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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縷繡羅襦

    第二天,自然有尚宮局的人送來沐恩妃子應該得到的東西。這一次孔文珍不敢有半點兒閃失,自然沒有少了一點兒東西,也沒有以次充好。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轉眼之間,已過了兩個月。自那一次之後,夏侯辰便再也沒有宣我侍寢。我暗自慶幸,憑這一次受寵,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不必擔心生命危險地在宮內過三四個月,至於這段時間一過,我想,我總會找到辦法的。

    素環雖與我不是一條心,卻從宮內各個角落給我打聽了不少消息。皇上新近大婚,娶的是當朝一品大將軍時文龍的女兒時鳳芹。我終於明白太后為什麼失敗了。上官一族原本在朝廷上強過時家很多,但時家卻是牢牢地把住了軍權,讓上官一族也無可奈何。原本時家是中立派,既不幫太子,也不幫二皇子,現在看來,這種格局終於被夏侯辰打破。他以皇后之位為引,取得了時家的幫助,所以上官太后只得退居幕後。

    我不怨自己沒有看清楚時勢,只怨自己運氣不好。可我始終不明白,皇上為什麼會放過我?我的利用價值到底是什麼?

    據説太后身邊的宮女大半不知所終,而領頭的內監公公和徐夫人已被杖斃,骨灰撒在枯井裏。上官太后已被無形軟禁,每日只在宮內吃齋唸佛。

    他不會做無意義的事,放過我必有他的原因:或是我的家人還有利用價值,又或是我還有利用價值。

    只要我找出自己的價值,那麼,或許順應了他,就能擺脱這困局。從一開始,我參與太后的行動,就不單是為了給家人報仇——成王敗寇,這是必然規律,父親的死是他自己的選擇,他選擇了二皇子,就選擇了自己的死亡——而是我明白,如果太子登上了帝位,如查知我是寧家之後,尚宮之位將再沒有我的份。我辛苦了這麼多年,怎麼能讓這個位子再一次落空?

    那個時候,上官一家在朝中如日中天,無人可擋。我以為,這是一個穩贏的局面,卻沒有想到,穩贏變成了輸得一敗塗地。

    在我眼內略有些瘦弱的太子,卻有如此的謀略與膽識,就像我不敢相信,他在那方面居然那麼勇猛。

    一想起那晚,我的心就縮成了一團。我知道,宮內女人眾多,一晚的承恩換來的只是短暫的安定,而這個期限,不過幾個月而已。

    幾個月一過,那些被我拿住把柄的人,便會蠢蠢欲動。

    宮內死一兩個不受寵的妃子,是家常便飯,但如果受寵,便要承受皇帝嚴加追查的風險。

    這種風險,是他們要避免的。

    接下來,是帝后大婚。時鳳芹居六宮之首,據傳她聰明和善,學識冠絕六宮,無人能出其右,與新帝琴瑟相和,相敬如賓。新婚燕爾,新帝竟有大半個月宿在了皇后宮中。

    宮內其他人有沒有怨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送日常用品的尚宮局宮女説,尚宮局為趕製皇后娘娘的鳳釵都忙不過來了;又或是,為趕製皇后娘娘的擺設把別的房的人都調了過去。

    尚宮局的宮女或多或少地會透露一點兒當前的情況給我,想來孔尚宮雖然坐上了尚宮這個位置,但也心驚膽戰,為了示好,便叫宮女們透露些許消息給我。

    素環原本是有二心的,見了這般情形,便死心塌地起來,認為我有朝一日終會飛上枝頭。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一切皆不過是鏡花水月。

    終於,皇后宴請,我這個低等的選侍也收到了請帖。尚宮局的人這次很會做人,派人送來了五色雲霞的鳳頭履、紫碧紗紋雙裙以及琥珀釵,讓我不至於太過寒酸。

    多年以來在宮中生活,我學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就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也要把一切吞到肚子裏,相信過一段時間,終會好的。這些成為我在宮中活下去的力量。

    所以,我穿戴好了紫碧紗紋雙裙,着上五色雲霞的鳳頭履,讓素環與素潔給我梳了一個涵煙髻,貼上銀色水紋的花鈿。鏡中的人素雅而清淡,有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全然不像受了委屈的樣子。宮中不比其他的地方,這裏沒有同情與憐憫,像我處於這樣的境地,稍露一些弱勢,便會有人上門來找麻煩,所以,不論心裏怎麼苦,我都得裝出春風得意的樣子。

    派出的轎子來到了蘭若軒,我沒有選單純而忠心的素潔同行,而是選了伶俐而圓滑的素環。在這時,忠心對於我來説沒有什麼用,我所需要的,只不過是能幫到我的人。素環不是很忠心那又怎麼樣?或許她明白了我的處境便會擇良木而棲,但她的圓滑與機靈比素潔不知強了多少倍。現在,我能用的,就是這樣的人。人之於我來説,只不過分為兩種——有利用價值的和沒有利用價值的。

    素環喜出望外,素潔則黯然神傷。

    在父親被處斬之時,我們全家一起逃走,在客棧裏,大娘帶着她的女兒還有寧家的財產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房子外面包圍的全是官兵。那時候我就明白,人可以出賣一切,包括自己的親人。

    是大娘派人告密,讓我和孃親當了替死鬼。

    我後悔的,只不過是人家比我們先了一步。

    記得被捉的當晚,孃親不停地喃喃自語:為什麼,為什麼,她是我的親姐姐啊。

    大娘和孃親同嫁了一個丈夫,當年留下一個娥皇女英的佳話,卻不知,娥皇與女英為爭丈夫的寵愛,那佳話早已腐朽生鏽,更何況後來還有數不清的小妾入門?

    那時候我還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什麼事都要先人一步,包括背叛。

    輿轎在紅牆之中緩緩而行。皇后的昭純宮緊挨着皇上的華清宮,兩宮外表相似,只不過昭純宮比華清宮矮了幾十公分,以示以皇上為尊。來到昭純宮外,我下得轎來,看見已有幾乘轎子停在了昭純宮外,從服制上看,全是比我略高一級的低級妃嬪。那些高階的妃嬪自然沒這麼早到的。新帝才即位不久,所選妃嬪並不算多,總共加起來也不過十來位,出身也不高,最高的不過是正五品守備師翰光的女兒師媛媛,其他的幾位,家族出身皆在六品以下。

    所以,師媛媛被封為昭儀,算是比較高階的妃位了。

    聽説師媛媛容顏豔麗,體形妖嬈,昭純宮前的幾位看上去都不像,她應該是還沒來。我想了一想,不由得微微笑了,把愛恨表現得這麼明顯的人,宮中倒不多見。

    早有妃嬪過來微微地頷首打招呼,表現得與我既不熱絡,又不冷淡。我想,這才適合於我的身份。我的故事,想必宮內人人都知道的吧?

    我們一路進了昭純宮,宮裏面還有三兩個妃嬪比我們早到,早已和端坐在主位的皇后談得和諧熱鬧。我不由吃了一驚,往主座上望了過去,只見那位穿着金繡鸞鳳絳紅色朝服的女子朝我們微微點頭而笑。她竟然來得如此早,表現得如此親和。

    早有識趣的妃嬪伏低了身子口中告罪,我便也跟着伏了下去,卻聽她微笑道:“各位妹妹不必多禮,原是我想早些見眾位妹妹,來得早一些的。”

    這番話説出來,讓人如坐春風,再加上她親切和煦的笑臉,馬上贏得了眾人的好感。到此時,眾妃嬪皆已到席,只除了一位,師媛媛。

    有人心照不宣地望了望那空着的椅子,竊竊私語了起來。有妃嬪出頭道:“皇后娘娘,這師昭儀只不過一個五品昭儀,才入宮沒多久,就連皇后宴席都敢遲到,當真沒把皇后娘娘放在眼裏!”

    正説着,就聽見殿外有人宣道:“皇上駕到,師昭儀娘娘駕到。”

    我把身子往裏縮了一縮,心想:這下可好,兩個人一起來的。我今兒個出來,沒吃東西,趁機趕緊塞了塊點心入嘴,免得等一下烽煙火起,燒了起來,連塊點心都撈不着!

    宣和帝夏侯辰在頭裏走了進來,師昭儀緊緊地挨着他,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一進門,夏侯辰便坐在了皇后的身邊,而師媛媛自然得坐在下首位的,可她卻依在皇上的身邊,附耳在皇上耳邊講了幾句才下來。眾人皆不知道她是何意。

    我在心底冷笑,師媛媛用這麼笨拙的方法爭寵,愚蠢成這樣,倒也少見。

    因我坐得離帝后座位最遠,倒不怕他們會注意到我。現在,我在思考一個問題:皇后值不值得我投靠?她真能影響宣和帝的決定?她與他琴瑟和鳴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

    我深知在這宮中,最緊要的,就是找一個靠山。既然尚宮局已經不是我的靠山了,那麼,就得另找。

    一切只為了求生存而已。

    師媛媛是新近風頭最健的嬪妃,在所有妃嬪皆到齊的情況下,她又怎麼可能不借機大出風頭呢。酒過三巡,師媛媛便出了列,給皇上皇后行了禮,道:“皇上,臣妾新近學了一舞,今兒個大家高興,不如就表演給皇上看看?”

    眾妃嬪都説了一聲好。我正對付嘴裏的糕點,就沒參與進去。只聽皇后道:“師妹妹的舞,肯定是極好的。既然眾妹妹們都説好,你就換上舞衣,為皇上助個興吧!”

    師媛媛正要退下,卻聽皇后仿若無意般説道:“據聞這舞衣是師昭儀特地在尚制房趕製的呢,也不知效果怎麼樣?”

    馬上就有月容華跟着湊趣兒,“皇后娘娘,我們這裏不是有一位前任尚宮嗎?她説的話肯定有權威性,等一下讓她看看不就得了。”

    場內所有的目光全轉向了我這個不起眼的角落,連夏侯辰的視線都轉了過來,在眾人的目光之中冷如閃電。

    我低下頭,把嘴裏糕點嚥了下去,低聲答道:“臣妾雖然以前是尚宮,但凡是技藝,一日不練就會退步千里,再加上尚宮局出的東西花樣繁多數不勝數,臣妾有些時候沒見過了,到時候出了醜,説錯了,可就讓皇后娘娘見笑了!”

    皇后微微一笑,尚未答話,師媛媛便道:“寧選侍到底是做過尚宮的,一席話説得滴水不漏,多年的技藝説生疏就生疏,未做事先留退路,到底是宮裏的老人。”

    她那句“老人”讓席上妃嬪不少掩嘴而笑。

    我站起身,向着皇上皇后方向行了一禮,默不做聲地坐下。眾妃嬪的聲音忽地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猜出了我的意思:既然我是宮裏的老人,那皇上豈不更老?

    場內鴉雀無聲。師媛媛也意識到自己講錯了話,手足無措地呆站在那裏,直到皇后出聲,“師昭儀,還不快下去換衣?”

    師昭儀這才下去了。

    皇后真是好手段。她不用動手,自然有下面的妃子動手。這場宴席,想必是她向眾人發出的一個信號,也是一項測試,看看誰會倒向她那一邊,誰會真正地願意幫她。

    就像我的尚宮就職宴席,雖然沒有這麼排場,僅是幾位司設司制聚聚,但酒過三巡之後,各人神態便瞧得一清二楚。

    只是月容華為什麼把火引向我這裏?她是故意還是無心,倒真值得商榷。

    樂聲之中,師媛媛步出紗帷。她梳了一個靈蛇髻,兩縷微卷的髮絲從鬢邊垂了下來,身上穿着尚宮局為她而制的粉紅色六破百鳥裙,慢束羅裙半露胸,頸間戴了渾圓的夜明珠項鍊,想來價值不菲。

    我雖然做尚宮沒多久,但在尚宮局多年,一看她這身裝束,就感覺她穿得太過露骨了。這種打扮,用來讓皇上獨自一人欣賞還差不多,在家宴上穿了出來,只會刺得人眼生生的疼。

    我不動聲色地望向皇后,果見她原本無時無刻都露着笑意的臉,如今一絲笑意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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