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的獄吏自是與別處不同。要知道里面關的人非富則貴,今日雖身陷囹圄,但如有一日出去了,便又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所以這裏的獄吏,自不敢對牢裏的犯人稍有微詞,更何況她見到我被關押不到幾個時辰,既有人送被,又有皇后親自查探,便侍候得更加殷勤起來。聽聞我素有風濕之症,她便使人去尚宮局煨了藥湯,提來給我飲用。
轉眼過了一日,我問獄吏,外面的雪下得多大了。
她告訴我,差不多一尺來深了。
想來今日天寒地凍,所有的人都呆在宮內取暖,我這件案子要押後了吧。
天氣實在寒冷,獄吏便叫人多搬了兩個火爐擺在我的牢房兩角,屋子裏頓時暖和起來。雖然四面通風,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意。
我正喝着尚宮局制的熱湯,就聽牢門之外有人傳音:“皇上駕到。”
獄吏聽了,自是一咕嚕伏首磕頭。我見還沒見到夏侯辰的影子,就把手裏湯羹裏面的殘湯一飲而下,這才跪下。
牢獄的地面到底比不上宮內平整的青石白玉板面,粗糙的石板上稜角未除,透過厚厚的棉褲,刺得我的膝蓋生疼。
我聽到近處鐵門被打開的聲音,吱嘎刺耳,讓人牙根發酸。眼角望見白色裘皮袍子的下襬,揭開的袍子下面露出一角明黃靴子,靴子上有濕跡,想是踏雪而來。
夏侯辰終是來了。他怎能不來?皇后為他除了宮內最大的隱患,還讓他置身事外,讓所有悲怒的太后外戚把痛恨的矛頭指向我,讓天下間所有人都以為太后死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妃子的手裏,我想,他應該感謝我才是。
“你這屋子裏倒也暖和,竟然不像個牢房了。”夏侯辰的聲音冷過窗外飄過的大雪。
我心中生起一種油然的怒意。即便我成了他們的替死鬼,我在他眼裏依舊一文不值,可他是皇上,天下之土,莫非皇土,我又能如何?一想及此,我便心平氣和起來,“皇上,皇后娘娘體恤臣妾,叫人送來了暖具。”
聽了這話,他沉默了半晌,才道:“起身罷,地下涼。”
我忙爬了起身。硌着的地方隱隱作痛,我雖竭力保持儀態,還是不禁打了個趄趔。眼角餘光望去,卻見夏侯辰伸出了一隻手,像是要扶我一把一般。
再看過去的時候,他的手已背在了背後,也許我看花了眼吧。
康大為站在鐵門外等候,這時插言:“皇上,那些東西可叫奴才搬進來?”
夏侯辰冷冷地道:“不必了,她這裏夠多的了。”
我左右看看,我這牢房裏最多的,不過是暖爐。他叫人搬了暖爐給我?我不敢相信,轉眼卻釋然了。他終還是有些感激我的,能讓我在身死魂滅之時去得舒舒服服,也是他最大的仁慈吧?
他既沒叫人搬了進來,我就不必向他叩頭謝恩,此時我卻不知該做什麼了。如若是一般的妃嬪,處於這種地步,必向他哀懇求饒,大呼冤枉。可我在宮內多年,一切因果皆已看得透徹。我既被他們當成這樣的棋子使用,便註定了是一枚棄子,再多做哀求,只會白費體力。良久,我才憋出一句話:“多謝皇上還曾記得臣妾。”
他皺眉道:“無論什麼時候,你見了朕,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朕的到來,讓你這麼為難?”
我垂首道:“皇上,臣妾沒有心不甘情不願,也不敢如此。皇上思慮過多,看錯了吧?”
他冷冷地道:“朕有沒有看錯,容不得你來評價!”
我想這人倒也奇怪,不談正事兒,專跑到牢房中找我的碴來了。為這些無謂的事尖酸個沒完,卻不知為何?
我道:“臣妾如今是個罪人,不值得皇上前來探望。獄內濁氣頗多,臣妾怕燻了皇上。”
他向前一步,站得離我極近,胸膛幾乎撞上了我的鼻子。我要強忍住才不會後退。他手一伸,一把捏住了我的面頰。我只感覺面頰上的幾根手指寒冷如冰,他的觸碰讓我無法忍受。我掙扎着擺動面頰想擺脱他的手指,心想過不了多少日子,我便可以永遠擺脱他,不用再忍受他的折磨與喜怒無常。想到這裏,這時惹怒他可不划算,我停止了掙扎,將眼角逼出些淚水,“皇上,臣妾已處於如此境地,怨不得別人,只怨臣妾平日不會做人。”
他鬆開捏在我臉上的手指,輕聲道:“寧昭華還是不明白。寧昭華的一張臉雖能隱藏所有的事實,可旁人卻沒有你這本事。皇后昨晚由宗人府出去之後,神情便大不相同,朕稍一問,她便和盤托出。朕還想着怎麼樣救你,看來不必了!”
我一驚,眼淚便收了回去,望着他,只見他眼中隱有怒火,彷彿想齧人。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我腦中快速地思考。皇后不是這樣蠢笨的人,不會像他所説和盤托出,最多告訴他我身入牢獄的真實情況。看來,他是想詐我?
要不然他不會這麼多廢話了。
一想及此,我便定了定神,就想伏地請罪。他一下子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只感覺胳膊一陣疼痛,抬眼望去,他的眼神狠厲之中夾雜着一絲憂傷,仿若地上滾過濤天洪水,而天上卻下着綿綿春雨。我心下一動,便道:“皇上,臣妾與皇后一向交好。皇后為了後宮平和,最終不得不捨棄了臣妾,臣妾並非不感覺心痛。只不過臣妾生活宮中日久,宮裏頭是個什麼地方,臣妾自小就知道,所以,臣妾求皇后讓我去得舒服一點兒,想不到徒惹皇后想起以前的姐妹情深,讓皇上擔憂了。”
我試探着把這番話説出來,想看看夏侯辰對我們的密談到底知道多少。
他鬆開我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負手而立,抬頭望遠處那永遠也下不完的大雪。即便在牢房裏,他也彷彿黃山之松,泰山之石,帶着逼人的氣勢,“寧昭華,宮裏頭不單你一個是聰明人,也不單單隻有你一個生活在此這麼多年。望你到頭來,可別聰明反被聰明誤!”
聞絃歌而知雅意。我終於明白,他並不是很清楚我與皇后到底談了些什麼,只不過皇后可能露出了異樣,讓他產生了懷疑罷了。
如今我要做的,便是要打消他的懷疑。我黯然道:“皇上,臣妾身世本如宮牆之柳,為求生存之路只得左右逢源。如最終能幫得了皇上,望皇上看在臣妾蒙受污名身敗名裂的分上,給臣妾一個全屍。如若可能,請皇上將臣妾的屍體送往臣妾的家鄉好生安葬。臣妾在生之時不怪命運乖戾,只望來世能和健安康便好。”
夏侯辰聽了,猛地轉過身來,逼視着我,忽而失笑,“原來,在你的心目中,朕一直是這樣的人?你認為你是朕捨棄的棋子?”
我垂首不語,心中奇怪。我的價值已被利用殆盡,他又何必惺惺作態,再擺出一副沉痛悲憤的模樣?皇后口裏的他才是真正的他。為了平息太后這場風波,我便是那拋出去的替死鬼。這一層我早已知道。宮中爭鬥,莫不如此。既然我棋差一着,陷入如此的境地,我唯有接受這樣的結局。
他見我垂首不語,忽地走近過來。我未來得及躲閃,被他抓住了腦後未曾梳好的長髮。他把我的頭固定不動,將臉孔對準了我的,冷冷地道:“有的時候朕真想把你的胸膛扒開來了看,瞧瞧這裏面到底有沒有心!”
他臉龐離我越來越近,我聞得他的鼻息之間噴出的氣息,略帶薄荷的味道,想是今日飲了些湯水才過來。我不明白他氣些什麼。照道理講,他給了我一個棄子的身份,他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大家都明白。太后身亡這件事,始終是要有個人承擔的。我既無家族牽累,在宮內份位又不高不低,與太后又有莫名的恩怨,自然我才是這個最好的棋子。我都坦然接受了,他又何必再怒氣衝衝的?是不是因為我未向他大呼冤枉,未涕淚縱橫地求他做主,他少了很多的樂趣,所以才心中倍感不快?
這我可裝扮不出來。在聽了皇后傳遞給我的意思之後,我明白這也是皇上的意思,再讓我扮出對皇上失望的樣子,這種難度可是超乎想象。我從來沒對他期望過,又何來失望。他如今的種種做法,我反而認為才是正常,才是坐於龍椅之上的夏侯辰的正常做法。
我緩緩地答他:“臣妾有心,心始終是向着皇上的。無論皇上要臣妾做什麼,臣妾唯有竭盡全力地去,即便是沒了自己一條性命。”
他那裝腔作勢的憤怒,已讓我感到不耐,心想你這人要求也太高了一點兒,既把我當成了棄子,卻還要我表現出傷心絕望的形態,以表示對你的不捨與情深。我寧雨柔雖從小生活在宮內,見慣世態炎涼,也習慣了世態炎涼,這裏人人慣會虛偽作假,但我與皇上的情意本沒達到那種情態。臨死之前,還要我假裝一把,讓他心裏舒服。我想,夏侯辰,你可真難侍候,還好,再過不多時日,我便不用侍候你了。
但為了避免在這最後關頭不出什麼紕漏,我只垂首不語,靜等他的發落。想想這牢獄之中氣味頗大,我這牢房雖增添了幾個火爐,卻依舊四面透風,想來他怎麼樣,也不會用那樣的手段來懲罰我吧?
只要他不如此,我便沒什麼好懼怕的。我已如他所願,做了他想要的棋子,仁至義盡,再為自己打算,便也是理所當然。他沒有絲毫感激恩惠,反而繼續一貫的尖酸刻薄,這樣的夏侯辰,已讓我心神疲憊。想到不久便可以擺脱了他,這時他再怎麼樣對我,我也只得忍了下去。
想起他不喜歡我扮笑,我便神色淡淡地道:“皇上,臣妾一向知道自己所處之位,從未有半分奢望。皇上在此事上看重臣妾,是臣妾的榮幸。臣妾當不辱使命,不會牽連其他人,所有罪責臣妾一力承擔……”
我自認為這番話説得頗識大體,他再怎麼樣,也會略有感動——試問裏頭有哪一位宮妃引頸向刀還能淡然受之?
聽了我這番話,他良久沒有出聲,只轉過背去,留了個背脊給我。因他已着孝服,不知怎麼的,我倒從中看出了些許蒼涼的味道。心下卻更是不耐。雖然我在宮裏多年,這裏面的虛偽早已學得完全,可夏侯辰卻是此中高手。他如此故作情態,難道非要我在他面前表現出對他絕望不捨,他才滿足?他想做明君,聖君,自是當着眾人的面才演戲的,此處四下無人,他又何必強作要求?
連日來的鉅變,我雖在困境之中求得生存,把握住了一二生機,但連番用腦,已疲憊不堪,便想求個清靜,思考一下再用什麼方法推皇后一把,在她沒有查清事實真相之前便把這事兒給定下來,我也好脱身而去。
在宮中多年,宮裏面的生活教會了我怎麼樣在逆境中生存,怎麼樣權謀算計,但對這個地方,我卻沒有一絲留戀。在這裏,以我的家世,永遠只能居於人下,年紀大了,便會沉於宮牆一角。加上夏侯辰難測而喜新鮮的脾氣,以後若新人入宮,我三五年不受寵,甚至於終生不受寵,都有可能。再加上皇后的敵意,即便我洗脱了這次的罪名,在宮裏頭也已沒了我的立身之地。如在宮內待下去,我的一生,便看得清楚透徹了,不過是白頭妃嬪,獨繡襦衫。
如若出了宮,便是不同了。憑我的手藝以及做尚宮之時打下的人脈,即便做個不拋頭露面的商人,我也會如魚得水,富貴榮華。
我既已向夏侯辰表了決心,他的目的便已達到,又何必再為難於我?
但我説了這番話,卻換來他長久的沉默,素白的身影如大雪之時掛滿雪花的青松,一動不動。我惶惑而不知所措,不知道這場談話該如何進行下去。難道真要我扮出個深情而絕望的表情讓他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可既已説出這番話,再讓我如此的話,豈不是更讓他心裏添堵?更認為我假上添假?
牢房內火爐爐火漸旺,銀炭加於其中,燃燒起來無聲無息,更無粉塵,可這個時候,卻不知為何,一個火爐之中忽地爆裂一聲,濺得火花四處,有幾點還濺到了夏侯辰的素袍之上。他穿着的素衣顯是蠶絲制就,比不得棉布。眼看着衣襬之處燒了兩個大洞,我忙道:“皇上小心。”一邊便找了獄吏留給我的撥火鉗撥動爐火,以求它正常燃燒。
撥火鉗由生鐵鑄就,拿在手裏冰冷,但夏侯辰卻仿若沒聽見我的示警,依舊站在爐邊一動不動。這麼一來,我便不好繞過他的身子前去撥火。眼看着那爐子裏又嗶啵了幾聲,濺出來的火花差點兒把夏侯辰的衣服下襬燒成一個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