外的只有手和頭部,但是,可能是經過太長的時間,他們的臉,看上去都像是水晶的一個部分,透明的,沒有瑕疵的,三張一模一樣的像是用水晶做成的臉,他們雙眼緊閉,沒有任何的表情,沉睡在水晶的深處。誰都不知道這塊水晶有多厚多深,在他們身體下面,一直看下去,光線就漸漸昏暗,最終變成一片漆黑的深淵。

    兩個男祭司,一個女祭司。

    他們穿着高貴而又複雜的服飾,帶着天神般的容貌,永恆地凝固在這塊巨大的魂力水晶之中。

    銀塵走到他們面前,跪下來。

    不知來自哪兒的聲音,縹緲地充盈着整個大殿。

    銀塵低頭凝聽着,他知道這個神蹟般的聲音,來自三個【白銀祭司】共同的魂魄。

    “銀塵,你現在腳下出現的這個地圖,是在亞斯藍帝國西邊的一個叫做福澤的小鎮。”

    銀塵低頭看着自己腳下的那塊巨大水晶,水晶地面之下,浮現出來一張由發亮的光線勾勒出來的地圖,上面出現了幾個藍色的亮點,和三個血紅色的亮點。

    “銀塵,我們需要你前往這個小鎮,尋找一個叫做麒零的少年。他是最新的一個【使徒】。”

    “好,我現在就去。”銀塵抬起頭,看着水晶深處沉睡着的三個祭司,又看了看地圖上那三個正發出血紅光亮的紅點,他如同冰雪般冷漠而完美的臉上,露出了微微複雜的表情。他動了動他刀鋒般薄薄的嘴唇,説:“但是祭司大人,為什麼,會有三個【王爵】出現在這個小鎮上?”銀塵的瞳孔像是白銀一樣。

    “錯了。銀塵,你前往那裏,那裏只會有你一個【王爵】。這三個看上去具有【王爵】魂力級別的紅點,一個是魂獸【蒼雪之牙】,一個是你的【使徒】麒零。”

    “還有一個呢,那個紅點,”銀塵望着沉睡在水晶裏的祭司,一字一句地問,“它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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