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悦當慣了伴娘,深知惡俗的中國式婚禮結束後新娘子都沒有全身而退的,要麼面色慘白,要麼腰痠背痛,只不過嘴角上甜蜜的笑容怎麼也掩蓋不住,所以她且當她們是痛並快樂着。
如今輪到自己才知道,痛並快樂要求心理素質過硬,否則太難。
鄭家婚禮比普通婚禮累人。雖説少了很多打諢鬧新人的親朋好友們,但虛偽周旋比那些更甚許多。既然她準備打入中天關係網,沒有道理會放棄難得一遇的機會,也就造成了梁悦完全拋棄新娘子的羞澀硬挺着笑容和疲累隨在鄭曦則身後讓心藏懷疑的人看個夠。
正因為時刻要給人親善和氣的笑容,所以連就餐的時候梁悦也是時刻全身戒備着。看起來非常可口的小西品誘惑着她的口水,但仍必須故作淑女的拈起叉子小心翼翼取過一塊送到嘴裏。
今天的婚宴是從法國餐廳原裝搬來,也讓梁悦第一次吃到純正的l‘ispahan。外形很像玫瑰花瓣,上面的甜醬有點荔枝和覆盆子混合的味道。
她仔細打量一下精緻的小東西,感嘆人類為了吃花費了太多的心思,如果都能做到一餐一飯恐怕大家早已移民去外太空逍遙自在了。見她正研究l‘ispahan鄭曦則説:“這個是l‘ispahan,法國糕點業的picasso,pierrehermé先生髮明的。我們今天請來的廚師是法國原店駐點廚師。”
梁悦把背部挺直,依舊保持臉上最佳笑容不以為然:“有這個必要嗎?”
身邊的他也是一本正經,知道她在看自己時也朝她這邊看了一眼,而後低聲説:“對我們沒這個必要。但是鄭家有必要。”
沒錯,就像他們倆端坐這裏吃東西,像是某種夫妻擺設,笑容之下絲毫不敢懈怠,即使交談也要小心被人聽見。梁悦垂下眼,淺淺一笑:“那我是不是應該表現出誠惶誠恐?畢竟沒什麼背景的小律師能爬上來扒住中天應該知道感恩。”
修長的手指伸過來,瞬間就掃過她的嘴角,她還沒來得及躲閃,他已説:“那就晚上謝我。”
梁悦的笑容就這麼被掛在了臉上,尷尬而僵硬。也在鄭曦則抽回的手指上看到了上面有覆盆子醬。
滿不在乎的他朝大家笑笑,而後抽過餐巾把手指擦乾淨。
哦,原來是演夫妻調情給大家看,明瞭的她大大鬆了口氣,可心中又覺得有一小點的失落。
強作鎮定的她開始憎惡身邊的男人,三個小時之前他還在對昔日戀人聲色厲荏,此時又在與她調情。除了薄情寡恩真實在想不出什麼詞形容適合。也正是因為她側看的時間太久鄭曦則臉上出現古怪神情,他和對桌的人端杯示意,將杯中酒一口喝盡。在動作爽快掩蓋下低聲説:“不要拿自己比別人,她不是你,站在我身邊的女人不會被別人説幾句就失態痛哭。”
梁悦愣了一下,憋了半天才冷冷的説:“可是,是你先提出分手的。”
“如果我早點發現,會分的更早。”他回頭看她,臉上閃過一絲憤怒,幾不可察。
她突然想起去年自己經手的那個離婚訴訟,原告丈夫當時的表情也是如此。原因就是,養育十八年的孩子不是自己親生的。
如果鄭曦則等同於那個原告丈夫,那麼,程佳真蠢。
就算準備靠孩子拴上鄭家,將來孩子出生後也難免不被發現,一旦發現必然不會容許她留下來,如果想因為分得贍養費更是天方夜譚。中國《婚姻法》比不上歐美的離婚法規。離婚時贍養費多半是無從執行的。如果連孩子都不是男方親生,女方甚至還需面臨賠償其撫養費,拿着必輸的賭注去賭,她果真不明智。
不過能逼得自己女人出去借人生子,鄭曦則也許……
鄭曦則的聲音還在她耳邊,只不過這次是説:“她出去偷情和我無關。”
心虛的梁悦笑着對身邊的鄭家親屬碰了一杯,一飲而盡笑着轉過臉對鄭曦則低聲説:“準確點説,是和我無關。”
他點上煙,淡淡的瞥了她,也擺出事不關己的笑容對着所有看過來的人。
如果都不關他們倆的事,那麼程佳到底算什麼?不知為何,梁悦忽然有點開心,揚起的嘴角掛着笑容,靜靜的看着精彩熱鬧的宴會。
送走親屬,下面都是忙碌着的工作人員,梁悦換好衣服準備去送方若雅。找了幾個地方都沒看見,正準備往回走就遠遠聽見方若雅招牌式的咆哮。
“我警告你,你他媽的再跟着我我就找人把你廢掉。”
梁悦哀嘆,果然,不長眼睛的韓離還是偷偷來了。
仔細辨別一下聲音是從客房傳出來的,梁悦躡手躡腳走到門前偷聽,可惜始終寂靜無聲。腦海裏出現的都是韓離委屈的模樣,她覺得好笑,韓離在方若雅面前從來都無法施展律師口才,逼急了就玩沉默,現在看來又在裝酷。
果然憤怒的方若雅説:“要麼你走,要麼我走,你選吧。”
對方還是沒有回答,焦急的梁悦趕緊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這時才聽見韓離説:“小雅,我愛你。”
我愛你,三個字真的可以定住女人的心。愉悦的她們會感受到被人寵愛的幸福味道,她們更會用這三個字騙自己一輩子,並做到終生不悔,韓離這招果然厲害。
“啪!”響亮的耳光聲彷彿是抽在梁悦臉上,讓貼在門上的臉被瞬間彈了回來。
好吧,前面説的話作廢。這話不能對憤怒中的方若雅説,説也白説。
看來裏面的情況風雲詭變,很是複雜。
被打的受害人人還沒説話,施加暴力的人先行痛訴,只是聲音內含有的哭泣聲讓梁悦怔怔。她從未看過方若雅哭過,女戰士一樣的她從來都是生龍活虎,嬉笑怒罵從不皺眉頭。看來,那是未到傷心時。當然也可以證明韓離説分手對她的打擊有多麼巨大。
梁悦想躲開,如果被裏面的兩個人看見自己會很尷尬,於是她正回身正撞在鄭曦則的胸口,他極其自然的摟住她的腰,用手指比在唇上。
難道他也要偷聽?堂堂的中天董事長居然是八公,真噁心。不過,她吶吶不敢反駁,只能一同靠在牆上。
“韓離,你説你愛我,我一點都沒感覺到。你們嚴規和你的面子比我重要的多,什麼被迫分手,什麼保全別人都是藉口。你和梁悦一樣都是大笨蛋。愛一個人不是隻能同甘不能共苦,無論生老病死都必須能做到相扶相持,你們有什麼權力替別人做出決定?愛和不愛都得有當事人做選擇,你們自以為偉大把事情攬下來,説到底是自私。你們當自己是聖人,我們當你們是白痴。我慶幸鍾磊還不知道梁悦和他分手的原因,我更希望他永遠都不要知道。因為我不想他跟我一樣痛苦,被一個可笑的藉口傷害的那麼深!”
“我恨我自己,到現在還忘不了你,但是我他媽的就栽在你手上了。初戀那個混蛋跟我分手我都沒這麼憤怒過,你當我是什麼?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姓韓的,我也有尊嚴。我不管你什麼狗屁分手藉口,但是分了就是分了,別他媽的再裝大情聖回來找我。我今天明確告訴你,我不會回到你身邊,也不會再把自己腦袋變笨去愛你。我奉勸你以後也別自欺欺人了,拿愛當藉口,你丫就是人渣!”
梁悦腰間的手臂感受到微微的顫抖,他低頭又扶上另一隻手,慢慢帶她靠住自己。
以愛當藉口,是自私的。我們無權決定別人能否接着愛下去。
方若雅每句話都錘在她的心頭,疼痛難當。
所以,呆呆的她扶住他的胳膊艱難開口:“走吧,不要打擾他們。”
就在此時,門咣噹一聲被踢開,方若雅低頭衝了出來,滿臉是淚的她抬頭看見門口的兩個人停住腳步,躊躇一下也沒再説什麼就接着跑出去。
韓離在後追趕,也看見梁悦和鄭曦則,皺皺眉頭硬着頭皮和鄭曦則打下招呼,也從兩人眼前跑過。
緘默快速充滿了整個長廊,沉重滿溢兩個人的心頭,最後還是鄭曦則先主動開口:“上去休息一下。”
恍惚的她點點頭,掙脱他的懷抱獨自往樓上走,習慣一個人的女子走路都是堅定的。她們很少會回頭留戀不捨,當然也就錯過了別人的關注,例如此刻。
鄭曦則不緊不慢隨在她身後,手和梁悦的腰始終保持一定距離,她不知道,他也不想讓她知道。
鄭太太為前任男友傷心難過,卻讓鄭先生心驟然抽緊。畢竟聽上去有些可笑。
他想起自己刪除過那個短信,還有那封被撕碎的信紙。
原來,那是另外一個愛情故事。
當然,他也就會同時想起瘦小的方若雅挺起保護的羽翼和自己厲聲質問的話:“娶她容易,讓她愛上你很難。如果你做不到尊重,至少別卑鄙的去傷害她。”
思索的他突然發現方若雅的話又對有錯。娶她容易,讓她愛上你很難是真理,但是如果做不到尊重就離她遠一點是錯。因為,抹掉記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那段記憶上再加上其他記憶,直到完全被覆蓋。
送梁悦到房間,他轉身去書房,打完電話再回來,她已經躺在大牀上沉沉睡去。
婚牀如她所願買了最大尺寸,而柔嫩的小碎花牀單和窗簾也是她一貫的不入流風格。除了這間屋子還是原來的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因為她的加入而變得面目全非。
他輕輕坐在牀邊凝視睡夢中的她,然後伸出手來轉動那枚剛剛給她戴上的婚戒。
戒指內壁其實有幾個字。
可惜她拿起來時連目光都沒有在正面停留過,更何況是裏面,她任由他拉起自己的無名指套上去,無動於衷。
真要讓他説出是什麼時候對這個笨女人產生興趣的,很難。零零碎碎的感動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擺到枱面上也只能反覆證明她很笨,她不懂得迂迴,她經驗不豐富,她多愁善感的性格根本不適合做律師……等等,等等。可就是這麼笨的女人讓他突然覺得不放心。如果沒他,她會過的很艱難,還會像以前那樣把自己弄的苦哈哈的。
不懂得照顧好自己的女人就必須要有專人負責,否則,否則……
否則怎樣他也不知道,鄭曦則只知道有些東西還是放在身邊比較好。
所以,他又掏出煙,在她身邊點燃,把所有的煙霧都狠狠吸入,深深呼出,一次,一次。
鎮定後的他開始麻醉,也想起很多事,很多人。
對了,就是那次,她從三樓一躍而下,註定讓他難以把目光離開。
他從小就生活在白眼中,十五歲搬入光毓苑。那個時候除了父親從中天回來,他得不到任何笑容和信任。很正常,一個沒有任何名分姓異性的孩子貿貿然闖入鄭姓大家族,所帶來的震撼可想而知。覬覦繼承遺產的人就此沒了機會,涉及面子的人全都憤恨不已,即便是他二十五歲時應聘進入中天沒憑藉一絲親屬關係,但仍不能服眾。所以部門主管也罷,總經理也罷。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更沒有人給他機會來證明自己。
她是第一個。第一個敢跟他要求的人,無關性別,只要一個保證。
説的是那麼坦然,那麼毫不猶豫。注視他的目光堅定而信任。
於是,他一改往日的冰冷傲慢,許下那個保證。
他會接住她,只要她敢跳。
心動只是一刻,慢慢駐紮下的人找不到痕跡,只不過在偶爾回頭時看見她會心安,即使中間相隔很遠,也還是可以一眼就找到她。
那天,穿婚紗的她讓他愣了很久。真的很好看,如果再有些笑容會讓她的丈夫願意傾盡所有。
她的丈夫是他,所以她沒有笑容。
思及至此,才會笑不出來。也許一生一世過後,她始終不能走出回憶,因為她屬於自己,不給任何人機會。
他現在真的很想看看那個叫鍾磊的男人。那個讓她死心塌地犧牲自己的男人。
梁悦被煙嗆醒,黑暗之中有人在牀邊看自己,她清清喉嚨説:“不要吸煙,我不想吸二手煙早死。”
他頓住的動作讓紅色的煙頭停留在黑暗中。然後夜色裏劃了一道光,消失無蹤。
身上有些沉重,他隔着被子伏在她的上方。有些不安的她想要移開自己的身子,並未成功。於是緊閉雙眼的她抿緊嘴唇,由他行動。
被子被掀開,梁悦覺得自己的睡裙有點短。不知道是誰買的,豔紅的顏色雖然喜慶卻也勾人遐思,加上裙邊也才剛剛能蓋住大腿,先前在被子裏滾了一圈現在早已跑到腰間,於是她想都沒想伸手去拽,卻被他一把按住。
動了幾下,掙不開也就算了。鄭曦則吻上來時她才開始有些難過。也許知道她的心思,今晚的吻和那次不同,那樣霸道,幾乎要奪取她全部呼吸,吮吻間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認真。也許對他來説,權力和女人是同樣的東西,必須嚴肅對待。
她裝不來羞澀,也裝不來投入。所以一場新婚纏綿反而變成獨角戲,鄭曦則始終緘默,一路吻下去他也不曾説話。
呼吸漸漸急促,手下也開始用力,梁悦咬住嘴唇讓自己保持冷靜。
如果她做不到守住感情,至少還可以守住聲音,此刻發出任何聲響都會讓她自責愧疚。
覺察到緊繃的鄭曦則低低説:“我不介意,但是我介意你壓抑自己。”
她不想回答,牙齒仍不肯放鬆。
他用手摸過她緊閉的雙眼,説:“相信我,沒有人會怪你。”
梁悦終於睜開雙眼,這個會讀人心的男人真可怕,彷彿能看透了別人心中所思所想,趁對方措手不及時再攻城略地。在探索目光下的她沒有反駁的機會,給和不給結局其實都一樣。
她在心裏輕輕嘆口氣,把下唇放開,雙腿環上他的腰説“我只能做到這裏,其他隨你。”
一切還在沉默當中。只不過有些改善,至少兩人之間有些微妙的默契。她抬起腰,他就會俯身親吻她,她咬住他的肩膀,他就會加快速度。
也許在放鬆以後能感受到不同的東西,例如鄭曦則比她想象的要温柔。
他始終沒有詢問她從前的故事,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惑。甚至在結束時他環住她入懷時仍沒有問過一句。
無聲的新婚之夜,讓她莫名安穩。無論他會問什麼説什麼她都接受不了。這樣很好,默默的糾纏,默默的廝磨,沒有燈光的照耀很多東西都不會現形。
梁悦睡得還是那麼容易,疲累後的她更是睡個天昏地暗。鄭曦則用胸口貼近她的後背,用拇指打圈兒揉摸她細膩的肌膚。
他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