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來覆去,輾轉難眠,雲清霜索性起身,換了便於行動的勁裝,提上純鈞寶劍閃身出了門。宣城乃西茗國都城,也是最繁華之處,既聚集着全國半數以上的財富,同樣也是形形色色人物往來最頻繁的地方,左右睡不着,她是要藉機探明宣城的地形,以便明日一早拜見大將軍夏侯熙,由他引薦給國君軒轅灝,完成了師傅交待的任務,她也可早日趕往幹定城和師兄他們匯合。
西茗國高手輩出,人才濟濟,雲清霜早有耳聞,她不敢託大,小心翼翼的施展蝴蝶穿花步的上乘輕功,足尖輕點後躍上客棧屋頂,待觀察四周並無可疑人影后,才放心的從后街離開。
但在繞過兩條街後,雲清霜發覺被人盯上了。此人盯梢的方法很高明,不是貼的很緊,始終保持着數十丈的距離,若不是雲清霜生性謹慎,幾乎就被他得逞。她撇嘴微微一笑,只作不知,突然飛身一掠,她的步子輕靈飄逸,早已看準路旁一棵葱鬱大樹,穩穩站於樹杆上後提起一口真氣,換勢再躍,落到另一棵樹上,如此連換十幾次身形,早就把追蹤她的人甩的無影無蹤。
眼看着雲清霜在他眼前憑空消失,那人目瞪口呆,無奈技不如人,只能自認晦氣。他慢吞吞的往回走,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雲清霜居然改換裝束後,反過來盯梢他。她的目的很簡單,只需探明他的落腳地,回頭再從長計議。雲清霜非常當心,同那人之間保持目光可及的距離,所以,儘管那人十分機警,也數次回身探查,也沒有發現自己已成獵物。
令雲清霜驚訝的是,那人的落腳之處竟是大將軍府邸。雲清霜本不知夏侯熙的住所,如此,得來全不費工夫。但隨即,一個迫在眉睫的疑問卻湧上心頭。夏侯熙派人跟蹤她,這是何緣故?
有心潛入府中一探究竟,但到底理智佔了上風。夜探大將軍府,稍有差池,有嘴也説不清,夏侯熙是敵是友未明,但既是師兄推崇之人,雲清霜理應信任。
想清楚這一點,她一身輕鬆,既已摸清將軍府所在,今夜的目的便已達成。雲清霜留心周圍環境,暗自記在心中後,轉身回客棧。沒走幾步,她再次敏鋭的覺察到有人不急不緩的跟在她身後。
雲清霜覺着有些好笑,她是招誰惹誰了,短短一個時辰之內,竟被盯梢兩回,而且還是兩撥人。她加快步子,迅速隱入一間平房後,昏黃的月色起到掩護的作用,四周茂密的枝葉也隱蔽掉她的蹤跡。雲清霜屏住呼吸,看着樹蔭下逐漸放大的黑色人影,聽的腳步漸漸近了,她霍然揮出一劍,明晃晃的劍光直衝來人頸項,那人卻一動不動,在劍尖離來人僅有寸許距離時,雲清霜收回劍勢,眉心微蹙,冷聲道:“怎麼是你?”
幸好劍勢收的快,沒有傷到他分毫,但饒是如此,森冷的劍氣足以使他驚出一身冷汗。也正是如此,雲清霜疑心盡釋。如果他當真懂得武功,方才就不會任由雲清霜拿劍指着他,而他全無回應。
前日在山神廟巧遇的素衣書生,唇邊滲出淺淺一抹笑,神情莫測高深。雲清霜備感費解,他如此淡然,究竟知不知道若不是自己收劍及時,他只怕一腳已經踏在鬼門關上了。
雲清霜眉一挑,聲音不自覺的拔高,“你為何鬼鬼祟祟的跟着我?”
書生深深一揖,嘴角依舊笑容清淡,“姑娘誤會了,在下是為向姑娘道謝而來。”
雲清霜抱劍而立,目光低垂,“你已經謝過了。”聲音冰的好似來自千年寒潭,書生呆了一呆,一時接不上話。
雲清霜並不多言,轉身即走,書生在她身後跟了幾步,雲清霜倏然回頭,眸色一沉,出聲警告,“不要再跟着我。”
書生遲疑着,腳步終緩下。
雲清霜疾走幾步,再轉過身,見那書生果然沒有再跟着,唇微彎,極輕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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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清霜原本打算翌日清晨便前往將軍府拜見夏侯熙,但走出客棧時恰逢一輛馬車經過,行駛緩慢,路人行走有序,絲毫不受其擾。過路行人逢人便隨口誇讚幾句,雲清霜依稀聽到夏侯將軍的字眼,於是裝作不經意的問客棧掌櫃:“這便是將軍府的馬車嗎?與尋常大户人家的可沒有多大差別。”
掌櫃的不疑有他,笑呵呵的回道:“姑娘這是剛來宣城吧?”
雲清霜點點頭。
掌櫃繼續説道:“夏侯將軍為人和善有禮,也從不擺官威,他深知民間疾苦,誓與百姓同甘共苦,所以吃穿用度與民無異。”掌櫃瞥了雲清霜一眼,打趣道:“若不是聖上親賜了馬車,他恐怕每天上朝會徒步而去。”
雲清霜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很快意識到此舉不妥,忍住笑,往行進的馬車瞧去。
車頭僅有一位趕車的馬伕,沒有一般大員出行大張旗鼓的排場,也沒有隨從肆無忌憚的呼喝,行人平靜一如往昔,街頭巷尾小販的叫賣聲甚至還蓋過了馬蹄聲。
如此看來,夏侯熙確是一位禮賢下士,體恤民情的好官,想必也對即將到來的戰亂深惡痛絕,由他引薦再合適不過了。雲清霜唇角猶帶笑意,也是,師兄交的朋友又豈會是池中物。
掌櫃的在一旁已是看呆。那笑意從眼底流淌開來,襯的膚色嫣然,這女子不笑的時候冷若冰雪,讓人不敢心生褻瀆之意,淺笑時美目顧盼生姿,容顏竟是世間少有的絕豔。古人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大抵如此。有她淺靨一笑,世人又何需再笑?
雲清霜一抬首就接觸到掌櫃發直的眼神,心底平添幾分厭惡,目光倏然一冷,笑容褪盡,竟拂袖而去。
待走上街頭,她才想起夏侯熙早朝未歸,她無處可去,又實在不願就此回客棧乾等,正思量時,已不由自主的隨着往來人潮湧向熱鬧的市集。
有身着打滿補丁且洗的發白但卻出奇乾淨衣衫的大嬸,手挽竹籃,揀一些做工精美的繡品沿街叫賣;身懷絕技的江湖人耍上一套拳腳,贏得陣陣喝彩聲;又有白髮蒼蒼的老者可依據客人形貌在頃刻間捏出一面人,惟妙惟肖,此為孩童最愛。
其實各地市集皆大同小異,但云清霜自五歲跟隨柳慕楓學藝起,每日勤練劍術,甚少下山,更別提見到這般新鮮的玩意,雖説她生性淡泊,但畢竟還只是豆蔻少女,這下瞧的笑意泛開,怦然心動。
少女天性使然,她撥開人羣,興致盎然的擠進擠出,她並沒有注意到,人堆裏有一人在觸到她的容顏時目光飛快的閃動了下,並低聲囑咐了幾句,自己漸漸淡出人羣,往僻靜處去了。
雲清霜在賣胭脂水粉的妖嬈少婦前停駐腳步,微微而笑。那胭脂豔似桃花,那少婦媚眼如絲,説不出的勾魂奪魄。雲清霜心神好似被一種奇怪的力量震懾住,朝着那美豔少婦緩緩伸出手,冷不防身前被一人狠狠撞了下,神智頓時清明,她反應也是極快,往懷裏一掏,放銀兩的褡褳還在,但是沈煜軒所贈匕首卻不翼而飛了。
雲清霜眼尖的瞅見前方有一瘦削的身影身形一動便離了一丈遠,再一動,又是一丈遠,像是生怕雲清霜不知匕首是他所盜,還轉過身挑釁般的朝她晃動手中的戰利品。好快的步法,雲清霜暗道。她大驚過後,起了爭強好勝之心,她所學的蝴蝶穿花步乃獨步天下的輕功,她倒是要看看與那小賊相比誰更勝一籌。
一個翩若蝴蝶,快如閃電,一個如蜻蜓點水,足落無聲,各自施展出渾身解數,跨過小溪,越過高牆,穿過叢林,掠過小山,這般卓絕的輕功,實已到爐火純青的境地。
追的興起,雲清霜運足全身功力,腳下呼呼生風,眼看手指就要碰到他的飄飄衣衫,未曾料想對方一個鷂子翻身,足尖點地,平地掠起,利用衝力一下子又將雲清霜甩開數十丈,直恨的她牙癢癢。
雲清霜調勻氣息,奮起直追,但終因體力有限,步子愈來愈緩,那人又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似的,也減慢步伐,雲清霜咬咬牙提了一口氣,剛追上幾步,對方又突然加力,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如此幾次三番,倒像是在逗弄於她。
雲清霜氣結,她心高氣傲,何時受過這等消遣,她使出“移形換位”的身法,騰身飛起,也顧不得行人注目,御風而行,幾乎腳不沾地,等到她發現周圍地形有異時,不知不覺間已經追出了宣城。
入眼景物似曾相識,依稀是昨天策馬經過的入城必經之道,雲清霜張大雙目,驟然止步,這賊人步步為營,費盡心機,竟是要將她誘來此處嗎?她本就聰慧伶俐,受了激將以後一時心浮氣躁才會中計,現在理清頭緒,又剋制住體內翻滾的真氣,她反而不急了,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對方遲早是要拿出來的。
果然,對方見雲清霜不再上當,一個跟頭倒載回來,在離雲清霜一丈開外的地方站立,施施然笑了,嗓音酥軟人心,“怎麼不比了?認輸了?”
小女孩笑哈哈道:“你都是這樣同你的救命恩人説話的嗎?”
雲清霜冷哼一聲:“此話怎講?”
“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你已中了那妖婦的迷魂大法了。”小女孩輕輕鬆鬆的説出事實,聽在雲清霜耳中卻是驀地一驚。女孩一雙無邪明眸掠過雲清霜稍帶困惑的面容,吃吃笑了,“你可聽説過萬花門?”
萬花門是以媚術揚名天下的門派,門主李華衣亦正亦邪,美豔不可方物,尋常男子若是她那一對勾魂媚眼瞧上一眼,骨頭便也酥了,腳也軟了,恨不能掏心挖肺給她,從此死心塌地的追隨。江湖人送她一個外號叫做“辣手嫦娥”,指的便是她貌美如花,但心如蛇蠍,她所練的天魔攝魂法,需以壯年男子為輔,向來為正道人士所不齒,雲清霜也聽師傅提及過,當下紅了雙頰,連帶耳根都火辣辣的燙,低聲問:“我是女子,她抓我去有何用?”
女孩忍俊不禁,閒閒的道:“自然是捉你去做她的弟子。”
做李華衣的弟子勢必也要練習她的邪門功夫,雲清霜一張俏臉漲的通紅,張了嘴卻説不出話。
女孩伸出小手握住雲清霜的,笑嘻嘻的説:“姐姐可還怪我?”
那手柔若無骨,不若一般習武之人關節粗大,雲清霜雖説也是手如柔荑,顏如舜華,但那是師傅以畢生心血研製的藥物輔助才使她小小年紀就躋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並且武功不露於形貌,這小女孩又是怎麼做到的?
雲清霜有意試探,不覺放柔了聲音,“小妹妹如何識得她?”
女娃子眨眨眼睛,“是師傅告訴我的啊。”
這女孩的師傅定是位世外高人,她的武功已是驚人,師傅的武功又會是怎生的驚世駭俗。雲清霜起了拜訪之意,但不知如何開口是好。
“姐姐是不是想知道我師傅是誰?”像是能猜到她內心所想,女孩狡黠的笑着問。
雲清霜點了下頭。
“那姐姐隨我一同回去不就見着了?”她頓了頓,又道:“就在前面不遠。”好似怕雲清霜猶豫,她摸了摸下巴,調皮的説:“姐姐的匕首還在我這呢。”
雲清霜失笑,她倒不是怕小女孩會害她,如果她真有加害她的意思,剛才也就不會救她,再者,此處荒郊野外,也是個毀屍滅跡的好場所,又何必再走一程多此一舉,她擔心的是,一般世外高人總是性格孤僻,不好相處,自己冒冒然前往,是否會自討沒趣。
她遲疑着説出口,女娃兒連忙搖頭,“姐姐放心,是師傅要我帶你來這兒的,他又怎會不快?”
雲清霜淡淡笑過,表面欣然應允,暗地留了幾分心眼,她探入暗囊取了一把梅花針在手,以備不測之用。
女孩忽翩然轉身,面露愠色,“師傅説過姐姐若不願前往,絕不勉強,我這就將匕首還你。”她倒轉刀柄,放在身前的平地上,別轉開頭,不再言語。
雲清霜臉一紅,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當即賠笑道:“小妹妹莫怪,是我多慮了,我隨你去便是。”
小女孩轉怒為喜,拍掌道:“這才對嘛,姐姐我們走。”她握緊雲清霜的手,神態親密。
雲清霜一路走,一路留心四周景緻,女娃是將她往林中帶,枝葉蔓披,雲霧籠罩,放眼望去一碧連天,賞心悦目,山風吹處,林海呼嘯,勾起了很多在雲蒼山上的回憶。
她於桃樹下練劍,沈煜軒在旁指點她如何出招才能出奇制勝,或是興致高時,師兄撫琴一曲,她和着琴音舞劍,又或是二人同習那雙劍合璧的招式,練的累極,她取出繡帕為師兄抹去額上的汗珠,好比在人間仙境,這日子過的逍遙自在。
但這所有的一切,在柳絮出現後就完全被顛覆了。
思及痛處,心像被針尖狠狠紮了下。
“姐姐,到了。”女孩的呼喚聲將她自恍惚中驚醒,雲清霜凝神一看,在山林深處建着一間茅屋,如此簡陋的居所卻取了一個極為雅緻的名字:邀月小築。
雲清霜暗暗稱奇,邀月小築,居然同她打小居住的地方名稱相似。
這僅僅是種巧合嗎?
無需再妄加猜測,相信在踏進這間小屋後,所以疑問都能解開。
“姐姐,請進。”女孩兒往門邊上一靠,負手而立。
雲清霜驚訝的看了她一眼,女娃咧着嘴笑:“姐姐,師傅在裏面等你。”
雲清霜頷首,心情複雜的推門而入。
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和四張椅子,簡單,樸實,陳設和雲蒼山的邀月山莊截然不同,雲清霜莫名舒了口氣。
屋的一角站立一人,想來便是小女孩口中的師傅,屋內光線有些黯淡,看不真切,待他轉過身來,雲清霜看清那是位玄衣老者,年紀同師傅在伯仲間,相貌堂堂,身材魁梧,雙目炯炯,比之柳慕楓的仙風道骨,多了份睥睨天下的氣概。
雲清霜平靜的眸中無波無瀾,眼簾輕垂,似在等着老人先行開口。
玄衣老者目光平平掠過雲清霜的面容,心潮起伏,他忍住一陣激動,急切問道:“你可是叫做清霜?”
雲清霜心咯噔一下,她初涉江湖,還只是無名小卒,為何三番兩次被人認出身份,之前的黑衣蒙面人是,現在的玄衣老人亦是如此。她目光一閃,不答反問道:“你是誰?”
老者大步走上前,手抓進雲清霜的雙肩,語帶焦急,“清霜,我知道你是清霜。”
雲清霜不動聲色的躲過,這一招大雁回巢乃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可自敵人手中空手奪刃,又可於千軍萬馬中自由穿梭,雲清霜運用的還不純熟,如果是柳慕楓親自使出,能傷人於無形,出入如無人之境。
“大雁回巢,”那老人一口説出此招的名稱,“你果真是清霜。”他腳步一動,看似如醉酒之人步子不穩,實則暗藴絕妙步法,飄逸出塵,瀟灑無羈,忽聽到衣襟帶風之聲,人已到雲清霜跟前,她慌忙側身閃過,饒是她輕功絕妙,這一下仍是避的十分狼狽,若不是伸手在桌腳上借了把力,差點就要雙手着地,極不雅觀。
好不容易站穩身形,雲清霜窘的滿臉通紅。老人捋了捋長及胸前半白的鬍鬚,呵呵笑道:“以你的年紀,有這等造詣已屬不易,柳慕楓在你身上沒少下功夫啊。”
雲清霜貝齒輕咬,在唇上留下一排細密的牙印。聽他口氣,似乎和師傅極為熟識,可為何自己從來沒有聽師傅提起過他這樣一號人物。瞧他的身手,在江湖上絕非無名之輩。
雲清霜默然不語,卻也等於默認了自個的身份。老者忽然柔聲道:“我有一事相問,望你能如實告知。”
雲清霜再不能裝聾作啞,忙回應:“不敢,前輩請説。”他方才露的一手,其功力之深厚,即便不敢稱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也可以同師傅齊名,他這般紆尊降貴與自己好言好語,又怎敢再輕慢。
老人清了嗓子,微微一笑,目光柔和,“你的母親……”很長的一段停頓後,他終於複道:“她現在何處?”
雲清霜身體一僵,頭低垂,再度抬起頭時神色間已是一片冷怒,老人見她這般神情,慌忙張口解釋,“你不要誤會,我……”
雲清霜卻再不願聽下去,“我敬重你是前輩,你……”她無法再説下去,氣的身體簌簌發抖,狠狠的咬住下唇,痛的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我絕無唐突你母親之意,你不願意説便罷,我不會強求。”老人語中帶了絲嘆息,容顏又似蒼老了幾分。
雲清霜心中一動,唇微啓,到底還是忍下了。她抱了抱拳,語調極力保持平穩,“告辭。”轉身就走,望着她的背影,老人突然道:“等一下。”雲清霜只當沒聽見,加快腳步,出了茅屋,也不看那小女孩一眼,憑着之前的記憶,尋找來時的路。
但林海鬱郁蒼蒼,一眼看去怎麼都找不到通向外間的路,雲清霜急了,忽聽頭頂上一聲輕笑,她抬頭一瞧,從高聳的枝椏間探出一張小臉,再一看,頭下腳上,她是整個倒掛在樹杆上的,見雲清霜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撲哧一笑,一溜煙滑了下來,幾步竄到雲清霜身旁,笑眯眯的説:“好姐姐,師傅命我送你出谷。”
雲清霜怔了怔,半晌才道:“多謝。”
女孩在前方帶路,方才明明已無路可走的地方,突然就延伸出一條羊腸小道,走到盡頭,眼看着又是條絕路,她卻牽起雲清霜的手往旁邊跳動幾步,就又出現了一條通道。
雲清霜猛然省悟,這山谷中的景物排列莫非暗合五行生剋、陰陽八卦的變化,若真如此,如非有人帶路,她是怎麼都走不出去的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兩人出了山林。雲清霜向女孩投去感激的一笑,小姑娘眉毛一挑,不聲不響的自袖中取出一物塞給雲清霜,做了個手勢,淡聲道:“事情並不是姐姐你所想的那樣,我不希望姐姐誤會師傅的為人,你看過這幅畫就會明白了。”
雲清霜細心解開綁在畫軸上的紅絲線,右手一揮,整幅畫呈現眼前。許是年代久遠,紙張略微泛黃,畫上是一名翩翩起舞的年輕女子,長眉入鬢,白綾束腰,眉目同她有七八分相似,仔細瞧來,又不盡相同,粉腮紅潤,秀眸惺忪,容顏比她美上數倍,就好似畫中走出的仙女兒,落款處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小女孩收起畫卷,纖纖玉指伸到雲清霜面前,“師傅和你母親本就是舊識,你母親從來都沒有提起過他嗎?”
雲清霜茫然的搖了搖頭。
“師傅只想知道你母親現在何處,他並沒有惡意,”彷彿能猜到雲清霜要説什麼,小姑娘搶着道:“姐姐不用現在就做決定,想清楚了就來山谷找我們。”她似是篤定雲清霜一定會改變主意,臉上笑的像是隻陰謀得逞的小狐狸。
雲清霜唇角緊抿,心中舉棋不定。小女孩始終帶着温雅的淡笑,也不催促,反而提醒她:“姐姐再不走,還沒進宣城天已黑了。”
雲清霜舉頭望天,此時已過晌午,烈日當頭,空氣熾熱,昨兒有青驪馬代步,她才能在入夜前趕到宣城,如今要靠雙腳走回去,哪怕她輕功蓋世,也比不過奔騰的駿馬,不抓緊的話天一黑山路愈加難行,恐怕真要在林中過夜了。她別過小女孩,剛抬腳,又被叫住,她回身詢問,女娃淺笑吟吟的説:“姐姐,我不送你了,你路上小心。還有……”她目光在雲清霜臉上停頓半刻後,單手托腮,俏皮的笑道:“清霜姐姐,我叫小可。你要記住哦。”
雲清霜眸色清亮,半垂眼簾,微露淡淡笑意,“小可,我記住了。”她衝着小可擺了擺手,施展絕頂輕功,翻山越嶺,一口氣跑了十幾里路,感覺神清氣爽並無疲態,打算乘熱打鐵再趕一段路,冷不防一張巨大的漁網從天而降,她反應迅速,身手矯捷,雙肩一晃,幾個起伏,再一翻身,竟被她堪堪避過,但緊接着又是一張網兜頭而下,這次她就沒這麼好運了,她剛剛躍起,使身體懸空,兩道黑影從她側身掠過,兩柄寶劍齊齊刺向她的喉嚨,如果她躲避劍招就勢必會被漁網網住,若是她閃避漁網就等於將身後的破綻賣給了對方,無論怎樣,她都將中招,雲清霜陷入兩難境地,但她豈肯輕易服輸,她凝起一口真氣,將全身力道聚積在左腳上,單足點地,身軀一轉,刷的一聲,純鈞寶劍出鞘,硬是擋開了那兩道凌厲的劍勢,再就地一滾,同時消除了漁網的攻擊。
來不及喘口氣,又有劍勢攻來,雲清霜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另有數枚暗器夾帶着風聲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好個雲清霜,遇到險情不慌不忙,舞起手中的純鈞寶劍,宛如一輪銀色的弧圈,將周身護的水泄不通,各式暗器紛紛墜地。
有兩枚袖箭就擦着她的髮梢而過,雲清霜眼尖的瞧見箭頭閃着妖異藍色光芒,顯然被淬過劇毒,她暗自長出一口氣,幸好沒有逞能用手去接,否則此時已是任人宰割的板上魚肉。
但疑問接踵而來,她出道不久,自問也沒有得罪過人,到底誰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竟招招欲取她性命。
雲清霜雙目顧盼,周圍倏然安靜下來,地上一片狼藉,方才攻擊她的人蹤影全無。她沉聲喝道:“好狠毒的賊人,到底是誰故弄玄虛,夠膽量的話就現身同我單打獨鬥一決高下。”
她的聲音在林中迴盪,久久沒有得到回應,雲清霜暗暗驚詫,難道剛才的打鬥僅僅是誰在作弄於她?她清了嗓子又道:“難道有膽子做卻沒有膽子承認嗎?”話音未落,一陣大笑蓋過了她的聲音,初時只覺嘶啞難聽,越來越刺耳,饒是雲清霜功力不弱,到最後也不由捂住了雙耳。
笑聲逐漸逼近,林中樹木往兩邊分開,從中走出一個白髮老嫗,走近了,才發現她除了一頭銀絲駭人,其真實年齡也不過四十出頭,面上肌膚潔白嬌嫩,堪比少女。她還在大笑,聲音撕心裂肺,雲清霜實在經受不住,一招浮光掠影朝她斬去,那老嫗冷笑一聲,眼中異芒閃現,“雕蟲小技也敢拿出來獻醜。”她隨隨便便一揮手,就輕鬆化解了雲清霜的劍招。繼而縱聲長嘯,反守為攻,雖赤手空拳,但招式真如疾風驟雨,迅捷之極,雲清霜左右閃避,架住了前三招,卻沒能躲過第四招,胸口結結實實捱了一發掌力,當即悶哼一聲,五臟六腑一陣翻騰,她竭力運功調勻氣息,但面色慘白,顯然所受內傷不輕。
那老婆子雖打中雲清霜一掌,但自身也被震退了三大步,她驚異萬分,眯起雙眼沉了神色,冷冷的道:“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倒是我小瞧你了。”她的嗓音如夜梟聒噪,着實不好聽。
雲清霜喘着氣,方才她暗暗運功,真氣在丹田滯留不去,此時她最需要的便是療治內傷,但形勢不允許她這樣做,只得強打起萬分精神先專心應對這罕見的強敵,再做打算。
這次不等雲清霜動手,那白髮老嫗先行出招,她劈出的掌力雄厚驚人,恍如一股勁風撲面而來,這一掌要是被她擊中,恐怕當場便送了性命,雲清霜不敢硬接,一個“鳳點頭”避過,老婆子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大喝一聲,綿綿掌力吐出,好似有摧閃裂石的勢頭,雲清霜黛眉緊鎖,肩頭下沉,勉強閃過這招,但右脅露出很大一個空擋,卻也給了那老嫗機會,眼看着接下去這排山倒海的一掌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雲清霜幾乎已是閉目等死,誰料那一掌遲遲沒有落到她的身上,反而是右肩一麻,被點了穴道,軟軟的倒下,被她老婦伸臂接住。
“你……”雲清霜穴道被制住,但口尚能開,只是她方一出聲,又被點了啞穴。
那白髮老嫗將雲清霜散落鬢旁的髮絲捋到耳後,眼中忽然迸射出駭人的光芒,那般怨毒的神情不覺讓人毛骨悚然。她枯瘦的手指撫上雲清霜的臉龐,冰冷的指尖觸碰在皮膚上讓雲清霜不由打了個冷戰,此時她方覺害怕起來,這樣詭異的場景比剛才以性命相博更為恐怖。她駭然的張大嘴,然發不出丁點聲響。
白髮老嫗的手指緩慢在雲清霜臉上撫摩,面容逐漸扭曲,驀地將右手高高舉起,“我本不想殺你,怪只怪你長的太像她了。”
雲清霜被她淒厲的喊聲震住,一時也忘了害怕,她甚至還感覺到了在老婦充滿仇恨的雙眼掩飾後的一抹悲涼和幽怨。她怔怔的望着那老嫗出神,報以憐憫的目光。
只聽一聲巨響,身旁的參天大樹已轟然倒地,那積聚數十年功力的一掌何其厲害,若不是那老婆子突然改變主意撤了掌,這掌若是拍在雲清霜的天靈蓋上,不止頭破腦裂這樣簡單,只怕是粉身碎骨。老婦盯着掌心,痴痴的説:“罷了,罷了,就連這看人的眼神也是一樣的。”
雲清霜這才感到有些後怕,一顆心跳的厲害,險些蹦出胸腔。
老婦人從懷裏掏出一顆硃紅色藥丸,遞到雲清霜嘴邊。雲清霜緊咬牙關不張口,那老嫗嗤笑一聲,“是治你內傷的七竅玲瓏丹。”七竅玲瓏丹乃補氣培元的聖藥,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是用天山雪蓮入藥再以其它珍貴藥材配置而成,雲清霜壓根不信,當下死死咬着嘴唇,還倔強的扭開了頭。老婦人冷笑着在她下顎用力一捏,雲清霜吃痛,老婦趁機掰開她的嘴,強行給她喂下藥。一股暖流順着喉線劃入腹中,在體內輕轉,最後歸入丹田,雲清霜只覺渾身説不出的舒坦,蒼白的臉瞬間有了生氣,功力恢復如初,到這時不由得她不信,白髮老嫗給她服下的當真是七竅玲瓏丹。
老婦目光變的深沉,徐徐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為何之前想殺你,現在又救了你是嗎?”她像是忘記雲清霜已被她點了啞穴有口不能開,但她似乎也並不準備得到她的回答,很快接道:“我想你帶一個人來見我。”她在雲清霜肩頭輕輕拍了下,雲清霜心中存着好奇之心,穴道一解開便迫不及待的問:“誰?”
老婦雙目定定,一絲羞赧之色一閃而逝,“你帶駱英奇來見我,我和你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
雲清霜哭笑不得,她同她素未謀面,自始至終也只是那老嫗在為難她,她們之間又何來的恩怨。更何況,駱英奇是何人,她根本不認識,這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語氣疏朗,“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那老婦臉色大變,截住雲清霜的話,“好個過河拆橋的奸猾小人,你不仁我便不義,”她一掌推出,按在雲清霜頸後,雲清霜哪知她一言不合立刻翻臉,這一掌避無可避,但她後頸僅覺微微刺痛,就好像是被只蜜蜂蟄了下,用手去摸,沒有見血亦無傷口。
老婦面露得意笑容,“你已中了我的穿心跗骨針,如果不想死的話,你最好馬上去找駱英奇。”語畢,她身體拔高,就如同那展翅飛翔的白鶴,幾個翻身在樹頂掠過。
“喂,”雲清霜急忙張口喚她,她充耳不聞,只有漸行漸遠的聲音隨風飄送,“記住,這個世上唯有我可以解這種毒,你只有半個月的時間,帶駱英奇來木蘭山見我。”
雲清霜從貼身小衣裏摸出一個小巧精緻的玉瓶,倒出一粒藥丸徑直吞下,想了想,又服下一顆,這才盤膝靜坐,運氣凝神,氣血順暢,並沒有中毒的症狀,心下一鬆,緩緩納氣吐出。柳慕楓研製的冰芙還轉丹能解百毒,幸虧師傅交待她隨身攜帶,在無形中救了她一命。想到這裏,她不得不佩服師傅老道的江湖經驗。只是她怎麼都想不通,自己這一趟下山,竟會遇見這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和人,並且或多或少都和師門乃至自己的母親有關。這十幾年來,她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每次給她請安都只能站在屋外,隔着厚厚的屏障,聆聽教誨。她從師傅那裏得知母親被人下毒,患上了早衰症,終年不得見陽光,否則性命不保。她輕嘆口氣,腦中隱約映射出剛才畫中母親的樣貌,温婉淡雅,與世無爭,又怎會捲入江湖中的種種紛爭。
日頭落盡,已是百鳥歸林,暮鴉飛轉的黃昏,她使勁晃了晃腦袋,趕路要緊,暫時放下所有疑慮,飛躍而起,凌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