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李蓓是2008年的夏天。那時候因為奧運臨近,北京開始了一系列環境整治活動。包括郊區工廠停產和機動車單雙號限行。我自己的兩部車車牌號正好都是單數,於是每週的一半時間,我都處於無車可用的尷尬狀態。
週末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趁着陪我爸吃晚飯的機會,提出想再買一輛新車,理由是我的生日快到了。我爸有點心不在焉,因為最近王阿姨和他鬧得很僵,帶着小弟弟去了上海,而下週公司有個活動,我爸必須帶着太太出席。
我一點也不幸災樂禍,雖然當初王阿姨嫁給我爸的時候,我心裏有點不痛快。在這件事上我是站在我媽那邊的,我媽説,娶什麼人不好,娶個女明星,降低自己的品味。
私下裏我也和我爸進行了一場溝通,我絲毫不介意一個只比我大三歲的女人嫁給我爸,反正誰當我後媽都只是我爸的老婆,跟我沒多大關係。可是我受不了我爸娶一個明星,不説別的,往後出去玩兒,哥們肯定逮着我笑:嘿!快看電視裏頭,那個正和男人親嘴的,不就是你後媽?
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沮喪,我可受不了自己天天被朋友拿來笑話。我爸叫我放心,説結婚後就不讓王阿姨拍戲了。
可是她以前拍的那些戲呢?難道能夠讓電視台永遠不重播?
不過我爸那會兒是真喜歡王阿姨,到我爸這個歲數了,一談戀愛簡直像老房子失火,沒得救了。其實王阿姨也算個不錯的女人,她沒多少壞心眼兒,也是真喜歡我爸,哪怕是喜歡我爸的錢。
他們結婚第二年,王阿姨就給我生了個小弟弟。我媽把我叫過去喝茶,讓我進我爸公司實習去。我當時很不樂意:都什麼時代了還搞這一套?太土了吧?再説我爸能有多少錢啊?
我媽罵我懶,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但我知道我爸還沒老糊塗,雖然有了小弟弟,但他不至於傻到把我這個親生兒子當成外人。
後來我爸主動叫我去公司實習,還很認真的扔了一大堆事情給我做。我做的不好也不壞,既沒捅出天大的簍子,也沒表現出什麼驚人的才幹,我爸似乎已經挺滿意了,準備放手讓我大幹。結果有天晚上我陪有關部門的人吃飯,吃完了之後出來取車,在停車場把一部豐田車颳了一下,本來沒多大點事,但當時我酒喝了不少,對方又有好幾個人,説話都非常難聽,我忍不住回嘴駁了幾句。結果對方就衝上來了,不僅衝上來了,而且還帶着刀子。
我被紮了好幾刀,當時差點沒要了我的小命,我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我媽哭得眼睛都腫了,連我後爸都來了,陪着他的人更是一大堆。他在病房裏呆了不到二十分鐘,統共也沒説幾句話,但是效果很不錯。首先是公安局24小時就把案子給破了,把嫌疑人一個不少的逮捕歸案。然後就是那天陪吃飯的有關部門,本來是出了名的難搞,結果痛快的就給了批文。他們有一個處長跟我關係特別鐵,以前我沒替我爸辦事的時候,就常在一塊兒喝酒。這回他專程來醫院看我,笑嘻嘻的跟我開玩笑:都為這事光榮負傷了,市裏如果再不大力支持,簡直就太不符合招商引資的政策了。
我媽把我爸大罵了一頓,因為我爸當時在加拿大,所以第二天才趕回來。我媽説得可難聽了,説他讓兒子拼命,自己卻去風流快活。我媽出身名門,説起話來一句套一句,很少這麼生硬刻薄。我爸雖然跟我媽離婚都好多年了,但習慣性在她面前有點抬不起頭來。所以這次順利拿到批文,我媽卻覺得那是拿我的血換來的。我爸也心疼我,讓我好好養了大半年,再也不讓我去應酬那些難搞的有關部門。
等到2008年的夏天,其實我的傷早已經好利索了,但我爸沒讓我回公司上班,我也樂得偷懶,每天跟朋友一起釣釣魚,打打球,喝喝酒。閒得發慌的時候就跟一幫朋友出去玩,我有一部很好的SUV,我駕着它跑過青藏、川藏兩條公路,都毫髮無損。
我爸答應給我買輛新車,不過他皺着眉頭説:不能再買越野車,開着跟土匪似的!
我爸心目中的理想兒子就像是趙鵬飛那樣,戴着眼鏡,斯斯文文,講禮貌講情調,陪長輩們玩高爾夫都刻意不贏,一派所謂的世家氣勢。
我跟趙鵬飛很不對盤,雖然他是我的表哥。我媽那邊的親戚我都不太喜歡,尤其是我的幾個姨父,他們都看不上我爸。我雖然覺得我爸是比不上姨夫們有本事,但誰要敢看不起我爸,我也看不上他。
我自己也不打算再買SUV,所以週六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4S店看車。
負責接待我們的是一個銷售經理,帶着另一個銷售顧問。當他們迎着我們走過來時,我只覺得那個年輕的女銷售顧問有點面熟,沒過三秒鐘我認出來那是李蓓。
李蓓和原來不太一樣,大約是因為化了濃妝的緣故。現在的銷售顧問都跟空姐似的,一臉的大濃妝熊貓眼假睫毛,看上去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當時我和我那些朋友剛剛在俱樂部會所吃過午飯,還有人帶着漂亮的女孩子,據説是電影學院表演系的。我這兩年對女人已經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二十歲前有段時間我頻頻的換女友,漂亮的、不漂亮的,有趣的,無趣的,那時我很樂衷於這種遊戲。後來我發現天下女人其實都差不多,她們除了喜歡買衣服、逛街、減肥、美容、度假和叫我買單之外,並無太大不同。後來我把興趣轉移到攝影,一連好幾個月蹲在青海或內蒙的濕地裏拍各種珍稀鳥類。那時候我的裝備讓發燒友看了也瞠目結舌,可是沒過多久又膩了,把所有的相機和鏡頭都送了人。再後來我又迷上越野賽,一度改裝了好幾部車,但玩了也沒一年,就覺得沒意思了。因為這些,我媽説我沒長性,我爸説我常立志沒大志。
我是迷上賽車那會兒認識李蓓的,當時她正在修車店裏賣GPS,那間店是朋友介紹給我的一間改裝工廠,我的車都是在那兒改的。説實話李蓓並不是那種長得特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她眼睛很好看,水汪汪的,一笑起來眼睛就彎彎的,像月牙。那時我喜歡這種看上去很乾淨的女孩,李蓓沒讀過大學,她連高中都沒畢業。可是氣質很好,跟我在一塊兒的時候偶爾遇上我的幾個朋友,他們都以為她是舞蹈學院練舞蹈的。
我拿下李蓓沒費什麼勁兒,這種女孩子都沒開過什麼眼界,我隨便送她幾樣東西就哄得她很開心了。後來找了個藉口訂了機票帶她去三亞玩兒,晚上吃BBQ,然後在沙灘上看酒店放焰火。漆黑的夜空上綻開大朵大朵絢麗的煙花,身邊的老外都在驚呼或吹口哨,海灘上的風凍得李蓓直髮抖,我順勢把她攬進懷裏。其實白天我們在前台checkin的時候,她聽到是蜜月套房而沒有吭聲,我就知道這事很順當了。
從三亞回來後我把自己在城西那套兩室一廳的鑰匙交給李蓓,讓她在那兒住着。那時我最迷戀的是改裝賽車,十天半月也不去她那兒一趟,偶爾想起來了才叫她出來吃飯。李蓓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兒,平常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沒多少粘乎勁兒,也從不胡亂打聽我的事,所以我覺得她還不錯,除了要錢太多了點。
我跟她陸陸續續好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據她説她媽有心臟病,她哥做生意又一直虧錢。我姑妄聽之,每次她向我要錢的時候,我都很慷概的給她一張銀行卡,讓她自己去取。我還説:給你媽換個好點的醫院吧,實在不行就轉到北京來,我讓人給找個靠譜的大夫。
每當這種時候,她的神色都略微有點不自然,我只當沒看見。我從十幾歲開始應付各種女人,她在我面前玩的這點小花招還是太嫩了。
有天半夜我沒給李蓓打電話就過去了,結果開門的時候發現從裏面反鎖了,過了好幾分鐘李蓓才來開門,開了門後臉又紅得跟西紅柿似的。支支唔唔的問我:怎麼這麼晚還過來,我都睡着了。
我看了眼她身上的睡衣,真絲睡衣皺皺巴巴的,説不定真在牀上滾過好幾輪了。我畢竟是個男人,想到這裏就覺得很不舒服。我在客廳的沙發裏坐下,説:有個公文包前兩天拉在這裏了,裏頭東西我等着急用,所以過來拿。
她的表情已經顯得鎮定了一些,轉身進房間去找給我,我在心裏想,媽的,老子花錢你養小白臉,還是在我的房子裏,這他媽也太憋屈了。
我拿着公文包就走了,其實公文包裏什麼都沒有,我只是不想弄得大家尷尬。從那以後我就再不給她打電話了,她打電話來我也叫秘書説我不在。那時我已經開始在公司上班,替我爸管一攤亂七八糟的事,説實話挺忙的,我也沒心思應付女人。李蓓很識趣,沒過幾天把那房子的鑰匙快遞到公司來了。
秘書拿着鑰匙問我怎麼辦,我當時忙着應付規劃局的那堆官老爺,所以頭也沒抬,讓秘書找個鐘點工去徹底的大掃除,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扔掉,連傢俱也換了新的。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李蓓。
身邊的朋友慫恿我買一部進口的跑車,我並不想招搖到被我媽叫去喝茶,況且我也不喜歡跑車。而那個銷售經理的推銷技巧很熟練,他試圖説服我買那部德國原裝進口的車,我有點厭煩了,所以指了指李蓓,説:讓她給我們介紹一下。
説實話李蓓即使是大濃妝,看上去還是挺順眼的。我承認我淺薄,我喜歡聽漂亮女人説話,更喜歡看漂亮女人發窘。李蓓大約做夢也沒想過會在這裏遇到我,所以剛開口的時候連聲音都有點不太自然。不過口齒還算伶俐,背誦車的各種性能指標也背得挺齊全的。
我的一個朋友看中另一部單門小跑,想要試駕。銷售經理迅速過去陪他試車,一堆人亂轟轟的終於全走開了。我掏出煙來點上一支,李蓓嘴角微微動了下,彷彿想説話。其實我看到了一旁的禁煙標誌,但是老實説我視若無睹。我很無聊叼着煙繞着展廳走了一圈,一回頭髮現李蓓還跟在我後頭。
我覺得今天她也怪可憐的,突然遇上我,還得裝成若無其事。
你們賣一部車能拿多少提成?
她顯然沒想到我會突然問這個,所以有點倉促的答:公司不讓説。
我哦了一聲,故意問她:那你媽媽的病,好點了嗎?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神色又有了幾分不自然。我在心裏暗暗好笑,都這麼久不見了,還是沒半分長進。
她抬起眼睛來看我,説:我媽媽已經不在了。
我又哦了一聲,我早知道她媽死了,在她四歲的時候。她是單親家庭長大的,根本沒有哥哥。我沒刻意去調查過她,但修車廠的老闆曾經告訴過我,只是她不知道。
沒過一會兒我那個朋友已經試車回來了,我問他感覺怎麼樣,他説還行。
銷售經理看我們今天根本不打算買車,也沒露出半分不耐煩的樣子。我們打算走了,已經都出來上了車。李蓓突然追出來,對我説:您的東西忘了。
我瞄了一眼她手裏的打火機,還真是我的,是我二十歲時我媽買給我的生日禮物,後來一直找不到了,原來是在她這兒,估計是我上回忘在西城那套房子裏了。不知為什麼她把它帶走了,而且今天還拿這個跟我套近乎。
我坐在車裏,李蓓半彎着腰,手肘還伏在車窗,我正好可以看到她的領口。因為天氣熱,她制服裏面除了內衣什麼都沒穿,從這個角度看進去,簡直是一覽無遺。尤其雪白柔膩的深溝,簡直令人血脈賁張。
大約是受傷後一直清心寡慾,這瞬間的視覺衝擊差點讓我眼前一黑。
媽的,這世上的女人都是老虎。
我接過了打火機,問她:你手機號換了沒有?
她對着我微笑:沒有,還是那個號。
我點點頭,她又衝着我一笑,然後讓開了。我把車窗關上,繫好安全帶,這時候副駕位上的朋友發話了:嘖嘖!還真看不出來,那身制服真是埋汰了她,起碼是個C吧?
我突然又不高興了,改了主意,不打算再給李蓓打電話。
我生日那天很熱鬧,我爸掏錢給我訂了部新車,我媽在倫敦有事沒能回來,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什麼生日禮物。我當時和一幫朋友在會所,鬧哄哄的,我説:媽,您二十多年前把我生下來,是您辛苦了,還送我禮物幹嘛啊?
我媽被我逗得很高興,在電話裏就笑起來,叮囑我少喝點酒,別玩得太瘋。
事實上我們也真沒玩太晚,凌晨兩點就散了,因為有好幾個朋友都出國避運去了。因為要開奧運會,北京突然成為全世界最不適合居住的城市。我的房子在亞運村,離那隻鳥窩和水立方都不遠,煙花預演的時候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動不動就交通管制,大街小巷站滿警察。
司機的老婆生孩子,這兩天我放他假了。我決定不冒險酒後駕駛,省得被警察攔住惹出麻煩,於是直接在酒店開了個房間。
洗完澡後從浴室出來,我看到手機有一條短信。是李蓓發過來的,只有四個字:生日快樂。
沒想到她還記得我生日。我抽了支煙,打開電視,窗外的街道安靜下來,整個城市終於沉沉睡去,只有路燈寂寞的亮着。我關上窗簾,有點無所事事的又抽了一支煙,終於把酒店地址和房間號發給了李蓓,她很快回了短信:我馬上過來。
半個多小時後我聽到有人按門鈴,李蓓果然來得很快,我打開房門,她什麼話都沒有説,一頭扎進我的懷裏。我抱着她,像久別重逢的情侶般與她接吻,我們一直吻進了房間裏。李蓓穿了條緊身的吊帶裙子,沒有拉鍊,腰裏還繫着一個複雜的蝴蝶結,我解了半天還是不得要領,最後把裙子給撕壞了。
第二天下午的時候我才醒,李蓓雖然比我醒得早,但一直躺在那裏沒有動。她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當初跟李蓓能來往一年之久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不化妝挺好看,我喜歡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身邊的女人有一張乾淨而好看的臉。她長長的睫毛總讓我想起小時候養的蠶,吐完絲它們會做繭,然後會自己咬破繭殼爬出來,那些蛾子就長着這樣絨絨的觸鬚。我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細軟的睫毛掃過手心,微微有點癢。她笑了一聲,抱住我的胳膊,聲音很輕的問我:我裙子都弄壞了,待會兒怎麼出去啊?
李蓓是南方人,説話有點咬字不準,她的呼吸拂過我的耳根,癢癢的。
任何女人在這種時候都是最迷人的。
我告訴她:樓下有A家的旗艦店,過會兒讓他們送一套上來。
李蓓去洗澡的時候,我給A家打了個電話,因為我媽是他們家的VIP,所以他們很痛快就答應送一套衣服上來。
李蓓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衣服已經擺在牀上了,是條不錯的裙子,她很高興的吻了我,然後開始試衣服。
我愉悦的靠在牀頭看着她,李蓓的身材很好,這麼久不見依舊保持得像舞蹈演員,曲線非常完美。只是跳舞的女人都不會有這麼大的胸,我那朋友其實沒猜對,她不是C,她是D。
怎麼樣?她問我。
我有點違心的誇獎:還不錯。
這牌子其實並不適合她,穿上之後整個氣質簡直有點像我爸的行政副總裁那個女人是我最討厭的公司高管之一。
因為對這衣服不太滿意,我破天荒地的陪着李蓓在購物中心逛了一下午,給她買了好幾套衣服。晚上的時候我帶她到會所吃飯,結果遇上了趙鵬飛。
趙鵬飛也帶着女朋友,我覺得很意外。因為那個女人我認識,不僅我認識,恐怕全國觀眾不認識林斯璇的人並不多。趙鵬飛從來很低調,很少跟影視圈的人來往,突然弄了個着名影后當女朋友,這太不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了。
我們四個人挪到了一張桌子上,林斯璇很會説話,笑起來酒窩比銀幕上的還要深,非常迷人。我覺得有些人天生就是明星,因為她們的光芒是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的。李蓓説她很喜歡林斯璇主演的一個電視劇,那個電視劇還是她剛出道的時候拍的,我都沒有看過。不過李蓓很好的表現出粉絲的熱情與好奇,這兩個女人聊那部電視劇聊了一晚上,讓我和趙鵬飛可以安靜的説話。
後來兩個女人去了洗手間,我問趙鵬飛:怎麼突然想開了?
趙鵬飛指節在桌面輕叩了兩下,説:別想歪了,就是普通朋友而己。
我和李蓓也是普通朋友,偶爾在外頭遇見親戚朋友,大家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不過我最近兩年沒有固定的女朋友,我媽倒沒什麼,反倒我爸總是旁敲側擊,因為他一位生意夥伴的兒子突然對父母坦白,説自己只喜歡男人,要去荷蘭跟同性愛人結婚。我爸見我不近女色,所以憂心忡忡。
我們在停車場取車的時候,林斯璇突然低聲跟我們説:有記者。趙鵬飛怔了一下,林斯璇已經催促他:你先走。
沒想到這年頭的狗仔隊簡直是無孔不入。我覺得這比地下黨接頭還要搞笑,不過來不及笑了,因為記者肯定會拍下來,我拖着林斯璇就朝自己的車走去,趙鵬飛很機靈,立刻跟我們分開,帶着李蓓上了他的車。
我磨蹭到趙鵬飛他們開車走了好幾分鐘,才慢吞吞將車從停車場開走。然後在立交橋上兜了一個圈子,把尾巴給甩掉了。
在二環我接到了趙鵬飛的電話,他説:謝了啊。然後又問我,要把李蓓送到哪裏。
我告訴他酒店的地址,掛掉電話後我問林斯璇:你回哪兒去?
林斯璇説要回家,她把地址告訴我,是在城東,離我住的地方很近,就隔兩條馬路。
我把她送到的時候,已經看到趙鵬飛的車。他沒有繞道,所以比我們還早到了。
林斯璇跟我揮手説了拜拜,我看着趙鵬飛也下車了,他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就攬着林斯璇的腰,兩人一塊兒進了電梯。
老房子失火,果然是無可救藥。
我回到酒店,李蓓已經在房間裏了,我開門的時候很輕,酒店房間又鋪了很厚的地毯,我走進去的時候李蓓都沒有察覺。她一個人坐在貴妃榻上發呆,在她腳邊的地毯上還散放着一些購物袋,全是今天下午我陪她買的東西。
我從來沒見過李蓓有過那種表情,確切點説她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她只是呆呆的看着地上,也許是在看地毯上的花紋,她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似乎在想着什麼事情。我走到她面前的時候,把她嚇了一跳,她抬起頭來看我,有一瞬間我覺得她的目光非常迷茫,就像不知道我是誰,而她完全是個陌生人一樣。
沒過半秒鐘,她眼睛裏那種迷茫的神氣就不見了,還對我笑了笑。
我問:想什麼呢。
她説:沒想到林斯璇真人這麼漂亮,脾氣也好。
我説脾氣好那得看什麼人,在趙鵬飛面前,她脾氣能不好嗎?
李蓓似乎又怔了一下。
星期六的時候我和一幫朋友去打球,又遇見了趙鵬飛,我們在一起説了會兒話,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我説:那個女孩子我以前好像見過。
我問:哪個啊?
前天遇上記者,我幫你送到酒店去的那個,長得有點像那個演電視的拾婕。
我不太看電視,不過拾婕我知道,前陣子她演的一個民國戲可紅了,連王阿姨都天天在家看。
我笑着跟他開玩笑:行啊你,現在對女明星都如數家珍了。
趙鵬飛瞥了我一眼,我很高興終於有機會佔他的上風,所以哈哈笑着就把話題扯開了。
我都記不清當初跟李蓓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遇上過趙鵬飛,不過這是小事。
大事是幾天以後,我爸在例行的身體檢查中發現肺部有個小黑點,之後確診是肺癌早期。我爸很鎮定,先把我叫過去,告訴我他的病情,讓我去公司上班。然後召集公司全體高管開會,仔細交待了工作,最後還把家裏的事全安排妥了,才住院去。
醫生説越早手術越好,所以手術就排在了三天後。我在公司和醫院之間兩頭跑,突然一下子接手,有很多工作完全沒把握。幸好我爸的狀態還好,手把手的教我。
我忙得連軸轉,每天一早又得去醫院看我爸。我媽知道後給我打了個電話,在我印象裏她就沒跟我爸好好説過話,但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婉轉的提醒她不要去醫院,因為王阿姨在那裏。説實話這次王阿姨真的非常不錯,每天幾乎寸步不離,連小弟弟都交給保姆帶,她全心全意的守在醫院照顧我爸。
一連幾個晚上因為事情太多,我都直接睡在公司我爸辦公室了,直到手術那天。手術做得很成功,醫院説只要堅持後續治療就沒什麼大礙。我爸在麻醉過後很快就醒了,還吵着要吃東西,王阿姨跟醫生一起鬨他,他目前還不能進食。我鬆了一口氣,決定回家去好好睡一覺。
我在回家的路上接到李蓓的電話,這幾天我累得東倒西歪的,自己也不開車了,用我爸的司機。所以坐在後座我都快打盹了,大概聽出我聲音挺乏的,李蓓很小心的問我:你是不是在休息,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我在路上呢。我突然想要徹底的放鬆一下,於是跟她説,我馬上就去酒店。
誰知她告訴我説,她已經把房間給退了。
那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回我租的房子了,她有點支唔:離市中心有點遠
沒事,我過來接你。
我問明白了地址,告訴司機去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果然離市中心挺遠的,好在還算好找。李蓓就在路口等我們,她穿了一條白裙子,在黃昏的暮色中像一朵荷花,亭亭玉立。
上了車後我問她:怎麼把房間給退了?
她説:又不知道要住多久再説挺貴的,我就回來了。
我覺得她比當初的時候謹慎很多,或許是有了上次的教訓,她也學會了吃一塹長一智。我懶得去酒店開房間,直接把她帶回亞運村的房子裏。那裏因為很少有女人去,所以有點亂,其實鐘點工每天都會來做清潔,只是我不愛別人亂動我的東西,所以顯得亂。
我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李蓓獨自坐在窗台上。本來窗台上擱着一些碟,還堆着雜誌、照片等等東西,她就抱着自己的膝蓋,坐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窗簾被她拉開了一半,夏日清晨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全身似乎都有一層絨絨的光圈。她身上套着我的一件襯衣,因為太長倒像超短裙,露出雪白而修長的腿。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麼,下巴就擱在膝蓋上,很專注。她的睫毛在晨光中非常好看,我又想到了蛾子那絨絨的觸鬚。
李蓓發現我已經醒了,所以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
她笑起來還真的挺像那個演電視的拾婕。
很長時間沒睡得這麼舒服,我一時懶得動彈,就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那兒看着她。李蓓終於從窗台上跳下來,朝我走過來。她的腿又細又直,平常站着像只天鵝,可走起路來又像只貓。等她走到牀邊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探身把她撈到牀上,她已經洗過澡了,身上有好聞的香氣。我把臉埋在她的頭髮裏,趁機吻了吻她的耳垂。她的耳垂很小,又香又軟像顆珠子,我把她的耳垂噙在嘴裏。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輕輕推了推我,説:別鬧啦,都快十點了,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弄去。
不否認,早上聽到這樣軟語温香的話,實在令人心情大好。於是我説:冰箱全是空的,打電話叫送餐吧。
我們叫了生煎和粥來吃,我挺愛吃生煎的,李蓓也喜歡吃。一大盤生煎都沒浪費。吃過早餐後李蓓説:附近有超市沒有?要不我去買點麪皮,給你包點餛飩凍着,你平常要吃一煮就行了,省得你連早飯都叫外賣。
我看了她一眼,她還穿着我那件襯衣,不過襯衣底下加了條我的休閒短褲,本來是及膝短褲,被她一穿都成七分褲了。因為衣服不合身,倒有點像小孩子似的稚氣。她説這話的樣子也顯得很隨意,我説:別麻煩了,我還要上班,先送你回家吧。
她聽到這話愣了愣,也看了我一眼,她的瞳仁是真正的黑色,不像大部分人都是粽色。剛認識那會兒我還以為她戴了黑瞳,其實並沒有。她就用漆黑的眼珠看着我,彷彿有點定定的。不過半秒鐘她彷彿就回過神來,説:噢那咱們就走吧。
我開車送她回家,在路上她提到她哥哥的生意又虧了,我心裏覺得厭煩,於是問:虧了多少?
她有點怯怯的看了我一眼,低頭説:大概五六萬塊錢吧。
我在心裏冷笑,不過沒吭聲。我還以為這次她能沉住氣,沒想到她這麼急不可耐。她也不説話了,我把車窗打開了,開始抽煙。
沒等抽完兩支煙就到了,她打開車門下車的時候我叫住她,從包裏翻了張銀行卡給她,然後説:密碼還是020202,你自己去取吧。別都給你哥了,他那生意靠不住。
她眼圈有點發紅,過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把卡接過去,低聲説:謝謝。
我鬆開剎車正打算走,她忽然急匆匆湊到車窗邊,對我説:對不起。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説這三個字,她臉漲得通紅,雪白細小的牙咬着下唇,嘴唇上卻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白得幾乎發青。
我已經覺得膩了,哪怕她再楚楚可憐,可她太不知道收斂貪心。我朝她笑了笑,換檔啓動了車子。她退到一邊去,我從後視鏡裏看到,她一直站在那裏,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見她了。
回到公司後仍舊有一堆事等着我,我爸出院還有一陣子,我忙得團團轉。連我媽找我吃飯都得跟我秘書預約,我媽一見我就直心疼:瘦了。
我大口吃海膽飯,説:沒瘦,我剛在健身房稱過,還胖了。
我二姨笑着説:我看秦朗沒瘦,倒比原來精神了,真有做事業的樣子了。
我二姨在經貿大學裏當教授,教俄羅斯文學,她總是連名帶姓叫我名字,就像叫她的那些學生。她今天帶了個研究生出來跟我們一塊兒吃日本料理。那女生人特機靈,幾個回合就把我二姨和我媽都哄得很高興。我也很孝順,乖乖的在我媽面前扮青年才俊,跟那女生談了好一會兒中俄文化的共通點。
吃完飯我媽還要跟二姨去逛連卡佛,二姨就叫我:秦朗你送送孫小喬。
孫小喬就是那個女研究生,我覺得她父母取名挺有創意的。我對二姨説:您放心吧,保證完成任務。
等她們一走,孫小喬很客氣地對我説:別麻煩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了。我説沒事,反正我得回家,正好順路。
等我開車將她送回經貿大學時,我們倆已經成朋友了。我知道了孫小喬有男朋友。但她和男友的關係沒在學校公開,我二姨一直挺喜歡她,所以今天才把她叫出來吃飯,而她又不好意思拒絕導師的這種安排。
我們倆都對這種變相的相親飯局不以為然,不過孫小喬是個爽快又聰明的女孩,和她聊天很愉快。我説:聽你口音真不像外地人。她説:我們學語言的,對發音可能都比較敏感,再説我男朋友也是北京人,跟着他我也學了不少。
我問她:你和你男朋友認識很久了?
她點了點頭:六年了。
晚上的時候接到我媽的電話,她問我怎麼樣,我隨口敷衍了幾句,説我不喜歡學外語的女孩子。她就教訓我:你也真不給你二姨面子。
我説:您事先又沒跟我説要相親,再説我最近忙得要死,哪有功夫哄小姑娘。
我説的是實話,我爸這一病,我才知道他原來扛着多少事。而且公司雖然才十幾年的歷史,情況卻複雜得很,個個根深蒂固,我一看到那幫董事就覺得頭疼。至於管理層,那就更頭疼了,一共才三個副總,還分成了三派,底下的部門各自給對方使絆子,成日都是些勾心鬥角。
一直熬到我爸出院,我才覺得如釋重負。但他還得一直做化療,每週都得去一次醫院。畢竟上了年紀,這一病他連頭髮都白了不少。我回家看他,他跟我説了一會兒公司的事,王阿姨就端了中藥來給他吃,還有一碟杏脯,是給他過口的。
那中藥一定挺苦的,我看着他皺着眉頭喝完,又吃了塊杏脯,才跟我説:你看,少年夫妻老來伴,人總要結婚,夫妻倆過日子才能互相照顧
我爸這套我都聽得耳朵起繭,不過這時候講這些話,我爸似乎挺傷感的。這次的病對他打擊很大,雖然醫生説手術非常成功,他卻像是一下子就老了,説話都絮叨了起來,勸我快點交個女朋友。
最後他長長嘆了口氣,不再説話。
吃完飯我走的時候,王阿姨送我到玄關,她低聲對我説:小秦,你別怪你爸爸羅嗦,他是怕他自己有什麼萬一,看不到你成家。你爸説,那樣他連死了都不能閉眼睛。王阿姨眼圈都紅了,那樣子就快哭出來了。我想起我爸的白頭髮,覺得自己很不孝。
可是一時半會兒,我上哪兒去找個女朋友回來讓他安心呢?
上了車後,我靈機一動給孫小喬打了個電話:有沒有合適的師姐師妹,幫個忙給我介紹一個。
孫小喬在電話那邊直笑:幹什麼啊?讓我陷害我同門,我才不幹呢!
我是説正經的,我爸身體不好,最近一直催我找女朋友,我爸就希望我找個單純又有書卷氣質的女孩子,你在大學裏幫我謀一個,我正經是想找個女朋友。
孫小喬知道我爸的病,因為那天吃飯的時候,我媽跟我二姨都問過我爸住院開刀的詳情。孫小喬想了想,説:行,我想想有沒有合適的,不過醜話説在前頭,你可不能對不起人家!
我説:你就放心吧,這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我不會隨便亂來的。
星期六一大早孫小喬就給我打電話,她還真替我謀了一個。是個剛剛保研的女生,據説學習很好,個性温柔,長得也不錯。
就是家裏環境差了點,只怕你們家看不上。
熟了之後,孫小喬説話就是這麼刻薄,我苦笑:不用這樣冷嘲熱諷吧?我們家又不是什麼豪門。
孫小喬噗得一笑,跟我約好了晚上到會所餐廳,到時候她帶那個女生來。為了兩女一男吃飯不彆扭,我提議她約上她男朋友。
她答應得挺爽快:行,要是你們看對了眼,我和我男朋友就可以先走,正好讓你們自己活動。
孫小喬介紹的那個女孩子名叫曾靜予,人和她的名字挺像,非常的文靜。穿着一條很簡單的藍裙子,頭髮很長,也沒有化妝,可是皮膚白晰,五官都很漂亮。她坐在那裏,捧着一杯茶,眼觀鼻鼻觀心,還沒開口説話臉就紅了,笑起來還有點孩子氣。她是孫小喬的老鄉,也是江蘇人。我誇她們倆的家鄉話好聽,像唱越劇,柔柔軟軟的。
孫小喬笑着糾正我説:越劇是浙江的,崑曲才是我們江蘇的。
我問曾靜予:曾小姐喜歡聽崑曲嗎?明天國家大劇院有《1699桃花扇》。
曾靜予輕輕點了點頭,我趁機約她第二天去聽崑曲,她答應了,看來她對我印象也還不錯。
這頓飯氣氛不錯,孫小喬很活躍,她的男朋友也是生意人,我們談得也挺投機。最後他們找理由先走了,我和曾靜予又換了個地方喝茶,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曾靜予有點靦腆,不過她也不算太內向,相反挺聰明,對一些事情看法挺獨到。我想成績好的女孩子都這樣,一方面她們很單純,一方面她們很透澈。
很多年我都沒有這樣正兒八經地追過女孩子,不過我覺得我爸説得有道理,我都二十好幾的人了,也該定下心來,認真交往一個結婚的對象。
送曾靜予回學校之後,我在路上接到一個電話,號碼很陌生,我本來按掉了,可是對方又撥過來,十分頑固。自從我在公司裏打混之後,總有些莫明其妙的推銷電話,也不知道號碼是怎麼泄露的。我沒好氣的接了,正打算開罵,對方卻問我:請問是秦朗嗎?
沒叫我秦總,看來不是推銷,我怔了一下,對方説:我們這裏是馬連窪派出所,李蓓是您朋友吧?她手機號裏就你一個人的電話。她現在煤氣中毒,正在醫院搶救。
我又怔了一下,對方已經問:您方便聯絡她家裏人嗎?醫院馬上要交押金,不然不給進高壓氧艙。
我本來不想再搭理有關李蓓的任何事,可我不知道李蓓老家的電話,知道也沒用。一時半會兒估計她家人趕不過來,更別提匯錢交押金了。我估計她在北京舉目無親,見死不救也太不仗義了。我想了想,還是問了醫院的地址,掉頭趕過去。
醫院和片警都把我當成是李蓓的男朋友了,急診醫生指揮我把她抱到推牀上去,片警更沒好氣:要不是鄰居聞到味道覺得不對,砸了窗子把她給救出來,遇上個火星兒沒準都炸了!那一片全是老胡同大雜院,好幾百家全擠一塊兒,你説,這要出了大事怎麼得了?都快奧運了!
李蓓進了高壓氧艙,我想走,片警卻不幹,要我留下來錄口供,因為懷疑李蓓是自殺。
她怎麼會是自殺?
怎麼不會是自殺?鄰居説了,那灶上根本沒燉着東西,就自接開了煤氣,那不是自殺是什麼?
你們派出所還管這啊?
片警表情很嚴肅:轄區無小事,再説馬上就要奧運了,三令五申要防止羣體事故。今天這事,差點就是一場大禍。她要是醒過來,我們還要追究她危害公共安全!
我嘆了口氣,藉着去洗手間,給我一同學打了個電話,他們家在本市公安系統非常有實力,等我回到走廊沒一會兒,片警就接到了電話。對方剛剛説了一句話,那片警就抬頭看了我一眼,等他接完電話,跟我説話就客氣多了。
我知道我那同學八成直接找了他的上級,不過本來這事就應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我説:李蓓平常做事挺馬虎的,肯定是她忘關煤氣了。結果捅了這麼大的簍子,幸虧您和鄰居們幫忙,送到醫院來。這都大半夜了,您還在這兒加班,實在太辛苦了。要不這樣,您要是方便的話,明天再來錄口供,我估計李蓓今天晚上也醒不了。
我送了這麼個台階,片警也不為難我了,點了點頭:是啊,出這樣的意外誰也不願意。等她醒了你交待她,下次別忘關煤氣了,以後注意點就行了。
他又輕描淡寫的説了幾句話,然後就走了,沒再提錄口供的話。我一直將他送到醫院大門口,開着他開車走了,才轉回去。
我回去的時候正巧李蓓出高壓氧艙。護士正叫:李蓓家屬!
護士叫我把李蓓推到七樓住院部去,她還得住院觀察。
在電梯間的時候李蓓醒了,她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她的瞳仁還是那樣黑,可是看上去似乎沒有焦距。我估計她還沒有真正的清醒過來,可是她説了一句話。確切點説只是模模糊糊的發出了幾個字詞,好像是説什麼回來。聲音很低,吐字也不清楚,所以我疑惑是不是我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