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方的江明月,渾然不覺有一雙火眼金睛正瞪着她。
“結賬。”
她把便當放在櫃枱上,掏出錢包,心裏盤算着
今天工作得那麼辛苦,又熱又累,出了一身的汗,幸好工作都及時完成,萬般節省之餘,偶爾也該寬待自己一下,買兩瓶冰啤酒回去慰勞自己好了。
心裏打定主意,她就開口。
“嘿!你先幫我把便當加熱注意,這便當是我的了喔!”她看到工讀生有點好笑地點點頭,才放下心來。“我再去拿一點東西過來。”
她走到冰櫃前面,看了看促銷海報。
現在,超商正在舉辦“藍色啤酒海”的促銷活動,購買三瓶國外啤酒,可享七九折優惠。
她盤算了下。嗯!有利可圖,當然買這個。
才剛打開冰櫃門,彎下腰去挑選啤酒,在心裏計算買哪一牌最划算,陸青野就沉着臉走過來,隔着玻璃櫃們看她。
明月假裝沒發現,硬是把剛剛的“便當爭奪戰”當作沒發生過。
她試着自若地取下三瓶鋁罐,但在他的在視下,心跳卻愈蹦愈快、愈蹦愈快。
一方面是因為某種難言的擔憂,另一方面是他的眼神熾熱得有點古怪,被他盯着,不知道為什麼,唇上竟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她忍不住潤了潤唇,發現自己喉嚨發乾,心裏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好像這個男人對她而言,不只是路人甲乙丙那麼簡單。
他也不走,杵着看她好半晌,確認清楚那清麗的小臉,過肩的長髮,大大的眼睛,還有嬌小纖瘦的個子,都是屬於江明月的無誤。
但他同時也在意到她的不同。
以前,她的下巴總是上揚的,但現在內斂許多;以前,她的眼神是尖鋭的,但現在卻顯得有些無神,而且,依她的性子,若果有人膽敢冒犯大不諱,直瞅着她看,她包準一眼瞪回去,絕不閃不躲。
“江明月?”他看夠了,終於開口。
她一僵,手指倏地扣緊了門把,統得發白。
這微妙的動作,印證了他的猜測。“你是江明月。”
她緩緩地直起身,側臉撇向他,首先湧上心頭的是儂澧的不安。
這幾年,只要有人喊出她的名字,她總會擔驚受怕,哪怕只是昔日好友在偶然的機會下相逢,閒聊幾句,她也想要拔腿就跑。
這很歪!她知道,跟她過往“橫霸霸”的氣勢截然不同,但是,這些年來她四處遷徙,能一口叫得出她名字的人,通常意味着麻煩,很大很大的麻煩。
她開始思索要怎麼脱身。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江明月。”她露出僵硬冷淡的微笑。
“怎麼不是?”他不可能連是誰吻了他都認錯。
他太篤定了!明月吸了口氣,知道要騙過他不容易,但仍試圖表現得鎮定。
她是寫小説的,一天到晚閒遊瞎掰,可不能連一個脱身的謊話都説不圓。
“先生,你應該聽過一種説法——世界上有三個人,彼此間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地緣關係,但離奇地長得很相像。”她曾用這個説法,把一些跟她不熟、但會見過她的人唬得一愣一愣。“也許我跟那個什麼月的,就是這種情形。”
他嗤地一聲笑。
“別扯了!怎麼?你的仇家太多,所以不敢承認你是誰了嗎?”
她噤口不語。
仇家?她蹙起眉,心中的不安東深。
他知道她的窘況?難道他真的是……真的是來
一股胸悶的感覺浮了上來,她扶着門把,搖搖欲墜。
陸青野心裏打了個突,覺得她的反應有點怪。照理説,她應該會比他更凶地罵回來才對呀!
“冤有頭,債有主,你不會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咬牙切齒地提醒她。
當年,他的“冤”可大了,曾經在狠爪下救過她,卻反遭她“恩將仇報”!
“債?”明月晃了晃。她一聽到這個字就怕!
這幾年拼命工作,難道還得還不夠嗎!為什麼……為什麼那些人總是在她以為清償得差不多時,又突然蹦出來説又加了幾分利?
到底那些吸血的魔鬼,要把她剝掉幾層皮才甘願?
明月又懼又怒。
“喂!”算了,管她認不出來還是裝修,乾脆他自揭身份。“我是陸——”
砰!
明月陡然將冰櫃的門一甩,手裏的朝日、麒麟、海尼根,統統往他身上招呼過去。
“噢!”陸青野沒料到她説使潑就使潑,被砸得滿頭包。
其中一個鋁罐重重彈到地上,扭曲變形,破了一道口,充滿雀躍氣泡的啤酒立刻往外噴,濺得他一頭一臉。
“該死的!前賬未清,你又一次——”
明月哪管得着他“算賬”,趁他不備,立刻轉身沒命地往外衝!
“叮咚!”衝出大門。
“歡迎光……噯!小姐、小姐,你的便當微波好-!你不要了嗎?”
工讀生在後頭喊着,但她的人影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
不知道在黑夜裏跑了多久,明月才停下來蹲在地上喘氣。
她回過頭,幸好!幸好那個奇怪的男人沒有追過來!
記起夜裏別在外頭耽擱的教訓,她命令自己什麼都不要想,先回家再説。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重光大樓前進,途中經過另一家便利商店,她還是停下采買了啤酒,然後回家。
她家對門那一户,門縫還透着光,午夜一點,暴躁鄰居也還沒睡。
她依稀知道,暴躁鄰居是個男人,跟她一樣討厭噪音,一有噪音就立刻過來踹門。他每天比她早起,比她晚睡,叩嘍叩嘍的聲響也不少。
曾經有一回,她見主人不在廳裏,大門又開着,不禁好奇地望一眼。
哇,人家的電腦設備好專業!
他晚睡早起,伏案工作一整天,想必比她更缺錢吧!
轉念去想這些五四三的,有效地平復了她紛亂的心情。
她進了門,隨手鎖上,扯開拉環,咕嚕咕嚕地飲下冰啤酒,解渴、解熱,解焦躁、解心慌。
今晚一折騰,胃口也消失了,雖然餓到胃發痛,卻提不起食慾,所以吃的東西她一概沒買。
或許是肚子空空,最後也沒吃成一餐飯,醉意來得特別快。
淋浴過後,她直接倒卧在木板牀上,昏昏沉沉中,腦中光影交錯掠過。
她夢見了無憂無慮的年代。
那個時候,她跟老師造反、跟同學嗆聲、跟姐妹淘壓馬路,買一些阿里不達的小玩意,把書包妝點得繽紛熱鬧,是生活中頂頂重要的事。
看到不爽的事,她就挺身而出,專門替人打抱不平,走到哪兒都大搖大擺,好不威風,她還曾經把嚴禁男女同學交談的老處女老師上賓館的照片偷偷拍來,放進她的抽屜裏,嚇得她不敢再阻礙兩性正常交往。
以前的她,膽大妄為、恣情恣意,讓現在的她又好氣、又好笑、又感嘆。
還記得初中畢業那天,她大起膽子去吻心儀的學長。
那時,她喜歡他,一心只想跟他來個親密接觸,壓根兒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法式舌吻、在別人口中將櫻桃梗打個結的俏花樣。
現在回想起來,她只是很遜、很幼稚、很“肉腳”地啾了幾下。
N年之後,她才曉得,那個吻甚至稱不上是“吻”,只是“親親”,給只會吐口水泡泡的小娃兒專用的。
但她也想不透,當時為什麼會有那種衝動,只為了留下一個回憶,就動員姐妹淘去將他架住!不知道學長後來怎麼樣了?是不是很不爽她的做法?她記得,他平時笑咪咪,但有時脾氣不太好,恐怕這件事會讓他記恨一輩子吧!
他或許引以為恨,但,那是她美好生活的句點。
從那天起,她的人生就急轉彎直下。
家裏被潑上紅油漆,寫着“欠債不還”四個大字。
父母關起門來大聲吵架,一家人籠罩在秋後慘霧之中,當晚,她被命令着出門,除了簡便的小小行囊以外,什麼都不能帶。
他們全家“跑路”去了!
她沒有再回過那個“家”,沒有再走過那條街,也不能與以往的朋友聯絡。
他們舉家遷到一個荒僻的農村,屋子小,生活變得艱苦,爸爸與媽媽一天到晚吵架,然後辦離婚……然後她北上唸書了……然後大姐為情自殺了……然後她一直在打工、一直在賺錢、一直一直像顆陀螺一樣拼命轉……
累,真的好累!
最可怕的是,債主永遠找得到他們的藏身地,永遠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模來,永遠有最可怕的手段,嚇得他們不敢不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
“啊!啊、啊、啊!”她在夢裏發出驚慌的尖叫。
白天的壓力,全部被強烈的工作意志壓下來,到了夜晚,才全部進發!
“砰、砰、砰!”
三下用力的踹門聲,將她用力扯回現實。
明月坐起身,擦掉狂滲的冷汗,才睡了兩個鐘頭,感覺好像睡了很久。
她喝了杯冰水,靜坐一會,然後才又倒下。
這次的夢境使乾和許多,眼前只有一盞又一盞的路燈,她好像急遽縮小,回到小學六年級的某個夜晚,在那個大男生的保護之下,靜靜地走着。
走很久也不累,因為好安心,真的好安心。
雖然她不相信自己有得到幸福的能力,雖然她覺得自己會被沉重的債務壓垮,雖然她認為自己一輩子都翻不了身,最好也別再做什麼美妙的着想……
但是,她有一個心願。
她想要……回到那一天,永遠地留在他的身邊。
★★★
狠狠地踢了三腳,陸青野站在走廊的窗邊,叼着煙沉思。
江明月一溜煙跑掉的時候,他並沒有追上去。
看她那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他簡直不能適應。就他記憶所及,江明月不曾膽快過,即使是在變態怪叔叔伸出狼爪時,她猶能以“失火了”取代“救命啊”,企圖引起人們的注意。
當年,他也曾經回白泉中學去找她,得知她沒有回去唸書,他嘔了好久;他也曾經親自止但訪她的家,但是那棟房屋已經人去樓空,鄰居都不願多透露什麼。
那時找不到人,他氣得要命,整件事懸在心上,過了一年又一年。
他想象過千百種再度遇到她的情景
可能,她“力爭上游”,當上了暴走族的頭頭……
可能,她採取的手段太過激烈,被老師當作皮球,踢來踢去,到處轉學……
可能,他們舉家移民,她成了小留學生,回來後氣質迥變,也許會彈鋼琴吹長笛,也或許會跳熱情森巴舞……
但,他就是沒有想過今天發生的這一種。
他沒有想過,會在一間沒啥特殊的便利商店再度見到她,她的氣色青青白白,好像過得不是很好;他也沒有想過,她的氣焰竟然收斂那麼多,眼底開始有了畏懼。
他原本以搞,她天不怕、地不怕,永遠都會是那麻辣燙的模樣!
十二年的時間,説長不長,但.已經足夠讓很多事情發生。
到底是什麼事發生在她身上?當年她為什麼無故失蹤?
他用力吸了口煙,鬱悶地發現,比起“討個公道”,他竟更想知道她的近況。
★★★
連續幾天,明月都儘量不出門,以免再度被那個“債主”堵到。
她思前想後,雖然面熟,但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人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難不成是事業失敗後,染上賭博惡習的父親又到哪家地下錢莊去借錢?
不對!如果是地下錢莊的打手,怕不早把她抓起來了,哪能讓她溜掉?
或者是,父親惡性倒閉,連帶使某些家庭失和,那些人的家人認得她,看到她,就想找她算賬?
明月目丁着屏幕,腦子亂紛紛。
算了算了,以後小心為上,她現在只想快點寫稿賺錢,把家裏的債還掉,就不用躲躲藏藏,像只老鼠只能在陰溝裏亂鑽了。
她喀啦喀啦地打字,這時電話響起。
“請問是江明月小姐嗎?”
“我是。”
“你有一個毛急便的包裏,請問你方便到樓下來領嗎?”
對了,她的作者好友孟祥馨正在東台灣玩,説要寄點吃的讓她打打牙祭。
“我馬上下去。”
她關掉電腦屏幕,低頭看看自己,四角小短褲還算芙,麻質背心就有點透明……再套一件圓領衫好了。
她重新紮好髮髻,一口氣跑下樓,穿着制服的毛急便人員已經來到門口。
咦!這麼巧,暴躁鄰居也有包裏?
“江小姐是嗎?”送宅急便的大男生,臉上洋溢着熱情的微笑。
“我是。”
正低頭簽單的男人,突然動作一停。
聽這個聲音,好像是……
“你有一件低温宅急便,請幫我籤個單子——噢!等這位先生簽完以後。”
明月走過去,沒往旁邊看一眼,也沒跟暴躁鄰居打招呼。
她的個性是,別人不理她,她也不會主動上前去攀談;如果別人持續對她不理不睬,她也可以一直對人視而不見。
陸青野把單據還給宅急便人員,然後瞪着她。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那位走路頭低低,好像想撿錢的隔壁芳鄰,居然是她。
江明月!
地球未免也太小了吧!居然這麼一湊,也能讓他們湊在一起。
明月接過單子,低頭撇兩撇,説了聲“謝謝”,接過包裏,轉身就上樓。
“江明月!”陸青野低吼。
她摔不及防,被嚇了一跳,火速轉過頭來。
怎麼是他?那個自稱是“債主”的男人!
“你怎麼追到這裏來了?”她慌亂失措,頓時失去了冷靜。“是誰跟你説我住在這裏?”
“沒有人告訴我。”陸青野瞪着她看。很好,她變相承認她就是“江明月”了!“我也是現在才知道。”
現在才知道?
她的目光往下移,看見他手裏的包裏。
對了,因為他住在這裏,所以他的包裏才會被宅急便送到這裏。
咦……耶……
一個驚人的領悟跳進她的腦子裏。
他,就是她的暴躁鄰居!
★★★
天哪,趕快逃!
江明月無暇細思,提起一大袋好友寄來的食物,飛快地跑上樓梯。
一道光線從樓梯轉角的窗口射進來,她的身影在陰暗的空間裏陡然一亮。
陸青野眯起眼睛,發現那件她穿來稍微嫌大的短褲是……
可惡!他想也沒想,立刻追上去。
明月使盡力氣往上衝。幸好她從小就跑得快,家裏負債期間,每隔一陣子就有人上門要債,眼看苗頭不對,也得轉身就逃,練就了她説跑就跑的爆發力。
“站住,你別跑!”陸青野也不遑多讓,長腿每一跨,就縮短三階的距離。
不跑才有鬼!
好不容易衝上八樓,她火速打開門,正把門關上,一記重重的飛踢跟上來。
踹!門板每天受他的“照顧”,早就有些搖搖欲墜。
“出來談清楚!”他咆哮。
“不要!”
“你不出來,我就踹爆你家大門!”
“你敢?”她下意識地挑釁。
“你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
不用試了!
下一秒,門栓嘰嘰嘎嘎、嘰嘰嘎嘎地輕響。
兩人警敏地住了口,才靜止一瞬,轟隆、砰門板場了下來!
明月敏捷地往旁邊一跳。
“很好,我的門終於被你踹壞了!”這下子,她不發威也不行了,大門壞掉,代表一筆鈔票長翅膀飛掉。“你以為現在治安很好,就算‘夜不閉户’也安全無虞?”
陸青野抿着唇,不説話,有點震懾於自己的神力。
他只是舉腳一踢,居然就把門踢塌了?!這不是電視才有的情節?
明月反而沒有太多訝異,這種事,被討債討久了,她就算怕,也早習慣了。
“先説清楚,”決定正面迎敵以後,她的態度變得坦然。“如果我父親又欠下任何債務,要你來找我拿錢,你最好提出證據,否則我一毛也不會付。”
她就像一隻刺猥,拱起全身的毛針,保護自己。
破產?債務?
“什麼?”他擰起了眉。
“你不是來討錢的嗎?”她問。
因為“體貼”債主有抓狂的權利,她已經學會,把踢破大門或潑灑油漆,當作是債款暫時還不完,給債主發泄不滿的管道。
“我幹嗎向你討錢?”何況,她欠他的可不是“錢”。
她呆了一下。“我,及我的家人都不欠你錢?”她仔細求證。
“對。”
“那你追着我跑做什麼?”她的態度蠻硬起來。“你無聊啊?”
她真的不記得他?一點點、一點點也不記得?
陸青野在她眼中搜尋,真的找不到一絲熟悉的痕跡……也罷,過往的事以後再説,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沉下臉,嗓音飽含着怒氣。“原來,偷了我的內褲的人是你。”
明月一愕。“什麼?”內褲?“我有沒有聽錯?”
“沒有。”他一字一句,斬釘截鐵。“你,偷走了我的內褲,起碼兩打。”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你有神經病嗎?”
“你有膽就再説一遍。”他逼近一步,踩上了門板。
明月不甘示弱。“沒有神經病的話,幹嗎誣指我偷你的內褲?”荒謬死了!
“小姐,你身上穿的這一件,不就是你從天台上偷下來的嗎?”
“這是我買的。”
“買男人的四角褲?”
她難得的臉一紅。“這種很便宜。”
比起專門賣給女生穿的家居短褲,至少便宜了一半。賣衣服的人,一向都把女人當肥羊宰!
“是啊!”他嘲諷地附和。“前端還有一個開口可以通風,涼得不得了。”
明月氣得粉臉煞白。
“關你什麼事?”她下意識地把圓領衫拉向下一些。
“小姐,你似乎忘記了,它原本屬於我。”
“這是我在夜市地攤買的,一件五十元。”但是她殺到一件三十,兩件五十。
“花色跟我的CK倒是很相像。”他還是嘲諷的口氣。
“現在滿街都有仿冒晶。”
“是嗎?下次我想買仿冒品,我會請你帶路。”陸青野盤起手臂,冷笑。“現在怎麼辦?你是要向我道歉,還是要我請警察過來處理?”
明月哼了一聲。
‘你別笑掉人家大牙了!請警察處理?誰理你啊?”
有些事,她曾經親眼看見,本來不想説,但現在迫不得已,就全掀了吧!
“會把內褲那種東西曬在天台上的人,本來就不多,你還掛得那麼高,連個夾子也不用,更是奇葩!”她嗤之以鼻地揮揮手。“不過,看現代男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會坐着等人伺候,你會幾樣家事算是厲害的了。”
她話一出口,夾槍帶棍,得理不饒人的模樣,依稀有着當年“麻辣大姐頭”的影子。
她同情地看着他。
“你要叫警察來辦我,不如去問問隔壁那幾棟三、四層樓的透天厝,看看他們有沒有收過‘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他怔了一下。
“你是説……被風吹走的?——天台的風的確不小,他為時已晚地想起。
她聳了聳肩。
“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五分鐘後,陸青野鐵青着臉走下來。
該死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看到他的“內在美”有好幾件,就掉在人家的頂樓、掛在人家的遮陽架上,一眼望過去,説“內在美滿天下”也不為過。
他真想立刻宰了自己!
陸青野黑着臉,杵在明月空空的門口。
明月早已打開電腦屏幕,繼續工作。
排除多了一個“債主”的可能性,她心情好轉,悠然問道:“怎麼樣?”
他瞪了她很久。“……被你説中了。”
看着他灰頭土臉的表情,她忽然感到心情很好。
“早説過了,我不是偷衣賊,也沒有怪癖。”她臉色斂。“我很省錢,你可以説我小氣,説我很窮,但是‘貧窮’跟‘偷竊’並不能劃下等號。”
她很窮?
他記得,她家境還不錯,父母都算地方上小有名氣的人物,怎麼會説自己窮?
“抱歉。”他咕噥一句。
“什麼?”她有沒有聽錯?他向她道歉?
“抱歉。”他更大聲。
“你是認真的嗎?”
“廢話。”他一聲兇過一聲。
雖然口氣很差,但看他的態度,並不是想要人好玩的那一種,反倒認真得很。
明月微微一笑,她一向欣賞勇於認錯的人。好吧!剛剛的“樓梯間賽跑”,她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健身運動,不跟他計較。
不過,這會兒,她要計較的是別的事了!
“我真的不欠你錢?”她再確認一次。
“不欠。”不欠錢,欠別的。
“那就好。”她想了想,仰起頭,一臉精打細算。“我不欠你錢,也沒偷你東西,就沒有讓你踹掉大門的‘義務’。麻煩你,今晚之前,負責把門修好!”
説罷,她就轉過頭,繼續工作。
陸青野喃喃咒罵。誰要她提醒?他本來就打算這麼做!
他可不像她,興致一來就像颳大風,吻了他之後就跑得不見人影,別説負責,就連一聲道歉或解釋也沒有,更甚者,還忘了他就是“受害者”!
他想到便氣極,不假思索地進道:“你這個女人,真令人討厭。”
“哦,那個啊!”明月轉過頭來,嫣然一笑。“隨便你。”
反正只要沒有債務關係,她不介意誰對她反感、誰對她討厭,就算知道了,也不想去挽回自己的形象。
喜歡一個人跟討厭一個人,都是個人自由,她才懶得管。
“既然你看我討厭,我看你也不順眼,那就恢復以往的關係,當一對互不往來的鄰居。讓我們繼續用‘腳’作溝通吧!”不爽就去踹門!
她説着,兩眼看着屏幕,喀啦喀啦地工作,彷彿他不站在那裏。
陸青野被徹底漠視,心裏突然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
因為憤怒、因為不甘心,這幾年來,他一直記着她,記着她鼓起全身力氣,大聲喊“我喜歡你”,記着她太過主動的吻,記着她讓他當眾失盡面子。
他也一直惦着不忘,失去她消息的那一剎那,浮上心頭的失落感。
……摸不到她的失落感。
這五味雜陳的感覺,一直徘徊在他心裏,但也使她不曾在記憶裏褪色。
她在他的心底留下了烙印,不管她是用什麼方法,不管她是不是讓他很生氣。
互不往來?
由“她”親口説出這句話,就像用一把刀,剜去他腦海中所有存取她記憶的部分,不但出奇的痛,心口也有一種澀澀的感覺。
陸青野的心情更不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