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終於停了,積雪消融,街頭人羣被凍得瑟瑟發抖。
“這鬼天氣。”賣燒餅的老大爺抱怨道。天寒地凍,人人都躲在屋裏,連他的生意都差了許多。
一位剛買了燒餅正就水吞下的年輕人神秘兮兮道:“聽説了嗎?”
“什麼?”
年輕人扭頭瞧了四下無人,附耳過去,“昨夜處決了一名女犯,據説是刺殺尉遲老將軍的兇手。”
老人搓了搓手,“那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呢。”
“據説這名女犯貌若天仙,和咱們這位聖上有一些扯不清的關係。”
“哎,咱百姓知道這許多事做什麼。老弟你還是管好你這張嘴,所謂言多必失。”老大爺警覺地道。
年輕人打着哈哈訕笑。
從他們身旁走過一名頭戴斗笠的男子,淡淡地覷他們一眼,又走開。他一路往西走,進了一間客棧。
小二迎上前來,笑呵呵道:“這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已經住滿了。”
“我不住店,我找你們掌櫃的。”男子道。
“您找我們掌櫃的什麼事?”小二打量着他問。
“他老家有人託我帶些東西給他。”男子面無表情道。
“那請吧。”
男子隨小二上了二樓,停在天字一號房門前。小二笑道“掌櫃就在裏面,客官您自個兒進去吧。”
男子淡然額首。他大跨步而人,房內果有一人坐在窗前。
男子緩緩揭下了斗笠,露出一張稜角分明的臉。
“夏侯熙,你倒是還有膽子回乾定城。”坐着的那人轉過身憤憤然道。
“你蕭予涵如今是被通緝的重犯,尚且留在乾定城,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夏侯熙低哼道。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c。”蕭予涵沉聲道,“蕭予墨一定不會料到我還在乾定城。”
蕭予涵在事敗後如喪家之犬一般四處逃亡,前日剛重返乾定城,只為召集舊部,東山再起。
夏侯熙帶領西茗國軍隊固守峪嘉關,原本想給予尉家軍迎頭痛擊,卻未能如願,此番冒險進城,也是想與蕭予涵商議如何捲土重來。
蕭予涵目中陰沉,“夏侯熙,尉遲駿死而復生,蕭予墨突然下令包圍親王府,害我父王喪命,北辰滅國,而你西茗國軍隊毫髮無損……你不要告訴我,這些和你沒有一點兒關係。”
夏侯熙臉上一絲笑意也無,“若是我知情不報,背棄你我的約定,就讓我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蕭予涵眸中冷色漸柔,“夏侯熙,你又何必發此毒誓呢?”
夏侯熙心底冷笑,但還需同他聯手才能成就大事,不得不虛與委蛇。他呼一口氣,輕巧地道:“世子,我們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此話何解?”
夏侯熙笑意如迷霧一般,“我還有最後一步棋子沒有動用。”
“那是什麼?”蕭予涵好似來了興趣,追問道。
“這是今日我來找世子的目的。’,夏侯熙並不正面回答,微微一笑,“熙想與世子再一次聯手。”
蕭予涵不懷好意地笑,“我憑什麼再相信你?”
“就憑事成之後,世子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夏侯熙不慌不忙道。
“當真?”蕭予涵眯起雙眼,眸中寒光凜凜。
夏侯熙微笑着.點頭。
“你要我如何助你?”蕭予涵稍加思索後,接受了夏侯熙所提的關於聯手的建議。
夏侯熙展眉一笑,“請世子幫忙安排,熙需進一趟皇宮。”
蕭予涵疑惑地問:“進宮不難,但是……你進宮做什麼?”
夏侯熙道:“那一步棋就在宮裏,就在蕭予墨的身邊。這個答案,世子可滿意?”
蕭予涵哈哈一笑,“好,好。”
“此事需愈早愈好。”夏侯熙凝神道。
“我明白。”蕭予涵滿面笑容,只一瞬抹去笑意,眼中盡顯陰狠,“夏侯熙,蕭予墨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來日必要叫他加倍奉還。”
“世子放心,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夏侯熙與之三擊掌道。
雲清霜並沒有死。
那一日在京襲大營她撞柱求死,命在旦夕,所幸救治及時,御醫醫術極為高明,她的命保全了下來。
太醫悄悄在嘉禾帝耳畔説了一句話,他臉色變了又變,瞥一眼尉遲駿,後者面如死灰,對周遭事物全無回應。
嘉禾帝的嘆息輕得兒乎難以辨清。他思量再三,以雲清霜未供出主謀、需再一次審訊為由,力排眾議,硬是將她押回皇宮。
回宮的途中,尉遲駿神情似死水微瀾,毫無漣漪,數度險些從馬上墜下,無半分從前的英氣勃勃。
嘉禾帝幾次有話想同他説,但見他三魂去了兩魄,反應遲緩,只得作罷。
沐婉如本就心急如焚,在聽嘉禾帝述説完此事後,更是揪緊了心。
她埋怨道:“聖上您答應了會還給尉遲駿一個完完整整的雲姑娘,這下如何是好?”
“孤哪裏料得到這位雲姑娘性情如此剛烈。”嘉禾帝嘆道:
沐婉如來回踱步,又遷怒道:“連一女子也不肯放過,尉家軍還稱什麼仁義之軍?”
“婉兒,”嘉禾帝哭笑不得,“她可不是尋常的女子。”
沐婉如也知自己着實有些無理取鬧,但對雲清霜的關心還是佔了上風,她背過身拭了拭眼角,“那現在該怎麼辦?聖上還得早些拿個主意。”
“能有什麼主意?她現在命是勉強保住了,但她不願上藥,旁人説話也是不理,送去的食物原封不動地拿回來。這樣一下去,就算尉家軍不要她的命,她也活不了多久。”嘉禾帝揉着太陽穴,有些後悔攬下這一檔子事。
沐婉如只是沉默,半晌,輕輕地嘆出一口氣。
“婉兒,你去勸一勸雲姑娘,招出主謀,或者共犯也好。”嘉禾帝心中也是沒底,尉遲駿勸説不成,婉兒又如何能夠説服她?
“臣妾當盡力一試。”
“興許這樣會管用,你就告訴她——”嘉禾帝眸中閃過精光,朝沐婉如招招手,後者附耳過去,聽罷,也是一驚,“這是真的?”
嘉禾帝略領首,“沒錯,這是太醫方才回察的。”
沐婉如點點頭,希望這樣能夠激起她生存的意志。
沐婉如見到雲清霜時,心頭微涼。
她奄奄一息地靠在牆上,腳上的傷沒有得到及時處理,開始化膿出水,額上的傷口倒是包紮妥帖,但衣衫上鮮血乾涸成紫黑色,更是觸目驚心。兩腮凹陷,只餘顴骨突出,襯得眼分外的大,然而毫無生氣,只是直愣愣地看過來,然後,極輕地笑了一下。
“雲姑娘。”沐婉如流淚不已。
雲清霜唇邊的笑意慘淡,抬了抬手,胃裏突覺一陣噁心,手按着胸口,乾嘔了幾下,又什麼都沒吐出。
沐婉如心中一動。
她命錦瑟放下食盒,退出牢房,自己將食物一一取出,擺放在雲清霜面前。雲清霜只是笑,“你這是做什麼?”
“吃一點兒,否則撐不下去。”沐婉如淡聲道。
雲清霜靜默須臾,嘆了一聲,“沐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還是吃一點兒吧。”沐婉如每樣挑了一些,遞過去。
“你若是真心為我好,就不要再管我。”雲清霜咬着唇道。
沐婉如淺笑,狀似不經意地道:“你不為自己,也該為腹中的胎兒着想。”
“你説什麼?”雲清霜心頭一震,霍然捉住她的手,不知不覺地用力。
沐婉如手被她捏得生疼,還得笑道:“你有了身孕尚不自知嗎?”
“身孕?”雲清霜低喃,姣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紅暈,隨即又恢復到憂色重重。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腹部,那裏孕育着一個孩子,她和尉遲駿的孩子。“你騙我。”她倏地怒目圓睜道。
“我為何要騙你?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沐婉如湛然一笑,眼中坦蕩清明。
雲清霜語塞,唇角泛起極黯淡的一點笑意。身孕,在此時,在此地,是多大的一種諷刺。
“已經兩個月了。”沐婉如徐徐道,“為了孩子,你要活下去。而且,必須活下去。”
雲清霜唇色發白,隱隱顫抖。這個孩子來得或許不是時候,但她沒有扼殺他生命的權力。“我會好好地活下去。”她艱難開口,一字一頓道。旋即,她穩穩坐起,緩慢接過沐婉如端了很長時間的碗筷,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吃下。“這樣就對了。”沐婉如輕笑,“飯菜是否有些涼了?”
“沒有關係。”雲清霜並沒有胃口,實在咽不下,就一口水,硬是吞了下去。沐婉如扶住她的肩頭,在她耳邊輕輕低語道:“我會救你出去,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雲清霜木來心存死志,在她被擒伊始就沒想過要活着出去,然而現在境況不同了,她的性命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她又多了份牽掛。“不要告訴尉遲駿。”她屏息道,隨即又重複了一遍,“請不要告訴尉遲駿。”
“好。”沐婉如滿口答應。只要她願意活下去,其他的,總會有轉機。她復壓低了嗓音道:“雲姑娘,準指使你刺殺老將軍的?供出主謀,我才能幫到你。”
雲清霜心頭有一道灼痛,燒得她痛楚難當。她挑一挑眉毛,大義凜然道:“你若以為我會為了保命而誣陷他人,那你看錯了人。”
“雲姑娘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幫你。”沐婉如忙執住她的手道。雲清霜撥了撥耳邊的散發,“沐姑娘,那我再説一次,我要殺的人是尉遲駿,這全然是我自個兒的主意,哪裏來的主謀?”
“行了行了,沒有便沒有,也不能硬生生地變一個出來。你好生將養身體,我過幾日再來瞧你。”她的性子沐婉如已領教過,為免重蹈覆轍,她還是不問下去的好。她喚來錦瑟為雲清霜清理傷日,換上乾淨的衣裳。
雲清霜動容道:“多謝你。”她只幫過沐勵”一次,而沐婉如已為她做得太多。
沐婉如回宣德殿向嘉禾帝如實察明經過,“我只勸得她打消尋死的念頭,但主謀,她是斷斷不肯説的。”
嘉禾帝擁住她,“你也盡力了。”
沐婉如忽仰頭問道:“尉遲駿知道她有身孕的事嗎?-,
“孤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嘉禾帝含笑握在她的柔胰,“怎麼了?”
“雲姑娘不想讓他知曉。”沐婉如邊尋思邊道,“我雖不清楚雲姑娘這樣做的目的,但我思前想後,也覺得還是暫且瞞住尉遲駿的好。”
“為什麼?”
“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於聖上,於天闃國,於雲姑娘,都不好。”沐婉如語中有幽然深意。
“你説得有理。”嘉禾帝唏噓道。
沐婉如唇角輕揚,“總之,如今雲姑娘有了念想,不再輕生,那便慢慢來吧。”
“孤能保得住她一時,保不住她一世。能否活下去,還得瞧她的造化。”一説起雲清霜和尉遲駿這對苦命鴛鴦,嘉禾帝就忍不住頭疼。
沐婉如知道他的難處。太后、朝中眾臣、尉家軍,他都有所忌憚。他答應幫助尉遲駿救雲清霜脱險,一方面是挨不住自個兒的苦苦哀求,另一方面則是看重他和尉遲駿這麼多年的情誼。為了他一人不惜與其他幾股勢力對抗,嘉禾帝也算至情至性了。
嘉禾帝的擔心不無道理,太后、朝臣和尉家軍同時給他壓力,短短幾天內,上了數十道奏摺,每一道幾乎是相同的內容,無非是儘快處決人犯,以告慰老將軍的在天之靈。其中,以尉遲一族上奏最多,從老將軍的生平一直到他戎馬生涯立下赫赫戰功,並且隱晦地提到當年老將軍從北辰將嘉禾帝接回天閲國,並且推他上帝位的事,洋洋灑灑寫了幾十頁,聲情並茂,真是令聞者傷心,觀者動容。
嘉禾帝已在沐婉如面前甩了幾次奏章,每一次都臉色鐵青,怒氣沖天。
那根緊繃的琴絃似乎要斷了,沐婉如不無擔心。
雲清霜不再抗拒宮人為她上藥,每一日送來的食物也儘量吃下去。因着沐婉如的關係,獄卒對她恭敬有加,不敢有絲毫的怠慢。除了行動不自由外,她的日子還算過得自在。
腹中有一個小生命在成長,她有時悵然若失,有時喜悦歡欣。
也會夢見她、尉遲駿、未出世的孩子三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的場景,然而醒來後,是更深的惆悵。
沐婉如時常來探望她,每次都給她帶來兒封書信,“是尉遲駿託我帶給你的。”
雲清霜從來不接。
“你不看看嗎?”沐婉如展露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不必。”雲清霜簡短道。
“我只管送到,看不看在你,但你別讓我帶回去。”沐婉如將一沓書信塞到她懷中。
雲清霜眼中含着欲落未落的淚花,總是在沐婉如走後,想打開信,卻最終還是連信帶信封撕得粉碎。
這一日,沐婉如在寢官內盯了錦瑟半日,腦中忽然冒出一個計策,迫不及待地跑去宣德殿,卻不巧趕七太后正與嘉禾帝商議着什麼。
嘉禾帝有旨,莞妃進出宣德殿無須通報。她隨意慣了,沒料想太后竟也在場,忙跪下請安,隨後吶吶無言。除卻晨昏定省,沐婉如一直竭力避開與太后會面,即便如此,有時也躲不過。
太后道一聲:“沒規沒矩的,你也不管管。”
嘉禾帝淡聲道:“兒臣明白。”
“你記住哀家説過的話,明日早朝就給羣臣一個交代吧。”太后沉聲道。
嘉禾帝畢恭畢敬道:“兒臣知曉。”
太后走過沐婉如身邊時,唇角一揚,輕道:“好生照顧聖上。”這大概是貴為太后的她能做到的最大的讓步了。
沐婉如鼻中一酸。這是她進宮以後,太后與她説過的最和顏悦色的一句話。
嘉禾帝挽了她的手在案桌前坐下,神清氣爽道:“母后並不是不能容人,你瞧,我喜歡的,她也會最終接受。”
“嗯。”沐婉如眼神清亮。
“這麼巴巴地跑來,有事對我説?”嘉禾帝寵溺地吻一吻她的手背。
“聖上,臣妾有一法子,或許能救雲姑娘。”沐婉如忙道。
嘉禾帝微微側目,“什麼法子?母后逼得緊,明日必須給羣臣一個交代。”
“聖上明日儘可下令處斬雲姑娘。”沐婉如笑道。
嘉禾帝正凝神專注聽着,聽得這話,不由拍了下她的腦袋,“這算什麼主意?”
“聖上這般着急,臣妾還沒説完呢。”沐婉如微露調皮的笑意。
“你還不趕緊説。”
沐婉如笑意輕柔,“聖上明日儘可下令處決雲姑娘,他們要的不過是一具屍體罷了。”
“你的意思是?”嘉禾帝目中藏了幾分疑問。
“偷樑換柱。”沐婉如意味深長地笑。
嘉禾帝在短暫的沉吟後,拍案道:“此計甚妙。既能安撫人心,又能保全雲姑娘的性命。”他笑一笑,“孤是不想再看到尉遲駿那張如喪考妣的晦氣臉了。”
沐婉如剋制不住地笑,良久,她道:“臣妾也無須再每日替他充當信使了。”她笑得媚眼如絲,“臣妾稍後就告訴他,讓他徹底放寬心。”
“不可!”嘉禾帝急忙阻止道,“假戲也需真做。尉遲駿情緒不穩定,孤怕他把持不定會露出破綻。”
到底是他考慮周詳,沐婉如暗道。“那……找何人替代呢?”主意是她想的,但畢竟牽涉到一條人命,她猶豫着開口。
“這個你就不必管了,孤會找人去辦的。”嘉禾帝知她心意,也不忍純真如她被某些並不磊落的手段污了眼。
沐婉如安心地回到寢宮。
她懶懶地歪在榻上,想喚錦瑟來為她捶捶腿,豈料叫了數聲也不見她,反倒是偏殿中似有人影一閃。
“錦瑟你搞什麼鬼?”,沐婉如並不着惱,含一抹淺淺的笑,起身往偏殿走去。
卻是狠狠一驚。
錦瑟被綁在椅上,神情惶恐,嘴裏塞着破布,正嗚嗚地發出破碎的求救聲。
一道黑影迅速從牆角滑出手揭開蒙面的黑巾,唇角微彎有些暗淡不清。沐婉如揉眼仔細端詳須臾適時將沐婉如的驚呼聲緊緊捂住。他用另一隻“沐姑娘,好久不見。”他的笑容氤氲在燭光下,有些暗淡不清。
沐宛如雙肩微微一震,“是你!”
丑時,雲清霜將醒未醒之際恍然聽到有打鬥聲。
她睜開眼,聲音忽遠忽近,但還是可以聽出那是兵刃撞擊聲。
她一個激靈坐起,深更半夜,是何人闖人深牢大獄?
她俯下身聆聽須臾,兵刃相接的間隙,有人道:“你快進去,這裏我還能抵擋一陣。”雲清霜驚駭,那嗓音像極了師父。
她的猜測很快得到印證,一個蒙面人挾帶着風聲闖人,一揮手,將門上的巨鎖斬落,手中提的正是純鈞劍。
他一掌推開牢門,又劈開束縛雲清霜自由的手銬腳鐐,拉低了黑巾,露出半張臉,拽起她就走,“雲姑娘,什麼都別問,有話出去了再説。”
雲清霜咬住下唇,心底有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情驚。她曾經辜負了他那麼多次,並懷疑他,拿話傷害他,到頭來,竟還要他來相救。
“雲姑娘你還愣着做什麼?快走!禁衞軍人數越來越多,柳莊主一個人撐不了多久。”夏侯熙急得猛跺腳。
雲清霜仍是恍惚,出去後她有什麼面目見師父?
夏侯熙似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你已殺了尉遲炯向柳莊主表明了心意。他明白你是被尉遲駿所騙,不會一再責怪於你,你還擔心什麼?”
“我……”
夏侯熙拉住她半幅衣袖,加快步子往外趕。雲清霜體虛氣短,用盡全力才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廊檐內躺了一地的守衞,磕磕絆絆地阻了他們的腳步。好不容易出了地牢,果見柳慕楓正一人迎戰數名禁衞軍,劍走偏鋒,迅如電掣,揚空一劃,便有一人倒下,端的是英氣勃發,寶刀未老。
雲清霜眼中一熱,幾欲流淚。她何德何能,要師父這樣為她操勞。
“你先帶霜兒走!”柳慕楓眼見夏侯熙順利將雲清霜帶出地牢,欣慰道。
夏侯熙微額首,把雲清霜護在身後,低聲道:“不要離我左右。”寶劍出手,光華綻放,擊退一個又一個禁衞軍。
表面上看柳慕楓與夏侯熙武功高強,每次出手均有斬獲,佔盡一上風,然而禁衞軍訓練有素,且數量眾多,不慌亦不亂,很快擺出陣形,將雲清霜三人包圍在中間。
夏侯熙明白,今日如若不施展平生所長,絕對帶不走雲清霜。他一發狠,連環發招,一撥人被打得東倒西歪,露出一個缺口。
夏侯熙大喜,足尖一點,拽着雲清霜平地躍起,然而剛才的空位被飛快補上,又恢復到適才的局面。
他恨得牙癢癢,在空中旋風般急舞,出劍疾如閃電,又放倒數人。但那些禁衞軍無畏無懼,踩着同伴的屍體而上,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殺之不竭,攻之不盡。
雲清霜十分清楚,有她這個累贅,師父和夏侯熙絕不可能全身而退。她已經錯過一次,絕不能再連累他們。她果斷地道:“你們快走,不要管我,否則三個人都會死在這裏。”
“不行。”夏侯熙想都沒想,一口拒絕,“我得到消息,天亮後你就要被問斬。”他頓了頓,再説不下去,他怎能眼睜睜地看她走上不歸路?
雲清霜赫然一笑,“你的情義我完全懂得,但請你以大局為重。”她驟然退後數步,離了夏侯熙的保護。刀劍架上睜子,她又落人禁衞軍的掌控。
“霜兒”柳慕楓聲嘶力竭道。
“清霜。”夏侯熙神色瞬間一冷。
“快走!”雲清霜神情冷靜。
柳慕楓和夏侯熙對視一眼,知道已不可挽回,咬咬牙,齊心協力攻向一處。他二人聯手,實力頓增數倍,兩人聯袂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雲清霜重新被押入地牢。
夏侯熙的話猶在耳邊迴盪,她不怕死,何況能再見師父一面,心中已無遺感,只是苦了腹中的胎兒,她是個不合格的母親,連出全的資格都不能給予。
寅時,向來沉寂的牢房又傳出嘈雜的聲響。
雲清霜笑了,今天是什麼日子,竟這般熱鬧?
進來的是兒名獄卒,手上舉着托盤。
雲清霜一樣樣地看過去,有酒有肉,甚至還有一整隻燒雞。
她明白過來,這是長久以來傳承下來的不成文的規矩,臨刑前需給死囚吃飽喝足了好上路,免得到了陰曹地府還是名餓死鬼。
她每樣嚐了一點兒,又喝了杯酒,微醺時大概就不會覺得疼了。她輕輕撫摸着腹部,孩子別怕,有孃親陪你,不會寂寞的。
她用絹子抹了抹嘴,輕淺地一笑,“好了。”
獄卒將酒菜撤下,一隊禁衞軍走入,為首一人云清霜認得,便是打中她的腿繼而擒住她的林恆安。仇人相見當分外眼紅,奇怪的是,雲清霜神情漠然,無波亦無瀾。
“雲姑娘,我來送你上路。”林恆安道。
雲清霜瞭然,這是要將她押到法場斬首示眾。她端莊有禮,“有勞了。”林恆安嘖嘖稱奇。他曾見過眾多死囚在臨刑前百般做作,有淚流滿面痛悔當初的,有連連哀求告饒的,也有嚇得當場濕了褲檔的……這位雲姑娘態度不卑不亢,將生死置之度外,確有過人之處,否則只怕也難以人尉遲駿的眼。“請吧。”
雲清霜笑容始終掛在臉上,神色自若。
出了牢房,林恆安取出一條黑巾,“雲姑娘,委屈你一下。”
雲清霜屏息靜氣,閉上了眼。
林恆安將黑巾覆到她眼上道:“可以了。”
雲清霜目不能視,只揣摩着,大約是出了宮門,然後上了一輛馬車。
車輪轆轆,將她帶離皇宮。
車內格外靜謐,只呼吸聲隱約可聞。
馬車行駛許久,一直沒有停下的跡象。雲清霜心中納悶,想撩開黑巾一窺究竟,林恆安的聲音傳來,“雲姑娘少安毋躁,很快就到了。”
雲清霜強壓住心底些微的吃驚,聽他的口氣,他們此行目的地似乎並不是法場。“這是去哪裏?”
“到了你就知道了。”林恆安道。
雲清霜心中波瀾暗湧,是福是禍,猶未可知。然而不管如何,大不了一個“死”字。
馬車終於停下,雲清霜暗自估算,從出宮算起,總有兩三個時辰了。如無意外,應該己經出了乾定城。
“給她卸了枷鎖。”林恆安命道。
去了鐐銬,渾身輕鬆,雲清霜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問。她明白,總會有人比她更沉不住氣。
眼前忽地一亮,日頭恬淡安寧,悄然灑向大地。雲清霜有一種錯覺,彷彿在六道輪迴走了一遭,如今又重返人間。
林恆安眸中滑過一絲笑意,“雲姑娘,你自由了。”
雲清霜臉上漸漸浮現疑惑的神情。
林恆安唇角笑意越發濃郁,“這裏不是刑場,你被釋放了。”
雲清霜輕聲笑了,打量周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小屋中,屋內收拾得一塵不染,日常用具一應俱全,擺放得井然有序。
“姑娘暫時不能回乾定城,先在這裏住下吧。”林恆安揹負雙手,在屋內巡視一週。.
“多謝你。”雲清霜略作思忖後道。
“聖上寬恕了你,這樣大的恩典你就沒什麼表示嗎?”林恆安很想看到她除了鎮定外的其他表情。
雲清霜嘴角浮起一個冰涼的笑意,“你可以將我帶回去,或者直接押去法場。那樣我可能會更感激你。”她説這番話絕非敷衍或者矯情,承這樣一份恩情,她心中更不好受。
林恆安只是搖頭。雲姑娘這樣的心氣、這樣的性子,尉遲駿想要和她破鏡重圓,恐怕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雲姑娘,好自為之吧。”他柔和地笑了。旁人已經盡心盡力,剩下的還需他二人自己努力。
雲清霜大有不以為然之色,但對於林恆安,她畢竟還是感激大於怨恨她斂衽一禮,靜如水的面上終多了幾分動容。
夜色蒼茫,有螢火蟲在樹叢間優哉穿梭來去,煞是好看。
雲清霜望着鏡中人,娥眉淡掃,形神內藴,風霜似未能改變容顏,但分明人已隔多年。
她撫着自己消瘦得駭人的臉龐,神色黯然,心中又升起幾分失落。他知不知道她得救的事?若以為她已死,會不會有幾滴淚是為她而流?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忽聞耳畔有馬蹄聲隱隱傳來,她一下子警醒,忙吹熄,隱於窗後。
撩人的月色下,她看到一條人影躍卜馬背,着一身白衣,襯得整個人眉目英挺、丰神俊朗,雙目烏亮如漆,細看卻目光凝滯,帶着幾許若有若無的憂鬱。
日夜想念的人分花拂柳而來,一時分不清是夢是幻,雲清霜眸中淡霧瀰漫。
尉遲駿將追風拴於樹下,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麼事,輕輕撫了撫馬背,眼裏掠過一抹傷痛。
他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日他們共乘一騎,定下了今生之約?雲清霜面上笑容虛幻而破碎。
尉遲駿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袱,掏出數件東西一一放置於地上。隔得遠了,雲清霜瞧得不甚分明,依稀是一壺酒,三隻酒盅和幾道小菜。
他這是要做什麼?雲清霜有些驚訝。她的視線隨着尉遲駿的動作而移動,倏地恍然大悟。難怪她總覺得這裏看去有幾分眼熟,尉遲駿曾經帶她來過一回,正是他母親埋骨之所。她在屋裏待了一整日,若是走出去的話,應該早就發現了。
尉遲駿為何會來此,還得從頭説起。
昨夜他在林恆安家中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已過了早朝時間。一夜宿醉,頭痛欲裂,林夫人笑着告訴他,“放心,恆安會替你告假的。”
尉遲駿平日酒量雖比不上林恆安,但也沒那麼容易醉。大概真應了那一句話,酒人愁腸愁更愁。他向林夫人道謝後欲迴轉將軍府,林夫人道:“恆安讓你等他回來,他有話對你説。”
這一等便等了將近一日。
若不是老蔡尋上門來,他恐怕還會傻傻地等下去。
老蔡帶來一個幾乎令他肝腸寸斷的消息。
早朝時,嘉禾帝不堪重壓,下令將雲清霜即刻處斬。為防止有人劫法場,就在地牢內秘密處決,又憐她乃一介女流,免除將其首級懸掛城門,並找人替她收了屍。
尉遲駿只覺五雷轟頂,呆立當場。足足有一灶香的工夫,他處於失神狀態,無意於其他的人或事。老蔡又是呼天搶地,又是掐他人中,他才終於清醒過來。
林恆安昨夜為何會灌醉他,今日又為何會強留住他,所有的一切不言而喻.
不能怪嘉禾帝心狠手辣,他一拖再拖,已得罪了朝中各位重臣,甚至連太后都不再為他説話;也不能怪林恆安欺瞞他,君命難違,他也是身不由己;只能怪自己懦弱無能,保不住心愛的女子。
囚犯的屍身一般都是隨意丟棄在亂葬崗,他不顧老蔡的阻攔,執意前往。但滿山白骨皚皚,屍臭熏天,又哪裏找得到雲清霜的屍身?
尉遲駿在縱馬出城之時,與林恆安擦肩而過。林恆安幾度喚他,他充耳不聞。他心中大痛,雖不想怪林恆安,到底是存了怨艾的。
他不知道的是,林恆安早已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送他前去和雲清霜會合。
他策馬揚鞭而去,拐人一條小徑。林恆安彈指一笑,那條路只能通往尉遲駿母親的墓地,他們的想法不謀而合,看來就是老天也要成就他倆的好事。
尉遲駿給三個酒盅均倒滿酒,眼睛蒙上數層薄霧,“娘,我敬你。清霜,我敬你。”説罷,一飲而盡。
他果真以為她死了。雲清霜垂下眼,黯然神傷。這不正是她想要的結果嗎?為何心底像是下了一場冰霜,一層多過一層的涼?
尉遲駿目中有無盡的傷痛和自責,“清霜,是我害了你。”
雲清霜流着淚,心中是不可抑制的疼痛。
“清霜,我再敬你。”尉遲駿星目含淚,手舉酒盅,盡數灑於塵土中。前塵舊事,翻滾如潮,雲清霜櫻唇微啓,一聲“駿”已在唇齒間,終被生生嚥下。
尉遲駿心頭的劇痛和絕望令他不堪重負,手微微一抖,酒盅滾落在叢中,再也找不到了。
雲清霜捂着嘴,壓住喉頭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尉遲駿緩緩起身,往雲清霜所在方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雲清霜胸中大震,忙往後退去,遠離窗前。
尉遲駿卻往小屋走來。雲清霜心跳得又急又快,蜷縮到帳後,一動不敢動。尉遲駿喚道:“張嫂。”
自然是無人應答。
“奇怪。”尉遲駿喃喃自語。
雲清霜一瞬間全然明白了。這間小屋大概是專為守墓人而建,林恆安為了安頓她,特地將那張嫂遣走,也許,還有成全她和尉遲駿的意思。
尉遲駿在窗前揀一張椅子坐下,正是雲清霜方才站立的地方。他滿面哀傷,愁霧慘淡,擰起眉頭,就這麼痴痴地、痴痴地坐着。
雲清霜的雙眸被淚水浸濕,死咬着唇,直將下唇咬到發紫發青。
半晌,尉遲駿從貼身小衣裏摸出一件物事。那是一隻清潤透徹的翡翠耳環,底下墜着繁複的流蘇,正是當日他離開邀月山莊時,帶走的那一隻。
如一記重拳狠狠擊打在雲清霜的胸口,淚無法遏制地滾落下來。
尉遲駿拈着這隻耳墜,彷彿還能看到雲清霜嫣然一笑,面頰生暈,若明珠生輝,光彩照人。他急痛攻心,嘔出一口鮮血,一低頭,.又噴出一口。連呼吸都是錐心刺骨般的痛,雲清霜兒乎將舌根咬爛,鮮血亦從唇角溢出。良久,彷彿一個輪迴般漫長,尉遲駿站起,輕輕拭去嘴角的血漬。他半側過身體站立於帳前,眼底淒涼一片。
其實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到雲清霜。
然而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他步履蹣跚珊,背影蒼涼。試了好幾次都上不了馬,最後還是追風矮下身軀,尉遲駿才困難地跨上馬背。
追風載着尉遲駿離去。雲清霜雙腿一軟,跌坐在地,淚水滾滾滴落,終忍不住放聲大哭。那積蓄了許久的淚意和悲痛,此時,盡數迸發了出來。
如今的二人就如彼岸之花,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