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擁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環,沒有任何花紋,就是最簡單最樸素的樣子。因為不是名牌,而當時金價又相當便宜,所以不過幾百塊錢,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補助買的。原來他下午就去買這個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纖細,珠寶店的店員向孟和平推薦的號碼,誰知仍是大了一點點,孟和平説:“要不我拿去店裏換一個吧,人家説可以換的。”佳期卻搖頭:“我就要這個,拿毛線纏一纏就可以了。”
孟和平説:“那不好看。”
佳期燦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這個。”
那個戒指她拿紅色毛線細細地纏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過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東浦古鎮上,佳期常常看見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藤椅上曬太陽,眯起眼睛聽收音機裏的紹興戲。老太太滿臉的皺紋與銀髮,手指上戴着枚發黑的金戒指,拿毛線纏過,連毛線都浸潤了太多的歲月風塵。可是佳期十分喜歡,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長地久,再多的戰亂離傷,仍是保留了下來,變成時光的記憶,彷彿永恆。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裏鬧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換了一家公司實習,工作非常的辛苦,總是沒有時間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來問他:“最近怎麼不回瀋陽去?”
孟和平正吃着牛肉粉絲,他近來臉頰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地望着他,他只埋頭吃粉:“累,懶得回去。”
他確實累,因為做技術工作,加班的時候總是連軸轉。兩個月後又換了一家公司,並沒有正式簽約,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為畢業不能再住學校宿舍,於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區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時候佳期幫他大掃除,兩個人拿報紙摺疊成帽子戴在頭上遮灰。佳期負責清理雜物,孟和平則負責牆面衞生,站在凳子上拿掃帚綁了雞毛撣子拂去牆角的灰吊子,佳期聽到孟和平邊幹活邊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個粉刷匠》,佳期想起還是在幼兒園學過這首歌,不禁抿着嘴偷偷笑。
那天兩個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後將屋子收拾出來,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發裏一癱,哀嘆:“我真不想起來了。”只是餓,餓得咕咕叫,兩個人中午都只吃了一點麪包就接着幹活,現在都餓得前胸貼後背。
雖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鏡的地面磚,看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廚房,孟和平還是興致勃勃:“我煮麪給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方便麪,結果水不開,麪條全都硬硬的,佳期從此拒絕他炮製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痠痛的膝蓋,自己跑進廚房去下麪條,油鹽醬醋都不全,煮出來的麪條白生生的,她將麪條端上桌,回頭一看,孟和平已經歪在沙發裏睡着了。
他睡着的樣子很好看,鼻樑挺直,只是眉頭微微皺着。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峯。誰知他一仰臉,吻在她的手指上,原來他已經醒了,她癢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麪條很難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還誇她:“煮白麪都這麼好吃,我老婆手藝真好。”
佳期不滿:“誰是你老婆?”
他十分篤定地笑:“將來一定是,而且永遠都會是。”
雖然兩個人都忙,她偶爾才能過來替他做一頓飯,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時光永遠彌足珍貴。八月份的時候孟和平的公司組織員工活動,去近郊的風景區漂流燒烤,每人都可以攜帶一名家屬。大巴士上笑語喧譁,都是些年輕人,活像是一班小學生去春遊,氣氛熱烈活潑。跟車的導遊是個黑黑的小夥子,人年輕,嘴也特別貧,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給黑人牙膏做廣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區專用公路,結果時機不巧,正趕上這條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車顛來抖去,就有人嚷:“這路怎麼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腸子都抖出來了。”
結果導遊小夥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諸位先生女士,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窩大道。”結果話還沒説完,車輪碾上一塊大石頭,一聲悶響,車身又狠狠地顛了一下,就有人問:“那這是什麼?”
導遊面不改色:“這是可愛的小虎牙。”
這一下滿車的人都轟的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轉過臉來,隔着車窗,夏日的陽光斜映在他臉上,他長長的眼睫毛被陽光鍍上一層絨絨的金圈。他趁機偷偷地親她,結果車子又碾上石頭,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邊笑着説:“可愛的小虎牙。”
他的氣息癢癢地噴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頸中的碎髮。
那天天氣很好,佳期一直以為,這一生都會像那天一樣,豔陽高照,晴空萬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邊,永遠握着她的手。
燒烤的時候大家已經廝混得熟悉,她被別人稱為“孟和平家屬”,她稱別人也是誰誰的家屬,一幫家屬在河灘上烤玉米與牛肉,還有許多的雞翅脆骨,出乎佳期意料的是,孟和平烤的雞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為他是絲毫沒有烹調天賦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許多許多的雞翅,喝了許多許多的啤酒,結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體同事。連歷盡“酒精考驗”的市場部經理老劉都被她震撼了,立馬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啤酒家屬”。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爾在商務飯局上遇見這位劉經理,他還能一眼認出她:“哎呀,你就是那個啤酒家屬。今天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絕世高手在這裏,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對方是老江湖了,飯局上把酒言歡,除了這句話,再沒提過旁的,更沒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以後佳期才覺得,其實自己十分懷念,懷念被稱作“家屬”的那一天。
因為那時的一切都是好的,因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實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頭,許多的事情,他總是事先替她想在前頭,連徐時峯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個好人,佳期,你為什麼要放棄?”
佳期微笑,神色卻是恍惚的,看着窗外的樹,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徐時峯覺得擔心,追問:“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過年的時候他陪她回家去,帶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春運時節的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折騰十幾個小時才抵達,孟和平也沒有絲毫倦色,照顧她與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條。
他做事向來細心,凡事有他在,佳期總覺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帶給尤鳴遠的見面禮是兩條煙,佳期看他拿出來時覺得好笑:“這是什麼煙?怎麼商標什麼的全都沒有?拿白紙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説要來看叔叔,一位朋友專門替我託人從煙廠弄出來的,聽説是好煙。”
尤鳴遠看了看煙,又看了看孟和平,沒有做聲就接過去了。
團年飯是三個人一塊兒下廚做的,本來尤鳴遠不讓他們進廚房,但佳期硬要給父親幫忙,和平也笑着繫上圍裙,於是三個人一塊兒下廚,還是尤鳴遠主廚,佳期跟和平當副手。佳期切小葱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響,和平笑她:“瞧這架勢夠唬人的啊。”佳期頭也沒抬:“沒你彈鋼琴的樣子唬人。”
忙着炒年糕的尤鳴遠隨口就問了一句:“和平會彈鋼琴?”
佳期説:“彈得挺好的呢,起碼我聽不出不好來。”
和平説:“小時候最恨練琴,因為那時練指法基本功,最枯燥無味。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總覺得她自己是為了我好。”
佳期問:“阿姨不是唱歌的嗎?為什麼非逼着你練琴?”
和平説:“我總不能跟她學唱《二月裏來》吧,我媽説男孩子彈鋼琴好,可以培養氣質。”
尤鳴遠拿着鍋鏟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鍋中嗞嗞作響,油煙氣嗆上來,佳期不由問:“爸爸,怎麼了?”
尤鳴遠説:“沒事。”將年糕盛起來,又炒別的菜,忙得團團轉。
春節晚會依舊像大雜燴,開着電視機不過為着熱鬧。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許多的梅乾菜燜肉,佳期教他吃醃莧菜梗,中間果凍樣的梗肉最好吃,用力地一吸,十分下飯。孟和平跟着她學,咕咚一聲吸掉梗肉,覺得十分有趣。三個人喝掉兩壺真正的佳釀,尤鳴遠不知為何話有點少,佳期想,父親也許是因為酒喝多了一點,他一喝酒就比較沉默。
十二點時遠遠近近的鞭炮已經響了起來,所謂“早放爆竹早發財”,亦算得民俗。佳期家裏也放鞭炮,拿長竹竿纏好了,伸出窗外去點燃,孟和平自告奮勇地放鞭炮,佳期捂着耳朵探出頭去看,天氣很冷,夜色漆黑。風吹在臉上有點疼。而小河對面的人家窗口也在放鞭炮,黑暗裏看到小團小團的金色火光,閃閃爍爍炸開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聲,噼噼啪啪響聲震耳欲聾。
孟和平覺得新鮮,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時候,過年如此有聲有色有光有電,許多年他沒有這樣過年了。他一手執着竹竿,一手塞住自己耳朵,對同樣捂着耳朵的她,誇張地閉合着嘴形,她看了半晌才看出他説的是那三個字。笑嘻嘻也誇張着閉合嘴形説出三個字,鞭炮還在轟轟烈烈地炸響着,他不依,提高了聲音:“哎哎,一句新年好就把我打發了?”
她的聲音夾在遠遠近近的鞭炮裏:“過年就應該説新年好,再説不也是三個字嗎?”
“不一樣。”
佳期反正裝傻:“什麼不一樣,就是一樣。”
初一早晨要吃福橘,大紅橘子酸酸涼涼,佳期吃的時候將橘子皮撕了一小塊放進炭火裏,滿室清香。只是他們下午就要趕火車回去。尤鳴遠替佳期收拾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左右不過裝了些吃的。大學畢業後就沒了寒暑假,回來的日子又這麼短,佳期自幼與父親相依為命,也覺得十分難過,低低地説:“爸,別弄了。”尤鳴遠嘆了口氣,摸出一支煙來,悶悶地吸了起來。
孟和平以為他是對自己不放心,所以叫了一聲“叔叔”,説:“請您放心,佳期有我照顧呢。”他臉色十分誠懇,“現在我們兩個人都畢業了,只要好好工作,過不了多久就可以買房子結婚了。叔叔,我會好好對待佳期,心疼她,不讓她受委屈,讓她一生一世都過得快活。”
尤鳴遠一直沒有説什麼。
佳期輕輕叫了聲爸爸,尤鳴遠將煙掐熄了,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傻丫頭。”
父親的手掌寬厚温暖,手心裏有薄薄的細繭,指端還有煙草特有的香氣。佳期覺得難過,因為讓父親替她擔心。
孟和平一直不肯回家,佳期勸了他無數次,他總是沉默。過年之前佳期勸他無論如何得回家看看,畢竟是過年,孟和平説:“我陪你回紹興。”佳期説:“你先回瀋陽,過了年我就來了。”孟和平不幹,佳期幾乎説破了嘴皮,最後實在拗不過他,只得説:“你陪我回紹興可以,但去紹興之前,你得回瀋陽去看叔叔阿姨,哪有跟自己父母這樣賭氣的?”孟和平依舊沉默,佳期幾乎是軟磨硬纏,最後賭氣:“你不回瀋陽,也不用跟我回紹興。”孟和平嘆了口氣:“從紹興回來,我再回瀋陽,行不行?”
他的樣子真得顯得十分疲憊,佳期沒能説服他先回瀋陽,也無可奈何。好在從紹興一趕回來,她就逼着孟和平在火車站直接轉車去了瀋陽。
只是佳期沒想到會看到孟和平的媽媽,汽車就停在她公司宿舍樓下。
剛下火車她還提着大包小包,風塵僕僕的,看到孟和平的媽媽從汽車上下來,怔了一下,還是禮貌地叫了聲:“阿姨。”
“和平呢?”
“他回家了。”
孟和平的媽媽冷淡地哦了一聲:“他都半年沒回家了,連大年夜都沒回去,今天倒回家去了。”
佳期不做聲,孟和平的媽媽説:“你上車,我有話跟你説。”
佳期説:“阿姨您有話就説吧。”
孟和平的媽媽冷冷地問:“你知不知道你母親現在在哪兒?”
佳期心裏一搐,手裏的方便袋太重,細細的挽口早勒進了指間,孟和平的媽媽微微揚着臉,語氣鄙夷:“上車,我有話跟你説。”
佳期鼓起了勇氣,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阿姨,謝謝您的好意。雖然我很想見到我的媽媽,但我想現在並不是最適當的時機,我並不想打擾她的生活,也請您,不要去打擾她的生活。因為我和孟和平的事情,她肯定一無所知,這一切都不關她的事。我跟孟和平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如果您不喜歡我,可能是因為我不夠好,不符合您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我跟孟和平是真心相愛,我會努力做到讓您喜歡我,不因為別的,只因為您是他的媽媽。您無私地愛着和平,我也同樣愛他。我希望您能給我和孟和平一個機會,讓我們幸福。”
過了半晌,孟和平的媽媽才微笑:“説得比唱得還好聽,這輩子你就別指望了。幸福?你以為你能給和平幸福?”
佳期不卑不亢:“他愛我,我也愛他,我們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孟和平的媽媽還是那種輕描淡寫的微笑:“如果你自私地要幸福,你就繼續抓着和平不放。我告訴你,和平本來考上了獎學金,就為着你,他把出國讀博的計劃都放棄掉了。他父親非常震怒他的所作所為,他為什麼半年換了三份工作?就是因為你。你愛他,你愛他就別連累他。你口口聲聲愛和平,你能給和平什麼?你知道你媽媽是什麼人嗎?她生了你就拋下你跟着個小流氓跑了,後來又離了一次婚。你不想見她,你是不是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模樣?她成天跟一幫吸毒人員混在一塊兒,為了毒品她什麼不幹?戒毒所派出所她都是常客了,幾進幾齣,廣東公安廳那邊的熟人跟我提到她,就用了一個詞來形容,恬不知恥。我還真沒想到你家學淵源,別看你們母女倆二十多年沒見過,可真是一路貨色,只管着自己自私自利。”
佳期渾身發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着急,她並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親這些年來過得這麼難堪,她總是以為她是幸福的,她並不恨她當年拋下自己,如果她是幸福的,可是孟和平的媽媽字字句句都像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聲音也在發抖,眼晴裏卻有一種異樣的光芒:“阿姨,如果您想用這種方式來羞辱我,那麼您錯了。我並不覺得有任何羞恥,這個世界上的確有許多人不幸福,許多人過得很難堪,但這並不全是她們自己的原因。也許她們是做了錯事,可是您,難道您就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一件事情?我並不知道和平為我做的犧牲,他是沒有告訴過我獎學金的事情,可是不管他作任何決定,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愛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